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向哪里去? 去年我參加炎黃文化研究會召開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時,提到了這個問題。我認為,當今的世界正處于全球化的轉型時期,世界經濟開始走向全球化,那么世界文化是不是也要全球化? 我們中國文化向哪里去?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很迫切的問題,那次會議,反映了與會者關心這個問題的急迫心情。世界形勢正在變化,我們每個人都應當思考。我雖然年歲大了,但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思考這個問題。作為一個人總是要死的,但是中華民族還存在,中華民族的文化不僅存在而且還在延續,當世界經濟走向一體化的時候,中華民族文化將向哪里去?這是我們在文化傳承方面所面臨的一個大問題。所以,我提出文化自覺,要明白自己文化的來龍去脈,我們的文化是怎么來的,經過哪些波折,又將向哪里去。這不單單是我們國家和民族文化的大問題,也是全世界每個國家和民族文化共同的大問題。
文化自覺最主要是回顧前人的經驗,從前人的文化發展中汲取有益的教訓。中國歷史悠久,前人留下了許多很好的經驗,可以幫助我們把握好下一步向哪里走,走得更穩當一些。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于是想到了考古學界的朋友們,想請你們考慮一下,在你們的學科中有什么可以幫助我的地方,幫我來思考這個問題。
我有很多事曾得益于考古學界的朋友。早年搞民族工作時,當時正在籌建人民代表大會,要了解中國有多少個民族,各民族的情況怎么樣,如何才能團結成為一體。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尹達、曾昭遹等老一輩考古學家,協助我在云南做調查,一路上共同探討這個問題。從云南的少數民族歷史里,我們選擇與考古學相關的南詔大理史跡的調查,繞滇池走了一圈,真是得益匪淺,通過調查我們得出了一個不同民族可以融合起來的道理,這是歷史事實所證實了的事情。回京以后,我在民族學院開了一門課,用多元一體的觀點來講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所以我要感謝考古學界的朋友幫了我的忙。接下來我碰到蘇秉琦同志,他從考古學上把中華民族遠古文化的發展也概括為多元一體的模式,得出了和我同樣的觀點,并且寫出書來,從而推動了考古學的發展。這些事實證明我們是可以互相幫助的。現在又到了需要互助推動的時候了,請考古學界的朋友幫忙,先來推動我。
我曾和幾位考古學界的朋友聊天,我們從考古學的角度來討論中西文化有什么區別,有什么重要的不同,差異在哪兒。如果從遠古史講起,當時尚無紀年,也沒有文字,考古學家工作的重點就是根據考古發現的遺跡、遺物來恢復遠古的歷史。譬如有人告訴我玉文化是中國有特色的文化,玉器不能說外國沒有,但外國人沒有像我們對玉器那么重視。我想可以抓住這個特點,來弄清玉這個東西發展變化的歷史,透過玉文化來看中國文化發展的規律。這便是我建議召開這一“中國古代玉器與傳統文化學術討論會”的原因和目的。這種對中國文化發展的研討是反映時代要求的,而且很急迫,因為這是關系到我們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中國的根本問題是我們的10多億人怎么活下去,還要代代相傳,我們要給子孫留下些什么東西?這里面有歷史問題,從過去看將來,歷史問題不搞清楚,對將來會有很多迷茫,所以考古學的研究是很重要的,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情。我提出在中國玉器的文化上做些研究,其意在此。這就要依靠考古學界的朋友們了。
我是學人類學的,人類學里面應當包括考古學,可是我沒有學考古學。當年我的老師史祿國,為我制定的學習計劃是先學體質人類學,再學語言學,最后學社會人類學,其間還要自學一段考古學。但是,兩年以后他便離開了清華大學,我也離開清華去英國學習了。在史祿國指導下,我只讀了體質人類學,懂了點人體測量,對考古學則沒有接觸。原來以為將來總會有機會和時間可以補上這門課程,誰料我的一生變化無常,以后再無緣補上這一課。現在,我已年逾九十,但是在關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我仍愿重新補上這一課。這就是我提出問題的背景。
