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故人莊
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看菊花。
拐一個彎,就看見了老友的茅檐。一些裊裊的炊煙,已繚繞在屋子的四周。柴門在一聲幽響后,洞開了。有一雙熟悉的手,向遠處招了招,然后,興奮地移出了細竹圍攏的籬笆。幾條田塍之外,雞黍的清香,隨一聲親切的問候襲入心脾。
雨早停了,空氣清爽得比溪水更透明。高高低低的林子,從村前繞過村后,又從村后合到村前。有幾只鳥,悄悄潛入了那片翠綠。它們拍打著翅膀,伸出細喙,在每一枚葉片的音符上,為季節敲響一曲豐收的交響。村莊的邊緣,青山安靜地橫斜在夏天的入口,等待落花和流水的消息。
推開窗,田野的氣息如水般涌進柴房。曬場上,一群無憂無慮的小雞在歡快地追逐;菜畦里,三兩只蟲子躲在一片菜葉的背面,嘀咕著什么。酒壺候在桌邊,農事在酒杯中稔熟地交替。每一小口,都是一個怡神的詞語。
鐮刀很精神地掛在墻上,锃亮的身子里蓄滿躍躍欲試的表情。風在窗外偷聽著收成,幸福拉著風的衣袂,站在時光的深處,把每一個豐衣足食的日子張望。
等到九月初九,我們再一起坐在庭院里,細細品味一年的辛勞。并從一朵菊花展開的微笑中,透察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陽光,秋天的五谷,以及白云后,那場準備了一年的雪!
竹里館
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風安靜地棲落在葉片上,黑夜張開了眼睛。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星星是一些溺水的魚嗎?無論怎么努力劃動翅膀,卻總是逃不出這片寂寞的水域。一個人,獨坐在時間的一隅,黑暗漫過了他的夢境。
突然,所有的寂靜,都碎成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彈琴的人,十指輕飛,滑過每一根琴弦的聲帶。天籟的雨點,如一些高高低低的語言,跌進了記憶的河流。一只被音樂叫醒的小鳥,飛出窩,撿拾起一句一句的詩行。
密林深處,塵世的喧嘩已然遙遠。沒有人知道,有一方靜土,可以收留起歲月的浮華。今夜,手握琴盤的人,目睹了太陽的殞落。
月亮升起來了。這個黑夜的傷口,又把一些清冷的光輝抖落在大地的手掌上。琴停了,鳥睡了,花開了,風悄悄地展開了透明的羽翼。一個人,獨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怡然自樂。任千年的月光,照亮了一生的道路。
新夷塢
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冬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逃逸的。這個早晨,大地被一陣久違的鳥鳴喚醒。
有一些草,勇敢地鉆出了泥土的棉被,剛想舒展一下身子,就被一陣匆匆而來的春風撞了個滿懷。
樹杪上,辛夷的花蕾,在每一株枝條的末梢露出了含羞的表情。陽光等不及打聲招呼,手忙腳亂地握住季節的彩筆,為她們打上了讓萬物驚艷的點點口紅。
遠遠望去,那含苞欲說的萼嘴,仿佛江南水鄉才露尖尖角的荷花,又如一群蓋著紅紗巾的少女。她們會把積蓄了一冬的心事,說與輕風和流水嗎?
那天,我聽到了春天心跳的聲音。
溪澗也在山的拐角處活躍起來,叮咚的音樂,敲碎了一山的清寂。白云躺在山腰上,癡癡地聽著,聽著,竟悠然地睡了;一尾魚伴著旋律跳起了舞,今年,也許它會再次隨溪水,漂泊遠方。
野徑無人,空山無語。比天空更純潔的花朵,點燃了山野的安謐。在遠離長安的辛夷塢,沒有人看到,一些花悄悄地開了,又悄悄地落了。時光的手掌,沒能接住這些落寞的詞語。
一只多情的鳥趕來,銜起一朵落花,它能讀懂,這首春天的情詩么?
