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種鳥在世上都很罕見,它們都只是階段性地或在特殊情況下才出現。另一方面,兩
者都與太陽關系密切,并被視為太陽的動物化身。它們的外形也很相似:作家們贊美它 們的美麗,那以紅色為主的鮮艷的顏色,周身羽毛布滿了銘文;這兩種鳥甚至在解剖學 特征方面也一致,這使它們類似于所有的動物。它們的習性也相同;都有優美、悅耳的 歌喉,都只吃精美、稀有的食物,都棲息在山間特定的樹木上,在遷徒時都為眾鳥所簇 擁。它們都居住在遙遠的、天堂般的國度中,或在神奇島上。 在《太平御覽》中,它們卻被拆開,分別列入了不同的族類。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類書
將鳳凰置于完全不同于孔雀或雄雞的一類鳥,即鷺、鶴、雁、天鵝等之首。而實際上, 我們沒有充分注意到,在《楚辭》、漢賦,或在《山海經》中能讀到的對鳥類世界的描 寫中,鳳凰常與涉禽類或蹼足類,即是說與善飛、不棲山間而居水畔的奇鳥珍禽相伴。 如此看來,如果說畫家或雕刻家們主要為鳳凰的美麗所打動,而從孔雀或雄雞身上汲取 了靈感來表現它,那么作家則相反,他們并未忘記鳳凰光彩奪目的羽毛,同時也贊美它 在飛行時的生機勃勃和充滿活力,它使人聯想到天鵝或仙鶴。 在古代中國存在著兩類紅鳥,俗稱為“赤雀”和“朱鳥”,盡管兩詞時常混淆。赤雀是
上天的信使。是它預告了周文王及其后一些君王的登基。傳統上,人們總是將它的紅色 解釋為周朝和漢朝的象征色。這只紅色的信使,雖然表面看來是一只小鳥,但也像上面 提到的那些鳥類一樣被歸入鳳凰之列。尤其是在《緯書》中,文王的紅鳥實際上是一只 鳳凰。另一種紅鳥,即朱鳥,是宇宙的象征,人們對其來源常常眾說紛壇,有時說它源 自遠古。它代表南宮七宿之總合。古代也稱這種鳥為鶉,它顯然原本與鳳凰毫無瓜葛。 但鳳凰的影響同樣也施展到了鵲和朱鳥的身上。實際上,四神和四靈這兩個系統發生了 混淆,它們起初并不完全相吻,但人們努力使其一致,尤其是在把紅鳥當作鳳凰時。況 且,肖像畫也證實了這種認同:紅鳥被描畫成四神之一時,外貌恰與同時代的某些鳳凰 相同,這使人很容易就識別出它來。 難道不存在某些標準,可用以鑒別確切意義上的鳳凰嗎?所有的文章都說鳳凰有高大的身
軀,按我的計算,約在一米多至三米多之間;都說它有鮮艷的顏色,一般是五種基本色 的組合;都強調它能歌善舞的天賦,強調它專食極為罕見的竹花,等等。很清楚,這些 標準都只具有象征性意義,而無描述性價值。鳳凰的高大是與其精神的偉大相符的;五 色使人想到一切道德或文化積累;自商朝以來,鳳字在甲骨文中,上面總有一個三角寶 蓋,與龍字的寶蓋頭一模一樣,這可解釋為是其優越地位的標志;另一方面,鳳凰之歌 也是鑒別優雅音樂的標準。總之,鳳凰的每二個特點、每一種姿態,都是完美的標志。 此外,某些作者認為,一直與南方連在一起的鳳凰應該產自南方國家。但它實際上還有 其它的故鄉,在西部有昆侖,在東方有蓬萊。所有這些地方,如同被視作它棲居的山間 一樣,都具有一種明顯的象征意義。 那我們就別在大自然中尋找鳳凰的原型了。它被賦予的每一種特征都反映了一種思想。
象征才是先于一切的;正是由于象征才引發出了那些所謂的觀察結果,而不是相反。這 樣就又解釋了兩種有代表性的現象。首先是鳳凰身體各部分的混雜狀況:由于它身體的 每一部分都是從不同的鳥類那里借來的,許多文章都把鳳凰當作動物世界的一種縮影。 其次是另一種對鳳凰評型的象征性分析,認為它身體的每一器官都直接關聯著一種美德 或宇宙的一部分。這樣,鳳凰就變成了一種道德價值觀或物質世界規范的活的寫照。 對西方的長生鳥也可用上面的方法進行研究,通過研究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先有象征 ,爾后方有肖像。關于長生鳥,我們占有同樣豐富的圖片和文字資料,時間大致相當于 中華帝國最的幾個世紀。這種鳥甚至與中國鳳凰完全一樣,也存有幾篇系統寫了其外貌 的文章,如拉克當斯(Lactance)的作品,時間當為公3世紀。但在大自然中同樣也找不到 長生鳥單一的模式。它最老的祖先可以說是一只叫著貝女(benu)的埃及鳥,即蒼鷺。在 亨羅馬的錢幣上,長生鳥的外形是一只涉禽。在其它地方它又酷似孔雀、鷹或鴿子。拉 克當斯把這種鳥看成是孔雀與野雉的混種,又予它鴕鳥的身長。因此,長生鳥令人想到 的動物系列大致與鳳凰類向。然而長生鳥一般比鳳凰個頭小,外形也要普通得多,尤其 是在基督紀元初期,就好象它所代表的重要的精神價值壓制了它的美貌一樣。 長生鳥在西方之所以深得人心,主要得益于它的死亡和復活的傳說。這個著名的傳說表
