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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賭棋山莊詞話 上 (清)謝章鋌

     市廛倘客 2007-04-19

      卷一
      王昶論兩宋詞
      王述庵昶云:“南宋詞多黍離麥秀之悲,北宋詞多北風雨雪之感。世以填詞為小道者,此扣槃捫龠之說。”誠哉是言也。詞雖與詩異體,其源則一,漫無寄托,夸多鬬靡,無當也。
      述庵一生專師竹垞,其所著之書,皆若曹參之于蕭何。然竹垞選詞綜,當時蘇辛派未盛,故所登寥寥。至國朝,則“鐵板銅琶”與“曉風殘月”齊驅并駕,亦復異曲同工。劃而一之,無怪有遺珠之嘆。若蔣藏園,若黃仲則,集中佳作,皆木入錄。
      閩詞家
      吾閩詞家,宋元極盛,要以柳屯田、劉后村為眉目。明代作者雖少,然如張志道以寧、王道思慎中、林初文章,亦復流風未泯。又繼以余澹心懷、許有介友、林西仲云銘、丁雁水煒、韜汝□(火+阜)。雁水與竹垞、電發友善,其名尤著。近葉小庚太守申薌亦擅此學,著詞存、詞譜等書。有金縷曲詠落花云:“命莫如花薄。嘆年年、一番春盡,一番飄泊。辜負東皇栽培意,生受封家惡據。況更有、許多做作。飛上錦茵能有幾,但吹來藩溷真無著。回首視,孰清濁。
      紅嫣紫姹何如昨。想都因、未除結習,俗緣難卻。琪樹瓊花神仙品,一染紅塵便錯。空悵望、蓬瀛樓閣。此別鈞天成小謫,也有人說道人間樂。身世事,查難托。”時太守由翰林改縣,故不無玉堂天上之感。
      詞話中警語
      詩話汗牛充棟,詞話作者頗罕。然如劉公勇之七頌堂詞繹,王阮亭之花草蒙拾,鄒程村之遠志齋詞衷等書,亦復金針暗度。今略其警語于左,鄙見所及,則附其下:
      詞欲婉轉而忌復。
      詞字字有眼,一字輕下不得。
      中調、長調轉換處,不欲全脫,不欲明黏。
      重字良不易,須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此方有味,不然直可刪卻。
      詞不可參一死句。
      有警句則全首俱動。
      須上脫香奩,下不落元曲,乃稱作手。未脫香奩猶可,落元曲風斯下矣。
      長調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詠物至詞更難于詩,即“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時憶江南江北”亦費解。此詞音節固佳,至其文則多有欠解處,白石極純正嫻雅,然此闋及暗香闋則尚有可議,蓋白石字雕句煉,雕煉太過,故氣時不免滯,意時不免晦。
      柳七最尖穎,時有俳狎,山谷亦不兔。山谷更甚,于俳狎中更見鶻突。
      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
      櫽括體不作可也。
      古人多于過變乃言情,然其意已全于上段,若另作頭緒,不成章矣。以上詞繹
      弇州謂蘇、黃、稼軒為詞之變體,是也。謂溫、韋為詞之變體,非也。謂之正始則可,謂之變體則不可。
      絕調不可強擬。
      詞本色語,入詩便失古雅。
      近人不及前人者,其趣淺也。
      詠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此鄒程村所謂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也。以上花草蒙拾
      朱承爵云:詞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
      小調不學花間,則當學歐、晏、秦、黃,總以不盡為佳。
      詞非自選詩樂府來不能入妙。
      詞至詠古,非惟著不得宋詩腐論,并著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覆流連,別有寄托。
      填詞與騷賦異體,自當斷以近韻為法。以上詞衷
      程村論詞譜、詞名、詞韻,語頗精詳,以篇長不及錄,然攻詞者不可不肄業及之。
      許賡皡詞
      甌寧許秋史賡皡著蘿月詞,于里門舉梅崖詞社,同社十一人,大半出其指授。生平酷好白石、玉田二家。嘗有“人在子規聲里瘦,落花幾點春寒驟”句,為陸萊莊我嵩、沈夢塘學淵、王友山垿所嘆賞,呼為許子規。后以修武夷志故,搜幽剔險,墜仙掌峰下死,惜哉。未死時自編是年詩,名日巖扃,是殆俗所謂詩讖也。卜算子云:“兀坐擁孤衾,怕背燈兒臥。一夜砧聲響不停,好夢都敲破。
      無賴是吟蛩,引得愁無那。醒時已自怯凄清,夢也何須做。”點絳唇云:“白板門前,酒簾搖曳留人住。驚沙吹雨。卷起昏鴉語。
      候館燈青,鬼唱秋墳句。搖鞭去。紫贏嘶處。殘月低于樹。”江城梅花引詠夜雨云:“酒闌燈灺夢初遙。聽瀟瀟。恨瀟瀟。敲碎春心,無賴是芭蕉。花正怯寒人更冷,漏聲緊,夢相逢,到畫橈。
      畫橈畫橈,隔紅橋。魂自銷。首自搔。去也去也,去不見江水迢迢。怕是落花驚醒,轉無聊。檐畔風鈴猶自語,和雨點,一聲低,一聲高。”滿江紅題尤展成鈞天樂傳奇云:“豎子成名,甚塊壘、酒澆難下。問紈袴、五陵年少,幾人金馬。一第無緣歸去易,萬言有策知音寡。吊湘累,千古共神傷,長沙賈。
      烏江哭,胡為者。青山約,何時也。嘆錦囊才盡,玉樓真假。碧落仙郎鸞鶴侶,白頭詞客漁樵社。只一腔熱血未曾消,歌邊灑。”他如菩薩蠻云:“語燕替人愁。夕陽紅上樓。”虞美人云:“離愁無力似楊花。縱趁東風,飛不到天涯。”嗟乎,若秋史者,天假以年歲,豈不攀辛揖柳哉。
      汪于鼎集載,鄉鄰某,娶婦甫一月,即行賈,婦刺繡易食,以其余積歲易一珠,用彩絲系焉,名曰紀歲珠。夫歸,婦歿已三載,啟篋得珠二十余顆。秋史有高陽臺一闋詠其事。
      詞律脫落
      紅友詞律,倚聲家長明燈也。然體調時有脫略,平仄亦多未備。如念奴嬌,余據蘇軾、趙鼎臣、葛郯、呂渭老、沈瀛、張孝祥、程垓、杜旟、姜夔增出二十三字。齊天樂,予據高觀國、史達祖、方岳、洪瑹、吳文英、陳允平、周密、姚云文、詹正、劉天迪、蕭東父,滕賓、王易筒、張伯淳增出三十三字。水調歌頭,予據蔡伸、劉之翰、辛棄疾、仲并、王以寧、袁華、于立、陸仁增出十五字。摸魚兒,予據歐陽修、晁補之、辛棄疾、程垓、杜旟、馮取洽、張炎、徐一初、李裕翁、張翥增出二十五字。賀新郎,余據蘇軾、張元干、辛棄疾、劉克莊、劉過、高觀國、文及翁、蔣捷、李南金、葛長庚、王奕增出四十三字。雖其中不無誤筆,然有累家通用者,不載則疏矣。然其中亦有以入代平,以上代平之字,不得第據平仄而不細辨也。
      李應庚詞
      “君丈夫也,長別后、依然顦顇。我急向,蒼天一問,天方苦醉。畫并虛名難下咽,一錢措大非容易。莽乾坤、能得幾清秋,君其戲。
      不堪說,今世事。惟共寫,相思字。嘆生平可笑,無聊之至。為古擔憂心未死,強顏豈把儒冠棄。息勞筋,又是對床眠,君須記。”贈友人調滿江紅。“伯也歸來矣。莽關山、麻衣匍匐,父棺旋里。無恙妻孥童仆輩,一切平安差喜。賃廡在,龍潭小市。近日登山謀負土,待梅花初放之期是。曾叮囑,報吾子。
      陸屋東西差可擬。算幾番,風晨月夕,聯床臥起。慚愧年來真骯臟,負累阿兄凡幾。向窗下縹緗漫理。駒姪豚兒同筆硯,鬼畫符,學究村而已。白近狀、只如此。”寄劉芑川調金縷曲。此吾鄉李星村應庚詞也。星村與臺江校書張錦云善,有長生七夕之約,所居曰“餐霞樓”,朝夕二人書聲與釵聲相間也。其贈餐霞樓主人七古云:“居無桃花主人之汪倫,出無鑒湖狂客之季真。丈夫少壯不得志,年來流落江水濱。掉頭不受噲等伍。手抱美人夢龍虎。劉項殂兮阮籍哀,時不再來焉用武。金尊泛酒如葡萄。酒酣長嘯天爭高。胸中千萬之塊壘,隨風飛落奔驚濤。美人為我揚清歌。歌聲含愁不能和。罷酒相向各痛哭,爾我共命將奈何。范大夫,元真子。身挾名姝弄江水。煙波不問亂與理。拍手大笑吾仙矣。”未三年而錦云竟死。星村圖其影為長卷,為之葬于天寧山。山對面有酒樓,星村飲其上,必釃酒隔江遙酹之,歲時致祭如其私。其視墓七律云:“山頭宿草不重肥。我亦人間百事非。有墓清明來一慟,無家魂魄汝何歸。零星掛紙冥資薄,倉卒焚香野祭微。歲歲蕭郎為添土,可憐故鬼已啼饑。”戊申秋,余暫歸自東洋,星村出長卷屬題,余為填乳燕飛一闋,中有句云:“天壤憐才能幾輩,便相憐、未必真知己。又孤負一年三入夢,夢醒時,枕簟涼如水。”星村讀竟,淚汪汪欲墜。錦云有女曰月清,現依某姬求活,星村贈以四絕云:“阿母香墳宿草荒。餐霞樓碎散群芳。年來汝似亡巢燕,苦向人家覓畫梁。”“曾侍珊瑚筆架旁。曾經呼喚點茶湯。左芬今日非嬌小,那更潘郎鬢有霜。”“易殘風月感南唐。何處天臺覓阮郎。地下有靈憐塊肉,好從苦海乞慈航。”“枉向人間說可憐。青樓從古恨如天。不應使汝猶淪落,我愧曹瞞嫁蔡年。”北里間多傳誦者。
      彭金粟語
      彭金粟云:“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此三語尤為詞中中肯之論。又云:“用古人之事,則取其新僻而去其陳因。用古人之語,則取其清雋而去其平實。用古人之字,則取其輕麗而去其淺俗。然用事亦不宜太新僻,恐有狐穴詩人之誚。熟事能生,舊事能新,更為妙手。蓋辭有限,意無窮,以意運辭,何熟非生,何舊非新。”近秀水馮柳東登府好用僻典,然觀其詞,意為辭掩,頗覺晦澀,乃嘆范贄之記云仙,陶谷之錄清異,稍資談柄,不是仙才。
      和僻詞
      遍和僻調,自是才人興致,究竟不足為長技,體制既不圓潤,音節更多聱牙。古人傳作,正不以僻調見長,觀于柳屯田、萬俟雅宮便見。
      和韻疊韻
      和韻疊韻,因難見巧,偶為之便可,否則恐有未造詞先造韻之嫌,且恐失卻佳興。國初詞人迦陵最健,疊韻諸作已不能縱橫妥帖。阮亭才極清妙,和韻亦不無湊砌句。新豐雞犬,總未能盡得故處也。
      余懷詞
      莆田余澹心懷僑寓金陵,推襟送抱,一時名士皆從之游。詞曰秋雪,阮亭稱其步武放翁。其卜算子詠殘鶯云:“柳外與花前,啼斷廉纖雨。慣驚殘夢慣驚魂,欲住真難住。
      記得乍來時,嬌小歌金縷。如今上苑總無春,只得隨春去。”虞美人吳門感舊和李后主云:“鸚哥報道花開了。春事知多少。玉簫吹出一江風。昨夜美人攜手曲欄中。
      銀塘珠箔依然在。夢境何曾改。愁人禁受許多愁。卻憶十年零落淚空流。”永遇樂為陳其年題小像云:“髯汝來前,我知汝心,汝知我意。湖海元龍,大床自臥,碌碌輕余子。騷耶奴仆,史耶牛馬,總在書生籠里。乍相逢,虬須直視、五岳胸中墳起。
      六朝遺恨,半生落魄,都付馬蹄秋水。我見猶憐,世皆欲殺,吊客青蠅耳。賦成窮鳥,命鐘磨蝎,罵坐何知程李。看三毛誰添頰上,磊砢如此。”望海潮錢塘懷古云:“六橋煙雨,兩峰云霧,看來總是銷魂。弩射潮頭,笛吹湖口,有人立盡黃昏。流水繞孤村。況西陵松柏,今日猶存。油壁輕車,春風掃盡馬蹄痕。
      興衰伯業誰論。但孤臣血濺,野老聲吞。如此江山,幾番歌哭,那堪月落空尊。浩劫滿乾坤。嘆句留一半,飄泊三分。無賴荷花桂子,香簇涌金門。”澹心,字無懷,曾著板橋雜記,筆墨哀麗,雖光遠之志北里,不啻子山之賦江南,后之作者,莫之或先。
      飛來峰有蕭九娘酒壚,九娘能詩,有“斜陽遠掛湖邊樹”句。澹心踏莎行,所謂“怪石飛來,冷泉流去。斜陽遠掛湖邊樹。徐娘雖老尚多情,當年留下傷心句”。
      林云銘詞
      閩縣林西仲云銘以議論古文得名,亦能詞,有吳山鷇音。菩薩蠻守歲云:“譙樓只聽三更鼓。今年更把明年補。總是一宵分。遂成兩歲人。
      通宵臨鏡好。細看如何老。看去不爭多。爭多能奈何。”念奴嬌詠愁云:“問愁何物,記當初、那里和伊相識。慣認眉尖尋舊路,誤我花朝月夕。向壁搔頭,闌干倚遍,倦眼慵春色。平蕪大地,一齊顰皺如尺。
      正苦白發頻催,無端萬緒,牽我腸應直。戶掩黃昏剛就枕,惡夢更番突入。斥去還來,除非拌飲,醉死華胥國。酒多晨困,又將前病添劇。”耿逆作亂,要西仲降,不應,囚之三年。初入獄,夢頭飛去,既出獄,復夢頭飛歸。妻蔡氏步仙捷通經籍,與同患難,后寓錢塘家焉。女瑛佩,適閩縣諸生鄭郯,皆能詞。
      翁宗琳詞
      “少小繁華,那時節、金陵家住。誰不道、教坊第一,妝成人妒。恨被五陵年少累,因教儂作商人婦。別離來,思昔又思今,淚無數。
      前歡笑,羅裙污。后冷落,容顏故。抱琵琶遮面,感君相顧。今欲招邀彈一曲,不妨心事弦中訴。奈空船、月白與江寒,難虛度。”董琴虞平章大令,曾于舟中誦是詞,時校書曾月仙在側,大令誦且解,未終調,而月仙淚簌簌下。嗟呼,濕盡青衫,何怪當年司馬哉。詞為閩縣翁玉樵宗琳作。芑川云。
      迦陵填詞圖
      迦陵填詞圖為釋大汕作,掀髯露項,旁坐麗人拈洞簫而吹。是圖近日有刻本,其中洪稗畦、蔣鉛山二套南北曲最佳。昨在都門于袁筱塢保恒侍郎處見其原卷,抽妍騁秘,詞苑大觀也。惜大汕人品不堪,宗風掃地。以工為秘戲圖,得當路歡心,卒以違禁取科斃于法。詳王漁洋分甘余話。此圖出其手,是一大玷耳。
      吳衡照語
      吳子律衡照云:“詞患堆積,堆積近縟,縟則傷意。詞忌雕琢,雕琢近澀,澀則傷氣。”又云:“言情以雅為宗,語艷則意尚巧,意褻則語貴曲。”又云:“詞八百二十余調,二千三百余體,紅友詞律錄止六百六十余調,千百八十余體。”然余讀竹垞詞綜凡例云:“葆馚舍人輯詞□(田+耎)計一千調。”余所見未經采入者又百余,然則不止八百余調矣。
      論學稼軒
      學稼軒,要于豪邁中見精致。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試取辛詞讀之,豈一味叫囂者所能望其項踵。蔣藏園為善于學稼軒者。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吳子律曰:稼軒長短句十二卷,元大德己亥孫粹然、張公俊刊于廣信書院,曾于知不足齋見寫本。
      彭羨門填詞
      彭羨門填詞,字之多寡,音之平仄,多所出入,迦陵亦然。
      湖海樓詞后
      余題湖海樓詞后云:“善權山上誦經苦。別如來,蓮花座下,人間小住。”相傳迦陵為善權山誦經猿再世,見鶴徵錄、蓮子居詞話等書。
      仇遠詞
      金匱孫平叔爾準制軍在閩時,曾刻無弦琴譜,乃宋錢塘仇遠山村箸。山村在宋為名家,張翥、張雨、莫維賢,皆在門下,其詞則絕少流傳。合較周公謹絕妙好詞、朱竹垞詞綜等書,不過三四首。平叔為太史時,得于永樂大典凡一百一十九調。中如越山青云:“四月時。五月時。柳絮無風不肯飛。卷簾看燕歸。雨凄凄。草凄凄。及早關門睡起遲。省人多少詩。”更漏子云:“棟花風,都過了。冷落綠陰池沼。春草草,草離離。離人歸未歸。
      暗魂銷,頻夢見。依約舊時庭院。紅笑淺,綠顰深。東風不自禁。”豐神一何旖旎。山村家錢塘西城腳下,今呼仇家園。先新叔華田尊青曾經其地,云園出莧,絕佳,鬻者稱為仇園莧。先叔長于詩,中年即死,其稿多散佚。余記其宿白沙云:“一塘涼月浸蘆花。搖曳舵聲過白沙。此去中州幾千里,此間猶算來離家。”又詠萍調寄鳳棲梧末云:“從此離愁生不數。楊花應悔低飛誤。”
      林章詞
      福清林初文章,萬歷元年孝廉,詩詞有盛名,然遺集不傳,述庵明詞綜只錄孤鸞一首。余讀蓮子居詞話,又得長相思云:“江南頭。江北頭。水滿花灣花滿洲。花間是妾樓。
      郎東頭。妾西頭。妾處春波郎處流。勸郎休蕩舟。”初文負大志,嘗獻書闕下,不報,歸而卜居華林園側,亭樹池館之勝,金陵無出其右。子君遷、古度皆能詩。古度,字茂之,號那子,尤杰出,嘗以撾鼓行見賞屠隆。兒時佩一萬歷錢,至老不去身。又有江東父老小印。
      二丁詞
      二丁競爽,澹汝煒、韜汝□(火+阜)。時有詞兄詞弟之稱。澹汝尤以小調見長,所著紫云詞中,如釵頭風云:“春如酒。花如繡。惱人天氣清明候。茶縻下。秋千架。東鄰嬌女相招游冶。怕、怕、怕。
