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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蘇格拉底的原則
蘇格拉底湮沒在弟子們卷帙浩繁的著作中,誰都無從知曉他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造物??也許,連柏拉圖都不能。但是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告訴我們:
索??评账购苈斆?,
幼利披底更聰明,
但是凡人之中,
蘇格拉底最聰明。
為了證實這個神諭,蘇格拉底曾經遍訪名流智者,最終卻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因為我一無所知,并且自知其無知,所以我最聰明。這聽起來有點像玄妙的悖論。神和人都承認他的智慧,而他本人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無所知”。這是個什么樣的人?。√K格拉底介乎有知和無知之間,他既不是愚蒙的凡胎,也不是全智的神祗,他是人神之間的大精靈??愛若斯(Eros)。
Eros,希臘文原意為“愛”,也是司愛之神的名字?!稌嬈分刑岬?/span>Eros由豐富神和貧乏神結合而生,故此他永遠處在一種特殊的境遇:Eros像母親,所以總在貧乏中過活,可是他也像父親,因而常在想法追求凡是美的和善的。他“終身玩哲學”,在其本質上與神和人都不同。因為神已然具有智慧,不必從事哲學;而凡人也無意求知,“因為無知的毛病正在于盡管不美不善不聰明,卻沾沾自滿”。只有Eros,他知道自己的欠缺,所以終身都在追求,雖然他永不可能達到與智慧一體的境界,但他是真正的philosopher??愛智者 。蘇格拉底不正是一個Eros嗎?他本人曾明確地宣稱:“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愛情。 ”而他的朋友們也屢屢稱之為“愛情方面的專家”,甚至《會飲篇》中頌揚愛神的熱烈討論,竟是以亞西比德對蘇格拉底的贊頌作為總結 ,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我們:蘇格拉底本人就是愛(Eros)的化身。這“愛”的意義當然遠遠超出了俗世的情欲,它不斷地追尋最高的理性,追尋美和善本身。這種奇妙的情感往往通過俗世中美好的事物,激發起靈魂對于上界理式的“回憶”。它促使愛智者“昂首向高處凝望,把下界的一切置之度外”,它是“迷狂”的動力因。我們知道蘇格拉底常常陷入于“迷狂”之中,比如他一個人出神良久,而后自稱得了神靈的啟示。這不正是靈魂為“愛”所激,向理念世界高舉的過程中對肉體及其周圍環境的遺忘和對真實世界的一種神秘感應么?
既然說到“理念”,我們不可能避免蘇格拉底哲學中最重要的幾個原則:善(good)、正義(justice)、和事物普遍的“特征”。我們所說的理念,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對應于事物的這種“特征”??亦即“使X得以存在”并且“成為X”的最終依據。同一類事物歸根結底都可以得出一個共同的本質性的東西。比如《大希庇阿斯篇》中,蘇格拉底一再追問:“美是什么?”希庇阿斯逐次回答了諸如“美女”、“黃金”、“有益之物”等實質性的東西,但那都不是“美”。因為蘇格拉底想要知道的實際上是“美本身”,美本身把它的特質傳給一件東西,才使那件東西成其為美。換而言之,也就是凡美的東西都具有一種本質特征??這種特征,在蘇格拉底這里就是“X本身”,而柏拉圖又作了進一步的闡釋發揮,將這種“X本身”的特質從事物中完全剝離出來,便稱之為“理念”(Idea) 。理念是完善的、永恒的,它是絕對真實的存在,與之相反,一切個別的可感對象只是理念不完善的摹本,它們永遠摻雜了諸種相反的特性,有似于理念卻終不能與理念完全同一。人們的肉體只能見到蒙晦的可感對象,而靈魂卻能在凡俗間事物的背后,喚起對理念的回憶。靈魂不斷地追求理念的世界,并且盡一切努力使世間萬物以理念為準則,變得更加有似于完美。