現了長生鳥諸多作用之一。長生鳥通過一種類似上文描述同化方法,把其它鳥的作用據 為已有。在中東許多民族的神話故中都有大鳥,有巨大的公雞,它們就像《莊子》中的 大鵬一樣穿越個宇宙。這些鳥都與太陽緊密相聯,陪伴太陽升起又降落,或者說它們均 被視為太陽神的化身。這些鳥中有一些就屬于長生鳥族。 這兩種鳥有許多特征都是共同的:如鮮艷的羽毛,以紅為主的顏色,美妙的歌喉,精美
的食物棗長生食用陽光或微風,或還有露水,這在中國也同樣被看成是一種長生不老的 食物。長生鳥也離群索居,棲于山間或幸福島上,這既使人想到圣經中的樂園,也想到 中國傳統中的蓬萊仙境。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長生鳥頭頂光環,光環有時放射出七道光 ,而“七”字在西方,恰如五色鳳凰中的“五”字在中國一樣,具有象征意義。后來, 在基督教國家中,長生鳥的光環就變得與基督及其圣徒的光環完全一樣了。這個象征性 的裝飾令人想到中國鳳凰頭上的飾物。最后一點,鳳凰身上的器官都是從各種動物那里 借來的,而長生鳥身上 也同樣覆蓋著各種鳥的羽毛,共365根,與一年的天數相同。因 此, 很清楚,對長生鳥和對鳳凰的描述都不是直接觀察現實的結果,其 作用是為了賦 予象征物以生命。 恰恰是它們的象征性使鳳凰和長生鳥受到普遍的歡迎。這種豐富且復雜的象征性,其表
現形式與兩種鳥的外形一樣變化多端。我想主要提請你們注意以下三點。 首先,鳳凰與長生鳥的出現都被設計成一種吉兆,預示著一件幸運豐事。然而對此奇異
之事略加研究,立即就會使中國與西方的巨大差別顯現出來。在中國,如果我們通過最 早談論鳳凰的古籍《詩經》、《尚書》、《論語》、《管子》、《墨子》來判斷,鳳凰 的出現總是預示或伴隨著賢明君主的統治,秩序的建立,太平的來臨。而且這個信號并 不孤立出現。鳳凰屬于珍禽異獸、奇芭仙草這個奇異創造物的龐大家族,當善行遍施于 世時它們會自發地突出。但是,鳳凰的出現并非總是按照這種哲學方式,被安排成一種 和諧實現時的自發現象。對此,另有一種宗教性的解釋:鳳凰一如其它鳥類,有時也扮 演著上天使者、天帝特使的角色。根據中國古文字學家們的看法,這種觀念可能十分古 老。郭沫若認為他在商代的一篇卜辭中發現了對作為天帝信使的風的祭辭。此論和之者 眾,胡厚宣或貝家茂樹甚至提出假說,認為在甲骨文中通常指稱風的“鳳”字,在此應 被理解為鳳凰之意,由于島邦男激烈而合理地反對,對郭沫若的解釋一直無定論。 難道鳳凰從來就不是一個神嗎?我不能贊同古老的圖騰說,此說現在雖被廣泛質疑,但在
中國一直很有生命力。根據此說,鳳凰在遠古可能是商代的一種圖騰,聞一多即作如是 說。但某些跡象可使我們暫時假定:這種鳥古代可能曾被當作風神,在中國和在其它國 家中一樣,風是經常被比作鳥的。 要是我們現在采看西方,那么長生鳥的出現也總與一件吉事相吻,如一個新的君王登基 ,或一個新首都如羅馬或君士坦丁堡的建立,或希伯來族從埃及出走,或基督誕生。但 我仍然要說中國和西方有著根本的區別。在中國,鳳凰出現的傳說主要具有政治意義, 若將政治一詞廣義地理解為人對世界的治理。相反,在西方,這個傳說只在次要方面才 具有這一層意義。長生鳥首先和主要的是一個宇宙和宗教的象征物。 關于宇宙象征物:實際上,長生鳥先于一切是循環概念的象征。這種鳥按照固定的周期
,并經常是很長的周期出現于世。不同作者確定的周期長度不同:被提到的數字有500年 或540年、1461年、7006年等等,這些數字部分以天文學的計算為基礎。這樣長生鳥的出 現就預兆著一個新的周期的開始,正因如此,它才能被詮釋為盛世返回的吉兆,并被羅 馬皇帝用于政治目的。 此外它又是宗教象征物:由長生鳥出現、消失、再現組成的周期等同于生命、死亡和復
