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集:110歲教授的生命傳奇 文匯報記者 梁煬 長壽秘笈十訣 ■思想開朗,樂觀積極,情緒穩定 ■生活要有規律 ■堅持體力勞動和體育鍛煉 ■注意休息和睡眠 ■注意飲食衛生,勿暴飲暴食 ■戒煙,少喝酒 ■節制性欲 ■不忽視小病 ■注意環境衛生,多同陽光和新鮮空氣接觸 ■注意勞動保護,防止意外傷害 題記 他自幼身體孱弱兩度休學,60多歲時三次切腹治療,自稱“一生因病休學在家和住院不下十次”。5月7日,慶祝完生日,老人不覺已邁入110歲高齡,成了世界上最長壽的教授。 他家庭貧苦,17歲方才高小畢業,維持學業只能靠借貸和朋友周濟,卻奮發圖強,成為中國生物化學的開拓者和營養學奠基人。 他好勝要強,同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然而,他又有很強的自控能力,樂觀開朗、知足常樂。 他的一生,平淡而壯闊,真實而坎坷,矛盾而簡單,仿若一艘理想之舟,被一只無形大手推動,安然穿越中國近現代的飄搖風雨,隨遇而安,樂健百年。 這位傳奇老人,就是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鄭集教授。 5月14日,南京,小雨初霽。我如約來到老人家中。那是一棟坐落在南大校園邊上的兩層紅磚小樓,家具陳舊逼仄,墻壁油漆斑駁,老人午睡剛起,正盤坐在床上“練功”——用自創手法從頭按摩到腳。 起居有常,飲食有節,這個習慣,他已堅持了幾十年。 老人面頰紅潤,目光炯炯,雖然耳朵早幾年已有點重聽,但思維卻異常清晰。采訪完畢告別時,老人伸出的手光滑而有力,“讓你們也沾點仙氣”,老人瞇瞇眼笑了,眸子里分明是一個多世紀的滄桑和豁達。 四川放牛娃終成美國博士 留美入學第一天,鄭集在日記中寫下這樣的誓言——“把我國生物化學這片沙漠,變成林茂草豐的綠洲,這是我至高無上的理想。”他用一生的努力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1900年陰歷四月初八,鄭集出身于四川省南溪縣劉家場的一個農民家庭。幼年家貧,常幫家中放牛、割草,14歲才進入縣高級小學讀書。17歲時,他以高小第一名成績畢業,卻無錢再去中學深造。他沒有自暴自棄,而是選擇自修中國經典古籍,面壁苦讀一年后,鄭集下定決心走出偏僻的小縣城,去更廣闊的天地去翱翔,他要去考留法勤工儉學。好友李代芬為他籌集資助了20塊銀元,為節省路費,鄭集與另一個同學步行七天到了成都。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留法的大門并未向年輕的鄭集敞開,但他求學的道路并未止步。1921年夏,鄭集考上了國立成都高等師范學校。豈料,鄭集入學后因病,只得回家休養,加上對學校設施不滿意,他想出川轉學到南京。懷揣著李代芬再次資助的10塊銀元,他來到南京,終于如愿考上了東南大學(后改名為中央大學,即南京大學的前身)。 被國立大學錄取的興奮并未持續太久,因為貧窮,鄭集只得住在南京雞鳴寺的一處破廟里,與另外兩個同學睡一塊破匾,每日啃的是黑面烤餅,常常因為饑餓眼冒金星。無奈中,他寫信向川中好友求助,大約兩三個月后,他終于收到了李代芬的回信,隨信附上了李代芬和幾位好友共同籌集的10塊銀元。鄭集收信后,大哭一場。在后來的回憶錄中,他是這樣形容摯友李代芬的,“在我的一生中每當關鍵時刻都得到他的支持,因此我對他給我的深厚友情是終身不忘的。” 鄭集自小好勝要強,他說:“我要當縛蛟龍的猛士,決不做摸小魚小蝦的漁翁。”大學艱苦的環境反而激發出他勤奮讀書的動力,每天汲取知識的營養,并為自己選定了科學事業上的目標。 剛進東南大學時,鄭集不懂得什么學分制,也不知道怎么選課,冥冥中仿佛命運驅使,他闖入了生物學系秉志教授的辦公室。這位中國生物學的泰斗,放下手頭的工作,耐心了解了鄭集的愛好和志向,除幫助他選了中文、英文、化學等課程外,還幫他選了自己講授的普通動物學和錢崇澍教授開設的植物學課程。 這是鄭集人生中極其重要的拐點,兩位大師的親身教學,不僅使鄭集初步接觸了生物科學,讓他學到許多畢生受益的治學態度和方法,更在道德品性和為人處事上受益良多。