當萬事萬物的存在和運行都符合理念原則的時候,這種狀況便是“正義”的。所謂“正義”,既不能解釋為“公平”,又并非簡單地與“邪惡”相對。對于這個詞來說,更好的解釋應是“恰當”。這一種“恰當”,保證了每種事物各自安于其所當是,充分安排好每個因素的“職責”并使之發揮出應有的效用??to be itself??我想,這就是“正義”(justice)最簡單明了的闡釋。正義并沒有高下好壞之分,它可以使一物好,也可以使一物壞,但重要的是它決不會使當“好”之物“壞”,反之亦然。 寫到這里,我想起在古希臘多神制的宗教中,幾乎每事每物都有專門的神祗掌管,又且神人同形,每位神祗基本上就是他所掌管的那一類人或物的代表??所差者迨是神為不朽、為美、為永恒,而凡人易朽,各方面都不能與神祗相比。如果我們作一個大膽的類比,神對應了“理念”,那凡人不正是上界神祗們的“摹本”么?然而在眾神的背后,還有“命運”。“命運”無形地規定著一切,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它當然并不總是令人愉悅的,但人與神都必須服從。命運無對錯。它是絕對的力量??它代表了我們所談到的“正義”。萬事萬物都服從著“正義”的驅馭,趨向于理念世界,這就達到了蘇格拉底哲學中最終極的目標和最崇高的境界??善(agaeou)。對于善,我不知道該拿什么話來描述它了。善的地位有似于我們的道,在它面前,一切語詞都是無效的。agaeou的英文譯名good和中文譯名“善”似乎都不能很確切地傳達它的內涵。我們只能說“善”是一切的根本原因,又是一切的終極目的。萬事萬物??包括“理念”和“正義”,在邏輯上莫不由于它而又歸于它。柏拉圖曾把善比作“太陽”:“靈魂注視著被善照耀之物,便見出了理念。正如眼睛看到陽光照耀下的世界。”追尋善是靈魂的本能。然而還有一種力量,它把靈魂從蒙昧狀態喚醒,并且始終促使靈魂朝著既定的方向努力,在整個過程中都起著支持和推動的作用。如果沒有它,靈魂就不可能從肉體中擺脫出來??那是什么呢???我們最終還是回到了“Eros”。我們大概不會忘記:“愛”是一種動力,它激發起靈魂中關于“理念”的印象,并且使之按照“正義”的原則行事,以期達到“善”的目的。我們也不會忘記,蘇格拉底就是這樣一種“愛”的化身。我們既然已經討論過什么是善、什么是正義,那么,出于Eros追求善與正義的本性,蘇格拉底便必然的會具有以下幾種原則:
(一)、正義原則 我們剛才談到,正義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各得其所“。基于此,蘇格拉底反對盲目的民主政治之原因也就不難看出了。當時的雅典,動輒召開公民大會,五百人叫囂起哄,這些人賢愚不齊,有時簡直全憑一時的喜惡來斷案。視國家大事有如兒戲。所謂的民主制度實已無異于暴民政治。長此以往,雅典將何以自立于希臘諸邦?蘇格拉底對此種制度持有非議,是因為讓皮匠、鐵匠和農夫來做政治家的事,本身即是違背了正義的原則。他并不是鄙視平民,事實上蘇格拉底本人的家世也不見得高貴,并且他從不諱言自己是雕刻匠代達盧斯的后代。問題不在于人的高低貴賤,而在于是否“合適”。如果讓伯里克利去作一個雕刻匠,我想蘇格拉底一樣有也會毫不客氣地加以嘲諷的。所以他提倡“賢人政治”,有些書上說也可理解為“貴族政治”,我以為是不妥的。“賢人”強調的是本質上與政治家的工作相配合的德性,而“貴族”只拘于表面的身份地位,實際與所謂的“民主”同樣屬于非正義范疇。只是由于貴族一般比較富裕有閑,又大多受過良好的教養,因而成為“賢人”的機會也就遠遠超出平民。但即便如此,我們也決不可以將兩者混同。我們只能講“蘇格拉底賢人政治的主張有可能在客觀上造成貴族掌權的局面”,但造成什么局面,究竟無傷于蘇格拉底的“正義”原則。這種正義的原則其實更明顯地體現在蘇格拉底對待法律的態度上。因為正義(或者說恰當)嚴格地要求人們履行所應該做的事。所以蘇格拉底盡管可以譏嘲法律條文的內容,可以不滿與法律所規定的制度,卻不可以無視“履行法律”的原則。法律由人而訂,無論對錯都可以商榷,然而一旦定下了某種法律,并且當一個公民選擇服從了這種法律,他事實上就與他的城邦共同進入了一個“契約”。如果破壞了“履行法律”的原則,無論是出于什么理由,本質上都是不守契約。如果蘇格拉底可以不守契約,則其他公民一樣可以不遵守,那么整個城邦得以按正常方式運行的基礎將何以存在?這顯然是不正義的。黑格爾認為蘇格拉底在申辯時全然蔑視城邦的法律,而當克力同勸其逃走時又堅決不愿損傷法律,前后態度如此矛盾,未免有些做作 。然而,作為一個愛智者,蘇格拉底可以傲視世上任何一種條文,卻不能不遵循普遍和絕對的法律??正義。此事非干“正確”與否,惟有“正義”是蘇格拉底作下最終決定的唯一理由。