      羅衫舊。腰肢瘦。風情困似三眠柳。山盟話。都成假。待伊來后,揉將花打。罷、罷、罷。”訴衷情金陵懷古云:“胭脂冷落六朝妝。苔井久荒涼。休問景陽殿闕,禾黍滿宮墻。
      懷晉宋,憶齊梁。總堪傷。一雙社燕,幾陣昏鴉,過盡斜陽。”更漏子江夜舟行同韜汝云:“背孤衾,聽急櫓。耿耿無眠凄楚。江國路,幾秋殘。無如此夜寒。
      云墨墨。風瑟瑟。空把闌干暗拍。天渺渺,水茫茫。無如此夜長。”與北宋人真堪把臂入林也。澹汝由漳平教授,官湖北廉訪,治甓園,延賓客。竹垞、園次、緯云、蘅圃諸公,朝夕唱和其中。酒酣以往,艷歌一曲,引商刻羽,寵柳眠花,其風流真難數數覯也。所得諸姬贈物,封諸一篋,題曰情價。澹汝嘗泊舟廬陵張家渡,夜夢身在全州,買舟作怱怱他適狀,蘇東坡追送江游,歌詞贈別,詞調楊柳枝云:“煙雨微茫二月天。水山連。征人曉立瘴江邊。默無言。十里長亭新柳色。傷心碧。客中別客最堪憐。是坡仙。”
      劉家謀詞
      戊申,予依劉芑川家謀于東寧,唱和頗多,芑川有斫劍集,短調如釵頭鳳云:“窗前雨。窗中語。一般牽引無頭緒。風聲惡。鉤聲作。有人偷傍,水晶簾箔。莫、莫、莫。天將曙。人先去。亂啼烏臼真無趣。丁寧約。殷勤諾。月圓時節,再來休錯。確、確、確。”又云:“惺忪境。伶俜影。自家安慰無人省。秋眉結。春心熱。病容消瘦,怎禁摧折。撇、撇、撇。
      眠方醒。更還永。錦衾錯怨熏籠冷。人久別。書重疊。一鞭歸騎,綠楊時節。說、說、說。”長調如金縷曲寄李少棠敬云:“空自傷心起。嘆古來、英雄豪杰,都歸蒿里。究竟未能低首坐,一片熱腸難死。況濁酒更為驅使。百尺危樓天漢上,看無邊浩浩東流水。水有盡,愁何已。
      君家袞袞名門子。卻少年、激昂慷慨,胸襟如此。黃肖巖謝枚如風流還絕世,俊爽又如程石夫李星村。莫掉臂,但為名士。勉力同擔天下計,笑鯫生宮與人俱鄙。嶺海外,素餐耳。”寄黃肖巖宗彝云:“往事休提起。到如今、停云天外,傷心無已。屈宋九原呼不出,涸盡沅湘千里。更何處滋培蘭芷。欲說自慙還自嘆,空滿腔熱血如流水。后望者,茫茫耳。
      伯輿只道緣情死。卻又能、耽吟縱酒,自家料理。俠骨柔腸齊迸出,兒女英雄誰是。奈絕調無人識此。快壻東床君所喜,便有成未免頭巾氣。臣狂處,難及矣。”自注:大兒為君壻。皆可以右挹蘇、辛,左聯秦、柳。芑川與其婦詹氏伉儷極篤,余嘗見計偕入都寄內四絕云:“闌干十二對銀河。攜手無因奈別何。一樣團圓好明月,他鄉不及故鄉多。”“功名得失總須歸。莫更相思怨錦幃。到底紅顏能似舊,夢卿消瘦夢卿肥。”“春風吹綠柳梢頭。節序關心淚兩流。便得浮名了何益,又添離別又添愁。”“錦衾冷擁月痕斜。夢斷云山萬里涯。惟有客心清似水,不曾貪折異鄉花。”其枕邊聽雨調月上海棠中云:“滴滴閑階,屢驚人枕邊雙睡。”又云:“生怕庭花,怎禁伊幾番敲墜。妝臺人,偏只關心茉莉。”想見深夜夢回枕畔喁喁時也。
      “怒發街冠,恨血沾襟,郁勃難消。問能飛將軍,是誰李廣,橫行青海,幾許天驕。未缺金甌,空捐玉幣,為甚和親學漢朝。多時累我,胸中磊塊,索酒頻澆。
      誰圖無限憂焦。忽眉舞神飛在此朝。看磨刀水赤,人心未死,彎弓月白,鬼膽先飄。袯襫同袍。犁鋤當戟,不待軍門尺籍標。腥臊滌,聽歡聲動處,萬頃春潮。”此調沁園春,乙巳芑川所填,感事作也。是時海氛方棘,彼族逼處城內鳥石山,居民義憤同仇,幾如廣東之三元里。而徐松龕繼畬中丞,力持和議,極意與民為難,而俎上之肉,惟其所欲為矣。嗟乎,登樓一望,秋風四起,海水滔滔,逝將安止,安得攜一斗酒,濡大筆,復填此等詞哉。
      卷二
      黃仲則與吳石華詞
      五倫非情不親,情之用大矣,世徒以兒女之私當之,誤矣。然君父之前,語有體裁,觀情者要必自兒女之私始,故余于諸家著作,凡寄內及艷體,每喜觀之。黃仲則十六夜憶內踏莎行云:“珠斗斜擎,云羅淺熨,蟾盤偷減分之一。重圓又是一年看,明年看否誰人必。
      今夜蘭閨,癡兒嬌女,那知阿母消魂極。擬將歸棹趁秋江,秋江又近潮生日。”吳石華寄內黃金縷云:“一春歡意何曾縱。似怕春寒,又怯寒衣重。不做情天長似夢。雨絲織得愁無縫。
      藥爐茗盌成清供。病亦無多,只是酸心涌。欲寄尺書情萬種。平安一半將伊哄。”又喝火令云:“慧業寧多福,離愁也夙因。十年兩度祝三生。奈是八年今夕,孤影可憐卿。
      心近人千里,宵涼雁一繩。又驚歸夢見分明。見汝焚香,見汝損眉青。見汝綠鬟扶起,獨自拜雙星。”
      石華短調絕佳,梁應來紹壬曾采黃金縷、減字木蘭花等闋,入兩般秋雨庵隨筆。更有臨江仙云:“落得半生甘薄倖,為誰只管離家。東風支病小年華。情絲千縷,和淚寄天涯。
      短紙行行惆悵字,幾曾重仿簪花。急來一半是涂鴉。零星苦語,寫了又添些。”菩薩蠻云:“秋蟲瑣碎啼金井。離人漸覺秋衾冷。一味做凄涼。夢魂都不雙。
      當年相戀意。萬種心頭記。酒醒一燈昏。更長細細溫。”黃金縷春夜聽儀墨農瑣語云:“溫柔見慣尋常事。約笑裁歡,珍重三分媚。看到熱懷涼似水。真真地久天長意。
      憶曾檢得雙文紙。寫了鴛鴦,小注卿儂字。不許儂看生隱避。那知儂又牢牢記。”一杯在手,孤燈相對,循環雒誦,誠不知作幾許銷魂。
      鹽田旅壁詞
      芑川云:鹽田旅壁有調醉太平云:“愁多病多。血潮淚波。清風明月聞歌。喚數聲奈何。
      時過夢過。心長景矬。情絲欲斷還拖。把青萍自磨。”末云:“仆西湖狂客,東嶠勞人,無地埋憂,有天問句。孔融四海,難覓新知。杜牧十年,空留舊夢。矧茲黯黯一燈,倍覺茫茫萬感,聊題小令,自識孤蹤。丙申六月仁和厲淳。”又長白袁一峰賣花聲云:“花月正春三。綠柳毿毿。山光抹翠水拖藍。隔岸人家應住處,無限煙嵐。
      斜日又停驂。小醉初酣。梁間樓燕語呢喃。一夜客中眠不穩,夢近江更。”
      張云璈詞
      錢塘張仲雅云璈浪淘沙長安客思云:“紅雨撲闌干。鶯意摧殘。閑愁如草來能刪。戀盡重衾多少夢,只在鄉關。
      香冷鷓鴣斑。簾外輕寒。年年別恨說西灣。看遍綠蘿屏上畫,不是春山。”金縷曲詠虞姬云:“不信天亡汝。怪千秋、英雄末路,未離兒女。此際虞兮無可奈,雪涕中宵如雨。恨一霎、嬋娟誰主。子弟八千無一在,況當年帳下閑歌舞。留蓋世,氣如虎。
      漢家也復空眉嫵。算而今,定陶垓下,共成黃土。一樣尊前翻楚調,鴻鵠聲聲偏苦。只疑事、重教懷古。駿馬已隨亭長去,問美人畢竟歸何所。此意在,倩誰補。”仲雅極推尊袁簡齋、趟云松,名其詩集曰簡松,詞曰三影閣箏語。
      仲雅嘗賦十無詞,謂無書、無米、無錢、無官、無知己、無佳山水、無花、無盛宴、故鄉無屋、家書無好音。其次女襄,亦能詩。有小婢吳金鳳者,隨侍有年,其兄來贖券以去,襄送以七律云:“六萌何處駕香車。淚色空滋系臂紗。脫口芳名呼易熟,憑肩軟語記無差。妝梳莫便隨時習,舉止終須入大家。憐爾正如窗外蝶,東風吹上別枝花。”仲雅為書于扇首,并系以清平樂云:“落梅風驟。只向窗紗逗。燕子未來人去后。正是花朝時候。
      江南歸路如弦。一帆送爾猶憐。明日春寒半臂,不知更喚誰添。”
      長調與短調
      長調要轉折矯變,短調要詞意倘怳。
      吊李光瑚夫婦詞
      閩縣李亦珊光瑚仕廣州別駕,家庭多缺憾,一弟又桀驚不可馴,自甘涼解餉歸,抑郁以死,棺久不得歸。其妻蔡氏名梅魁,字如珍,有焚余集,卒年二十九,嘗割股愈姑疾。謂老婦曰:“吾夫死,無一過問者,設久殯此,其何以堪。我將死之,聞者或憐我之節,送夫樞歸,吾翁姑亦籍以同歸,吾無憾矣。”乃冠帔拜堂上自縊。其同官某之妻聞于老婦而憫之,屬其夫醵金以助,已仍出二百金送之歸,且立廟祀之。粵中南海知縣仲振履為之填雙鴛祠院本。振履字柘泉,一字柘庵,又號覽岱庵木石老人,籍江南,長于倚聲,此詞尤哀怨動人。卷首有吾鄉劉心香士棻先生題詞,余調乳燕飛書其后云:“苦雨凄風夜。把此卷、長吟一遍,數行泣下。夫婦人間多似鯽,似汝凄涼蓋寡。盡辛苦、艱難都罷。委曲求全還未得,況無端、貝錦工嘲罵。心中痛,誰能寫。
      肝腸寸斷顏凋謝。卻猶將、綱常二字,時時認者。為婦為兒無一可,此罪千秋難赦。說不出淚行盈把。博得旁觀稱苦節,想君心聽此添悲詫。不得已,如斯也。”
      謝堃詞
      甘泉謝佩禾堃游幕四方,喜結納,著春草堂集十數種,集中惟詞差勝,詞亦短調較長。菩薩蠻云:“輕煙送暖侵簾幕。輕衫欲換春羅薄。無語下階墀。青梅子滿枝。
      檐牙聞鵲喜。暗數青梅子。試喚小鬟猜。猜郎來不來。”“閑情片片屏山隔。侵簾草妒羅裙色。楊柳一絲絲。日高春畫遲。
      花開不甚惜。花落長相憶。惆悵憑闌干。花光拂袖寒。”“鶯聲啼破遼西夢。弦聲撥碎江南弄。春晝雨絲絲。春愁春不知。
      垂垂烏臼樹。綠遍江南路。春共落花飛。春歸人未歸。”豐神秀倩,娓娓可誦。他如生查子云:“隔歲落花時,執手蓬窗底。相勸酒如澠,相別淚如水。
      悵望浮云端,游子情難已。會面安可期,鄉縣萬余里。”又“鬢聳楚山云,裙系湘江水。午倦發嬌瞋,故枕郎衣睡。”入詩較佳,入詞稍非本色。佩禾有小妻曰蘭姬,亦能詩,嘗集唐句寄外云:“嫁得蕭郎愛遠游。煙花三月下揚州。遠書珍重何由達,春日凝妝上翠樓。”
      劉琛詞
      劉東臣琛侯官孝廉,余與遇于東寧學署。為人性豪雋,言語聲聞數室。芑川留之作三日飲,飲酣,二人述少年事,其言烏烏,數太息,繼之以泣。余急呼奚僮買爆竹數十放之,響震墻壁,琉黃之氣,縷縷從鼻間入,酒懷爽然,三人對視,大笑而起。臨別,東臣曰:“吾最畏人家西賓,見子獨不畏,子他日歸家必過我。”詞如浪淘沙云:“午夢醒行云。怕看鸞文。七分愁帶病三分。庭草無人隨意錄,門掩斜曛。
      咽淚問氤氳。小語曾聞。心香一瓣晚來焚。鴛牒三千編子細,新婦參軍。”是所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也。
      周之琦詞
      祥符周穉圭之琦箸金梁夢月詞,短調學溫李,畏調學姜史。青玉案云:“西山顏色仍依舊。只添了、眉痕皺。小院珠簾垂永晝。吟箋半摺,畫闌孤倚,長憶分襟后。
      閑中記曲拈紅豆。風雨還驚夜來驟。曾問南園芳事否,鶯如人懶,花如人醉,春也如人瘦。”踏莎行云:“勸客清尊,催詩畫鼓。酒痕不管衣襟污。玉笙誰與唱銷魂,醉中只想瞢騰去。綺席頻邀,高軒慣駐。悶來卻覓棲鴉語。城頭一角晉陽山,怪他青到無人處。”菩薩蠻云:“映門衰柳無顏色。長條一夜西風急。人在小紅樓。闌干天際愁。
      愁來天又暮。艇子沖波去。打漿鴛鴦。鴛鴦秋夢長。”相見歡云:“爐香冷了金猊。鏡臺攜、不信生來,長見翠眉低。
      春夢斷。畫闌畔。舊情迷。剛是曉鴉啼后,子規啼。”又“一絲秋入雕梁。燕雙雙。驀地庭梧,已做十分涼。
      楚竹簟。越羅扇。漫思量。咫尺畫欄西畔、是斜陽。”齊天樂詠寒鴉云:“晚霜天外歸飛急,凄凄噤寒無語。水驛檣稀,河堤樹老,羞說垂楊終古。酸風聽取。問積霰平林,舊巢安否。黯淡叢祠,陣云吹送楚江暮。
      蘇臺前事暗數。醉歌人未散,銀箭催曙。叫月聲孤,棲煙夢冷,重憶昭陽何處。蕭條倦羽。悵子夜啼殘,白頭還苦。鬢影相看,玉顏空淚雨。”
      穉圭婦沈氏卒后,穉圭悼之甚,有懷夢詞一卷,皆悲香哀粉之作也。其調青山濕遍云:“瑤簪墜也,誰知此恨,只在今生。怕說心香易折,又爭堪燼落殘燈。憶兼旬病枕慣瞢騰。看宵來,一樣懨懨睡,尚猜他、夢去還醒。淚急翻嫌錯,莫銷魂,直恐分明。
      回首并禽棲處,書帷鏡檻,憐我憐卿。暫別常憂道遠,況凄然泉路深扃。有銀箋,愁寫瘞花銘。漫商量,身在情長在,縱無身、那便忘情。最苦梅霖夜怨,虛窗遞入秋聲。”傷心苦語,真不數潘安仁、元微之也。調乃納蘭容若所譜者。
      黃仲則水調歌頭
      “一事與君說,君莫苦相留。百年過隙駒耳,行矣復何求。且耐殘杯冷炙,銷受曉風殘月,博得十年游。若待嫁娶畢,白發待人不。
      離擊筑,歡彈鋏,粲登樓。仆雖不及若輩,頗抱古今愁。此去月明千里,且把離騷一卷,讀下洞庭舟。大笑揖君去,帆勢破清秋。”此填水調歌頭,黃仲則別友之作也。表弟李少棠,嘗取“頗抱古今愁”句篆諸印,曰:“此五字恰似為我設。”
      宋玉叔詞
      國初馬伽沙賈舶抵朱崖,主帥利其貲,將執戮之。雷瓊道林鐵崖爭以為不可,與帥忤。會尚耿二藩有異志,欲集餉,鐵崖議屯田,拂其意,嗾帥劾之,落職。居西湖,與朱錫鬯、宋玉叔、王貽上相引重。鐵崖口吃,有小史名絮,鐵絕憐愛之,不使輕見一人。一日,玉叔在坐,呼之不至。玉叔戲為西江月云:“閱盡古今俠女,肝腸誰得如他。兒家郎罷太心多。金屋何須重鎖。
      羞說余桃往事,憐卿勇過龐娥。千呼萬喚出來么,君曰期期不可。”傳者以為韻事。鐵崖名嗣環,字起八,晉江人。有文集、詩集、海漁編、嶺南紀略。既歿,葬西湖白沙泉右,瓊人祀之包拯祠。
      蔣心余詞
      詠事之詞,有通闋述其事而美刺自見者,有上半闋述其事,下半闋或議論或贊嘆者,其法皆與古文家紀傳相通。至于詠節義,述忠孝,則剛健婀娜之筆,婉轉慷慨之情,四者缺一,難免負題。余最愛心余明余杭知縣府谷蘇公萬元殉節詞,填賀新涼云:“寇至無人抗。嘆孤城、丸泥失守,誰當屏障。舊令歸田遺一老,肯復去先民望。露白刃,與公相向。亂世之人為賊好,勸先生、冠改黃巾樣。得富貴,且無恙。公怒制眥氣何壯。看微臣,此時心目,海天空曠。愿脫齒牙為劍戟,一駡豕蛇都喪。賊顧曰,是真倔強。爾不我從須賂耳,奈窮官、壁立無封藏。但斫此,好頭項。”“利刃環而下。血淋漓,浩然之氣,與刀相射。賊技如斯堪一唾,公乃憑虛而駕。看府谷荒城斗大。中有孤魂垂白練,照河山、不許秦關夜。萇宏恨,豈能化。
      鄉宜義烈南雷亞。惜當時,寸權尺土,一無憑藉。過客哀歌還擊缶,淚涌渭橋清壩。公有后,士之良者。作令尋公遺愛去,向余杭、酹酒公祠舍。述祖德,定悲詫。”公裔孫遇龍,壬申進士龍泉令。廉頑立懦,端推此種。遇龍,字德水,亦風雅士,嘗刻元葉子奇草木子行于世。吳逆之亂,廣西巡撫馬文毅公雄鎮死之。初,吳逆欲文毅降,囚之土室四年,作匯草辨疑十二卷。妾顧氏按字為之旁訓,后顧氏亦死,死者凡四十余人。心余填桂林霜院本記之。錢塘顧瓚園孝威之妾姚夢蘭,既定聘,其父利厚貲,欲奪其志,夢蘭不屈,尋死者三。及歸顧,善和上下,治家事井井,且好周人之急,卒年二十九。心余填空谷香院本記之。其事則如天如日,其文則可歌可泣,日置案頭,誠生人多少情,助人多少氣。心余填詞處曰紅雪樓,四面皆梅花,其孫小榭客嶺外三年,不得歸,圖以志憶。吳石華嘗以綺羅香題之,見桐花閣詞集。
      朱竹垞詞
      國初詞場諸老,蘊藉端推竹垞,即紙醉金迷,亦復令人意遠。如贈女郎細細、逢呂二梅、寄呂二梅、贈伎餅兒、蠟兒、張綺綺、張伴月、贈歌者陳郎以及偶憶感舊諸作,莫不關注遙深,閑情自永。至于紅橋尋歌者沈西云:“石橋西。板橋西。遙指平山日未西。舟來蓮葉西。
      人東西。水東西。十里歌聲起竹西。西施更在西。”倩人寄靜憐札云:“瓦市塞云涼。封書遠寄將。小樓前一樹垂楊。縹緲試聽樓上曲,催短拍、玉娥郎。
      雙袖越羅香。人同鑰瑟長。愛秋花惜插釵梁。行四曲中人定識,只莫問、謝三娘。”自注:謝三娘不識五字,宋時謠也。比之小樓連苑,一鉤斜月,使君英雄,何讓秦七。
      靜憐姓晁,竹垞之所最眷者,集中別靜憐有青門引,憶靜憐有金縷曲,七夕懷靜憐有尉遲杯。玉娥郎,明武宗遺曲,金鰲退食筆記所謂御制四景玉娥郎者。郎—作兒,靜憐最善此調。
      竹垞有小史吳時來,計甫草欲索之,竹垞答以有有令云:“尊前須記。記取小名兒,時來方見,爾年便周三五,看秀靨依然媚。是天生付與騷人,苦吟不足,添他憔悴。南北相攜萬里。且緩作五湖歸計。鎮日箋裁藤角,洗硯收龍尾。鈔詩更會人意。問伊故里。可有個延年女弟。”代州伎白狗,竹垞與之狎,晨訪不值,投以步蟾宮云:“疏簾日影才鋪地。卻早被金鈴喚起。朝云一片出巫山,盼不到黃牛峽里。杜甫詩:“白狗黃牛峽。”仙源乍入重門閉。任閑煞桃花春水。劉郎去了阮郎歸,算只有相如伴爾。相如小字大子。”又伎席玉樓春云:“蟲蟲本愛穿花徑。改席回廊翻道冷。歌時小扇拍猶嫌,醉里香肩憑未肯。
      情知并坐無由并。且喜眉梢遠相映。待他月上燭斜時,壓住影兒應不省。”循誦數詞,令人失笑,竹垞真無賴哉,兩廡豚蹄,宜不能換風懷二百韻也。