在學習的過程中,鄭集逐漸對生命活動中的化學變化產生興趣,因此他選修了大量的生物學和化學課程。 大學畢業后,鄭集留任中央大學農學院助教。1930年,鄭集公費赴美繼續深造,將生物化學和營養學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 為了獲取更多更好的生物化學和營養學的基礎知識和實驗技能,鄭集竟在4年內讀了俄亥俄州立、芝加哥、耶魯和印地安那等四個大學的有關課程,接觸了植物蛋白質化學和營養學權威孟德爾教授等許多世界著名的生物化學專家。最后,鄭集選定大豆蛋白質化學及其營養學作為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并如期獲得了博士學位。1934年,鄭集滿載著最新的生物化學和營養學的知識,滿懷熱情地回到祖國。 非才德貌“三兼”,吾不娶 鄭集一生淡泊名利,但他的情感生涯卻極富傳奇色彩。1930年,在去國離家的輪船上,他對自己心目中的終身伴侶作了一個理想的綜合,“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非兼具胡倩之才,硯蓉之貌,亦陶之德者,吾不娶也。” 胡倩、硯蓉、亦陶正是鄭集無果而終的三段戀情的女主角,也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三處傷痕。 1921年,在成都一家英文補習學校里,鄭集初識胡倩,一位情長、心慧、才高的姑娘。愛情,讓兩顆年輕的心一步步靠攏,然而胡倩家貧,母親希望她早日擇婿,此時鄭集剛考上成都高等師范學校,正是男兒志在天下,一心撲在學業前途上的時候,“我學未成,何以成家。”一段戀情就這樣意外而惆悵地終結了。 1922年,鄭集決意出川到南京求學,行前回到家鄉南溪,好友李代芬將妹妹硯蓉介紹給他,兩人開始了鴻雁傳書。1926年,互相愛慕的鄭集與硯蓉訂婚了。命運的大手偏偏捉弄著這對年輕人,正當鄭集滿心憧憬未來之際,噩耗傳來,年輕美麗的未婚妻作為愛國學生、地下黨員,在重慶“三三一”慘案中遭受迫害,不久因病去世。 硯蓉之死,給鄭集造成巨大的精神創傷,他將自己的心扉緊鎖,把滿腔熱情都投入到生物化學這一嶄新的科學領域。在寫給硯蓉的悼詩中,他發誓,“從此花叢懶回首,半為壯志半為伊。” 此時,一位女子走入了鄭集的生活,她就是呂亦陶。亦陶對鄭集體貼備至、柔情有加,奈何流水負落花。在送鄭集留洋的外灘碼頭,她塞上一個信封,委婉表達了以身相許的癡心。鄭集長嘆之余,也發下宏愿:非才德貌“三兼”,吾不娶也。 這樣的伴侶哪里去尋?鄭集發愿之后,也沒放在心上。誰知1931年1月19日,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故土的信,打開一看,里面有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柳眉秀目的少女的倩影,背面寫了幾個字:“我非滄海水,亦非巫山云,君其慎之。” 原來鄭集的一位老同學認為以才德貌而論,他的妻妹與鄭集太般配了,而姑娘對鄭集也很有好感,于是老同學決意撮合這段美滿姻緣。 就這樣,通過越洋鴻雁傳書,鄭集與朱榮芳開啟了七十年相知相伴的道路,鄭集終于找到了他一生的伴侶。愛情的美滿,也許是他康健長壽的又一個秘方吧。 普及營養知識科學救國 鄭集的人生坎坷多難,但他的科學道路卻是幸運的。從20世紀20年代讀大學開始,他就與生命科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并辛勤耕耘了80載。他的一生,與我國生物化學發展歷史緊密相連。 天降大任于斯人。1934年,鄭集回國后,籌建了我國第一個生物化學專業機構——生物化學研究室;1935年,中央大學成立醫學院,鄭集籌備了生物化學系。抗戰時期,鄭集在成都發起成立了“成都生物化學會”,從而誕生了我國第一個生物化學專業的學術組織。1945年,鄭集開始在中央大學醫學院創辦生化研究所,這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培養生物化學研究生的正式機構。此后,直到耄耋之年,鄭老獨自編著7本專著、撰寫了56篇科學論文。幾十年來,他為國家培養了大批專業人才,生化界許多知名學者都出自鄭門。 