書事
王維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
一定是三月!雨不聲不響地停了,一片嫩葉攀在一支干瘦的枝上,伸過了圍墻。瓦檐上,一滴一滴的流水,像一個個晶瑩的詞語,輕輕墜落。伏案小憩的詩人,被一種清脆而熟悉的聲音驚醒。
這不是春天的問候嗎?詩人跑到石階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拾起。
天又高了許多,那層薄薄的陰云,被風的鞭子,抽打得四處逃竄。這群頑皮的孩子,把天空的臉龐,抹得灰灰蒙蒙、七零八落。愛干凈的春天,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淚。
庭院深深。這個晌午,會不會有人敲響厚厚的門扉?詩人欲起還坐,望著院門,最終仍沒有打開一院的清幽。只把那件灰白的長袍,閑逸而慵懶地披撒在石墩上。
青苔靜靜地綠了,纖塵不染,四季的輪回,又在這里找到了起點。生命永遠是無休止的涅槃啊,即使是一方小小的苔痕,也有一個永恒的夢。
陽光不失時機地鉆出了云層,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青翠的青苔,欣然躍出了眼簾,一院的翠色,攪花了詩人的眸子。房頂的瓦檐綠了,雕花的窗臺綠了,虛掩的房門綠了,衣襟上,似乎也染滿了一身深深的綠意。
詩人興奮地走入房間,抓起筆,又一首好詩,涌上了案頭。
烏夜啼
李白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夕陽終于不甘心地下山了。幾朵無家可歸的殘云,被曛成了暗黃,像幾塊洗了幾年的破衫,掛在城墻的角樓上。護城河旁的那株楊柳,早已脫下了一身青春的行頭,光禿著枝椏,顯得頹然和消沉。
灰頭土臉的烏鴉歸巢了。這群多舌的家伙,從這根枝飛到那根枝,又從那根枝繞到這根枝,吵吵嚷嚷,打情罵俏,議論著一天的見聞。它們不知道,有一顆相思的心,被這些嘈雜的啼叫惹得心煩意亂。
樹邊的土房里,一個織布的關中女子,呆呆地轉動著紡車。她伶俜的身影,印在一塊織滿了桃花的錦緞上,是那么的落寞和憂傷。
碧紗窗像一層薄薄的炊煙,讓一雙望眼欲穿的眸子,總是越不過一窗淺淺的秋水。女子嘆了口氣,又自言自語地嘮叨起什么。她一定是在牽掛戍邊的丈夫,秋深了,會不會又添了一件保暖的衣裳?她美麗的嘆息,是深深的孤獨。
織機的轉動慢慢停止了,女人沉思的眼神有些迷亂起來。過去的日子,變得越來越清晰。她依稀又看到了那些日出的清晨、日落的黃昏,他在地頭勞作的背影,打柴回家的背影,沉默的背景,不說話;他傻傻的憨笑,帶著一絲可愛的童真;他輕柔的撫摸,永遠停留在那綹頭發上,讓人迷醉。那些日子,雖然艱辛,卻也溫馨、幸福。女子不禁快樂地笑了笑,而后,面對一屋的空寂,又禁不住無限悲傷地流下了眼淚。
月亮升起來了。遠在天涯的征夫呵,今夜會不會順著一條月光的道路回家?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黃鶴不見,仙人不見。只留一座空樓,在陽光的岸邊,在季節的岸邊,在,心的岸邊。
今天的樓宇,沒有目睹到悲傷!今天的柳影,沒有流淚的風拂過!