      詠物詞
      詠物詞雖不作可也,別有寄托如東坡之詠雁,獨寫哀怨如白石之詠蟋蟀,斯最善矣。至如史邦卿之詠燕,劉龍洲之詠指足,縱工摹繪,已落言詮。今日則雖欲為劉、吏奴隸,恐二公亦不屑也。彼演膚辭,此徵僻典,夸富矜多,味同嚼蠟。夫詠物之詩,古來汗牛充棟,然佳者亦甚寥寥,況詞之體又微與詩異乎。作之不已,多者百篇,少亦不下廿卅篇,此如詠梅花者,累代不能得數語。而逐臭之夫,或百詠,或五十詠,是徒使開府汗顏,逋仙冷齒矣。且竹垞詠貓,武曾詠筍,輒臚故實,亦載鄙諺,偶一為之,亦才人忍俊不禁之故態。究之,靜志居、秋錦山房之聯蹤二宋,弁冕六家者,區區在此,諒不其然,顧奈何以侔色揣稱為能事乎。
      林喬蔭雜著
      侯官林樾亭喬蔭大令,承同人侗、吉人佶二先生之后,家世風雅,著述甚夥。顧所刻者,只三禮陳數求義若干卷,其余率多散佚,且為強有力者篡取以去。余嘗得其雜著數種,窮三日夜為之整理,中有二則頗足為倚聲談助,輒錄之:
      趙北口當瀛海之交,漁舟蘆蕩,不減江南,北行至此,心目一爽。旅舍壁上有謁金門一闋云:“情脈脈。目斷燕南趙北。十二垂虹斜日色,有柳花飛碧。
      嗚蚓歸鴉聲接。一桁水田漁宅。舉似瀟湘渾未別。少青山幾疊。”下書楚南楓江釣師,未知何人詞,特楚楚可誦。
      吾鄉前輩謝古梅道承閣學,少日請乩,有女仙媚蘭者,降筆與唱和。既而冥合,閣學刻檀香為主,供書館秘室中,即至交不得見也。歡好凡數十年,自少而宦,及老無間,唱答之詩,裒然成集。閣學歿后,其主不知藏何處。吾友龔惟芳偶于市見之,因購以歸。主高九寸,寬三寸,中無日月名氏,惟正書西江月詞一闋云:“香蕙留充君佩。文檀乞與兒棲。袒胸六六叩瓠犀。應念云開月霽。”疑即媚蘭作者。道家有叩齒之法,袒胸六六叩瓠犀,蓋招致之密記歟。余按閣學號種芋山人,以孝聞,性又端整,詩文書法,俱臻勝妙,名與永福黃莘田任大令并。所居曰二梅亭,在省會來魁里。樾亭伯祖蒼崖正青鹽大使有記甚詳。媚蘭事亦見林淡茹勞竹佃詩略。
      徐釚詞
      徐電發釚菊莊,詞名重一時,卷首題贈諸家,重嘆增歔,不能競其譽。然輾轉應拍,綿麗宜人,求其回味余香,輒覺不足。集中如卜算子春恨云:“滿院碧桃花,半為東風瘦。惱煞梁間燕子飛,有個人來否。簪柳過清明,斜插憑纖手。煙鎖樓頭翠鎖眉,薄恨濃于酒。”惜分釵別恨云:“心情別。柔腸結。幾回立盡梅梢月。惜東流。付東流。郎做楊花,儂逐萍浮。悠悠。
      眉兒皺。人兒瘦。魂銷最是黃昏候。淚難收。倚銀鉤。拌著東風,斷送離愁。休休。”點絳唇云:“颯颯乾坤,簾前暮雨西風透。秋潮如溜。鐵騎聲還驟。
      腹轉車輪,綠鬢原依舊。君知否。一分重九。消得人兒瘦。”滿江紅吳越故宮吊錢武肅王用岳忠武韻云:“電馬霜戈,馳江上、怒濤始歇。夸保障、并吞割據,韓彭比烈。寂寞幾堆羊虎石,凄涼一片銅駝月。憶白鹽、擔里是何人,關情切。
      故宮內,余殘雪。荒廟里,靈旗滅。笑宋家南渡,金甌也缺。五國未曾生馬角,五王莫漫啼鵑血。算原來、天道好循環,悲雙闕。”則與悔庵所賞之“一片殘陽在客衣”。減字木蘭花詠客途掌公所賞之“脈脈紅樓,萋萋綠野,一江春水茫茫瀉。”踏莎行詠愁同為神到。會寧餅金,宜仇元吉、徐良琦之破行囊哉。電發所纂詞苑叢談,采摭宏富,為倚聲家所必讀之書,惜其條下不標出處,幾有掠美之嫌。當時竹垞已深病之,電發便欲再注,迄不能也。且其中謬誤時有,吳子律曾正數則,見蓮子居詞話,然亦未盡。近小庚太守著本事詞,尚沿此例。余外從祖丁曼叟鑄嘗為校補,丹鉛嚴整,甚可寶貴,今其底本在芑川處。
      摸魚兒結語,從來皆仄仄仄平仄,第三字無用平者。電發寒夜觀演韓蘄王故事云:“擂鼓長江口。”又云:“拌與銷殘漏。”盡屬誤筆,填者不得以為口實。
      調名宜從朔
      古人調法始皆獨創,調有數名,宜從其朔。如日湖漁唱既曰酹江月,又曰百字令,前后異稱。至電發菊莊詞蝶戀花與鳳棲梧分載,心余銅弦詞賀新涼與金縷曲雜書,又若調本先傳,而題開新號,如納蘭詞之改憶王孫為秋千索,雖曰信筆,頗近炫奇。
      詞宜典雅
      或曰,詞者詩之余,然自有詩即有長短句,特全體未備耳。后人不究其源,輒復易視,而道錄佛偈,巷說街淡,開卷每有如夢令、西江月諸調,此誠風雅之蟊賊,聲律之狐鬼也。乃近日詞壇哲匠,亦復不嫌鄙倍,唱道情鼓子詞之類,張皇楮墨。夫古人樂府,專重典雅,竹垞操選,以此為準。試觀小山、夢符二家小令,抑何宛轉多風。況詞又非曲比者,而必以釘鉸為瓣香哉。此其罪過,當不止如秀師之呵魯直。
      馮柳東詞
      馮柳東生于詞人薈萃之鄉,承朱、李諸老之后,意欲獨立一幟,故其詞輒戛戛生造,可謂有志之士矣。然以云善變,則未也。繁縟弗刪,遂嫌質實。如醉太平過嚴灘云:“高臺冰長。扁舟客忙。亂帆飛過驚瀧。露青山一窗。
      灘光樹光。鷗鄉鷺鄉。數聲漁笛滄浪。正秋風滿江。”行香子東坡生日云:“騎鳳天涯。磨蝎年華。證心情、聊欲趺跏。百年身世,萬里無家。任黃州月,穎州雪,惠州花。
      白發烏紗。鐵板銅琶。唱淵明、歸去來耶。一尊頓遞,鄉味陳些。有木魚筍,花豬肉,密龍茶。”滿宮花云:“燕來遲,鶯語早。惆悵一春多少。一春幾日是春晴,到得春晴春老。
      西月東風常好。姹紫嫣紅休拗。今年人看去年花,花似今年人老。”生查子云:“秋到那家多,月向何人墮。記得昨宵無,早替吹燈火。
      心是共愁心,坐是同愁坐。長定怯衾單,推枕和衣臥。”滿江紅昆山謁劉龍洲墓云:“斷碣山阿,嘆故國、可憐天水。想魂銷紅拍,名驚青兕。蘆葉江寒風雨夜,金杯酒盡悲歌地。看狂來、氣岸轢辛陳,無余子。
      二頃業,何須計。千金散,渾閑事。且彘肩羊腎,高歌而已。大布衣能謀一戰,小朝廷竟容奇士。臥清風、埋鍤近梅花,君寧死。”則如復嶺重巒之下,時見奇峰突兀。詞凡三種,曰月湖秋瑟,曰釣船笛譜,曰花墩琴雅。柳東由翰林改官閩中,視將樂縣事,才七十日,輒謝去歸就教職。何乾生春元孝廉送行詩所謂“當年應笑陶彭澤,宦況多嘗十日余”。
      柳東婦梅卿有隨月樓殘稿,亦能詞。其南柯子寒夜云:“細點瓜齏譜,間栽萱草花。三年為婦慣貧家。且喜蘆簾,紙閣手同叉。
      獸火溫簫局,蛾燈罷紡車。戲他小女綰雙鴉。懶放鴛針,今夜較寒些。”以產亡。柳東悼亡城頭月四闋,有云:“鶼鶼比翼原同命。那料鸞離鏡。寂寞黔婁,他年誰哭,欲語淚先哽。”又云:“飄零翠鬢春風度。雨近清明苦。幾寸香心,無多瘦骨,淺淺埋黃土。”
      柳東于舊書得詞箋云:“袖薄那禁寒。羞與郎言。早拌賣卻壻池田。辛苦天風蘿屋底,又遇荒年。
      繡帖未成完。針線拋殘。嬌兒啼飯忒心酸。一盞瓦燈籬落外,廢盡秋眠。”末署款瘦鸞。柳東曰:“是貧婦有才者,不可無傳,和而著之,調為賣花聲。”
      柳東于詞雖非上乘,而較譜讎律,頗為精審。如云:玉田以疏影暗香為紅情綠意,圖譜另分二調,堆絮園駁正之,然不知為玉田作,沿樂府雅詞之誤也。按二調乃白石自度仙呂宮,用工字結聲,旁譜起結,皆用工五,江國國字換頭即用工五,是韻無疑。吳潛和作不葉,非也。山中白云有七調,并葉入聲,無用上去者,他人即不盡然矣。陳日湖每改上為平,蓋上入平皆可通,去不可通耳。又云:按張子野惜瓊花原詞下闋云:“汴河流如帶窄,任輕舟如葉。”詞綜脫汴字、舟字,萬氏詞律知輕下落一字,不知河上之有脫誤,今據原本正之。考詞綜脫誤甚多,如蔡伸侍香金童“更柳下人家似相識”,脫相字,詞律另收趙長卿多一字為別體。張先填于飛樂“怎空教花解語,草解宜男”,脫花解語三字,詞律不知,而以毛滂多此三字另立一體。周邦彥荔枝香近“香澤方薰”,脫遍字是韻,詞律作四字句,而謂“白舄屨起”二十八字,直至遠字方葉,必無是理,遂誤認卷字是韻。柵永斗百花“終日扃朱戶”,應作換頭起句,詞綜誤屬上闋,而以“遠恨綿綿”作起。詞律不知,收晁補之一調,亦同此誤,致疑參差無味,宜矣。外如蔣捷白苧,“憶昨”下,脫“經鶯柳畔”四字,詞律以柳永多此四字為另格。趙以夫角招“溪橫略約”脫橫字。張先山亭宴“問還解相思否”,脫還字。陳允平垂楊“縱鵑啼不喚春歸”,脫縱字。此類不可縷舉。萬氏無由考正,沾沾以辨上去為獨得,句調之未審,何暇更論音律耶。近日專尚官徵,而文不逮意,又未免有聲無辭之誚。仇山村所謂言順律舛,律協言謬,懼非本色者也。又云:白石念奴矯鬲指聲雙調,按雙調乃夾鐘商,戈氏順卿謂中呂商,非也。中呂商乃小石調也。念奴嬌系太簇商,夾鐘與太簇相連,太簇商用四字住,用一字結聲。夾鐘商用一上字住,用上字結聲。同是商音,宮位相聯。以太簇而兼夾鐘,故曰過腔。白石云:鬲指謂之過腔是也。此即十二宮相犯之意,惟相犯之調,所住字同,此則住字位相連,微有異耳。若萬氏謂念奴嬌即湘月,其說之謬,不足致辨。持論確有依據,亦足參倚聲者一解。柳東又有金石綜例,專采碑刻,較潘、黃之書,既詳且核,尤文章家不廢之作。其文集名石經閣。
      卷三
      雨村詞話之誤
      羅江李雨村調元著詞話四卷,其于詞用功頗淺,所論率非探源,沾沾以校讎自喜,且時有剿說,更多錯繆。如謂宋人未有著詞話者,惟后山集中所載吳越王來朝等七條。不知玉田詞源,輔之詞旨,業有專書。而吳曾能改齋漫錄十六、十七兩卷曰樂府,皆詞話也。如周公謹浩然齋雅談末卷,亦論詞。其余散見于各家詩話雜記,如漁隱叢話、老學叢談等類,更指不勝僂引。毛稚黃清平樂訛作憶秦娥,又謂稚黃填詞名解,能發人所未發。顧此書多拾升庵、元瑞余唾,牽強殊甚,雨村誤矣。惟以黃九不及秦七,痛辟其俚鄙諸作,則誠非隨聲附和者比。
      雨村謂張輯東澤綺語債,皆取詞中字題以新名。如桂枝香名疏簾淡月,齊天樂名如此江山,長相思名山漸青,憶秦娥名碧云深,點絳唇名南浦月,又名沙頭雨,謁金門名花自落,又名垂楊碧,憶王孫名闌干萬里心,好事近名釣船笛,雖于題下自注寓某調,已屬掩耳盜鈴。乃后世作譜,好一一改舊易新,極無意味,見之令人嘔惡。此與余前卷所論甚合。夫名之新舊,無關于詞之美丑,好奇之極,必墜荒唐,無怪買陂塘之訛為邁陂塘,大江東去之訛為大江乘也。蓋無白石制腔之手,正不必易念奴嬌為湘月耳。
      山谷罪過
      詞之原出古樂府,樂府多雜俗諺,如豨妃淪浡之類,填詞者效之而每放愈下,稍近鄙褻。又以其道之通于曲也,因而則個、甚么、呆坐、快活等字,無不闌入,而詞品壞矣。推波助瀾,山谷無乃罪過,此白石所以以雅字為宗旨。
      姚燮詞
      姚梅伯燮曰:“詞,小道也,然韻不騷雅則俚,旨不微婉則直。過煉者氣傷于辭,過疏者神浮于意,而叫囂積習,淫曼為工者,尤弗取。”此非探詞中驪珠者不能道,宜其自度之工也。短調如落花時云:“疏燈隱隱柳絲搖。樓近人遙。春愁著意知深淺,恐難掩、兩眉梢。
      東風江上茫茫路,吹雨添潮。便伊流得殘紅去,莫流向、謝娘橋。”愁倚闌令云:“垂茜袖,側金釵。立蒼苔。昨夜陰陰微弄雨,海棠開。
      羈人無限春懷。歌聲隔,楊柳池臺。簾幕疏疏風側側,燕飛來。”南鄉子云:“江日動流鶯。江上朱樓照水明。樓上女兒年十五,盈盈。衫與楊枝一樣青。
      無那此時情。棹個蘭舟款款行。簾影忽沈人忽下,輕輕。才響鉤聲響釧聲。”一落索云:“獨立亂紅深處。背風無語。怪伊胡蝶繞人飛,卻不向、花邊去。重上畫樓日暮。江煙催雨。帆來帆去總依稀,惱多種、垂楊樹。”更漏子云:“水沈沈,天悄悄。雁帶遠秋飛到。煙淡碧,月昏黃。夜深微有霜。
      羅袖舉。銀箏語。消得相思何許。疏柳外,一層樓。昨宵樓上頭。”清平樂云:“闌干空處。撲入東風絮。兩兩鷓鴣啼不住。卻又無煙無雨。
      春愁亂似楊絲。春腰瘦似楊枝。夕燕未知歸否,卷簾待了多時。”憶少年云:“疏疏簾子,層層花氣,低低弦語。香風一絲動,系愁心不住。
      莫慢苦吟金縷調,黯燈屏,湘云吹雨。春陰軟無力,蕩蝶魂來去。”長調如金菊對芙蓉云:“輕暖輕寒,疑晴疑雨,坐人水閣當中。正金羊暈蠟,玉馬搖虹。是春花影,春鬟影,亂酒邊,香脃云松。沉沉夜色,深深笑語,密密簾櫳。
      卻喜帶醉生慵。盡眉疏痕翠,靨淺渦紅。更冰弦細擘,茜袖低籠。是春歡曲,春愁曲,奈凄涼座有吳儂。夢回人遠,門開天曉,日上煙空。”梅伯,句東人,詞名疏影樓。梅伯好撰句,如汗充,汗牛充棟也。如鳳么,么鳳也。如狂牧,狂杜牧也。如天泛卵,卵色天也。如凸黃凹翠,如睇苦顰酸,如醺初夢杪,如眉楚鬟凄,如顫紅暈綠,如種龍蠡虎,文種、范蠡也。皆戛戛自造。又好用古文奇字,如種作穜,剔作鬄,韻作均,珍作□(宀+珍),評作□(言+兮),孤負作姑負,怡晴作怡夝,滿紙斑駁,指不勝屈,足見其好奇之癖。至如沁園春詠呵云:“相思字慣,噓將幾潤,劃與郎看。”又云:“郁恨含吁,撓肩引笑,約略微聲隔幔傳。”詠嚏云:“眼角跳輕,耳輸熱重,一例鴛鞋卜未妨。郎歸后,問孤衾那夕,曾否思量。”詠睛云:“照水能清,依人慣倩,小鳳翩翩總遜伊。”則巧而能雅,庶足繼響龍洲,非直弄狡獪于字句間也。而詠嚏數語,運用毛詩人道我意,比辛、陸之掉書袋者,尤見擅場。始知淺斟低唱,亦資經術。按丹鉛總錄云:有以騷人墨客而合之曰騷墨,以汗牛充棟而合之曰汗充,皆文理不通,足以發后世一笑,則汗充二字非梅伯創用矣。
      柳如是幼與錢生青雨狎,稱莫逆交,其詩若書,皆生所教。梅伯詠如是鏡云:“問鐘情何似春雨”,指此也。鏡背銘二十字云:“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整作□(整的反文換為力),帽作□(豎心+冒)。
      蔡崔記
      明代詞學,譬諸空谷足音,而海濱樸習,更無有肄業及之者。芑川居寧德,撰鶴場漫志,采先輩遺著數十家,而長短句無聞焉。近人則惟蔡笏山明紳明經、崔松門挺新秀才,頗有涉筆。而秀才詞尤清折。醉花陰云:“繡陌和風收宿雨。簇簇霞千縷。時節正花朝,嫩綠嫣紅,都藉春為主。
      一尊醽醁斟芳圃。看日高葩吐。撲鼻清香,十二闌干,蚨蝶爭飛舞。”秀才為秋谷世召刺史裔孫,刺史與先方伯在杭先生稱詩友,秀才一見余,諄諄以古誼相砥礪。余歸,復以詩文寵余行,其言俱極鄭重也。余酬以絕句云:“俯仰乾坤共嘆嗟。崔郎家世自清華。樓頭好月依然在,知有文章繼霍霞。”霍霞刺史別字,刺史有問月樓稿。
      洪亮吉詞
      洪稚存亮吉與黃仲則景仁并名,其詞亦不相上下。第稚存早年多沿嘯余圖譜,時有錯拍。如機聲燈影詞,憶秦娥,十六字令諸闋可見。特其氣最清疏,讀之可藥繁瑣之病。金縷曲清風亭夢李白云:“天與人俱老。又何為、一千年后,此間憑吊。一半江山歸李白,一半分還謝朓。我到也、只余衰草。畢竟微軀容易盡,覓些須身后名才好。勤打疊,零星稿。
      青衫百計供人笑。只悠悠、非公知我,恨和誰告。金粟前身真小劫,墮作五湖年少。有夢也、不離蓬島。猛憶人生何者是,只浮云偶寄孤飛鳥。殘夢破,余歸了。”烏夜啼云:“中年一種情牽。病懨懨。欲借舊家樓閣,訴當年。
      黃庭卷。丹爐畔。學飛仙。留得一絲兒恨,未生天。”僮窺園從稚存八年,體弱善病,既稚存秋試被黜,僮忽辭去,稚存送以金縷曲云:“衣薄還如紙。最凄涼、前宵毷氉,今宵送爾。八載追隨無別事,傷病傷離傷死。總誤爾、朝饑飲水。苦訪蟲魚摩篆籀,但論才、爾便成佳士。休更作,朱門使。
      無家我共居僧寺。只蕭蕭、寒云丙舍,尚堪南指。入夢總從吾父母,醒處怕逢妻子。況薄命、久無人齒。明日出門誰念我,就飄蓬斷梗商行止。爾去矣,淚流駛。”僮得詞,泣不忍去,稚存復填前調云:“暗里驚聞泣。一聲聲、無端惹我,青衫又濕。多病經旬誰得似,欲共候蟲秋蟄。爾似燕、舊巢還入。典盡衣裘頻擁絮,更同扶、瘦影當風立。渾不怕,霜華襲。
      八年侍我肩差及。笑囊空,新詩屢付,傭錢來給。費爾一杯村落酒,為我解除狂習。說月好,今宵初十。樓上三更云氣凈,看星辰如豆天如笠。吟正遠,催歸急。”此僮得無如蕭穎士之奴耶,何言之沉痛也。
      詞有句中韻
      詩有句中韻法,如龠舞笙鼓,舞與鼓韻。采荼薪樗,荼與樗韻。日居月諸,居與諸韻。有壬有林,壬與林韻。顧其法詩家頗不講,而時見于詞。如河傳醉太平等調,句中多有用韻者。填之應節,極可吟諷。姚梅伯云:“露華滿天。月華蕩煙。隔波人影娟娟。在荷邊柳邊。
      天仙水仙。新憐舊憐。回燈恰并雙肩。弄三弦四弦。”又云:“城高斗橫。山高月沈。風吹門外贏鈴。客將行未行。
