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能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但在家里,他卻是一個很威嚴的家長,連我們這些孫子也都有點怕他,他的兒子們更無法跟他進行平等的交流了。長大后我才知道,他這是在用威嚴的外表,強力維系一個已經不合時宜的封建大家庭。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才剛滿十歲,當然無法進行復雜的思想交流。所有對爺爺以往的經歷及其思想是知之甚少的。有一回,爺爺似乎準備對我講述些什么,但卻沒有進行下去。 那是他去世前一兩年。有一天,我與奶奶、爺爺坐在家里的炕上。奶奶坐在東頭,爺爺坐在西頭,我坐中間。奶奶手里拿著針線活,爺爺則無所事事。外面的陽光很燦爛,爺爺穿著夾褲。前面說了些什么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突然爺爺把自己的褲腿卷了起來,露出一只小褪。這只小腿從膝關節一下有一條長長的紫色的傷疤,非常惹眼。 爺爺似乎有點激動,他對我說:“我的娃,爺爺今天給你講講過去的事情,讓你也知道咱們這個家是怎么過來的!” 爺爺剛要開講,一直在一旁忙針線活的奶奶突然發話了:“你給小孩講那些干啥!” 爺爺剛涌到嘴邊的話突然噎回去了。沉默幾秒鐘后,悻悻地說:“我想讓他知道咱這一家人走過來有多不容易。”說完這話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原來,此時正是文革時期,語言是非常容易招惹禍端的。在文革開始不久,爺爺曾在飯桌上鄭重對我們這些小孩講:在家里聽到大人講的話,不管什么,絕對不能到外邊跟別人說去。奶奶則強調:即使在家里也最好別說什么(敏感話題)。所以,奶奶在關鍵時刻一攔,爺爺也就打消了念頭。 事實證明,這次交流機會的錯過,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爺爺在無法與兒子交流的情況下,我這個孫子其實就是他唯一可以傳遞記憶的對象,盡管我那時的理解能力有限,至少可以記憶。這以后,爺爺被疾病折磨,沒了心思,直到去世。 爺爺去世后不久,我跟父親去了去外地上學,等插隊的時候才重新回到奶奶的身邊。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個青年人了,腦子里充滿了對革命榮譽的向往。我們這個家庭,在村子里是參加革命人數最多的家庭。我也知道爺爺在抗戰時期當過多年村長,所以我特想知道:我爺爺是不是一個“抗日村長”,就如同電影《地道戰》、《地雷戰》里的那些村長那樣。 我多次問奶奶我爺爺跟八路軍的關系。因為在我們村的東面不遠,就是八路軍的活動區域,或者叫游擊區。但我奶奶能告訴我的只是:我爺爺認識不少八路軍的人。我問她爺爺給八路送情報不?奶奶說:八路那邊要求村長在日本人那里開完會,要到八路那里去匯報。所以爺爺進城開會以后,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還得悄悄地跑到八路那里去匯報。當時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奶奶說這些的時候,并無一點自豪。相反,倒是一種受委屈的感覺。后來才理解:無論是去日本人那里開會,還是去八路那里匯報,對奶奶而言,不過是加重了爺爺的危險,給她的感受不過是日子更加艱難而已。 我向奶奶問爺爺跟八路交往的具體情況,她好像也不太清楚。這也在情理之中的,因為在日本人的占領區,八路是不可能公開往來的,來也是夜間,她一個婦道人家,是不會知道很多的。不過她盡其所知,告訴了我一件事:一個曾經的八路軍排長,后來叛變到了國軍那里,當了連長。此人在快要解放的時候曾來我家坐過,他看到我家的家業后說:以你家的家業,共產黨來了肯定要斗爭你。他勸我爺爺早點走人,我爺爺沒聽。