(二)、節制原則 關于這個“節制”,我們必須說它與“苦行”不同,更不是單純的禁欲。我覺得最能夠闡釋“節制”之義的倒是孔夫子的一句話:“從心所欲,不逾矩。”這里的“心”,指靈魂。如果靈魂中理性的部分能夠控制住“意志”和“欲念”的韁繩,使整架馬車在Eros的指引之下,協調一致地行向“善”和“正義” ,那么“心”之所欲也就是“理性”的目標??善。既然“心”可以將欲望駕馭自如,而且又有“善”作為追求的方向,那么無論心中想什么,做什么,都不會違背正義的原則。一切都是這么自然,真正節制的人,根本無須刻意地去壓抑自己的本性,因為他的本性就是向善的。蘇格拉底以豪飲著稱,同時“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狼吞虎咽”,至于情欲方面,好象也絕非一片空白。然而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學生和朋友,都一致認為蘇格拉底是真正節制之人。對于蘇格拉底來說,禁欲是無必要的,只有控制不住欲望的人才會隔絕一切欲望的渠道。他盡可以按照心里想的去做,但從來不會“逾矩”。所以蘇格拉底善飲而不醉,能吃而不淪為饕餮,有愛而不耽于情欲 ,他真正是自己的主人,任何外界的事物??美酒、佳肴、甚至最俊美的愛人,都不可能改變他既定的意愿。這就是“節制”,真正Eros的節制。
(三)、否定原則 我們大概不會忘記,蘇格拉底每每與人討論,總是不斷地否定別人提出的觀點,然而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之下,都是以不了了之告終,仿佛蘇格拉底從來就不能明確地說出“X是什么”。與之相映成趣的是蘇格拉底所謂的“神的聲音”:“我時常感到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我,每當這種聲音降臨時,它總是勸阻我不要做我打算做的事,而從不驅策我。 ”蘇格拉底的“靈機”與他本人都采取“否定”的方式來傳達真理,這看起來真是件奇怪的事情:為什么不清楚地告之正確答案呢?難道竟是蘇格拉底對自己的智慧有所保留,不愿傾囊相授?事實恰恰相反,不說出正確答案的原因正是因為他“不知道”,蘇格拉底與每個人的交談都極其坦誠,然而正如他自己常常說的,蘇格拉底確實是“一無所知”。正如Eros追求智慧,可以無限地趨近于智慧,卻永不能達到智慧本身。愛智者如蘇格拉底于接近理念世界的過程之中,也在不斷地揚棄他一路上曾經見到或正在持有的謬誤不實的想法??所以他知道許多關于“X不是什么”的知識??一路行來,“不是”可以確定,而“是”卻總是相對的。那個唯一真實的“是”總是存在于可望而不可及的終點,永遠也無法真正獲得??v然人們可以通過無數的“不是”,去推測那個“是”,但我們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一個范圍,“是”就在那個范圍里面,可誰又知道其中還有多少個“不是”呢?所以一個真正的philosopher注定不可能說出“X是什么”的明確定義??除非他欺騙??蘇格拉底是個誠實的人,所以他只能說“不是”。
二、雅典人的理由
蘇格拉底的死,那簡直是一定的。因為他所堅持的每一條原則,所使用的每一種方式,幾乎都使他的同胞感到惱火、甚至憤怒。這憤怒中的一部分來自于卑污小人,但更多的則是發自雅典正直良善的公民,蘇格拉底的獲罪決非偶然,更不是無中生有。我們已經知道了蘇格拉底的原則,同時也一定要看看雅典人的理由??看看這兩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不可調和的沖突?