      三聲兩聲。蛩嗚雁嗚。惱伊枕上人聽。夢將醒未醒。”洪稚存云:“葵芳菊芳。蜂忙蝶忙。小庭節近重陽。是秋花總黃。
      疏枝貼窗。濃陰滿廊。人間月午清涼。比天邊更香。”原注:庭桂盛開,鄰人復貽野菊秋葵。葉小庚云:“秋晴夜清。云輕月明。繞庭閑步微吟。引離人恨生。
      更深酒醒。愁縈夢驚。擁衾遙伴孤檠。更怕聽雁聲。”四闋皆醉太平。
      姜夔傳
      姜白石宋史無傳,祖述倚聲者,一缺憾也。阮蕓臺元相國于西湖置詁經精舍,以擬作課肄業生,張鑒之篇,最為詳核,備錄于左,或資參考,亦前人補韋蘇州傳意也。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饒州番陽人。早孤露,氣貌若不勝衣服。家貧無立錐,然好客,未嘗一日倦。少時即奔走四方,一時如辛棄疾、楊萬里、樓鑰、王炎、周文璞,皆愛其才,為之延譽。既而客游湘江,以詩謁千巖蕭氏,蕭以為能,因以其兄之子妻之。初夔率意為長短句,既成,按以律呂,無不協者,于是喜音律,善吹簫,多自制曲。慶元三年,時議以享國久長,而禮樂之事,式遵舊章,未嘗有所改作,因詔天下,求知音之士,搜講古制,以補遺軼。于是夔進大樂議于朝,欲以正廟樂。其略曰:“紹興大樂,多用大晟所造,有編鐘、鎛鐘、景鐘,有特磬、玉磬、編磬,三鐘三磬,未必相應。填有大小,簫篪邃有長短,笙竽之簧有厚薄,未必能合度。琴瑟弦有緩急燥濕,軫有旋復,柱有進退,未必能合調。總眾音而言之,金欲應石,石欲應絲,絲欲應竹,竹欲應匏,匏欲應土,而四金之音,又欲應黃鐘,不知其果應否。樂曲知以七律為一調,而未知度曲之義,知以一律配一字,而未知永言之旨。黃鐘奏而聲或林鐘,林鐘奏而聲或太族,七音之協四聲,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濁,以上去配輕清,奏之不諧協。”夔之言樂,大致以權衡度數先正為主,其議詳樂志中。又嘗作琴瑟考古圖一卷,及圣宋鐃歌鼓吹曲十四首,曰上帝命、曰河之表、曰淮海濁、曰沅之上、曰皇威暢、曰蜀山笛、曰時雨霈、曰望鍾山、曰大哉仁、曰謳歌歸、曰伐功繼、曰帝臨墉、曰維四葉、曰炎精復。上尚書省作表曰:“臣聞鐃歌者,漢樂也,殿前謂之鼓吹,軍中謂之騎吹,其曲有朱鷺等二十二篇。由漢逮唐,承用不替,雖名數不同,而樂紀罔墜,各以詠歌祖宗功業。唐亡,鐃部有柳宗元作十二篇,亦棄弗錄。神宗受命,帝績皇烈,光耀震動,而逸曲未舉。乃政和七年,臣工以請上詔制用,中更否擾,馨文罔傳。中興文儒,薦有擬述,不麗于樂,厥誼不昭。臣今制曲辭十四首,昧死以獻。臣粵稽前代鐃歌,咸敘威武,衂人之軍,屠人之國,以得土強,乃矜厥能。惟我太祖太宗真仁高宗,或取或守,罔匪仁術,討者弗戮,執者弗劉,仁融義安,歷數彌永。故臣斯文特倡盛德,其辭舒和,與前作異。臣又惟宋因唐度,古曲墜逸,鼓吹所錄,惟存三篇,譜文乖謬。因事制辭,曰導引曲、十二時,六州歌頭,皆用羽調,音節悲促。而登封岱宗、郊祀天地、見廟耕籍、帝后冊寶、發引升祔、五禮殊情、樂不異曲,義理未究。乞詔有司取臣之詩,協其清濁,被之簫管,俾聲暢辭達,感臧人心,永念宋德,無有紀極,海內稱幸。”書奏,詔付奉常有司收掌,令太常寺與議。當世嫉其能,不獲盡其所議,僅免解而已。同時惟待制朱熹嘗嘆夔,以為深于禮樂。夔既不遇,益自放于詩酒,其友竊哀憐之,欲輸貲為之拜爵,輒謝不許。順陽范成大之請老也,夔詣之,范有青衣曰小紅,色藝雙絕。一日,范授簡,徵新聲,夔制暗香、疏影兩曲以進,范使二妓肄習之,音節清婉。迨夔歸吳興,范似小紅贈焉。其夕大雪,過垂虹亭,因賦詩使小紅歌,而自吹洞簫以和之,聞者莫不凄絕。夔生平學,尤邃于長短句,說者以為南宋詞家大宗。其于自制諸曲,皆注節拍于旁,殆似西域旁行之字,然終以無所遇而卒。所著白石詩詞集及絳帖平、續書譜、禊帖偏旁考行于世。其后宋人學詞者,如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之徒,皆以夔為宗。
      輯字東瑞,號東澤,鄱陽人,受詩詞法于夔。有長短句二卷,名東澤綺語債。
      祖皋,字申之,永嘉人,樓鑰之甥。登慶元中進士,嘉定時為軍器少監。自號蒲江居士。有蒲江詞一卷。
      達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詞二卷。
      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
      捷,字勝欲,義興人。德祐進士,入元不仕,學者稱竹山先生。有竹山詞一卷。
      沂孫,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有碧山樂府二卷,一名花外集。
      炎,字叔夏,循王俊之孫,西秦人。僑居臨安,自號樂笑翁。有樂府指迷及玉田詞、山中白云,共十二卷。
      密,字公謹,濟南人。僑居吳興,號弁陽嘯翁,又號蕭齋,四水潛夫。嘗輯南渡以后諸名家樂府,為草窗詞選。自著有草窗詞二卷,一名蘋洲漁笛譜。案周密父晉號蕭齋。
      允平,字君衡,號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漁唱二卷。
      論曰:自制氏去而古義亡,四始衰而雅音溺。樂勝則流,詩降為曲。雖燥濕所感,生民大情。而政府相推,品物恒性。文辭繁詭,則靡而非典。才情異區,斯麗而有則。有唐中葉,創始倚聲。俎亙青蓮,宗祧啰唝。溫飛卿助教之年,杜紫微制誥之日。易梵唄為艷曲,雜紇那于鐃吹。雙聲單調,綱領之要可指。側犯換頭,情變之數易濫。迨至五代,風流彌劭。孟蜀花間,南唐蘭畹,或沿波于初造,或尋條于后時。小樓吹徹,水殿風來,君臣閑作,互相嘈閧。以至深宮剗襪之辭,秘監欹梳之作,莫不流播旗亭,傳歌酒肆。然而綺縟為多,柔靡不少。豐藻克贍,而風骨不飛。振采失鮮,則負聲無力,斯言諒矣。洎乎天水徵祥,斯學不墜。元祐、慶歷,代不乏人。晏元獻之辭致婉約,蘇長公之風情爽朗。豫章、淮海,掉鞅于詞壇。子野、美成,聯鑣于藝苑。幽索如屈、宋,悲壯如蘇、李,固已同祖風騷,力求正始。君子正其文,瞽師調其器,厥功所存,良可嘉嘆。然而畛域猶存,涯度未遠。爭價一句之奇,儷采百字之偶,大成之集,遺以來喆。若夫學士微云,郎中三影,尚書紅杏之篇,處士春草之什。柳屯田曉風殘月,文潔而體清。李易安落日暮云,慮周而藻密。綜述性靈,敷寫器象,蓋骎骎乎大雅之林矣。南宋以還,元風益著,雖周、柳之纖麗,辛、劉之雄放,風氣所競,不可相強。而求紅牙之哲匠,問綺袖之專門,幾于家習偷聲,戶精協律,有房中之妙奏,非風雅之罪人。賀方回腸斷于東山,康伯可風柔于應制,花庵既光價于東南,東浦亦騰輝于河朔,詞流之變,于斯極焉。既而白石歸吳,移情絲竹,經正者緯成,理足者詞暢。清真濫觴于其前,夢窗推波于其后,學者宗尚,要非溢美。其后竹屋、玉田、梅溪、碧山之儔,遞相祖習,轉益多師,洗草堂之纖穠,演黃初之眇論,后有作者,可以止矣。夫搓酥滴粉,麗密居多。徵碧鬧紅,佻巧不少。自三唐創雕瓊鏤玉之文,而五季沿月露風云之舊,求其辭致蕭閑,情采標舉,則竹圾撟舌,審齋掣肘。何況志感絲篁,韻諧笙板,探王化之本原,昭歌永之符契也哉。良田學慎始習,功在初化,頓八紘之遐觀,搜千載之余韻。游盛麗者,用登金張之堂,視妖冶者,必攬施嬙之祛。愛依沈約宋書詩人謝靈運傳贊之例,綜厥涇渭,略具條貫,俾言選聲者得以考焉。至于菊莊門下,猶靳清溪,楚女閨中,誓徇推海,則刪詩者來嘗泥其體,而聞聲者自足通乎情。必謂妙達此旨,妄加繩墨,又蠹生于木而還食其木,知音之俟,亦無取爾。
      按堯章徙家苕上,所居近白石洞夫,因號石帚,潘檉復贈以號,所謂白石道人也。所著尚有張循王遺事集,古印譜。后游臨安,館水磨方氏,卒葬西馬塍,范石湖詩所謂“差幸小紅先死去,不然啼損馬睦花”。同時又有黃巖老者,亦號白石,亦學詩于蕭千巖,時稱雙白石云。
      孫家谷詞
      種玉詞一卷,僅十余闋,四明孫曙舟家谷大令撰,其友姚梅伯為之刊行。雖多涉軟語,而清雋可詠。如江城梅花引訪病云:“蓬松雙鬢綠云拖。睡生魔。病生魔。轉側一聲,嬌喘壓衾窩。無計留人春又去,怨流水,怨東風,可奈何。
      奈何奈何愁轉多。掩繡羅。拋玉梭。瘦也瘦也,瘦得似、花影婆娑。笑臉佯開,紅暈不成渦。直恁懨懨誰忍得,憑解說,總無言,待甚么。”法駕導引賺別云:“相依戀,相依戀,一刻怕分離。病后忍教聞苦語,愁中難與說行期。索性且瞞伊。”酷相思惜別云:“聽得幾聲留客住。又幾日廉纖雨。任叮囑、東風難做主。人覷著、花無語。花覷著,人無語。
      楊柳絲絲煙幾許。兀自戀、微微絮。有多少閑愁無著處。分一半,卿將去。留一半,儂將去。”十六字令言愁云:“酸。心上眉頭兩處攢。辛和苦,攙入許多般。”
      填詞宜選調
      填詞亦宜選調,能為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辭筆兼美,雖難拘以一律,然此亦倚聲家一作巧處也。其他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啼序之繁重,儻非興至,當勿強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宂也。然俗調比拗調涉筆,尤須斟酌。
      方仰松詞塵
      推究音律,倚聲家之最上乘也。紅友一書,世稱精審,然譬之涉水,揭而未厲。宋王晦叔灼之碧雞坊漫志、國朝方仰松之香研居詞塵,有意為耆卿、白石者,諒可作先路之導也夫。仰松,名成培,歙西人。大抵謂工尺即律呂,樂器無古今。程教諭瑤田,其友也,素精按拍,亦心折其言。書凡五卷,中有云:“凡一詞用某韻,則句中勿多雜入本韻字,而每句首一字尤宜慎之。奸押魚虞韻,而句中多用語麌無吾等字,則五音紊矣。”雖非深談,持論甚確。節錄于此,余則全書具在,嗜學者自探索之可也。
      海警散曲
      曩者逆夷肆亂,生民涂炭,而有心人感事憤時之作,更仆難終。有自京師歸者,傳海警散曲一套,不知出于誰何,然言者無罪,聞者足鑒,真減偷家庀史之篇也。其辭曰:“放眼乾坤,二百年,太平天下。圣圣相承,盛德周函夏。塞北無塵,江南如畫。看海外島嶼微茫,棋布星羅,一一沾王化。
      垂衣天子紫宸衙。武緯文經,都上麒麟畫。更民間遍地桑麻。父老慈鳩,兒童竹馬。作息光陰多閑暇。真個是世躋羲軒,治齊虞夏。漢唐以后如斯寡。卻不道平陂往復,兀兀的暗里禍萌芽。
      甚春工作孽,放出米囊花。是誰人暗解羅衣偷栽罷。羞答答殢雨尤云,默向東風嫁。煎熬的迷魂仙藥,呼吸的奪命丹砂。迷溺中原百萬家。
      這淡巴菰名不差。那暎咭唎來非乍。真個是黃金與土爭同價。有兒童俊雅。更性情瀟灑。等閑下了陳蕃榻。卻道是色奪宮鴉。勝似那香焚寶鴨。一陣陣,迷濛云氣繞窗紗。悄不覺如梭日月賒。瘦骨如柴,腰肢一把。能文的,恇怯了絳帳談經,會武的,躭誤了柳營試馬。黑騰騰臭染房幃,等藥渣萬人唾罵。
      那朝廷法令嚴,那官府設施大。痛哭陳書,不讓長沙賈。紛藉藉儒紳弄舌,惡悻悻吏卒磨牙。禁煙天氣無晝夜。一味胡拿。
      最苦的桃代李僵,叵測的虎威狐假。羅鉗吉網巧梳爬,小戶織連寃牽掛。亂紛紛市逢白著,急攘攘獄滿黃沙。首事的惹禍招災,旁觀的裝聾作啞。要除積弊報天家。怎知道掀天攪地,只圖得論酒評茶。到頭來成虛話。
      算從來作事須明達。敗事率虛夸。濟巨川,要用著萬頃凌波舟,行長途,要策著千里追風駕。寸壤怎補黃河罅。他本是橫海鯨,汝覷作井底蛙。一霎時錦繡香街,轉眼見頹垣斷瓦。
      想定海地勢佳。四面周遭聚客槎。聽櫓聲咿啞。認帆影橫斜。蜒戶魚堪買,居人酒可賒。猛一聲霹靂從天下,死的走的,把滿城文武都嚇煞。可憐呵,深閨弱質,蓬巷嬌娃。一似漢公主去和番,別抱琵琶。腸斷春風花草,萬里越天涯。
      況番禺舊繁華。接閩疆,地犬牙。遙遙一水通,那怕著、夷船番舶,來往周遮。互市的紅氈錦罽,貪得的藥草名茶。積薪厝火人聊且。有一個邀功啟釁,更一番議和養患,醞釀作焚廬劫舍。漢金繒,宋歲弊,若是耶。遺道是文事昆夷湯事葛。盡摧塌了錦繡街,恁沾污了笙歌榭。堪嗟。只余得、舊時月過女墻來,荒城寂寞寒潮打。
      這廈門,集將領,團鄉社。經業虛將手段夸。風流妄許管蕭亞。譙樓呵擊鼓,城角呵吹笳。寇至曾無一矢加。脫身策出檀公下。督師的、忘抽了光弼刀,死綏的、空喂了房謨馬。勾引了封豕長蛇。辱沒了大纛高牙。便有個辭漢仙人,也應淚如鉛瀉。
      說起來嗟呀。想起來驚怕。那鎮海飛禍天來大。我這里軍起蒼頭,他那里賊連黃帕。大星夜落海氛驕,一腔熱血萇宏灑。平白地,把一座縣城讓與他。宛慘慘父老焚香,連骨如麻。遺鏃沈沙。真個是百年征戰盡,往往見魚蝦。愿皇威,暢邇遐。師議律,士無嘩。擒楊么、洞庭湖,殺蚩尤、中冀野。羈縻更望金雞赦。海上干戈談笑罷。只見海天一色,曙氣上云霞。恁些時,小丑跳梁,看作一場戲耍。”
      卷四
      肖巖詞
      肖巖自臺灣移書曰:“客里無聊,取讀詞律,略有興會,依譜填之,未知頑鐵有可鑄否。”詞調賀新郎曰:“抱盡風騷怨,想謝郎、近時心事,如何安頓。醉酒高歌聊復爾,豈是我生始愿。況逐隊、舞衫歌扇。博得紅顏心肯許,算多情、一樣承恩眷。人世事,那堪問。
      相思難覓飛鴻便。只堪憐、自家愁緒,自家排遣。我本情懷多感慨,莫道都因貧賤。儻寄意、又無人見。此恨消從何處去,恐東風、錯認舊時面。腸千轉,心一片。”余報書曰:“讀大作,驚喜欲狂,以手加額者三四。閩中詞學,宋代林立,元明稍衰,然明人此道本少專家,昧昧者蓋不獨一隅。特怪國初漁洋、羨門、迦陵、竹垞諸老,南北提唱,一時飈發泉涌,電掣云屯,倚聲一途,稱為極盛。吾閩卒無特起與之角立者,即二丁勉強繼響,顧附庸風疋,不足擅場。近時葉小庚太守,著書數十卷,先型略具,宗風未暢。許秋史秀才用筆清秀,頗有姜、史遺風。其所刻蘿月詞,后半氣體,比前半加宏,使培充磨礱,未必不轉而愈上。天不假年,無由臻于大成,惜乎。詞律留以備考,頗非占畢善本,芑川前年曾于詞綜中選鈔一卷,取讀之當必有進。且芑川所錄,豪宕多而工致少,初學作詞,每患體調拘束,得其梗概,真可以伸縮如意,然后再求熨貼,所謂能用調而不為調用者,則善矣。近日詞風,浙派盛行,降而愈下,索然無味。詞之真種子,殆將沒于黃葦白茅中矣。足下勉之。”后寓信芑川,屬其慫恿左右。芑川復書曰:肖巖詞如曇花一現,近又在若有若無之間。嗟乎,肖巖之不欲以雕蟲小技勝人如此。
      李喬詞
      嘉義諸生李蒼官喬春夢調夢蝶令云:“別夢迷蝴蝶,春心怕杜鵑。東風無力百花殘。惆悵中天,月色好誰看。
      黯黯看離色,依依憶舊歡。愁腸緊處帶圍寬。不見高城,空白倚闌干。”自嘆調蘇幕遮云:“水云緣,林壑趣。蝸角蠅頭,至竟何人悟。試看年光新又故。今古英豪,頭白應無數。
      美人遲,芳草暮。王粲依劉,空作登樓賦。十載飄零誰與訴。一片雄心,盡把東流付。”俱覺清拔可誦,海外之英楚也。
      毛西河詞
      毛西河少年受知于陳臥子,故詞詩皆承其派別,而詞較勝于詩。臥子之論詞也,探源蘭畹,濫觴花間,自余率不措意。西河雖稍貶辛、蔣,而不廢周、史。其詞于小令、中調、長調之中,析隋唐題特立一卷,曰原調,雖菩薩蠻、小重山之古,而多為宋人取填者,亦不入焉,可以知其意趣之所在矣。浪淘沙云:“杉木為簰竹作檐。江潮能苦雨能甜。連朝只飲檐頭雨,翻道江潮錯著鹽。”南鄉子云:“蕉葉領,橘花翹。紅藤篾子束裙腰。私念鵕雞顏色好,從誰道,裁作大郎頭上帽。”天仙子蠡城為王郎記事云:“城上春云城下雨。倩人留壻傾春醑。偷將壻袷障春寒,烹雪黍,炊玉杵。調壻鄉音隔窗語。”長相思泛舟西江即事云:“雙頭釵。獨頭釵。一樣金鵝兩樣排。釵梁起四臺。
      烏帽來。白帽來。湖就磯頭望幾回。菖蒲花未開。”點絳唇送春云:“惱煞啼鵑,逢人還道春歸去。留人不住。誰要留春住。
      花絮茫茫,萬點愁人緒。歸何處。春歸無路。莫是人歸路。”其填一翦梅半闋,名為翦半,是則難辭杜撰。然古人玲瓏四犯,本集取四調而成,割裂原文,小作狡獪,于攤破捉拍之旨,固無傷也。觀者當不以余為西河佞臣。