活的周期。這是有關長生鳥的著名神話所表述的思想。這個神話有兩個不同的說法,按 照最著名,當然也是最古老的說法,長生鳥在晚年自筑柴堆,滯留于上并點燃了柴火, 一只新生的長生鳥立即從灰燼中飛出。這只鳥飛向埃及,將其父的遺骸置于太陽的神壇 之上。盡管古代中國也象希臘、羅馬國家一樣具有時間循環的概念,然而這種鳥定期復 出,以及它的死亡和復活,這兩種基本的主題卻是中國傳統所沒有的。 我現在想指出這兩種鳥象征性的第二個方面。它們都是和平和秩序來臨或返回的預兆者
,兩者都被引申為理想世界創造者的形象,也就是說圣人或英雄,他們是人世間幸福的 恢復者。當然,這個人物在東西方不是同一個人。在中國,鳳凰的出現,尤其是當它歌 舞時,代表了賢人的文化,特別是禮樂,大行于天下。我們可以說這只鳳凰代表了儒家 思想。還有一只鳳凰代表了潔身自好,為不受世俗傷害而遁跡的圣人。這就不再是一只 高貴的、過分注重禮儀的、討人喜歡的鳳凰了,而是一只按照大自然的規律自由翱翔的 鳥,這是莊子或宋玉筆下的鳳凰,他們描寫了這只鳥逍遙于宇宙間。或許我們可說這是 楚國的鳳凰,恰與中原的鳳凰形成鮮明對照。 在西方,長生鳥代表的是其它模式。它有時是一位古代的“善人”,一位君子,如古羅
馬哲學家塞內克筆下的斯多葛賢人。但是死亡后又復活,既是自己的父親,又是自己的 兒子的長生鳥,代表的 首先是一種不死的愿望,是復活肉身的希望。正因如此,基督徒 們 才把長生鳥的形象當作了基督的象征。 我要提請你們注意的第三點,也是最后一點,是這種鳥與太陽的關系。有關這些動物的
起源問題一直縈繞在學者腦際,它在雙方引出了同一種假說。許多學者分別獨立地提出 :鳳凰和長生鳥一開始就是太陽的象征。荷蘭人范德布洛克寫過一篇優秀的有關長生鳥 的綜合性論文,他出色地論證了:人們所描述的長生鳥長短不一的生命周期,不過是將 太陽每天和每年的雙循環置換到了一個長時期中去;有關它死亡和復活的神話描繪出的 也同樣是太陽周期性落下又升起的形象。他的論證是相當今人信服的。此論不乏證據。 古代作者不僅常將長生鳥稱作“太陽烏”,且常向我們講述說它陪伴著太陽運行,就像 我提到過的近東神話故事中的大公雞。每天,在完成任務后,長生鳥都極度疲勞,被太 陽灼傷,但一經晨浴又渙然一新。它取旭日之色,眼睛炯炯有神,頭頂上放射出在古代 繪畫中通常代表太陽神的那種光環。太陽在長生鳥死亡和復活的神話中也扮演了角色, 有時是它點燃了焚毀長生鳥的柴堆;在另一些故事中,正是在太陽的神壇上,在埃里奧 堡里斯(此名之意為“太陽之城”)一地,長生鳥死去又復活。因此,范德布洛克的假說 似應引起足夠的重視。 在力圖具體表明人類通常遇到的最重大問題時,中國人和地中海民族都特別喜愛令人目
眩的天空為他們提供的這些鳥的形象,這是不足為奇的。但是,對這些自古以來無處不 有,可說是無法避免的形象,每種文化都有自己的用途,這樣也就表現出了各民族深層 的民族習性。這些形象間的相似性非常明顯,但卻無法掩飾住各民族間的相異性。鳳凰 的出現盡管十分罕見,但是它仍定居在世上。它是世界秩序的化身。就像黃帝的先生, 《韓詩外傳》稱之為“天老”的人所理解的那樣,只須一個圣人入朝理政,“則鳳沒身 居之。”在西方,長生鳥體現了另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夢想:長生不死的愿望。無論代 表太陽還是基督,長生鳥都超越了此岸世界。它是不死的,或者即便死,也是為了拋棄 其弱體,在另一個生命中再生。總之,若將無法解決的這兩種鳥的起源問題擱置起來, 我力圖用一句話來描寫它們的主要作用,我以為它們表明了東西方本質上完全不同的愿 望。中國鳳凰述說出一個和諧的此岸世界的理想,西方長生鳥,則使一種對彼岸世界的 夢幻呈現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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