1935年夏,南京有報紙報道市民因蕉、芋同食而中毒,引起社會恐慌。為了澄清事實,保障人民的健康,鄭集從180余對“相克食物”中選擇流傳最廣的14對進行實驗研究,其中包括:香蕉與芋頭、花生與黃瓜、蟹與柿等。鄭集首先用鼠、猴等進行實驗,最后他不顧愛妻勸阻,自己食用食品進行試驗,結果證明這14對食品均無相克現象。至于食用后確有不適和中毒的,鄭集調查發現,問題不在食物相克,而是由于食者本身過敏,或者食物不潔,或者食物本身有毒等。 鄭集不僅是生物化學大師,也是位營養學大師。幼年多病的經歷,使他對中國人的孱弱體質有切膚之痛;“東亞病夫”的輕蔑稱謂,更讓他深受刺激。他立志要研究營養學,摘去這頂屈辱的帽子,實現“科學救國”的理想。為了普及營養知識,增強國人體質,鄭集跨出實驗室,為雜志、電臺寫了一系列科普文章。抗戰爆發后,中大醫學院遷往成都,鄭集繼續編寫《營養講話》系列在電臺播放,最后充實成《實用營養學》一書。 鐘山風雨起蒼黃。1949年初,國民黨軍隊接連潰敗。行政院下達“國立院校應變計劃”,企圖強迫中央大學南遷,遭到中大教授強烈反對。中大校長、訓導長、總務長三人棄職而去后,教授會投票選出鄭集等11名委員組成“中大校務維持會”,鄭集與胡小石、梁希教授一起被推為常務委員主持校政,積極投入護校運動,使國民黨遷校的陰謀落空。 古稀之年開始抗衰老研究 “文化大革命”期間,鄭集兩次被隔離審查,時間長達13個月。1972年,飽受錯誤批斗之苦的鄭集回到工作崗位,此時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痛感白發催人,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在講課和編教材之余,他感覺自己的各個器官都在走向衰老,于是對衰老和抗衰老的問題產生了興趣。 鄭集調查了100多位70歲以上的健康老人,了解他們健康長壽的原因,總結出十條健康長壽的經驗要訣。基于自己的初步研究和總結國際上已有的抗衰老理論,鄭集提出了“衰老的代謝失調”學說,成為我國衰老生化研究學科的奠基人。鄭集認為,細胞代謝機能失調是衰老的原因。精神壓力、不良生活方式、放射性物質和噪聲等環境因素,會人為地干擾或破壞自然衰老的進程。延緩人體衰老,就是要適當調整人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 “且喜老來健,尚無頹廢姿。天若假我年,還將再著書。”80-90歲之間,鄭集的《普通生物化學》(第二版)獲全國優秀教材二等獎,《衰老與抗衰老》獲全國優秀科普圖書二等獎,《健康長壽之路》獲全國優秀短篇科普論文一等獎。他指導碩士、博士研究生9名。 鄭集精通英、德、法、俄四國語言,74歲時還自學日語,“多識外文眼界寬,洋為中用任君看,英德法俄誠必要,近鄰日語亦應鉆。”90歲,他又自學朝鮮語,赴平壤參加世界老年學會議,在會上宣讀了兩篇論文。98歲,他出版了改動較大的《普通生物化學》第三版。100歲時,他還每天去學校上班,修訂書稿,后來摔了一跤,住了105天的醫院,才離開了心愛的校園。 銘感師友之助,體會貧寒學子的不易,1993年,生活一向儉樸的鄭集捐出3萬美元,一部分給中國生化學會、中國營養學會,作為基金獎掖后學;一部分作為助學基金,幫助南大經濟困難的學生。他動情地說:“我不想留什么財產給兒女,希望這點錢能幫助有志于基礎科學研究的年輕人,耐住寂寞,早日成才,報答我們深愛的國家和人民。” 一本研究抗衰老的活教材 鄭老72歲開始抗衰老研究,而今110歲了依然思路清晰、心寬體健,堪稱理論和實踐結合的典范。他本身就是一本活的研究抗衰老的教科書。