      西河有調笑令三闋,一記馮二馬州當壚者,解西河桃枝詞,招西河不就。一記胥苓弟慕酂人伍鱗才,而不及亂。一記王琴從吳云章。略云:章少年壬子就北試,諸父勞酒設東西院,兩伎迓之侑,一王琴,一王箏也。琴年弱好章,章時例著紗帽藍衣鞾。臨行,琴私謼曰:“紗帽郎,肯以一觴別。”后十年再入都,見琴院西曰:“非紗帽郎耶。”諮章寓,告以□(豕+宣)隘,且懼漏大人側。琴立謀購別所安置。詰旦,有叩寓婦人聲,則琴也。潛徙去,且曰:“昨誤作官人妾,苦贖之,令自由耳。”且曰:“今乃幸酬一觴,愿居移月。”章太君、王太君聞之,諷俱歸。琴泣曰:“不復為人妾矣。”章歸后,都破,不得問。西河又有鵲橋仙詞序曰:邑甲聘戊女,有強委禽者,明府姚公斷歸甲,合巹訟庭。其斷詞駢儷,世多稱之。既而訟者爭不徹,太守何公復斷歸甲。時余方從兩公游,兩公并命為詞紀其事。詞曰:“東床先訂,西家愿宿,何事穿墉穿瓦。縱教強委后來禽,卻不道子南夫也。
      明府風流,使君瀟灑。兩斷可妻公冶。莫言河漢鵲橋乖,看合浦、在訟庭之下。”其事皆韻甚,檀槽間一勝談也。閻百詩父牛叟,與妻丁伉儷甚篤,自紀以兌閣十詞,兌閣,其所居處也。西河和之,有證前生、雙魚問、病榻閑情等小序。其病榻閑情序云:丁少君鮮惰容,雖病亦薄妝讀史,牛叟嘗調之曰:“提學未至,女秀才仡仡何為。”每庭前花木茀灌,牛叟謂丈夫當掃除天下,少君曰:“請從一室始。”西河詞話四卷,佚其二,論韻、論歌諸則,俱極精鑿,亦談詞一正法眼。中記錢塘俞季瑮詞,極骯臟可喜。詞云:“灑盡窮途淚。看少年一番行役,一番憔悴。雨雪霏霏泥滑滑,上馬屢愁顛躓。又況值金輪西逝。屈指離家才幾日,早行來已是三千里。嗟歲月,似流水。
      蒙茸漸覺羊裘敝。怎當他、朔風凄緊,裂膚墮指。莽莽長途誰是主,燈火前村近矣。只無奈望門投止。沽得濁醪聊破冷,向燈前、獨飲難成醉。天未曉,又催起。”又云:“撫劍悲歌罷。望長天,驚風飂戾,橫河傾瀉。有客訪余余已醉,且自坐君床下。有至語、語君休訝。餐菊紉蘭徒自潔,看夷光未字無鹽嫁。非詭遇,賤工也。”又曰:“襟懷岳岳和誰語。笑卞和,楚庭泣玉,徒多愁苦。我有草堂東郭畔,管樂何妨自許。且抱膝長吟梁甫。有志男兒非困頓,彼掃門、魏勃何須數。不似意,且歸去。”詞名京師雜感,共九章。余按季瑮名士彪,官崇仁縣丞,有玉蕤詞鈔二卷。是詞未登詞綜,而蔣子宣昭代詞選、姚茝階國朝詞雅等書,亦未錄及。又按此調乃賀新郎,西河以為滿庭芳,誤也。
      情語與綺語不同
      純寫閨襜,不獨詞格之卑,抑亦靡薄無味,可厭之甚也。然其中卻有毫厘之辨。作情語勿作綺語,綺語設為淫思,壞人心術。情語則熱血所鐘,纏綿惻悱,而即近知遠,即微知著,其人一生大節,可于此得其端況。“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出自歐陽文忠。“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出自范文正。是皆一代名德,慎勿謂曲子相公皆輕薄者。憶昔與友人讀板橋雜記,及萊陽姜給諫事,或指以為笑資。予慷慨言曰:“嗟乎,此給諫異日之所以能忠君死國也。”各眙愕太息謝去。徐仲公咸清青玉案曰:“少年不幸稱才子,徒多作淫詞耳。”綺語淫,情語不淫也。況詞本于房中樂,所謂燕樂者,子夜、讀曲等體,固與高文典冊有間矣。近者或矯枉過正,稍涉香奩,一概芟薙,號于眾曰:“吾詞極純雅。”及受讀之,則投贈膚詞,詠物浮艷,轇轕滿紙,何取乎爾。反不如靡靡者之尚有意緒可尋也。香草美人,離騷半多寄托。朝云暮雨,宋玉最善微言。識曲得真,是在逆志。因噎廢食,寧復知音。故昔人謂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楊用修以為雖戲語,有至理也。
      閩詞鈔
      葉小庚太守撰閩詞鈔四卷,始于宋徐昌圖,終于元洪希文,附以方外閨媛,凡六十一家,為詞逾千首,閩中詞人梗概具焉。昔者元鳳林書院詩余,厲樊榭謂可以溯江西詞派。顧亦不盡豫章之人。至國朝浙西六家詞、荊溪詞、四明近體樂府,則皆專摭土風勒為一編者。小庚是書,存亡萃佚,其亦維桑之敬也夫。但此道宣究殊希,流傳或滯,仍歸寂寞。特略其姓氏于左,以資參稽。
      宋徐昌圖莆田人,殿中丞。三首。
      楊億浦城人,字大年,雍熙賜進士,翰林學土,卒贈禮郎尚書,謚謐文。一首。
      蔡襄仙游人,字君謨,天圣八午進士,端明殿學士,知杭州,謚忠惠。一首。
      柳永崇安人,初名三變,字景莊,景祐元年進士,改今名,字耆卿,屯田員外郎,有樂章集。二百十首。
      章楶浦城人,字質夫,治平二年進士第一,資政殿學士,卒贈光祿大夫,謚莊簡。一首。
      陳瓘延平人,宇瑩中,元豐二年甲科,右司諫,謚忠肅,有了齋集,詞附。十八首。
      黃裳南平人,字冕仲,元豐五年進士第一,端明畢士,卒贈少傅,有演山集,詞附。九首。
      李彌遜連江人,字似之,大觀三年進士,戶部侍郎,謚忠肅,有筠溪集,詞附。十二首。
      李綱邵武人,字伯紀,政和二年進士,湖廣宣撫使,江西安撫大使,卒贈少師,謚忠定,有梁溪詞。二十一首。
      蔡伸仙游人,字仲道,襄孫。政和五年進士,歷倅徐楚饒真四州,自號友古居士,有友古詞。百四十三首。
      李持正莆田人,字季秉,政和五年進士,朝請大夫。一首。
      鄧肅沙縣人,字志宏,左正言,有栟櫚集,詞附。三首。
      劉子翚崇安人,字彥沖,號病翁,興化通判,有屏山集,詞附。二首。
      高登漳浦人,字彥先,紹興二年進士,富川簿,有東溪集。三首。按:東溪集近有刊本。
      康與之福寧人,初名執權,字伯可,侍郎,有順庵樂府。四十首。
      張元干長樂人,字仲宗,太學上舍,有歸來集、蘆川詞。百五十一首。
      黃公度莆田人,字師憲,紹興八年進士第一,考功員外郎,有知稼翁集,詞附。十二首。
      朱熹原籍婺源,父松為尤溪尉,卒,遂居閩。字元晦,紹興十八年進士,煥章閣待制,謚文,有晦庵詞。十三首。
      林外晉江人,字豈塵,紹興三十年進士,興化令,自號懶窩,有懶窩類稿。一首。
      黃銖崇安人,字子厚,自號谷城翁,有谷城集。三首。
      呂勝已建陽人,后家邵武,字季克,有渭川詞。十五首。
      游次公建安人,字子明,號西池。三首。
      劉褒崇安人,字伯寵,淳熙五年進士,司門郎中。五首。
      真德秀浦城人,字景元,慶元五年進士,資政殿學士,謚文忠。一首。
      趙以夫長樂人,字用甫,嘉定十年進士,吏部尚書,有虛齋樂府。三十三首。
      王邁仙游人,字實之,嘉定十年進士,司晨少卿。七首。
      劉子寰建陽人,字圻父,自號篁口??(山+栗)翁,嘉定十年進士,有麻沙集。十首。
      哀長吉崇安人,字叔巽,又字壽之,嘉定十三年進士,靖江書記,有雞肋集。一首。
      劉清夫建陽人,字靜甫。五首。
      黃師參閩清人,字子魯,嘉定十三年進士,南劍倅。一首。
      鄭域莆田人,字中卿,紹定五年進士,自號松窗。五首。按:筆精云:鄭域,字中鄉。
      潘牥閩縣人,字庭堅,端平二年進士,潭州通判,有紫巖集。六首。
      卓田建陽人,字稼翁。四首。
      劉克莊莆田人,字潛夫,淳祐六年恩賜同進士,龍圖閣學士,謚文定,詞名后村別調。百三十一首。
      馬子嚴建安人,字莊甫,自號古洲居士,岳陽守。十四首。
      嚴仁邵武人,字次山,詞名清江欸乃。三十首。
      嚴參邵武人,字少魯,自號三休居士。二首。
      嚴羽邵武人,字儀卿,自號滄浪逋客,有滄浪集,詞附。
      陳以莊建安人,字敬叟,號月溪。三首。
      李蕓子邵武人,字耘叟,自號芳洲。一首。
      黃公紹邵武人,咸淳進土。二首。
      馮取洽延平人,字熙之,自號雙溪翁。十七首。
      馮艾子延平人,取洽子,字偉壽,自號云月。六首。
      李振祖閩縣人,字仲山,寶祐四年進士。一首。
      陳德武閩縣人,詞名自雪遺音。三十二首。
      黃鑄邵武人,字希顏,自號乙山,柳州守。二首。
      黃簡建安人,字元易,自號東浦。三首。
      鄭楷閩縣人,字持正,自號眉齋。一首。
      李呂光澤人,字濱老,有澹軒集,詞附。三首。
      劉學箕崇安人,字習之,有方是閑居士詞。三十五首。
      留元崇泉州人,字積翁。一首。
      留元剛永春人,字茂潛。開禧元年博學宏辭,秘閣校理,直學士,有云麓集。一首。
      廖瑩中邵武人,字群玉,賈似道門客。一首。
      翁孟寅字賓暘,崇安人,寄居臨安,領鄉薦。四首。
      金吳激建州人,字彥高,知深州,有東山集。七首。
      元洪希文莆田人,字汝執,有續軒渠集。一首。
      福建士子一首。
      方外葛長庚閩清人,字如晦,號瓊琯,隨母適白氏,冒其姓,稱白玉蟾。嘉定中,賜號紫清明道真人,有海瓊集,詞附。八十二首。
      閨秀蘇氏蘇頌妹,同安人,適延安李氏。六首。
      阮氏阮逸女,建陽人。一首。
      孫氏黃銖母,崇安人,自號沖虛居士。八首。
      按:劉子寰字圻父,馬子嚴字莊父,朱竹垞詞綜皆以字為名。其余缺者甚多,若黃簡、李振祖、黃鑄,翁孟寅,則汪碧巢所補者,黃簡作黃蘭,然簡又名居簡,則作蘭誤,絕妙好詞選可證也。李呂、劉學箕、王邁,則王蘭泉所補者。李呂調笑令前有七言八句,四平四仄,此蓋如曲之有引子,本不入詞,故樂府雅詞所載鄭彥能、晁無咎諸作,其體皆同。其句中平仄,亦無一定,今與詞合為一闋,分為上下拍,后來陶鳧薌亦沿其誤,非也。似此分列于前,則得矣。其余李綱、高登、林外、游次公、劉清夫、卓田、嚴參、鄭楷、留元崇、留元剛、廖瑩中諸人,直至鳧薌著詞綜補遺,始及之。而楊億、蔡襄、呂勝已、哀長吉、黃師參,及福建士子與閨秀孫氏,則獨見于此編矣。陶、葉兩家同時著書,皆刻于道光十四年甲午,而彼此互有得失,如李呂則陶所選較佳,劉學箕則葉所收獨富,或兩人素鮮交情,不及參校耶。然陶選所列之閩后陳氏、名金鳳,閩嗣主王延鈞之后。朱耆壽、閩人。方信孺、字孚若,興化軍人。陳合、字惟善,長樂人,謚文惠。王楙、字勉夫,其先福清人,后為長洲人。則尚當補錄耳。又王邁有臞軒集十六卷,詞附,此亦未載。
      詞品大體可觀
      楊升庵詞品六卷,補遺一卷,中記劉子寰、馬子嚴、馮艾子,皆以名為字。張仲宗又專舉其字,而失記其名,殊誤。謂詞名多取詩句,雖歷歷引據,率皆附會,屢為筆叢辨駁,然大體極有可觀。蓋升庵素稱博洽,于詞更非門外道黑白。如云:“辛稼軒自非脫落故常者,未易闖其堂奧。劉改之所作沁園春,雖頗似其豪,而未免于粗。近日作詞者惟說周美成、姜堯章,而以東坡為詞詩,稼軒為詞論。蓋曲者曲也,固當以委曲為體,然徒狃于風情婉變,則亦易厭。回視稼軒所作,豈非萬古一清風哉。”此說極愜當。其載東莞方彥卿俊正月六日于俞君玉席上擘糟蟹壽其友人黃瑜鵲橋仙云:“草頭八足。一團大腹。持螯笑向俞君玉。花燈預賞為先生,生日是新正初六。
      今宵過了,七人八谷。又七日天官賜福。福如東海壽如山,愿歲歲春盤盈綠。”瑜字廷美,香山人,才伯佐之祖。詞雖未佳,然與郎仁寶七修類稿所載,豐城道中有詩婦余淑柔題浪淘沙詞云:“苦雨溜風鈴。滴滴丁丁。釀成一枕別離情。可惜當年陶學士,孤負郵亭。
      邊雁帶秋聲。音信難憑。花須偷數卜歸程。料得到家秋正晚,菊滿寒城。”并為述庵明詞綜所未入,錄之以遺讀明詞者。
      升庵云:“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辭四首,見呂鵬遏云集。黃玉林以其二首無清逸韻,止選二首。”慎補作二首,其一云:“君王未起。玉漏穿花底。永巷脫簪妝黛洗。衣濕露華如水。
      六宮鸞鳳鴛鴦。九重羅綺笙簧。但愿君恩似日,從教妾鬢如霜。”其二云:“傾城艷質。本自神仙匹。二八承恩初選人。身是三千第一。
      月明花落黃昏。人間天上消魂。且共題詩團扇,笑他買賦長門。”永昌張愈光見而深愛之,以為遠不忘諫,歸命不怨,填辭中有風雅也。按升庵此詞,其印“羅衣香未歇,猶是漢宮恩”詩意也。譬之東坡水調歌頭,庶幾無愧。傅粉插花,諸伎扶觴,跡其行事,頗類風狂,然胸中實不知有幾斗熱血,眼中實不知有幾升熱淚,后人徒以鄭夾□(氵+祭)、王深寧相視,猶淺之乎知升庵矣。光澤何金門長詔秀才有新都嘆樂府云:“朝廷有一張。鄙夫袞袞登廟堂。朝廷有一桂。正士紛紛皆引避。新都修撰相公兒。闕廷拜杖血淋漓。臣言是、君知之,臣言非、罪當治。陛下戍臣永昌,手為錯足下無扉。臣在永昌三十有六年,不如李太白夜郎猶得生歸。亂曰:張桂一何譊譊,曷還我鳳凰池。老顛兮歸來,南方不可以久稽。”此胡元瑞所謂鄙人于楊子業,欣慕為執鞭者也。
      虞姬墓
      武進閨秀吳文璧詠虞妃曰:“大王既英雄,妃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記美人死。”此與余前卷所記張仲雅詞同意。梁曜北玉繩瞥記云:“姬墓在靈璧縣東三十里,虹縣道南,陰陵山北。蓋姬死于陰陵失道時也。”然詩詞著不得此考據語。
      詞調出入
      東坡念擦嬌、大江東去闋。水龍吟、似花又似非花闋。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闋。永遇樂如此江山闋。等篇,其句法連屬處,按之律譜,率多參差。即謹嚴雅飭如白石,亦時有出入。若齊天樂詠蟋蟀闋。末句可見,細校之不止一二數也。蓋詞人筆興所至,不能不變化。此如太白古風云:“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于詩且合十字作一句也。升庵亦云,填詞平仄及斷句皆定數,而語意所到,時有變換。如秦少游水龍吟前段歇拍句云:“紅成陣,飛鴛甃。”換頭落句云:“念多情但有,當時皎月,照人依舊。”以詞意言,“當時皎月”作一句。“照人依舊”作一句,以詞調拍眼,“但有當時”作一拍,“皎月照”作一拍,“人依舊”作一拍為是也。維揚張世文云:陸放翁水龍吟首句本是六字,第二句本是七字,若“摩訶池上追游客”,則七字。下云“紅綠參差春晚”,卻是六字。又如后篇瑞鶴仙,“冰輪桂花滿溢”為句,以滿字住。而以溢字帶在下句。別如二句分作三句。三句合作二句者尤多。然句法雖不同,而字數不少,妙在歌者上下縱橫取協爾。古詩亦有此法,如王介甫“一讀亦使我,慨然想遺風”是也。鋌又按,亦有字數多少者,如賀新郎調,東坡少一字、李南金多一字等類,然單文只證,率是錯誤,不足援為依據,其平仄亦然。
      謂吹笙為竊
      宋時諺,謂吹笙為竊,嘗見張仲宗蘆川詞。
      楊氏昆仲詞
      金匱楊蓉裳芳燦、荔裳揆兄弟并名,而蓉裳尤見擅場。其長調頗近陽羨生,有芙蓉山館稿。謁金門云:“看不得。一派洛陽秋色。堤畔蕭蕭衰柳葉。西風如許急。
      目斷寥天凝碧。征雁暮飛無力。又是誰家吹玉笛。滿庭霜月白。”百字令云:“藥爐煙里,怪春來小病,厭厭如許。玉琢相思金鑄淚,只有此情難訴。麝炷香銷,鉛波鏡掩,誰與修眉譜。沉思往事,總如春夢無據。
      須信交頸鴛鴦,雙頭菡萏,慣入閑詞賦。留得情腸經劫在,花鳥也堪千古。光碧堂前,蕊珠宮畔,待覓游仙侶。三生慧業,未妨多作情語。”滿江紅寫懷云:“飄泊天涯,作計誤、虛名沾惹。不信道、名駒汗血,一生轅下。明鏡顛毛霜欲滿,青衫老淚鉛同瀉。任歡場、豪竹間哀絲,難陶寫。
      謀生拙,休夸詫。當官懶,從嘲駡。只騷茵墨寶,尚余聲價。噩夢難尋空覆鹿,華年易逝如奔馬。向燈前、看劍引杯深,寒芒射。”又寄弟云:“蜀棧連天,正黛色、千峰噴射。況又是、奔湍駭浪,瞿塘如馬。彈指兩年人久別,關心一紙書無價。奈朝來、乾鵲慣欺余,臨風罵。
      夢中事,醒時詫。心曲恨,毫端寫。怪愁吟未了,淚波偷瀉。我自看云秦樹外,君應聽雨巴山下。道瀟瀟、不似對床聲,離愁惹。”又謁金門云:“階下寒蛩啼不歇。秋聲高一尺。”荔裳有桐華吟館稿。金縷曲送汪劍潭歸揚州云:“把袂如今別。算人生風塵消受,幾番離合。細馬輕衫歸去好,莫負揚州明月。到此際胡為兀兀。最恨情深難自解,卻臨岐、一語無從說。相聚少,又相憶。