兩襲瀟灑的長衫沿階而下,詩歌如影隨行;無數的風流,吹成一支銷魂的柳笛。一個人上船了,把揮手舉成了一根不倒的桅桿,向東漂去;一個人站在岸上,把離別譜成一首相聚的歌謠,淺淺吟唱。
層層疊疊的花朵,染成一片迷蒙,仿佛寂寞的煙花,在兩岸點燃。江南是位嬌媚的女子,沾滿一身天然的脂粉,藏在三月的深處,紅著臉,不敢抬頭。而十里揚州,永遠都是一個繁華的夢,千年不醒。
一葉孤帆,在目光中漸漸遠去,遠去,遠去……變成一點模糊的影子,最后,如一只越飛越小的鳥,溶入了茫茫的碧水藍天。
江空了。唯見一江春水,載著落花,浩浩蕩蕩地向天邊奔去。它是在追趕歲月的腳步,還是想尋找比大海更寬容的真情?那天,有人發現,一位名滿天下的詩人,站在黃鶴樓的墻垛上,對著長江的盡頭,深情地久久凝望,忘記了時間。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兩匹馬緩緩而行,在城外。
驛道是一條千愁百結的腸子,讓一對牽手的友人,走不出彼此的目光。
青翠的山巒,橫亙在北邊的城墻外,沉默著,很憂傷。波光粼粼的小河,在陽光下閃爍其詞,慢悠悠地繞過城東,向遠方流去。它也想留下一句祝福的話么?
此地一別,你成了一株無根的蓬草,不知風,會把你帶到哪一方天空,或是哪塊陌生的土地?萬里之外,你會長成一棵紅豆樹嗎?在每一株枝上,都綴滿流淚的相思。
浮云是游子飄忽不定的心情,在天空徘徊著,不忍離開。西山的夕陽,棲在峰巒上深情地注視著,也充滿了依依惜別的離情,舍不得落下天際。兩個身影,被黃昏拉得很長很長,卻仍在越踩越深的季節里躑躅。
路邊樹上的一只鳥,離開巢,回頭望了又望,望了又望,繞樹三圈,飛向了一塊麥地。
終于要分手了。一個人望著另一個人,不說話,只把一顆心,裝在另一顆心的心里。一匹馬望著另一匹馬,蕭蕭長鳴,眼里是無盡的哀傷。
揮手的霎那,有雨,打濕了春天的背景。
望廬山瀑布
李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霧散云開。香爐峰像一根大海中的桅桿,在拋錨的廬山上,靜靜地矗立著,等待明天的啟航。
春天大方地掏出了所有碧綠的色彩,把一山的葉子,染成了欲滴的青翠。鳥的叫聲比水更透明。縹緲的白煙,很薄很薄,冉冉地往山上飄飛,又被風的手指攪和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霞。欲掩還露的香爐峰,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顯得有點高深。
倚坐在草亭的欄桿邊,遠遠望去,一條瀑布從天而降。那是誰家女子珍藏的一串項鏈?還是她準備送給戀人的一塊頭巾?掛在山川之上,是那樣的潔白,那樣的勇敢。
它想都沒想,就縱身躍下了陡峭的山崖。悲壯的氣勢,讓所有仰望的人低下了卑微的頭顱。哪怕是三千尺,三萬尺,也在所不惜!它只想用粉身碎骨,去換取自由和快樂,去尋找屬于自己的歸宿。
這是不是昨晚月亮洗過澡的銀河啊?從九天之上,被太陽順手拈來,隨意地拋在了廬山上,把所有的風景,都震撼得喘不過氣來。
瀑布是真正的英雄!讓一顆淪陷的靈魂,重新找回了勇氣和信心。
望天門山
李白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一天,天門山終于放棄了自己的堅持,被鍥而不舍的長江攔腰沖破,斷成了兩截。水是比石頭更堅硬的生命,沒有什么可以阻擋!
時而咆哮,時而溫柔。一江碧水,自西向東,走過了幾多彎彎曲曲的歲月,目睹了幾多分分合合的人生。途經這里,不是歸人,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在巖石前偶一猶豫,回回頭望了望天,望了望門,又義無反顧地奔涌而去。
太陽收斂起一天的光芒,慢慢滑下了天際,像一個半浮半沉的蘋果,紅紅的,在水上漂著。一葉孤舟,張開一片鼓鼓的帆,乘風破浪,從黃昏的落日里順流而下,披一身金黃。
分居兩岸的天門山,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擦得翠綠晶瑩。微笑著伸出了一只左手,又伸出了一只右手,站在長江的兩側,迎接一只越靠越近的小船。它會給遠方的客人一個意外的驚喜嗎?
天很高,門開了,山色青青。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李白《獨坐敬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