最近我讀到了一些關于考古學方面的文章,我想談一點讀后感,談談從中獲得的教益。其中有兩篇關于中國文化的走向問題的文章對我很有啟發。
第一篇是許倬云先生寫的《神祗與祖靈》。許先生是美國匹茲堡大學的教授,去年在香港我和他見過面,談得很投機,但對他的文章卻沒有好好讀過。在美國的中國考古學家中還有張光直先生,我在訪問美國時與他見過面,交談過,可惜今年初他去世了。我的一些考古學界的老朋友都故去了,尹達、夏鼐去世了,曾昭遹、蘇秉琦先生也去世了。因此,現在我要同考古學界溝通時,只好通過比我晚一輩的朋友了,如社科院考古所的潘其風,就給過我很多幫助。
我和許倬云先生私交不深,見面交談以后覺得他的學問確實不錯。他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信仰神靈上天和祖先崇拜,都與玉文化有關。許先生研究紅山文化的玉器,是以研究牛河梁紅山文化墓地為對象的,在研究方法上是以群體來研究,不是孤立的文物研究,他的著眼點是墓群,他把單體的文物納入到一個群體之中去研究,我非常欣賞他的這種研究方法。我自己在做民族社會調查時也如此,我不是只調查一個人,而是以一個村子為單位,要調查人與人的關系。許先生從對這一墓群的調查中看出禘郊與祖先崇拜兩者之間的區別。牛河梁紅山文化有兩組墓地,一組葬在高地上,墓主的社會地位較高,隨葬品中有玉器,看不見或很少見到陶器和生產工具;另一組是在低地上的墓葬,隨葬品以陶器或生產工具為主,很少有玉器隨葬。這種現象說明什么意義? 玉器起什么作用? 功能學派講究探尋活的意義和作用,也就是要研究玉器在墓主人活著的時候的意義和作用。許先生認為牛河梁紅山文化墓地所出土的玉器集中地說明,紅山文化社會中有兩批人:一批是有玉器隨葬的人,另一批是沒有玉器隨葬的人。有玉器隨葬的人很可能是代表神(God)的薩滿(shaman),是上天的代言人,是通天的,他有象征其身份的特別表象(或稱符號symbol),這種表象便是玉器。我認為許先生說得有道理,紅山文化的玉器是一種表象,因為當時的人信奉上天,他們要通過一個人來與上天溝通,這個人要有一種特殊的法器,某些有特殊形制的玉器便成了這種人的法器。說起來很有趣,我的老師史祿國認為,通古斯人起源在黃河流域,北方有些部族中就有薩滿,他們就是一種能通靈的人。薩滿起源很早,幾千年來一直保留下來。文化是不可能完全被消滅的。但是,史先生在講通古斯的薩滿時沒有講過薩滿是否使用玉器。在中國薩滿階層沒有傳下來,以漢族為中心的中華民族文化中,沒有發展出薩滿文化來。
許先生認為玉器的早期功能是起通靈的作用的,因為并非每個人都能與上天通話。墓中只隨葬陶器和生產工具的人,是不具備與上天通靈的資格的。當然,這些問題的闡釋都是一種初步的研究和推論,還有待做進一步的探討。
總之,當時紅山文化的社會已分化為兩個階層,上層是可以與上天通靈的人,下層則是不能通靈的生產者。這種現象不單是在紅山文化中存在,在良渚文化中也有類似的情形。
東西方文化的發展各有各的途徑。西方歷史中最重要的是資本主義產生,資本主義產生的基礎是基督教的新教徒,這是韋伯講過的,他有一本很大的著作:《基督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 (Protestantisch Ethik und den Geist des Kapitalismus)。
第二篇是郭大順先生談紅山文化“惟玉為葬”的文章,他相信早期玉器是可能通靈的說法,提出從“惟玉通神”發展到“以玉比德”,這一觀點比許倬云的文章又有發展。玉器的內涵從通神到通人,即從表示人與天的關系發展到表示人與人的“禮”和“德”的關系,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中國沒有宗教,從相信上天轉變到推崇禮和德,要有一個過渡時期。禮是將人與人的關系神圣化(sacred),禮不是法,禮是大家公認的行為準則,譬如我們見面鞠躬行禮,這種行為不是強迫的,而是大家共同遵守的禮貌。