      當筵不飲心偏熱。倩玲瓏驪歌,為唱陽關三疊。同是浮云游子意,羨爾思歸即得。涼月下、荒雞再咽。此去短長亭畔路,有曉風、吹聚沙如雪。珍重意,善調攝。”蘇幕遮詠菊影云:“落葉聲中人病酒。不為悲秋,也怕秋灤候。”二楊俱長于用兵,蓉裳以拔萃試高等,得伏羌令,田五之亂,防御極有功。荔裳亦以中書舍人從征廓爾喀,著績擢甘肅藩司。比之雙丁兩到,蓋不獨文字稱為二難也。
      葉小庚詞
      “十載江湖常載酒,等閑孤負春風。莫愁湖畔板橋東。垂楊千萬樹,何處系游驄。
      為愛綠窗人似玉,卿偏憐我情濃。翻教恨晚惜相逢。清歌聽未已,離夢又匆匆。”臨江仙“溪水碧于油。溪娃能蕩舟。慣凌波秀靨明眸。生長闌干船上住,渾不解,別離愁。
      佳節快臨流。蘭橈枉駐留。憶臺江競渡芳游。鬢影衣香簾盡卷,人都上,水邊樓。”南樓令此小庚詞也。艷情當家,雖未比芳彭十,庾公南樓,亦興復不淺矣。小庚輯本事詞自序云:“凡茲麗制,問何事以干卿。偶輯艷聞,正鐘情之在我。”又云:“仆也顛比柘枝,癡同竹屋,癖既耽乎綺語,賦更慕乎閑情。”吳縣石敦夫同福謂小庚學蘇、辛,多豪語。小庚示以手爐腳爐調驀溪山二闋,謂蘇、辛亦有艷體,非不能也。然則小庚何嘗不步韓偓之塵而作廣平之賦乎。
      其自題詞集云:“且喜拈來無綺語,差慰平生。”亦讏言已。
      小庚阻雪東阿摸魚兒云:“最無端、昨宵風雨。偏將寒月吹去。輪蹄歷碌剛過半,喜把來程暗數。翻又住。算難事人生,難莫如行路。問天不語。更費盡工夫,裝成玉戲,六出舞飛絮。
      男兒志,堪笑儒冠多誤。浮名肯把人妬。酒闌欲擬鷦鷯賦。多少壯懷誰訴。拌醉舞,從吾愿,此身愿化陶家土。休論甘苦。但塊壘須澆,醉鄉頻到,此外少佳趣。”金縷曲云:“游宦成羈旅。問當時、誰人投筆,誰人誓墓。笑我頻年牛馬走,依舊頭顱如許。休更憶、金閨故步。萬里攜家從薄祿,又那堪、千里拋家苦。離思積,向誰訴。
      愁來難覓高陽侶。鎮無聊、編籬穿沼,移花栽樹。敢學魚湖同鹿柴,運甓漫消閑緒。但可惜流年虛度。曾道銷魂緣賦別,恨而今、魂也無銷處。空悵望,碧云暮。”小庚于洛中官舍治寄園,雜蒔花木,有寄園百詠。其按拍處曰天籟軒,風流真不減甓園,而詞則前賢又當畏后生也。
      孫辰溪詞
      孫辰溪滋沅與余善,知守其家學。有自題小照云云:“萬樹梅花里。望迷漫、一天飛雪,珠拋玉戲。如此園林幽絕景,獨對柴門閑倚。曾修得幾生能至。一幅琉璃香世界,處其間、不啻神仙矣。知此樂,寫吾志。
      任夸桃李爭春美。怎及他、清高骨格,歲寒開起。和靖風流消歇盡,誰把孤山重理。非敢謂孤芳自喜。我本滿腔皆熱血,借三分、梅雪胸中洗。君莫笑,畫圖意。”卷中林子魚直題詞云:“恍見春來也。染東風,梅花萬樹,開殘原野。中有幽人方獨立,早被暗香縈惹。正狂雪、漫天而下。側帽披裘無一語,任鵝毛、片片當頭打。花與客,共心寫。
      寒郊景物真瀟灑。隔疏林,彎環一帶,竹籬茅舍。云影山光幽映極,我亦置身圖畫。問此樂、何如仆射。清福幾人修得到,算吾宗、和靖君其亞。風雅事,惟君藉。”余亦附一闋云:“世界茫茫里。向何方,三間小筑,傍山臨水。更有好花環左右,終日對花臥起。這設想未為不美。君儻按圖能結構,我移家、請與君同里。種花事,齊料理。
      雖然君本名門子。問當年,寄園百詠、于今余幾。樹蕙滋蘭無限意,不合幽芳自喜。君慨然、低頭曰是。我輩那容清福享,但生平、頗愛梅花耳。寫吾意,聊復爾。”皆賀新涼調。余題作不甚留稿,是闋亦久忘之矣。適辰溪于酒間稱及,恍然如遇故人,因掇記于此。
      陳氏一門詞
      梅伯題記曲圖云:“看銀燭、氍毹試舞。癡絕七郎含微醉,倚紅紅、細校燈邊譜。道尚有,一些誤。”小庚聽琵琶云:“十五載、青衫塵土。潦倒使君癡絕甚,枉替人、細把衷情訴。呼燭起,題長句。”語意極相似。然尚不及陳迦陵聽白壁雙琵琶摸魚兒一闋云:“是誰家本師絕藝,檀槽掐得如許。半灣邏逤無情物,惹我傷今吊古,君何苦。君不見,青衫已是人遲暮。江束煙樹。縱不聽琵琶,也應難覓,珠淚曾乾虛。
      凄然也,恰似秋宵掩泣,燈前一對兒女。忽然涼瓦颯然飛,千歲老狐人語。渾無據。君不見,澄心結綺皆塵土。兩家后主。為一兩三聲,也曾聽得,撇卻家山去。”此調前后兩結句,曾字、家字,俱不應用平,荊溪詞選曾作有,家山作故宮。泣字宜用韻,然其詞則極頓挫淋漓之致。望江龍二為光舟中聽琵琶滿江紅結句云:“嘆兩家后主好江山,雕蟲滅。”用意與迦陵同,而措辭何啻霄壤。國初填詞最多者,王價人翃及迦陵。價人草本阨于水,迦陵則湖海樓集裒然數寸許。然腹笥既富,成篇自易,堆垛之病,同于繁縟。去其濃醯厚醬,真味乃見,不有賴于浙中之庖乎。述庵乃寶其櫝而多遺其珠,動以姜、史相繩,令此老生氣不出,余所以不能無間于國朝詞綜者,率以此類。蓋選家須瀏覽全集,取其長技,不得以意見為去取也。
      蔣竹山聲聲慢秋聲、虞美人聽雨,歷數諸景,揮灑而出,比之稼軒賀新涼,綠樹聽啼鴂闋。盡集許多恨事,同一機杼,而用筆尤為嶄新。迦陵春溪泛舟填四代好,上闋提四水,下闋分疏其事,亦是此格。詞云:“碧透雙溪尾。蒲桃浪,慣被暖風吹碎。琉璃正滑簟紋小,展一川空翠。春衣篷窗浪倚。十載事、從頭都記。算飄零、曾度汶水漳水,沁永泜水。
      汶水長繞孤城,漳水又抱銅臺廢址。可憐沁水,還灌太原殘壘。三關怒濤夜起,過泜水重嗟余耳。總不如春水江南,柔藍千里。”
      大抵文字無才情,便無興會。所以古人論詩,比之張弓,須有十分力,方開得到十分。否則勉強鉤弦,筋怒面赤,一再發,敬謝不敏矣。吾讀迦陵長調,庶幾綽有余勇哉。通信陵君祠填滿江紅云:“席帽聊蕭,偶經過、信陵祠下。正滿目、荒臺敗葉,東京客舍。九月驚風將落帽,半廊細雨時飄瓦。桕初紅、偏向壞墻邊,離披打。
      今古事,堪悲詫。身世恨,從牽惹。儻君而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亞。嘆侯贏、老淚苦無多,如鉛瀉,”詞客有靈,霸才無主,陳琳墓下,傷心不獨古人。迦陵受知于龔芝麓鼎孳尚書最深,集中贈別諸作,讀之令人氣厚。沁園春云:“歸去來兮,竟別公歸,輕帆早張。看秋方欲雨,詩爭人瘦,天其未老,身與名藏。禪榻吹簫,伎堂說劍,也算男兒意氣場。真愁絕,卻心憂似月,鬢禿成霜。
      新詞填罷蒼涼。更暫緩、臨岐入醉鄉。況仆本恨人,能無刺骨,公真長者,未免沾裳。此去荊溪,舊名罨畫,擬繞蕭齋種白楊。從今后、莫逢人許我,宋艷班香。”又與吳園茨訂布衣昆弟之歡,園茨拿舟過訪,迦陵填滿江紅,其上片云:“雨覆云翻,論交道、令人冷齒。告家廟、甲為乙友,從今日始。官笑一麾君竟罷,病驚百日余剛起。問乾坤、弟蓄灌夫誰,惟卿耳。”哀嘯狂吟,無非跋扈。竹垞以比青兕,豈過譽哉。余如詠螢云:“慣照人間,閑事一星星。”陸上慎移居云:“故人和燕定新巢。”飲韓樓云:“狂受人憎,醉供人罵,老任雛姬侮。”雪夜云:“三十六簧寒不起,醉把紅鵝笙炙。”遇颶風云:“亂石將崩,孤城欲沒,老樹森奇鬼。”虎邱云:“春風日夜換,換不了吳宮羅綺。”暮春風雨云:“時有茶煙,絕無人影,好個他鄉天氣。”其可入詞旨警句者,數闋難竟。蓋不獨浪擁前朝一語,足稱才子也。然迦陵流蕩浩瀚,時少停滀,其率易處,頗不宜取法。
      陳氏門材最盛,烏絲一篇,既推老手。而半雪維嵋有亦山草堂詞,緯云維岳有紅鹽詞,魯望維岱有石閭詞,皆迦陵兄弟行,莫不含宮咀商,塤篪迭奏。半雪除夕懷弟緯云南鄉子云:“翠燭坐更闌。柏葉傳觴強自寬。繞柱騰騰思阿緯,燕關。三度梅花未共看。
      何必錦衣還。竹杖荷裳好是閑。大有故園兄弟在,盤桓。雪后煙蓑雨后山。”緯云有憶舊滿江紅云:“脈脈濛濛,是誰把、繁華吹去。斜陽外,故家亭榭,亂煙凝竚,仿佛細聞絲竹響,飄零碎落銀燈雨。記當場、一曲牡丹亭,銷魂侶。
      錦帳里,春無數。綺席畔,人如許。幾番趁、遍了差池燕羽。有恨羅裙尋畫蝶,無情紈扇銷金縷。問溪邊、一帶白楊花,應能語。”虞美人春閨云:“乍寒乍暖春無賴。門掩薔薇外。小樓朝雨忒懨懨。最是冷清清地傍妝奩。
      愁來無那愁人老。可惜韶光好。海棠吹落滿園中。又是一池紅浪皺東風。”魯望五陵俠少水調歌頭云:“白面誰家子,腰下佩錕鋙。短衣匹馬馳驟,游俠遍三吳。更向長安道上,不惜黃金千鎰,調笑酒家胡。兄尚平陽主,弟拜執金吾。
      行樂處,追從者,綠鞲奴。一生有力如虎,人號小于菟。最愛灌夫籍福,暇日吹簫擊筑,自笑一愁無。朱邸春留客,紅燭夜呼盧。”蓋定生先生為黨人魁首,名在三公子之列,文采炳蔚,貽為淵源,故不獨迦陵有鳳凰之譽,迦陵與彭古晉、吳漢槎,并稱江左三鳳凰,見今世說中。即群從亦半是惠連。
      孫振豪詞
      浦城孫汝西振豪虞美人本意云:“悲歌帳里情千古。戀戀非歌舞。意氣何曾有盡時。能下英雄雙淚是蛾眉。
      麝蘭一任灰塵土。玉骨香如故。不隨蓮葉萎泥中。化成一堆芳草訴東風。”臨江仙水村云:“塢里溪橋橋里樹。樹梢屋角溪隅。溪回橋轉忽模糊。云多山見少,花滿路疑無。
      聽有濤聲尋卻誤。也非燕喚鶯呼。隔林招手叫提壺。牧童樵得筍,農父釣歸鱸。”汝西,乾隆初舉明經,刻賡籟集分饋同人,當時名噪甚,然其詩靡屑不足取,詞則此二闋差可詠。
      林鼎復詞
      別駕林天友鼎復,長樂人,曾視宜興縣事。有滿庭芳云:“綠樹陰濃,白蘋水漲,乍睛煙景波涵。中流擊楫,孤棹指荊南。詞藻群推二妙,湘江曲、還讓陳三。空憑吊,蒼涼臺榭,梁燕向呢喃。
      當年。歌舞地,云消霧散,澗愧林慚。且褰裳空翠,縱步名藍。欲拜峰頭大石,斜陽近、早促歸驂。留余興,觴行小令,潦倒鏡中酣。”
      卷五
      荔支天
      閩中以六月為荔支天,宋莆田黃師憲公度好事近詞,所謂還家應是荔支天。
      劉后村住宅
      劉后村居金鳳坊柳行庵,俱見王實之邁賀新涼詞,一云馳玉勒歸金鳳,一云人頂禮柳行路。
      陳孟周詞
      陳孟周,瞽人也。聞人填詞,問其調,為誦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首。不數日,即為其友人填二詞,亦用憶秦娥調。其詞曰:“光陰瀉。春風記得花開夜。花開夜。明珠雙贈,相逢未嫁。
      舊時明月如鉤掛。只今提起心還怕。心還怕。漏聲初定,玉樓人下。”“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聞者莫不驚嘆。此載鄭板橋集中,知文章自關夙慧,國初聾啞二君,不足異也。
      沈啟南詞有淵源
      沈啟南父恒吉,名恒,字同齋,號絸庵。題畫云:“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傍釣臺西住。賣魚生惱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潮生解纜,潮平鼓枻,潮落放歌歸去。時人錯認是嚴光,自是個、無名漁父。”調為鵲橋仙。其伯貞吉,名貞,字南齋,又字陶庵,號陶然道人。自題小影云:“此老粗疏一釣徒。服也非儒。狀也非儒。年來只為酒糊涂。朝也村酤。暮也村酤。
      胸中文墨半些無。名也何圖。利也何圖。煙波染就白髭須。出也江湖。處也江湖。”調為一翦梅。啟南風雅,淵源有自矣。此詞明詞綜失載。
      周玄詞
      周微之玄名在十才子中,于林子羽鴻又為高足。永樂間,以文學徵授禮部祠祭司員外郎。徐興公□(火+勃)稱其詩瑰奇悲壯,又稱其揭天謠酷類李長吉。集名宜秋,道光間福鼎王遐春付梓。末附詩余六闋,殘訛不可句讀者去半。唐多令云:“明月上高樓。青天一片愁。舊江山、幾度同游。縱道嬋娟千里共,終不似、故園秋。
      灑淚寄東流。相思夢到不。刺桐花、發遍滄洲。醉里風光都過了,更何處、系孤舟。”頗有南宋大家風味。玄一,字又玄,與十子中黃玄并名,稱二玄。
      徐□(火+勃)詞
      明季閩縣徐□(火+勃)、徐熥兄弟競爽。熥以詩顯,所著有幔亭集。□(火+勃)以博洽聞,插架甚富,丹鉛歷落,至今流傳,尚為世寶。所著有筆精、榕陰新檢等書,家擅池館,宛委山房、紅雨樓皆其勝處。詳國朝陳貢士惕園庚煥鰲峰坊先賢宅跡考。后廢為尼庵,今又轉鬻為民居矣。明詞綜載其望江南云:“城上角,吹動薛蘿煙。別意難忘燈下約,歸期空向夢中傳。消息杳如年。
      孤館客,今夕不成眠。萬井寒砧敲夜月,數聲黃葉墜秋天。人在碧云邊。”清脆可誦。惜其鰲峰集不得見也。子存永延壽,曾與阮亭游,有詩見漁洋詩話。
      張紅橋與林子羽唱和
      張紅橋與林子羽唱和,艷傳藝苑,二人皆能倚聲。子羽之金陵,有寄懷百字令一闋,紅橋亦有和詞。今檢明詞綜,只載紅橋,而子羽不載,子羽鳴盛集,尚有詞十數闋,明詞綜俱不入選。為錄于此,真佳話也。子羽云:“鐘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云多是恨,況與玉人離別。軟語丁寧,柔情婉孌,熔盡肝腸鐵。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
      應念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瓶月。蓄意含嗔多少態,海岳誓盟都設。此去何之,碧云春樹,合晚峰千疊。圖將羈思,歸來細與伊說。”紅橋步韻云:“鳳凰山下,恨聲聲玉漏,今宵易歇。三疊陽關歌未竟,城上樓烏催別。一縷離情,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重來休問,尊前已是愁絕。
      還憶浴罷描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荳蔻,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云煙疊。翦燈簾幕,相思誰與同說。”子羽嘗夜至,作絕句云:“素馨花發暗香飄。一朵斜簪近翠翹。寶馬歸來新月上,綠楊影里倚紅橋。”紅橋和云:“橋外千花照碧空。美人遙隔水云東。一聲寶馬嘶明月,驚起沙汀幾點鴻。”子羽,名鴻,兩人唱酬,皆藏名于末句,此例幾十數首。昔少游贈營伎陶心兒南歌子,末云:“天外一鈎殘月帶三星。”蓋暗藏心字。東坡見之笑曰:“此恐被他姬廝賴耳。”子羽無亦有此意哉。紅橋沒,留玉佩玦一枝,絕句七首,懸一緘床頭。子羽歸見,不勝哀怨。王恭、周元,各有詩吊之。恭云:“新綠只疑銷曉黛,落紅猶記掩歌唇。舞樓春去空留月,飲榭香飄不見人。”元云:“夢逐梨云遠,歌傳薤露愁。只今橋上水,亦作斷腸流。”紅橋即今之洪山橋,張氏居其地,因以為名,鳳凰山亦與相近,但今日水閣諸姬,環萃橋之左右,匪獨不解文章,抑亦未聞姝麗,豈山川清淑之氣,一泄而不能再聚耶。抑世無子羽其人,莫能消受,而不必生耶。初長樂王偁有時望,紅橋拒不納,而獨委心于子羽。子羽婦朱氏亦嫻吟詠。古人云:“不羨君才羨君福。”吾于子羽,亦作如是想。
      辰溪詞
      辰溪攜所作詞一卷相視,惜分飛云:“望斷垂楊青萬縷。勾出萬千離緒。無計留君住。馬蹄競逐飛花去。
      從此停云空望雨。最是多情如汝。憶到傷心處。月光黯淡花無語。”綽有蘋洲漁笛、無弦琴譜遺風。辰溪與余交情甚摯,集中贈懷諸作,語重情長,所謂不自知其啼笑也。
      孟超然詞
      孟瓶庵超然先生敦品績學,為閩中有數人物。自為部郎,典試蜀粵,及歸,掌教鰲峰,諄諄以培育人才為己任。詩文雅潔,多明理見道之言。辛亥夏,余偶讀先生所著瓜棚避暑錄,見為孫羨門題九曲移居圖,乃知先生于詞,亦當家者,錄之以資談助。
