(小潔)
不見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三年多了。
求學北方時,看了一次陳逸飛的畫展,一幅《故鄉(xiāng)的回憶》勾起了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那畫面幽邃、潮冷,有些秋近江南、衰草凋零的味道。又想起余秋雨的《江南小鎮(zhèn)》來,“斑駁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交錯的雙橋堅固而又蒼老,沒有比這個圖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鎮(zhèn)的了,而又沒有比這樣的江南小鎮(zhèn)更能概括故鄉(xiāng)的了。”
那故鄉(xiāng)即是我的。門前是街,門后是河,青瓦白墻,木柵花窗,這便有了一簾江南水鄉(xiāng)的況味,十分的標準。極盡狹長的街巷里,青石板路已被行人磨得紋理可見。灰白的墻壁,潮綠的苔蘚連片生長;黑漆的門院,焦枯的藤蔓伸出墻外。院門開了,有裊娜的少婦端著木盆去水邊洗滌;渡船來了,有健碩的漢子撐篙點水。剛好有早升的太陽,一切有喘息的生命就在這幻象的光影里有節(jié)律地呼吸著。
不見故鄉(xiāng),但有一所老宅,是難以忘記的。柔檐如夢,漆門如幕,盡管它遙遠得至今使我無法記清里面的陳設,但這并不緊要,因為這所老宅在我心里早已是一枚琥珀,你填入何種的內(nèi)核,它便以一種特有方式將其層層卷裹,時間越久,便越厚重。我想,那老宅里面盛裝了我的童年,金色的,有星星有泥巴有紙船,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東西。
老宅前,有一株枝體粗大的榕樹,據(jù)祖輩人講,早在400年前就已長成。酷夏之時,它總撐起巨碩的冠蓋,蔭護一方鄉(xiāng)里。就是那株榕樹,曾經(jīng)滿頭系了紅綢,站立水邊,宛如新娘,但它不是新娘,嫁出的是和我一同在老宅里玩游戲的表姐。那個夏天,表姐就是在那株扎滿紅綢的榕樹下被人接去的,我永遠記得她靜靜走出老宅時回眸的一瞥,一種令人傷懷的窒息,眼里滿蓄了清淚,我想那該是門后的河水。許多年了,我忽又問起表姐那日的淚眼回眸。她說,時間久了,記不清了,可能是一覺夢醒,眼里潮潮的那種感覺吧。由此引我想,或許人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在夢境里生存,黑夜有夢,白晝也有夢,對我來說,那老宅,便是夢開始的地方。
就在那夢開始的地方,同樣站著我的母親。中年,很好的身材,她很愛惜頭發(fā),平日里總是絲紋不亂。夕陽下墜時分,母親常會托了木盆,到老宅外的高腳凳上洗頭發(fā)。挽了衣袖,細長的脖頸探向水中,一盆子的陽光。在逆水的流水里,母親瘦薄的身上便有了一輪柔黃的絨邊,那絨邊,像紗像霧像夢,嵌在我童年的鏡框里。
長大成人,我去了喧騰的都市,記憶里的故鄉(xiāng)早已躲在一旁,靜靜悄悄地純化為一方醇厚的白色,就是這塊干凈的白色,常常在不經(jīng)意中洗拭著我漸老的心境。洗拭得久了,故鄉(xiāng)外面也就有了一條河,河的名字叫思念。
不見故鄉(xiāng),但聽流水。
(郭燕德摘自《北海日報》200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