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坐有坐相,立有立相”,隨心所欲,那是不文明、沒有規矩的表現。我小時候沒有規矩是要挨打的。我說的這些都是平常的小事,禮最要緊的是管人與人之間的大事,“三綱六紀”是它的最高原則。從禮到德,德是用自己的力量來約束自己,是一種內化的自覺行為,內化就是將外在的規則通過思維變成自己行為的是非標準。從禮到德的過渡是反映人們認同禮的思維過程。中國古代的禮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德又是從什么時候建立起來的? 這些都是歷史學家要回答的問題。我覺得從有階級的文明社會產生以來,禮便在建立,西周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階段;春秋以后,孔子的儒家學派誕生,“以玉比德”的概念才逐步形成。
討論中國古代玉器與傳統文化的關系,必須與中國古代社會分化的歷史聯系起來。中國古代社會分化,即社會階層開始變化時,有一條很重要的標準,便是有了君子與小人之別,君子是高人一等的人,但同以前能夠與天溝通的薩滿不同,薩滿是得天之靈的巫師,而君子則是通曉禮法的“士”。孔子只懂得“周禮”,有不知道的地方也要去“問禮”。禮和法不同,法是憑外力控制,帶有強制性,禮則是甘心情愿遵從的。我想從禮到德的過渡時期,文字的應用和“士”的出現有密切關系。士在有了政治地位以后,就不僅是君子,而且是“士大夫”了。
那么,中國古代玉器與傳統文化究竟有什么關系呢? 大體說它們之間關系的演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玉器的初期階段,它主要是作為薩滿同天溝通的法器而存在;第二個階段是在文明社會中作為表現禮的等級制度的佩飾而出現;第三個階段是把玉器作為裝飾品來佩用,但把人們的道德觀念與玉器相聯系起來,視玉器為人們道德品行的象征。因此,中國人喜愛玉器歷數千年而不衰。
中國玉文化的研究,在上述兩篇文章中都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意見。可見我們選擇中國玉器與傳統文化這個課題來討論是恰當的。最后談幾點我對研究這個課題的意見:第一,要吸收一點社會學的研究方法。考古學雖然是以研究古代人類的遺跡、遺物為對象的,但它要闡釋的卻是以人類古代社會為主體的問題,因此,借鑒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是很必要的。研究者不要把遺跡、遺物孤立起來,要把它們放回古代社會之中,叫被發掘出來的遺跡、遺物說話。考古學家就是這些古人類遺跡、遺物的代言人。第二,要研究中國古代玉器變化的歷史。考古學家從考古學的角度,對中國古代玉器做分區、分期的研究,要研究不同文化系統的玉器的特點和變化。在這個基礎上,我們要考察早期玉器與薩滿的關系,為什么玉器是薩滿通靈的表象?為什么后來玉器又成為人的人格、行為、道德的表象?并用它來教育人。第三,我還要強調在我們這個課題的研究中,一定要堅持科學性。科學性的基礎必須是經過科學發掘出來的中國古代玉器。中國古代玉器的收集和研究有很長的歷史,從公元10世紀末北宋時代,一直到19世紀末葉,屬于金石學的范疇,利用古玉來“解經讀禮”。從明代開始古玉變成了古董,成了有經濟價值的商品,傳世古玉中的假冒偽劣之品,逐漸充斥市場,給學術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20世紀初現代中國考古學產生以后才改變了這種局面。但是,在中國古代玉器的研究中,科學與非科學的斗爭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終止。我希望考古學家要站在科學的立場上,保衛玉文化研究的純真性。
2001年5月
(資料來源:《費孝通倫文化與文化自覺》,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編 群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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