      錢唐孫羨門霖久客于閩,作九曲移居圖。學使末竹君首唱,題詩曰:“曲曲逾奇水在山。諸巖且待暇時攀。賣茶客到君須避,背坐仙人蛻骨間。龍潭壁上閣船人。大會曾孫怪底真。莫唱人間可哀曲,全家已化白云身。”竹君任滿,令弟石君受代為學使,一年,竹君卒,石君追和原韻,為羨門題云:“賦就東南最秀山。已祛害馬任躋攀。壯看放棹雞籠外,老欲浮家虎嘯間。吹塤獨感愛山人。墨淡曾留手跡真。六六峰頭猿鶴唳,憑君指點夢中身。”自注:先兄竹君曾夢為武夷君所召。蓋竹君以庚寅主試閩闈,過建州,夢武夷君來召。夢中復之曰:“某王事未竣,不可以往。”使者問何時,曰:“當以十年為期耳。”己亥竹君奉督學之命,復來閩,庚子按試建州,乃決意游武夷,窮搜巖壑之勝,盡興而返。辛丑,竹君使畢入都,不久得微疾逝。計武夷君來召之歲正十年,豈非數耶。癸卯八月,羨門以圖索題,余既作四絕句應之,覽二朱君作,悵然有感,為復作金縷曲一詞云:“廿載蓬山客。為乘軺、仙霞關上。山丹水碧。一枕孤篷催客夢,夢到洞天窟宅。訝風馬、云車絡繹。九曲峰頭虛左待,望先生認取三生石。人世事,塵凡隔。當時鞍掌嗟行役。武夷君、十年以后,不虛諾責。誰料重來前緣在,蛻骨寒巖猶昔。曾幾時、果登仙籍。莫唱人間可哀曲,吹篪人、凄斷緱山笛。才俯仰,成陳跡。”
      聞先生掌教鰲峰時,門生有以非分干者。先生徐起行,自撫其心曰:“日來或有不肖處,被諸君窺見乎。不然斯言何以至吾耳也。”門生驚懼,謝過乃止,其風骨如此。
      劉存仁詞
      閩縣劉炯甫存仁孝廉,見余酒邊詞,極為欣賞。且曰:“仆少日曾學之,未工也。”因檢案頭大清律例卷首相視,有滿江紅二闋云:“友人勸習是業,有感而賦。”“無計療饑,枉說道、讀書萬卷。苦恨煞、吐氣如虹,目光似電。碌碌儒冠徒悮事,區區小技休牽戀。嘆拊髀、困盡英雄身,思量遍。
      定遠筆,君苗硯。終軍繻,總貧賤。記廿載名場,興酣文戰。新貴黑頭多自立,故人青眼重相見。看先生一笑付浮云,真萬變。”“數玉量珠,莫輕付、漏卮丞掾。須知道、經濟勛名,文章歷練。論抱負春華秋實,看聲價南金東箭。想朝廷、側席好求賢,延英殿。
      只可惜,題黃絹。黯青衫,遭白眼。嘆賓客梁園,豪華久擅。幕府辟除曾倒屣,參軍記室羞延薦。擁書城、權當小諸侯,還健羨。”炯甫為余序,文極峭艷,似蘇、黃門庭中語。
      炯甫為予序詞話后,余報以書曰:“捧讀巨作,流連往復,不獨文字之妙,非心知其境者,不能道只字。其中鐵板數語,尤見持論精湛。詩詞離合處,知者蓋鮮,能詞者或弱于詩,能詩者或粗于詞。至今日浙派盛行,專以詠物為能事,臚列故實,鋪張鄙諺,詞之真種子,殆將湮沒。不知詩詞異其體調,不異其性情,詩無性情,不可謂詩。豈詞獨可以配黃儷白,摹風捉月了之乎。然則崇奉姜、史,卑視蘇、辛者,非矣。第今之學蘇、辛者,亦不講其肝膽之輪囷,寄托之遙深,徒以浪煙漲墨為豪,是不獨學姜、史不之許,即學蘇、辛,亦宜揮之門外也。鄙見如是,與賜作大旨頗合。閩中宋元詞學最盛,近日殆欲絕響,而議者輒曰,閩人蠻音鴂舌,不能協律呂。試問曉風殘月,何以有井水處皆擅名乎。而張元干長樂、趙以夫長樂、陳德武閩縣、葛長庚閩清諸家,皆府治以內之人,其詞莫不價重鷄林,即林豈塵以鎖韻掃,此乃用古韻通轉,不得以聞見錄之言而譏誚之也。且今之作詞者,將協古樂乎,將協俗樂乎。若協古樂,則吾誠不敢知,若協俗樂,則今日樂部所演習者,大抵老伶伎師隨口胡謅之言,何以抑揚頓挫皆可入聽乎。古人詞不盡皆可歌,然當其興至,敲案擊缶,未嘗不成天籟。東坡鐵板銅琶,即是此境。作者不與古人共性情,徒與伶工競工尺,遂令長短句一道,畏難若登天,不知皆自畫之為病也。且夫既能詞又能知工尺,豈不更善。然與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故不獨姜、史輕蘇、辛,而蘇、辛亦不愿為姜、史也。鋌流覽近日詞家,頗怪其派別之訛,非但無蘇、辛,亦無周、柳,大抵姜、史之糟粕耳。姜、史之精,十不得一也。不揣狂妄,學填數十闋,于斷絕寂寞之中,為吾閩永此一途。然愿甚奢,而才識俱不逮,秋蚓號竅,誠不足當大疋一吷。惟進而教督之,匡正之,則真為無窮之賜,且更望助我張目,于此道樹立一幟,亦吾閩一大生色也。”此書頗足備參詞學,故縷述于此。
      漳平唱和
      壬子,余在漳平,以事同董少白慶瀾至感化溪,張軒叔承渠款余,作平原十日歡,刪除煩惱,自尋樂趣。軒叔能畫,少白善飲,譚藝每徹四鼓。少白有句云:“君才我量,同垂不朽。”蓋一時意氣之盛如此。一夜,余填永遇樂調寄高文樵應焱云:“嗟聚紅生,寂寞溪山,阿誰知汝。碧海騎云,霓裳自奏,下界無人語。遙天有眼,大星見角,出沒群魚亂舞。抱幽蘭、一枝獨笑,歸去五云深處。
      熱塵九斗,離愁一斛,兩岸落紅如雨。歌不能狂,言還畏罵,酣睡尤辛苦。何如飲酒,解衣盤礴。自謚騷壇醉虎。招故人元龍樓上,共分千古。”少白、軒叔亦有作,少白云:“吁江田生,茫茫天壤,居然有汝。相聚何遲,相期何厚,千里移書浯。原注:前承千里移書相招,且贈句云:血性文章無客氣,艱難身世見交情。放開只眼,伸來只手,怕甚群魔起舞。扛一枝、如椽健筆,直揮斥煙云處。
      擔當宇宙,已饑已溺,細訴來,淚如雨。狂里深藏,原注:枚如有“世笑儂狂,他怎曉狂中苦”句。癡邊漫駐,忍耐何辛苦。原注:枚如自號江田生,又屬余作是癡邊人印。天公大約,勞勞筋骨,卻好鞭笞龍虎。招癡張、各持杯酒,烹今煉古。”原注:軒叔,號癡張。軒叔云:“枚汝知乎,我醉人醒,我憂人喜。情之所鐘,都如我輩,有恨焉能已。灌夫罵座,禰生撾鼓,便□(豎心+夫)亦無聊耳。看造化、小兒游戲,舞一陣,天魔起。
      尸居腐氣,污人膻行,累得侏儒飽死。射策無緣,傭書不值,碌碌風塵里。我生三十,何如投筆,食肉而侯萬里。冷黃齏,長年咬盡,書生真鄙。”
      張軒叔詞
      軒叔為復齋見心先生之孫,復齋能詩,擅書畫,有疋量。予舊贈軒叔詩云:“軒叔名公孫,饑驅向海甸。濯濯楊柳姿,不為污泥變。填詞有新聽,作畫究真面。”蓋軒叔能守其家學。余之自感化溪歸,軒叔填惜分飛五闋送余。自跋云:“余與枚如相識甫三載,而相知之深,歡若平生。秋日過我,客次拌酒,縱歌互答,承惠新詩數章,意氣陵鑠,金石逾堅,余將何以對我故人也。今枚如行有日矣,嗟嗟,熱血三升,癡情萬種,為古擔憂,依人作嫁。一副頭顱自喜,滿腔肝膽向誰。本意業多磨,豈英雄無賴。長年馬磨,異夢同床,到處蛇神,奇形丑狀。茫茫知己,落落人間。何幸大蘇青眼,酒邊聯聽雨之歡。無如老杜思歸,客里唱停云之曲。捫心別后,憔悵奚如。執手今朝,纏綿乃爾。會當鑄汝黃金,作客猶留鴻爪。更愿貽余彤管,封侯共奮鳶肩云爾。”詞云:“阿大才華當有數。不獨登高能賦。自步江東路。古人深慕今人怒。
      秋雨湖西弦管度。家世清華如故。莫把浮名誤。黃金應鑄紗應護。其一。我輩鐘情輕世故。謠諑蛾眉空妒。豈受樊籠錮。沖天競去休愁顧。
      霜雪人間寒已固。鬼壘登場堪惡。一笑東流付。天心保護無遲暮。其二。何處清輝長夜度。冷落云鬟香霧。征鳥飛無數。惱他云路頻來去。
      玉桂涼風金菊露。多被秋花猜妒。難得杯中趣。齋期寧誤茵寧吐。其三。三載相知承眷注。驥尾龍麟欣附。倦眼風塵顧。長亭離樹橫朝霧。
      肝膽牢騷收不住。潤色詩筒酒具。蕭索真難度。孤弦自語秋心聚。其四。顛酒狂歌能幾度。此別何時再晤。不恨來遲暮。深情如鑄新如故。
      好月幽花難湊趣。總為離愁絆住。尤抱傷心處。臨行分付書來去。其五。”嗟乎,若軒叔者,能不令人增交道之重哉。
      友仁精舍雅集圖題詞
      友仁書院在漳平北門外,一樓高聳,遠山如屏,蓋踞菁城最勝處。秋日余與文樵話別于此,酒酣,聯滿江紅調題壁。越數日,適逢重九,文樵復餞余,重疊前韻,和者十數人。文樵屬汀州廖鏡清作友仁精舍雅集圖,備錄諸作,每篇系以跋語,余為序其緣起,成一巨冊,真一時勝概也。題壁原韻云:“如此溪山,無我輩亦嫌寂寞。長樂謝章鋌枚如想當日,危樓初建,胸饒邱壑。入夜應憐秋月淡,錢唐高應焱文樵凌虛莫笑浮云薄。枚如聽風歡、漁唱與樵歌,窗間落。吳中李堉涵亭
      書一卷,吾能讀。枚如酒千盞,誰言濁。閩縣董慶瀾少白聚二三知己,各尋歡樂。文樵人到中年悲白發,閩縣葉鼎全甲三天教異地逢青目。閩縣潘聯禧藹庭潑淋漓、墨氣染菁城,枚如觥籌錯。文樵”重九疊韻云:“瑟瑟西風,聯袂至、同分寂寞。文樵悄離心、閑泉出峽,倦云歸壑。枚如未去已知雙棹穩,再來翻笑孤云薄。甲三看輕鳶、一線趁斜暉、前村落。涵亭
      王粲賦,休重讀。徐邈酒,時中濁。閩縣張承渠軒叔算人生難遇,知音最樂。吳中計樹谷榮村浮白能豪詞客膽,少白垂青應刮山靈目。汀州廖鏡清菊農計良辰、幾度得傾談,時休錯。詔安陳玉宇星垣”先是端午余觴文樵于東山蓮花巖,作五日登高聯句題壁云:“蓮花巖下訂同心。少白五日登高百感侵。異地相逢人似燕,文樵好山今日客如林。百年肝膽拌濁酒,閩縣薛禧年幼臣半世蹉跎怨素琴。未老那堪雙鬢白,文樵幽蘭笑我碧云陰。枚如”是時余將旋省,文樵為作東山話別圖贈行,余以憶秦娥二闋題之。
      和友仁精舍作
      友仁精舍之會,肖巖、幼臣俱以秋試未與。后二君皆落孫山外,幼臣至而余已歸,于甲三處見其和作,歸以視肖巖。肖巖亦和一闋,失意之言,令人寡歡。幼臣云:“二度菁城,重把臂、敢云寂寞。只難再、滿江紅聚,蓮花之壑。轉眼忽驚時事換,捫心不怨人情薄。把新愁舊恨淚君前,雙行落。
      何必問,耕與讀。何必論,清與濁。算眼前第一,愛錢便樂。貧賤生來贏傲骨,英雄老去輸科目。嘆秋風、辜負故人多,文章錯。”肖巖云:“苦喚奈何,只閉門、自捱寂寞。怎忍看,寡妻稚子,待填溝壑。生我難知天道遠,反躬敢責人情薄。這肚皮,總不合時宜,該淪落。
      聰明怕,書休讀。交游謝,世原濁。且平分貧富,何憂何樂。入世已慚增馬齒,知音最易混魚目。儻因循,一失便終身,誰之錯。”蓋肖巖時方貧困失計,而又感傷時事,故其言甚苦。嗟乎,輒喚奈何,豈獨子野哉。
      幼臣為星村之甥,星村屢向余稱其刻苦,幼臣亦雅知余,然相見初不相親。壬子作客漳平,余至而幼臣歸矣。余遣使要自同安,既至,甚莫逆。其客中不寐填滿江紅云:“十日離鄉,路迢迢、寸心千里。又況是、客中作客,勞塵未已。絕險風波經弗盡,不情歲月依胡底。嘆無端、一付好須眉,依人耳。
      寒窗外,江如市。孤枕畔,夜如水。苦思量欲覓,家山夢里。白發高堂游子淚,青燈短榻讀書味。惱來時、輾轉睡難成,雞聲起。”比之星村,洵為宅相。幼臣大父悟邨嘉潁先生,積學有重名,著書經精華、詩經精華等書,為家塾蒙訓善本,盛行于時云。
      聚紅詞社
      初余錄諸同好滿江紅調贈文樵,且系之曰:“他日杯酒相逢,各出長技,請目為聚紅詞社可乎。”文樵喜,乃自號聚紅生,顏其寓齋曰聚紅軒。一夜,余與文樵對坐填詞,燈結花四,既又茁一蕊,文樵曰:“是所謂聚紅也。”故余詞云:“把聚紅佳話祝燈花,花休落。”文樵有俊才而深于情,余歸,文樵送至江岸,淚承睫若不自禁,凝立望予舟弗見,乃返。且寓書所知,屬為余排遣,故余感懷詞云:“蘇小鄉親,高三十五,為我添憔悴。無臺避債,填詞相向垂淚。”文樵藉錢唐,入閩,能以師道佐州縣君有聲。然酒酣以往,時慷慨不自得,思援例入職自效,曰:“雞口終勝牛后也。”余舊贈文樵句云:“幾輩真為愛我者,小官猶勝依人耳。”文樵讀之極欣喜,曰:“枚如真知我心。”乃填金縷曲一闋,書以團扇贈余云:“驀地逢知己。倚新聲、淺斟低唱,情從此起。九十春光虛負了,人在落梅風里。忍見那、榴花開矣。昔日汨羅江上恨,問三閭、何事身輕死。絲五色,纏無已。
      拋殘書卷年三紀。甚來由、依人作嫁,飄零千里。漫道焦桐常掛壁,只為知音有幾。且商量、自家料理。事到艱時心轉怯,小功名、亦屬難懸擬。知我者,枚如耳。”其疊題壁韻送余云:“分手河干,君此去,吾添寂寞。不盡云迷遠道,鳥沈深壑。處世那堪身累重,初交莫怨朋情薄。望故鄉、莼菜起秋風,傷淪落。
      酒邊句,曾披讀。原注:枚如著酒邊詞。眼前事、分清濁。愿早尋良遇,共圖安樂。離別敢為兒女態,音書休阻云天目。笑調羹、手段付東流,謀生錯。”是則一聲河滿,雙淚交流,便冷心肝亦要裂卻也。文樵篤于伉儷、其婦李氏月田,能詩,曾見其寄外數絕句,記其二云:“利鎖名韁西復東。年年長自慨囊空。自從嫁作君家婦,非在愁中即病中。”“長日如年獨自眠。惱人情思是炎天。洪山橋下溪流水,一片風帆似妾懸。”文樵常持余詞稿示其婦曰:“謝君筆下有人。”
      梅信詩唱和
      汪稼門志伊尚書督吾閩時,以梅信詩書扇,贈吳清失賢湘翰簿,清夫裝為冊。伊墨卿太守秉綬為作寒味芳心四字于首,且和一詩。后為吾友肖巖所得,歲除前二日出以示余,為節錄唱和諸作于此。尚書原作云:“一番花信到春臺。誰遣陽和透骨栽。天地心從枝上見,冰霜氣逼萼中來。鶴知消息驚幽夢,月助精神護綠苔。幾度沖寒山有意,不煩羯鼓自先開。”墨卿和云:“扶容橋回當平臺。樓畔梅花手自栽。最喜故人同鶴至,況聞明月送香來。橫枝欲放多臨水,寒色雖嚴未沒苔。共識心情貞鐵石,青青松竹對門開。”肖巖和云:“霜前雪后護樓臺。遠處移根近處栽。況遇名賢寄意在,如同驛使折芳來。弄笛恰宜歌白雪,刊碑卻易上蒼苔。風流今日逢潘令,明月一樽涼對開。”原注:余與梅花為生死交,度歲迎年,每與作緣。故鄉梅之多者,近則南臺之梅塢、鳳岡里梅塢,甚屬寥寥。遠則閩縣之梅溪、永福之方廣巖、連江之青塘,皆十余里,清香撲鼻,令人有欲仙之致。舊歲臘底游菁城,欲求一枝,竟不可得。壬子復之寧洋,潘藹庭出此冊相贈,真投我好也,敬和一律,聊以償余癖云。中又有江沅東風第一枝詞云:“臘意沖寒,春心釀雪,東風欲到江岸。只應驢背詩人,省識暗香早晚。黃昏月色,已仿佛相思一半。問舊時、驛使重來,記否故人天遠。
      消瘦損,玉關望斷。空領略,笛聲哀怨。甚時過了,江南路遙,計程尚緩。深深煙夢,合早約束君催喚。正萬山、消息歸來,訝許凍痕暗換。”此詞于梅信二字極有體貼,非浪賦寒花也。即以胎息論,亦從石帚、梅溪門逕來。
      省會烏石山范忠貞公祠有梅一,相傳宋代物也。十數年來,嘆夷盤踞是山,植綽楔,崇樓觀,而梅亦困頓于腥膻之中,無能過而問之者。予戊申在寧德,填金縷曲有云:“撩起我凄涼心事。細雨忠貞祠下過,人對花、齊滴傷心淚。要花看,將何地。”及歸,聞或者欲縱尋斧,先數日梅竟憔悴死。適賭肖巖此冊,感物傷懷,乃填滿江紅一首,并附跋語二則。嗟乎,思從曩人,渺不可得,孤芳搖落,何以為心,慷慨廣平之賦,非為黃大輿之梅苑資故實也。詞云:“嚴凍一天,偏做出、江山春色。才曉是、調羹手段,消寒骨格。香暗不沾蠭蝶鬧,枝高故耐冰霜逼。幸賦花、人盡鐵心腸,花非阨。
      宜愛護,休摧摘。今忽瘁,誰之責。冷相思無著,檐低月黑。夢斷忠貞祠下路,埋香也化萇宏碧。屬瘦魂、莫向隴頭銷,招應得。”跋云:“歲壬子,余抱幽憂,浪游自排遣,一二知已,惠書省問,述所見聞,皆堪痛哭。適肖巖寄此冊相視,欣賞累日夜不厭。因思昔日尚書治吾閩,政舉目張,時國家稱極休盛,而冊中唱和諸君子亦各能出所樹立,似自見于世。嗟乎。及今幾何時,竟令人累欷增嘆,而莫能自解耶。十月,余行經泉南,見道旁薪者,皆焦毀無枝葉。詢其故,始知前日劇盜方出掠,官不敢問。盜去,官乃索賄于鄉,鄉民破家不能滿官欲,官遂縱兵焚其十數鄉,眾悉趨入海,此其燼余之物也。嗟乎,付之一炬中,安知無梅花哉。則亦與烏石山之宋樹相吊而相泣也已。”又跋云:“墨卿先生與外大父丁喈庭先生同舉春官,素相得。嘗曰,墨卿每朝起,舉筆懸畫數十百圜,自小累大,以極勻圓為度,蓋謂能是,則作書腕力自是健。其隸法驂漢走唐,無一俗筆,與所述作并負重名。清夫先生曾為鰲峰書院監院,敦己愛士,人望與墨卿相埒。著甚德堂集,文峭潔不類凡近,與謝退谷教諭、陳惕園貢士最善,有二士記。前輩典型,令人起敬,宜肖巖珍襲之而不敢稍褻也。”
      卷六
      南浦秋波錄
      去省會南門十里地曰灣里,洲邊皆水閣,諸姬所居,詳張亨甫南浦秋波錄。今年九月災時,予居龍溪,得是信。友人陳星垣玉宇填明月棹孤舟調云:“卻道收場時尚早。只因伊、杜娘非老。詎意重陽,才過幾日,卻被祝融勾了。