他好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叛變的。(我家剛解放時的確挨斗了,但后來“糾偏”又糾過來了——免招誤會。)我滿懷希望的問了半天,才從爺爺的關系中問出一個八路來,卻是一個叛徒,真叫人懊喪不已。 也許皇天不負有心人,有一件能證明我爺爺跟八路有良好關系的事情,卻讓我碰上了,我成了親眼目睹者。 那時,我爺爺去世好幾年了,家里突然來了一個解放軍,從他的軍服及年齡看,他是一個解放軍的軍官,他來到我家,徑直問我奶奶:“我哥呢?”他沒想到這一句話問到家人的傷心處,我奶奶含淚把他引到家里的供桌前,指著遺像告訴他:爺爺已經去世幾年了。這位解放軍軍官一開始不信,后來知道是事實后,非常傷心。他扶著桌子的一角,屈膝半跪,一手抓住爺爺的遺像,頭與臉附在胳膊上,痛哭不已。奶奶站在一旁陪著流淚,我則在一旁驚訝的觀看,心里一直在琢磨:這個人是誰呢? 這位解放軍哭了一會兒,被我奶奶勸住。我奶奶想問他此行的意思,這個軍官搖晃著腦袋只重復說一句話:“我哥是個好人呀!人既然已經走了,就啥也不說了!啥也不說了!”他重復著這句話,連我奶奶給他倒的水也沒喝一口,一臉悲愴地踏出了家門。人走后,我問奶奶認識這個人嗎?是我家的親戚嗎?奶奶說不是親戚,也不認識。究竟此人與我爺爺是怎么認識的,有什么交往,至今是個迷。 我作為知青返鄉插隊后,大隊里處于照顧,讓我在大隊的菜園勞動,這里的活兒相對生產隊要稍微輕松一點。種菜在農村是一項技術性強的活,所以這里集聚了村里七八個老頭。這個菜園的領導,也是一個老頭,恰恰是我爺爺生前的至交。在日本人來之前,他與我爺爺搭班做生意,在日本人來了之后,我爺爺當村長,他就是副村長。不管是爺爺生前還是死后,兩家人的關系非同一般。我對他一直是以“爺爺”相稱。 有一次,勞動中間休息,幾個老頭,還有這位爺爺和我,坐在涼棚下面。我還是想打聽我爺爺跟八路的關系,因為這位爺爺跟我爺爺是長期搭檔,對我爺爺與八路的交往,他理應知道,因為此前多次打聽未果,這次又當著這么多人,所以就轉了個彎。 我說:“咱村距離八路活動的村子也不遠,咱們村應該也有八路的眼線什么的吧?” 我這一問,幾個老頭頓時活躍了,這個說張三是八路的人,那個說李四跟八路有瓜葛,但都不怎么確定。這時,一直沒吭氣的那位爺爺發話了:他沒有肯定或否定誰是八路的人,卻轉著彎說:“這些人只管捅馬蜂窩,日本人隨后要找老百姓的算帳,他們管嗎?”說完這話,他一臉不屑的揚起了頭。 他這句話立刻起到了扭轉風向的作用,幾個老頭立刻說起日本人吃了虧找老百姓出氣的事,并你一言我一語地稱贊:那幾年,多虧我爺爺和現在這個爺爺的維持,才使老百姓少遭了不少罪。而這位爺爺在眾人的夸獎中,還有點飄飄然的樣子。 看到這副場景,我突然明白了:我爺爺不可能是一個“抗日村長”!他的意識或者覺悟,跟當時或當下的老百姓沒有太大的差距,不過是把求平安放在第一的位置而已。他可以跟八路軍的人有私交,他可以把自己的兒子(我父親)送到八路那里,但他不會愿意讓八路在他管轄的區域里捅日本人的馬蜂窩,給自己找來難以應付的麻煩。從那以后,我不再試圖證明我爺爺是一個抗日村長了。 我爺爺不是一個抗日村長,這讓年輕的我心里多少有些遺憾。這遺憾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慢慢消減。我明白了:爺爺沒有把民族大義放在第一位,這是歷史與地緣的原因造成的。但也沒有背棄民族大義。重要的是他沒有喪失一個中國人的良知,做日本人的走狗。在有機會保護一方百姓的時候,他也曾努力去做了。這是他生前在村里享有很高威信,死后多年仍受村民懷念的原因。也許有人會罵:你爺爺走的路不正是汪精衛走的路嗎?我說:不對!因為我爺爺不是政治家,他只是一個普通農民而已。至于那些動不動就將“漢奸”的帽子扣給同胞的人,我只能說:他們遲早會長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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