“……在炎熱的夏季里,他們在可怕地死亡著,他們在狂亂中死去。垂死者的身軀互相堆積起來,很難活下去的人們在街上到處打滾,神廟中堆滿了死者的尸體,吃人肉的鳥獸不是遠遠地避開尸體,就是因為嘗了尸體的肉而喪命…… ”這是公元前430年發生在雅典的一場可怕的鼠疫。鼠疫流行了將近三年,與此同時,雅典人還必須應付來自斯巴達的嚴酷戰爭。在此期間,雅典死去了1/4的軍隊和大批的居民,人民陷入瘟疫與戰爭的雙重煎熬中。他們的生活脫離了常軌,社會秩序陷入混亂狀態,“人們看到變化迅速突然,有些富人突然死亡,有些過去一文莫名的人現在繼承了他們的財產,因此他們彰明昭著地縱情享樂,他們決定盡可能地花掉所有的金錢以追求快樂,因為金錢和生命都同樣是暫時的……” 整個雅典城人心惶惶,此后幾十年更是戰禍頻仍,城邦之內又一度出現“三十僭主”這樣的禍亂,在蘇格拉底的時代,城邦實是處在一群有著盲目榮譽感和膚淺見識的公民主持之下,政治上的朝秦暮楚和道德上的輕率多疑在所難免,一大批智者傳授著所謂的辯論術,極盡偷天換日之能事,混淆著人們的價值觀。固有的道德框架已經動搖,伯里克利鑄就的雅典城瀕于崩潰的邊緣。面對著這樣一個每況愈下的時代,人民不由得深深懷念起昔日的輝煌??文明高尚的社會、豐盈富裕的國庫、還有稱霸海上的軍隊??這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永遠是雅典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回憶與驕傲。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所有的驕傲都直接等同于一個時代的名字??伯里克利時代。雅典公民不會理解當世的憂患正是由那個輝煌時代埋下的禍根,他們也不會理解伯里克利時代處在“第一公民”嚴格控制下的“民主” 與當今的暴民政治有何本質上的不同。在社會盛衰變動之際,雅典人唯一的愿望只是再回到往昔,他們能給母邦開出的唯一的一劑藥方也就是回復到曾經有過的一整套秩序。在他們想來,這便是恢復城邦繁榮的唯一可行之途。這想法十分自然,事實上絕大多數的雅典公民都懷有這樣單純而美好的愿望。他們大多正直良善,和蘇格拉底一樣熱愛著自己的城邦。也正是這種熱愛,使他們竭盡全力去維護雅典這座華廈的輝煌外表,使將希望寄托在伯里克利時代及其光榮的民主制度。他們只看到現在的民主在形式上同以前那個光輝時代的政治體制表面上的相同,便對之充滿信心,衷心地擁護它,而把社會和道德的敗壞完全歸咎于一切與傳統范式不符的東西:比方說確實敗壞著城邦的僭主、又如站在云端玩弄著道德準則的智者、以及由于驕縱輕率而把雅典引入深淵的決策政要,還有不敬神靈而招致天怒的妄言人。這一切都成了所有正直公民的痛恨??事實上他們也確實蛀蝕著雅典本已風雨飄搖的城基。
然而,極其不幸的是,在所有上述的這些事情中,竟沒有一件能讓蘇格拉底和他的同胞取得共識??天乎?人乎?蘇格拉底不是毫不留情地潑人冷水,就是莫名其妙地被扣黑鍋。雅典人在經歷了腥風血雨的僭主時期以后,對現在的制度和法律已是珍視到偏執的程度,他們看不到也不愿看到現有體系中不合適的一面,對于他們來說,事情“非左即右”,任何對該體系的非議甚至小小的改動,都自然而然地被視作為在與整個城邦作對。蘇格拉底比任何人都熱愛他的母邦,但他是清醒的。理性不容許蘇格拉底忽視這個城邦中任何不恰當的地方,他清楚地看到雅典在道德、法律和政治體系中的紕漏,正義原則促使蘇格拉底說出他的困惑,并且試圖激起雅典公民的反思,與之一同探討出一條更合適、更符合正義原則的道路。但這種反思對于蘇格拉底和雅典人民來說,都不啻于一種災難。一方面,蘇格拉底對于現存制度公正的詰問,打破了人們對于民主和黃金時代的幻想,使一些激進的公民誤會他意在顛覆,自然視之如寇仇;更重要的是,蘇格拉底一再的追問和反思,使得人們意識中具有無上效準的東西??習俗、法律、以及其他許多固有的道德觀念都發生了根本上的動搖。它摧毀了人們一向依賴的準則,使人們感到無所適從。再加上蘇格拉底那個要命的“否定原則”,他總是告訴雅典人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把人們頭腦中的框架擊得粉碎,卻又不給人一個新的、可以依靠的支柱。蘇格拉底并不是故意要使他的同胞們陷入一片茫然,沒有誰比他更坦誠,可他真的是“不知道”。他的主觀反思不可避免地以一種敵意的、破壞的姿態出現在雅典公民眼前,所謂絕對的最高準則到頭來卻使人們失去了一切常規的準則,產生了一切都是“相對”的幻象。任何善良單純的公民都不能不對此感到茫然、惶然、最終是無法可想之后不可遏制的憤然。潰敗時代中的雅典人是非常脆弱的,他們須要緊抓著一套相對安穩的秩序,作為自己虛弱惶恐的心靈的最大安慰,并以此維持著表面上薄薄的一層自尊。他們寧可相信這一切確乎是真的,也許這樣不自覺的自欺正是一種支持著雅典人信念的力量。無論如何,人們禁受不起蘇格拉底如此猛烈的詰問,更無法忍受他對人們頭腦中秩序的破壞以及對他們心中可憐的驕傲的打擊。