有人告訴我,老先生的體檢指標有些方面比年輕人還要好,心臟、血壓都正常。 我雖然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吃了一驚,話題就此圍繞長壽秘訣展開—— 起居飲食不違反身體原理 “你們想問啥子問題?”雖然1922年就出川求學,老先生依然鄉音未改。 “你年輕時身體不是很好,現在這么長壽,最主要是什么原因?”我問鄭老。 說起養生,鄭老來了興致,頓時滔滔不絕講開了:“起居飲食應該不違反身體原理,包括所有生活習慣、工作,不妨礙身體正常健康就行了。好吃的東西吃得太多就不好,抽煙、喝酒、過分熬夜、吃喝玩樂的事情有很多是妨礙身體的,像這些有礙身體健康的事情就要排除,不要去沾染。 “所謂健康就是身體各項功能很正常,呼吸、運動、血液循環,讓它自己本身按照它的規律進行,不要過分干擾。人太累了不休息,腦功能就會產生問題,就會影響其他器官,各種疾病就會發生。所以影響生理上的事情會影響心理,影響心理上的事情也會影響生理,比如說你遇到不高興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就會影響大腦功能。健康是一門包括生理學和心理學的系統學問。 “喜怒哀樂不能過分,這些東西本身就是矛盾的,不能沖突太厲害,不要過于快樂,不要經常發脾氣,不要經常悲哀,要合乎情理,不危害生理。身體是受腦子控制的,受感情控制的,思想感情很正常,你的身體就會正常。” 鄭老的生活作息極有規律,早上5點鬧鐘準時發令起床,花1小時在床上按摩一遍,從頭皮、眼、耳、鼻、喉、胸、腹、腰、四肢直至腳趾,達到舒筋活絡、促進新陳代謝的目的。12點準時吃中飯,晚上9點半到10點睡覺。這個習慣他已堅持了幾十年,即使是年三十晚上,鄭老也是按時入睡的。 鄭老說:做什么事情要有毅力,記住四個字,持之以恒。他說,“像我這樣的生活規律其實不難做到,吃的東西也很簡單,貴在堅持。” 食物很規律不用吃維生素 鄭老一日三餐有規律,而且講究葷素搭配、科學飲食。飲食以“三低(低脂肪、低熱量、低糖)、二足(足夠的維生素和纖維素)和易消化”為原則,要包含人體需要的糖、脂肪、蛋白質、維生素、微量元素等營養成分。 鄭老的長壽菜單并不復雜:早上運動完后空腹喝一杯蜂蜜水,吃凍干粉、復合維生素片;7點吃早飯,牛奶、雞蛋、饅頭、蛋糕換著吃,加點粗糧、麥片之類的,再補充一點紅棗、枸杞、桂圓;12點準時吃中飯,一葷兩素一湯配稀飯,多以時令蔬菜為主;晚飯是藕粉、包子、面條、餛飩之類容易消化的食物,8點半喝酸奶。 鄭老喜歡吃甜的水果,還愛吃香蕉,潤腸通便,一般中午晚上各吃半根。他還愛吃巧克力。“我自己都不吃辣的,傷胃。要少吃油炸及過分辛辣之物,每餐最好吃八分飽。” “維生素從天然食物中攝取比較好,還是需要特意定量補充?”我問。 “如果你的飲食很規律、很好的話,就用不著單獨再吃那些東西了。單獨吃維生素是因為飲食不正常、身體虛弱才要補,我并不是每天吃維生素,吃一些飲食就夠了,但是維生素就擺在我桌上,高興就吃。維生素吃多也不好。” 鄭老不主張服補品和保健品,很多保健品廠家想請老先生做廣告或當代言人,都被鄭老拒絕了,因為老人從不吃保健品。 酒色財氣都不是好東西 鄭老曾自創養生十訣,其中樂觀是十訣之首。“勿求長生草,世無不死藥。只應慎保健,攝生戒偏激。欲寡神自舒,心寬體常適。”他認為養身先要養心,要有好心態,心平氣和身體才能健康。 我突然對鄭老的心路歷程充滿了好奇,“你17歲才高小畢業,進不了中學,那時候感到迷茫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卻很感慨,“我這一輩子,在農村出生,經過了很多艱苦的環境。像我們這些人,知識面很廣,醫學、文學、哲學,我懂的東西很多,我的經驗很多。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有肺結核,吐血,不健康。我身體是慢慢好起來的,飲食調理很重要,思想也重要,酒色財氣都不是好東西。 “人都喜歡喝酒,我也喝酒,但喝得少,高興時喝一兩杯也可以,但我不喝醉,喝醉就傷胃了。要是天天喝酒、拼命喝酒就是不好的習慣。” 孔子曰:“仁者壽”,鄭老就是佐證。他對人寬厚,淡泊自甘又樂善好施。去年汶川地震發生后,他寫下了自己百年歷程的20多次苦難,激勵災區同胞自強不息,戰勝災難,重建家園。也正因為境界高、憂慮少、胸襟開闊、心情舒暢,他才能順應自然規律,得享天年。 結束采訪時,我問鄭老:“您現在還有什么愿望?” 鄭老脫口而出,“我的愿望多得很,最大的愿望是健康長壽。”房間里的人都被老人風趣的回答逗樂了。 文匯報2009年5月25日第十二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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