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中的母親

　　母親在我們眼中永遠是和善溫柔的、可親可敬的，他們為我們奔波操守，辛苦勞碌，卻并不卑微，而是以深厚濃烈的姿態孕育了我們今日的光輝燦爛。她們盡忠職守，兢兢業業，為我們披荊斬棘，開山鋪路，在我們學業有成，周身綻放燦爛的光環時，她們的身影卻被遮擋住了，這對我們來說是怎樣的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感恩雖至此，亦不能挽回披星戴月，起早貪黑的母親青春的顏容。
　　我曾遇到過許許多多的母親，也目睹了她們形形色色的人生，紛繁復雜。然而，最令我心中難以遣懷的是看到了風沙之中的一群母親——袒露著艱辛苦楚的一群母親。她們可能來自某些個偏遠鄉村，為謀求生計來到學校里務工。她們衣衫破舊，塵土滿面，穿戴皆如男人，裹著粗布頭巾，時值正午，三五成群地坐在空地中休息。我遠遠望著她們，雖然面容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可是每多望一眼，我心中就會多一份震撼，多一絲傷痛。雖值春日，卻已是炎熱難耐，且常常風沙狂作，在我們早早換下沉重的冬裝穿上輕便的春衣，為明媚的春光歡呼雀躍、四處踏青時，她們依舊身著厚重臟舊的秋冬服裝，頭頂著烈日，勞作在草地間，吃力地弓起背，彎著腰，似拉滿的弓弦，如虔誠的信徒一般，開掘著干硬的土地，干著不屬于女人干的沉重的體力活。她們的皮膚完全暴曬在日光下，已被灼燒成只有海邊以捕魚為生計終日受海風吹打的人才有的醬紫色。聲音嘶啞，卻肆意粗獷地大喊著，許是迫于生計抑或時常困頓于謾罵打諢中，而完全放棄了女子應有的矜持與羞澀。嘴唇干裂，已裂開魚肚白的傷口，但仍忍不住時時舔一下干裂處。我忽然想起方玉潤評《周南·芣苢》中的一段話：“……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若斷若續，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然而此情此景，卻與這詩情畫意的情境大相徑庭，背道而馳，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涼。
　　午飯時間，風沙之中的母親停歇了勞作，脫下了厚重的外衣，席地而坐，大聲叫嚷著并互相逗笑著。她們紛紛拿出從家中帶來的白瓷飯缸，上面的漆已斑駁脫落，露出魆魆黑色。旁邊的一個無蓋的大白桶里盛著剛從水房抬來的熱水，正騰騰冒著熱氣，她們似乎沒有什么公共的器具來分取熱水，于是競相拿起掉了漆的瓷缸放到大桶里去舀水。一缸缸的水在她們看來便是融化的希望，是幸福的安慰，是體力的再續資源。已經舀到水的便從包里拿出自帶的干糧，就著自制的咸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猶如在品嘗一頓豐盛的午宴，仿佛嘴里嚼著的是令兩頰生津的美味佳肴，那么滿足那么自得。水很燙，所以她們并不能捧起缸子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只能期望風再大些、再大些，好盡快把水吹涼。雖然嗓子已干得冒火，也只能忍著了。有人從口袋里顫顫地抖出一塊多錢，買了一瓶礦泉水，清澈的礦泉水瓶被她緊緊地攥在皴裂污濁的手掌中，她仰起脖子大口大口狂飲著，似是品嘗玉液瓊漿般的快活，白花花的水流耀得我眼睛生痛。
　　千百年前李紳寫的《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一下子跳到了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了噙著淚水的詩人伸出顫抖的手竭力為她們拭去額頭滾滾的汗珠，也深刻理解了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心憂炭賤愿天寒”的矛盾苦澀之情。她們窮困并堅強著，并不在意行人投去的異樣的眼光。她們硬著心腸把尊嚴裹起，在風沙中獨自品嘗著生活的苦酒，唱著斷腸的歌。水足飯飽后，疲憊的她們便三三兩兩靠在一起，互相枕著睡在干裂的泥土地上。大風并未停歇，揚起的沙塵劈頭蓋臉地砸在她們渾濁的面龐上，也隨風落入了她們用以解渴的水桶中。烈日繼續暴曬著她們，可她們的身體并未轉動，只是拉下頭巾稍遮住面龐，很滿足地享受這短暫的休息時間。畢竟勞累了一上午，緊接著還要掄鋤頭扛鐵鍬再接再厲繼續勞作，怎能不趕緊休息一下呢，何況在她們眼中狂風烈日是家常便飯，已習以為常了。
　　我的目光細細逡巡著這群樸實的、勤勞的母親。已是不惑之年，卻仍要為維持生計而累死累活拼命出賣體力，她們的家在遠方，她們遠離了遠方那個溫暖寧靜的家，她們是否在思念著遠方的親人，是否在憧憬著發工資時幸福的笑容，是否在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更加辛苦地勞作以賺得更多的錢來貼補家用？
　　風沙中的一群母親，如渴睡的孩童般沉沉地睡著，安靜地睡著，在風中蜷縮如干枯的魴魚。我突然發現其中一人竟還在用針線細密地縫著一件衣服，那么細心，想是因自己整日離家不能為孩子織補所以特地帶過來縫補的。這位母親赤裸著額頭，風沙吹紅了她的面龐，她瞇起的眼睛滿是柔情。看到這一幕，我開始心虛膽乏，竟落荒而逃，因為我不敢正視她那黝黑的雙手以及那一針一線靈巧嫻熟的縫補衣服的動作，那么親切又那么的令人震撼。我無顏面對。想自己實是“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如寄生于天地間的縹緲蜉蝣，只知道索取卻并未有所回報，庸庸碌碌，無所成就。那殷殷的母愛所折射的灼灼光輝更令我汗顏，以致無地自容，愧疚不堪。原來母愛從未卑微，即使它只是一粒小小的種子，卻仍會倔強而堅強地吸風飲露生長成茁壯的參天大樹，為我們遮風擋雨。冰心說過“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蓋天空下的隱蔽？”
　　風沙中的母親，假如你不曾養育我，我將會去向何方？一年一年的風沙雖然遮掩了你們嫵媚的笑顏，但我卻更加讀懂了母親的愛。春花秋月雖無情，可是走遍萬水千山卻再也找不到像母親那樣溫暖的笑容，那樣深情的關切！天不長地不久，唯有母愛是永恒，地會老天會荒，唯有母愛永不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