      從此無分昏與曉。知汝難支煩惱。少慰愁懷,并詢近況,恨不將身飛到。”余聞汪稼門尚書督閩時,惡諸姬,欲驅逐之,諸姬扶老攜幼,環跪轅門,愿輟業,求賜少資本以為治生。尚書計其費不貲,事遂寢。及道光辛巳,洲邊災時,太守王君楚堂,禁人撲滅,延燒殆盡。后雖屢有興作,而壯麗終遜從前。非必嚴禁知斂跡,蓋亦一時財力之不及。吾友張任如仁恬常言神而五帝,則人無不媚之者。人而娼妓,則人無弗溺之者,故二處為銷金巨壑。至五帝嘆寂寞,娼妓多貧窶,則民窮財殫可知矣。乙巳,予游連江,填金縷曲寄芑川中云:“官府催租聲不斷,誤幾家、紅粉飄零死。樂游曲,猶佳耳。”蓋亦本此意也。嗟乎,論治者亦知歌舞為太平之象哉。又聞某年臺江水漲,巨木擁萬壽橋,狂浪噴薄高于屋,中洲地震動有聲,居民皆涕泣呼號,幸而橋折木下,水勢漸平復。陳惕園先生建議謂旁岸皆伎女逼處,施椿治樓,乃盡奪容水之區,故水橫如此。宜令伎女皆舟居,不許侵水滸尺寸地,不然中洲之眾,恐終難免其魚之痛也。詳惕園初稿。此說亦奠民者所宜留心也。蓋省會水利近多不治,小西湖在西門外,歲溉田數千頃,道光初頗堙塞,林文忠公倡議浚之。今居民復私種菱芡于其中幾滿,敗株朽橛,污泥日積,秋潦不能及踝,輒苦旱。而東湖之在旗地者亦然。夏春,上游水溢闌入湖,湖淺隘不可容,復旁濫為災。且數年前以備夷故,費數十萬緡買巨石扼濂浦,水易入而難出。故頻歲早稻多損,蓋漲甚則累旬,少亦十余日方退。余嘗見湖壖父老說,其初建屋時,門去水尺許,不及廿年,今門前可列廣筵十席矣。而城壕及內河亦多積穢,高者可以為路,設有緩急,竊恐非宜。昔日若移濂浦之費以之浚湖治河,不獨無虛縻之患,而民且受無窮之益矣。蓋海口門戶,在五虎不在濂浦。且濂浦填后,逆夷長驅直進,而商賈之覆沒者歲且無數。又附近灣里洲邊有地曰后墻里,徑路冗折,漳泉奸民,群萃其中。勾通夷人,販積鴉片,獲賄無算,因而招納閑散,朋比吏胥,作奸犯科,不可窮詰。漳泉俗本好勇尚氣,此輩又素習不善,一旦有警,勢必乘閑哄起矣。曲突徙薪之計,吾望其勿待焦頭爛額時也。
      榕園詞韻
      海鹽吳子安著椿園詞韻,修潔有條理,其凡例諸則,持論俱確、然云:本書從廣韻錄出,所取甚簡,如雖字、詎字、但字、或字、及崆峒之崆,茱萸之茱,剞劂之剞,邂逅之邂之類,難施韻腳,悉從舍旃。隱僻生澀,亦一意屏卻。作詩不妨葉險韻,然終非上乘,不為識者所韙。至于填詞,尤貴平易,字面一乖,便非當行本色。且為韻甚寬,葉字復有定數,非如詩家滔滔百韻,無所底止,以故不習見難葉者,概不復存。是固然矣。但其中亦有太缺略者,即如否字、舀字,皆詞家常用,而麌韻、筱韻皆失入。否,方矩切,陳琳大荒賦“豈云行之藏否”,辛棄疾永遇樂“為問廉頗尚能飯否”,俱與上文虎字葉,蓋古音也。不字有夫音,詩鄂不是也。故轉入甫音。舀以沼切,說文:舀,抒臼也。廣雅釋詁:舀,抒也。今閩人猶謂抒水為舀。又如齼字,齒傷酸也。高士奇曰:“今京師語,謂怯皆曰齼。”曾茶山和曾宏父送柑云:“莫向君家樊素口,瓠犀微齼遠山顰。”天祿識余笛字讀邱玉切。陸游曰:瀘卬閑謂笛為曲。故魯直念奴嬌詞“老子生平、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笛與竹葉,今俗本竟改作曲,非是。老學庵筆記其字其音,雖不如否、舀之古,而此等在詞家則確有依據,所當補入,不得執廣韻之書,而諉其掛漏之咎也。
      顧貞觀南鄉子
      古錢率一面有字,一面無字,無字為陽為面,有字為陰為背。無字,漢書西域傳謂之幕,唐書柳仲郢傳謂之模,而或謂之漫。明末輒鑄字于漫,如天啟大錢鑄一兩字,崇禎錢鑄戶工等字。至國朝則一面鑄漢字,一面鑄清書,而世俗謂漢字為字為陽,清書為覆為陰。惟卜筮之用錢,則以三覆為重爻為陽,三字為交爻為陰。二字一覆,以一覆為主,為單爻。二覆一字,以一字為主,為折爻。禮儀疏:筮法古用木畫地,今則用餞。以三少為重錢,重錢則九也。三多為交錢,交錢則六也。兩多一少為單錢,單錢則七也。兩少一多為折錢,折錢則八也。顧亭林曰:令人以錢筮者猶如此。顧梁汾貞觀南鄉子云:“繡榻近來閑。似整如敧欲卸鬟。自把毛詩教小鳳,關關。鸚鵡偷傳喚阿蠻。
      湘管淚痕斑。擲罷金錢弄玉環。身似離爻中斷也,單單。欲展雙眉更折難。”以此運入詞句,特覺新穎,其前片末二語,用時俗稱謂,更為巧合。
      肖巖詞
      肖巖自臺灣歸,復之寧洋。壬子夏,余于菁城讀其詞一卷,兼攬南北宋之勝,傳作也。滿江紅云:“紅雨樓前,愛有石、有泉有竹。憶當日、雪堆幽徑,月明華屋。兩扇青山排闥入,異書坐對焚香讀。看黃塵、滾滾者相公,皆粗俗。
      嗟擲筆,謀食肉。嘆朔口,徒果腹。算難得再種,故園之菊。十載奇憂白發盡,一場好夢黃粱熟。問人生、歲月有幾何,消清福。”又云:“莽莽蒼蒼,十萬里、胸吞八九。放眼處、左攜詩卷,右攜杯酒。破浪乘風行壯矣,幕天席地言夸否。倚長鯨,拔劍斫西風,神龍吼。
      山欲納,巨鰲口。潮欲殺,水犀手。枕柁樓細數,翼張星柳。喝月狂哦蘇子賦,呼風醉踢周公斗。論人生、富貴與功名,終吾有。”原注:辛亥七月,余自臺灣對渡五虎門,舟出觀音山,駛風如箭。是夜舟過黑水洋,風止,數萬里茫茫,波平若鏡。聞下有磁石,舟停久輒碎,同舟者皆失色。余至天后神前焚香默告,登柁樓唱姜白石平韻滿江紅一闋,依填一闋,風復大作,次日,舟抵虎門白畎。又云:“會上麟山,好一帶、茂林修竹。又幾曲、綠侵苔徑,紅迷柳谷。伽葉喜歡花在手,釋迦嗔恨云生足。趁浮生、半日且偷閑,歸休速。
      鐘聲斷,茶聲續。梵聲緩,泉聲促。嘆樂地難得,似僧幽獨。肯戒六根方是凈,未除一發終嫌俗。況吾曹、利鎖與名韁,皆拘束。”原注:麟山寺在寧洋縣南,一邑之勝也。百字令云:“晴窗破曉,又開門墻角,迷濛山色。萬籟無聲人悄悄,風墜空庭一葉。殘月留輝,微云弄影,意象都澄澈。泠然善也,妙悟難素言說。
      卻嘆橫海經年,破浪乘風,雨鬢將成雪。失計歸來仍得計,免涉波濤深闊。六月旋家,三冬就道,依舊身為客。沖寒犯暑,年年忘卻除夕。”好事近云:“搔首問青天,是我知心惟月。多少不團圓事,莫向青燈說。
      年來何事慰春心,有兩鬢華發。休似柳花飛散,任行人攀折。”卜算子云:“取次等新晴,晚覺斜陽逗。又聽空階滴滴聲,正四更時候。
      情感百端更,心緒千股湊。人道愁來縱酒宜,奈酒新愁舊。”
      燕蘭小譜
      燕蘭小譜五卷,自稱西湖安樂山樵,傳者謂余秋室集所作。皆紀有名京旦,分花雅二部。花者,弋腔梆子傅粉旦也,四十四人,以成都陳銀官為冠,王桂官次之,魏長生為殿。雅者,崐腔不傅粉旦也,二十人,以元和吳大保為冠,四喜官次之,張發官為殿。近張亨甫復著金臺殘淚記三卷,紀事同而用意頗異。凡為傳十篇,詩五十九首,詞三闋,雜記三十七則,始楊法齡,終王小慶。其小慶傳首云:華胥大夫曰:人得于天,而可愛者才也,色也,二者自相為愛,又深于眾人。眾人愛之而已,自相為愛,則相憐焉,相悲焉,而至于相殉焉。嗟乎,吹氣皆韻,送目已通,清魂易消,芳心難閟。是惟才人,是惟美人,此宜其相愛。未隕先虞,不寒猶怯,年知似水,意常若秋,故才人必早衰,美人亦然。美人必善病,才人亦然,此宜其相憐。至于嫁于廝養,辱在仆圉,蓋美人之薄命也,而才人有甚焉。送正平于江夏,則廝養不如,罪子長以宮刑,則仆圉不如,此宜其相悲。嗟乎,愛復奈何,憐復奈何,悲復奈何,不相殉而奈何。是故綺幃初卷,橫波一顧,是為態殉。壁畫黃河,舟邀青翰,是為意殉。臥病枕股,越禮奔琴,是為身殉。身殉而情可無憾矣。然而情天多陷,無石可填,情海多沈,無鵲可渡,是故又有思殉者焉。浦口別傷,門闌映斷,寄書悄悄,度夜迢迢,此一時也。傷何如矣。又有疾殉者焉,鏡羞改靨,黛損欺眉,衣外盈盈,我自語我,笛邊黯黯,卿不知卿,此一時也,怨何如矣。又有癡殉者焉,青冢埋啼,紅泉污粉,宮中帳里,慘淡娙娥,天上人間,凄涼信誓。況乃未曾平視,洛川思寶枕之投。乍感傳觀,蜀道掩香羅之泣。招尋九地,憑吊千秋,代往哀來,愁多涕少。嗟乎,此一時也,則有冒非笑而不辭,結悵惘而如溯,如余今日之為小慶傳者,又豈非癡也哉。嗟乎,讀此文而不揉腸蕩氣者人情乎。其疏影用姜白石韻為韻香即法齡題畫梅云:“嬋娟似玉。記那年舊夢,林下曾宿。喚醒羅浮,雙翠啼痕,斑斑欲化湘竹。仙云不墜春仍晚,甚處問、枝南枝北。恰夜來墨影橫斜,又是月明人獨。
      堪嘆朱顏宛轉,抱清怨瘦損,眉嫵孤綠。可得東風,吹汝如花,只在空山茅屋。開河日夕愁煙暗,且莫聽、笛中凄曲。便算他冷艷幽芳,也半落生綃幅。”則彷佛過垂虹橋,聽小紅低唱時也。遠者王紫稼,近者李桂官,皆取重于碩彥,歌詠之辭爛如。而迦陵眷戀紫云,至以百首梅花詩贖罪過,努力作藁砧模樣,一闋賀新郎,檀板間于今猶艷稱之。蓋洛陽分司,江州司馬,一領青衫,別饒熱淚,婦人醇酒,果知其何心耶。豈與徒侈狐媚者齊語哉。李雨村欲作嬖鑒一書,見雨村詩話。吾恐大欲難防,諷一勸百也,況夫遁為跅弛,固有大不得已者乎。
      林子羽詞
      林子羽有游仙記云,客游玉華洞,夢入一莎徑,見華表朱榜金書曰“瑤草洞天”,有一女奴曰:“子非林郎耶,妾之女君,待子久矣,妾請肅客。”乃過泠然馭風之館,道華萼葆光之樓,至怡神亭。亭西有天葩軒,軒中碼碯幾上陳一冊曰霞光集。一女年可二八,向余再拜。予答禮請姓字,女曰:“妾之嚴君,瑤華洞主葆素真君,董其姓,處默其字。妾乃第三女,小字蕓香。嚴君階列地仙,職司文衡,佳者皆錄于霞光集,以備上帝觀覽。君之作凡數十,其‘一鳥鏡天凈,萬花潭雨香’與‘檄雨古壇暝,禮星寒殿開’之句,尤為稱賞,今日愿求雅作。”余獻詩曰:“白玉仙源隔紫霞。人間有路入瑤華。絳囊儻示餐松訣,長向天壇掃落花。”女和曰:“天葩芳艷絢云霞。自愧才非萼綠華。待得塵緣收拾盡,鳳笙同奏碧桃花。”既驚寤,翼日尋其地,見一潭中有赪鯉數尾,因念尺素傳書事,乃作一絕投之曰:“曾入瑤華洞里來。天葩軒檻絕纖埃。玉笙未奏青鸞曲,山下碧桃空自開。”忽雙魚銜而入,須臾一箋浮上,有詩曰:“天葩小院敞銀屏。鵲散天河逗客星。欲識別來幽思苦,晚峰長想黛眉青。”記甚長,不能詳錄。驂鸞偶鳳,何此君好夢之多也。其與紅橋唱和,余已覼縷于前。茲讀其詞集,復見其蝶戀花紅橋憶別,有“錦屏翠幄留春住”之句,玉漏遲記紅橋故人春游,有“偏付與容華,稱顰宜笑”之句,摸魚兒書情云:“記紅橋,少年游冶,多少云情雨趣。金鞍幾度歸來晚,香靨笑迎朱戶。腸斷處。數半醉微醒,燈暗夜深語。問情幾許。情應似、吳蠶吐繭,撩亂萬千緒。
      離別處。淡月乳鴉啼曙。淚痕墜,紅袖污。海懷遐想何年了,空寄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長繩,系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銷魂,衷腸鐵石,涕淚也如雨。”愈徵其傾倒之至矣。又其錢塘舟中述懷填滿庭芳云:“小雨催寒,輕煙弄晚,空江一望模糊。片帆東去,誰念旅懷孤。寒雁連翔欲下,還驚起、相應相呼。棲泊處,擁篷攲枕,清夢繞菰蒲。
      還思行樂處,有高陽酒侶。洛浦嬌姝。空贏得半生,酒困詩癯。不道年來憔悴,但顧影、冷笑微吁。螺江上,天公還肯,容我釣鱸魚。”子羽詞不失南宋清疏之氣,在明初即置之劉誠意、高青邱間,亦復何慚作者。況紅橋留別之篇,康熙時,徐電發纂本事詩,備采于集,炳炳在人耳目前。王述庵竟一字不登,其疏甚矣。
      按摸魚兒闋,上片結拍,考之譜律,少二字。當是錯誤,非有此體也。第二句刻本作“雨情云緒”,與下“千萬緒”重押。曾見林吉人佶樸學齋鈔本,作“云情雨趣”,從之。或謂詞家重押甚多,即如近人納蘭容若浣溪沙,既曰“多情情寄阿誰邊”,又曰“紅綿粉冷枕函邊”,是亦一明證也。且葉少蘊填賀新郎云:“誰采蘋花寄與,但悵望蘭舟容與。”連用二與字矣。然余按蘆浦筆記,謂石林詞下與字去聲,漢禮樂志“練時日,淡容與”,顏注:與,閑舒。今歌者不辨,乃以其疊兩與字,妄改上與作寄取,可嘆也。然則雖似重押,實非重押。大抵字同而音義則有異耳。蓋詞自蒼梧謠、南歌子,至戚氏、鶯啼序,短者三四韻,長者亦不過二十余韻,儻使一韻兩用,匪獨才儉,即審音之道亦疏。不得引柏梁臺之三治字、二哉字,陌上桑之三頭字、二隅字等文,謂古人不忌重韻,以為文過也。又子羽集中,有望海潮,刻者將后片起三句分入上片作結語,尤誤。
      刻詞不合體例
      自明以來,詞學道微,不獨倚聲無專家,即能分句讀者亦少。近刻子羽嗚盛集,目其詞為詞話,此何說耶。丁雁水與竹垞、電發善,及刻紫云詞,將二公評語刊入,蓋作者既以少而自珍,故見者亦過譽而失實,不知其貽笑于大方也。鄭荔鄉方坤刻青衫詞,小令與散曲夾廁其間,體例尤為不合。許秋史刻蘿月詞摸魚兒一調,竟脫去一拍,屢有良友審定,竟亦不覺。今日或作詩話,引朱子水調歌頭,誤以為滿庭芳。而某鉅公著書講學于論文論詩之末,以為填詞無關學問,可以不作。嗟乎,是又大言欺人,自掩其短者也。詞本古樂府,而句法長短,則又淵源三百篇。有宋一代,名公鉅卿,魁儒碩彥,無不講偷聲減字者,豈真曲手相公盡皆輕薄哉。不習其藝,置之不論可也,妄加雌黃,則有胡盧于其側者矣。然亦因究心于此道者,太屬寥寥也。
      鄭荔鄉一門風雅
      荔鄉與兄石幢方城,猶子有隣天錦,以時文雄長閩中,稱三鄭。而荔鄉詩古文辭頗不愧方家,其詞則見賞于蔣鉛山。大抵佳處,卻有后村別調風味。采桑子云:“漢皇重色思傾國,長短纖穠。玉白花紅。涂抹都為悅己容。
      天寒有女依修竹,鏡暗芙蓉。月冷簾櫳。獨處□(女+包)媧恰伴儂。”又云:“生平怕讀登樓賦,不謂兒童。便爾飄蓬。佳節多于馬上逢。
      誰知行路難如此,寄廡憐鴻。彈鋏歌馮。冷炙殘杯到處同。”浣溪沙秋閨夜坐圖云:“落葉蕭蕭月鑒帷。塞鴻一夜盡南飛。檀郎何事獨歸遲。
      且自孤燈挑永夕,從渠小玉睡多時。綠窗對影靜支頤。”清平樂秋江泣別圖云:“蕭其森矣。臨水悲哉氣。浪打孤篷篙拔起。不許征人再倚。
      連絲別淚熒熒。歸期縱訂奚憑。恨不身為檣燕,隨郎直上巴陵。”金縷曲寒漏云:“海水涼銀箭。聽天街、冬冬不絕,千門盡掩。無數啼蛄爭吊月,迸出悲絲急管。更膈膊、翰音相亂。驛柝村春齊唱和,一聲聲、打入愁心坎。夢不到、華胥館。
      此情此夜誰能遣。最憐渠、孤燈逆旅,深閨小膽。坐擁繡衾寒似鐵,一串鮫珠著臉。捱不過五更三點。惟有玉釵冠上掛,揭流蘇、軟玉籠香暖。喃喃語,尚嫌短。”又步韻題朱云亭大令桐莊詞云:“檀板當窗掛。溯從來偷聲減字,源流騷雅。周柳辛蘇音響歇,誰更鑿空補罅。算都只,寄人籬下。心折桐莊詞一卷,是紅鹽白纻烏絲畫。歌宛轉,幾晨夜。
      寥寥此調誰彈也。細評量、聲同金擲,字均縑價。清比嬌鶯啼恰恰,圓似露荷珠瀉。又五色雨絲飛灑。穠郁芊眠白石境,嘆悠悠、孰是知音者。將進酒,與君話。”傳聞荔鄉子天鋂,博學而不慧。嘗曉出,歸而不知共家,問鄰人曰:“君識鄭某所居乎。”過市或屑銅敷泥為燈,天鋂以為真也,典衣數百錢買歸,其癡厚率如此。然十三經注疏背誦不遺一字,并能舉某句在某卷某簡某行。初其婦翁某見其善讀,謂當成大器,以女歸焉。天鋂亦謂宰相當用讀書人,以此愈益自負。而其婦卒郁郁死,天鋂挽之曰:“不作今生宰相,愿為來世夫妻。”天鋂后以縣學生終,其遺事至今猶藉藉人口。荔鄉一門風雅,婦女皆嫻吟詠。
      小西湖詞
      省會小西湖,在閩王時恒舞酣歌之地,歷詳省志府志及姚循義西湖志。湖山灣環,水木明瑟,樓臺載酒,嘯歌遂多。芑川訪水晶宮云:“芙蓉落盡秋煙夕。短棹漁郎臥吹笛。瑯琊王氣杳如云,三十六宮土花碧。全盛曾聞龍啟年。經營屢費水衡錢。四圍復道度香輦,十里清波飛彩船。大羅仙人領威武。自謂樂游足千古。歌舞風流盡燕鶯,江山蟠踞猶籠虎。石榴花發石門開。東麂征鼙動地來。金雁鈿蟬沒衰草,珠簾畫棟生寒埃。可憐五縣尚天子。溶溶不見全湖水。終竟胭脂土一堆,無端骨肉兵雙起。俯仰盛衰空愴然。秦樓漢殿誰常全。古來水晶宮不壞,惟有湖月光團圓。”張任如仁恬登湖心亭云:“空亭有秋色,一寺抱湖光。”撫往陳今,俱善形容。近讀荔鄉金縷曲西湖懷古云:“郭外西風射。憶當年、金戈鐵騎,爭王奪霸。復道縱橫三十里,一片珠甍繡瓦。曳綺糓、環而侍者。急鼓短簫樂游曲,奉新詞、滿寫香羅帕。重開宴,長春夜。
      而今事去如奔馬。似楚臺、梁園趙苑,蕩無存也。莽莽川原何處問,寂寞江城潮打。剩樵牧、歌吟其下。喚醒迷離龍帳夢,聽晨鐘、隱隱傳蓮社。銅仙淚,浩盈把。”是則故壘西邊,竹西佳處,仆本恨人,其傷心當不讓東坡、白石也。西湖所重在水利,今則雄兵橋下,積穢可以隱人。姚氏舊志,尚待補苴。誰能搜葺前聞,參稽往籍,仿蕭山毛氏湖湘水利志,儀徵李氏揚州畫舫錄兩家義例,勒成一書,庶論治者有所考鏡焉。若徒侈游覽,以資歌詠,抑巳末矣。
      按樂游曲,諸家選詞概不收錄,然其音節與張志和漁歌子極相類,是固絕妙好詞者。紅友詞律據以為譜,真不為無見也。夭籟軒詞譜,收及遼蕭后回心院詞,而獨置此曲不登,是殆一時失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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