蘇格拉底無意中給雅典人的心靈蒙上了消極的陰影,也為他自己種下了悲劇的種子。這是蘇格拉底的無奈,也是雅典人的無奈,我們很難說兩者之間有誰做錯了什么。蘇格拉底動搖了雅典人最珍視的,所以他一定得死。然而還有更無奈的事情:上文曾提到了在雅典人神共憤的四種人,對于他們,蘇格拉底的不屑決不會下于任何其他雅典公民??墒窃谠S多雅典人看來,蘇格拉底與那些人根本就沒有多大的區別??誰讓他碰巧與這四種人都有著某種關系呢?雅典人對于三十僭主血腥屠殺1500名民主黨人的慘狀記憶猶新 ,而那位被人恨之入骨的賊首克里底亞,就曾經受教于蘇格拉底的門下;西西里遠征的慘敗,毀了雅典四萬最精壯的戰士和三分之一的國庫資源,使得雅典眾叛親離、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再也無力與斯巴達一決雌雄 。這次戰爭給雅典人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羞恥,人們痛恨那始而極力鼓動遠征,既而倒戈叛逃的“禍害”亞西比得(Alcibiades)??無論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人們總認為是他毀了雅典城??不幸的是,這位反復無常而又驕縱輕狂的將軍,恰恰又一度是蘇格拉底最親密的弟子和愛友。更不幸的是,這層關系不僅使蘇格拉底成為叛國者的同黨,還為他加上了不敬神靈之罪??亞西比得曾經卷入赫爾墨斯神像被毀一案 ,蘇格拉底作為師友,自然難免瓜田李下之嫌。加之其素日常稱神靈憑附,頗有自創新神之嫌。引起人們的猜疑或妒忌不說,再與亞西比得一案兩相比附,互為佐證,就此便坐實了這瀆神的罪名。然而,在創造新神的問題上,雅典人倒未必冤枉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提倡“認識你自己”,也就是通過自我觀照,向內心的理性去找尋最高的原則,這其實是一種“理性神”。正如黑格爾所說:“拿每一個人的思維的普遍意識來代替神諭,這乃是一個變革。這種內在的確定性無論如何是一種新的神,不是雅典人過去一向相信的神。所以對蘇格拉底的控訴完全是對的。 ”不過雅典人把蘇格拉底的形象完全等同與智者,卻真是千古奇冤了。眾所周知,蘇格拉底一生嘲笑智者,可是在同胞們的眼中,他與智者并無任何區別,就連與之私交還算不錯的喜劇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也把蘇格拉底描寫成一個仰首向天,是非不辨的智者的典型 。這里有多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在表面上,蘇格拉底的論辯方式紛繁復雜,在一般人看來,與智者派的彎彎繞繞根本就是一樣的令人迷惑。第二,蘇格拉底總是摧毀人們固定的概念,又不給出自己的答案。無論他的初衷如何,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切都是錯的”。這與智者今日河東、明日河西的“懷疑論”又是何其相似?第三,作為一個哲學家,蘇格拉底和一般公民之間難免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深塹,人們不可能很好地去理解他,正如人們同樣不能理解神巫般的智者一樣,既然都不能理解,人們便自然而然地將兩者合而為一了。
行文至此,我們所說的一切罪名都已經足以使任何人置身于九死之地??然而蘇格拉底,這個永遠令人捉摸不透的老人,竟在最后的申辯中,又以極其挑釁的態度再一次打擊了雅典公民的尊嚴 ,為自己的死亡之秤加上了最后的砝碼,然后安然地遵從法律的安排。這是一個真正的愛智者用生命對于天地間“正義”的獻祭。任何人都無法不被他深深地感動。然而,當我捫心自問:如果我是當年五百人公民大會的一員,我真的就不會在貝殼上寫上“有罪”兩字嗎?我無法回答。我甚至想,如果讓蘇格拉底自己以公正心來投上這一票,結果又會是如何呢?哲學家所想所見的總是超于自身所處的這個社會,因而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將與現實社會發生矛盾,而法律又是社會精神的代表,所以他自然也會觸犯到這個社會的法律。那么,當哲學家“犯法”的時候,他該怎么辦呢?按照“遵循法律”的原則,他就應該去死??可是他始終都不曾做錯任何事。但如果不死,他便違背了自己的準則,他便不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這難道是一個永遠兩難的選擇么?
雅典人有足夠的理由處死蘇格拉底,正如蘇格拉底也有足夠的理由去接受它??這并不是悲劇,也許,這也是“正義”的一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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