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僖宗乾符年間,適值狼山鎮守將王郢等,有功不賞,遂招眾為亂,一 時猖撅,勢不可當。此時浙中雖有節度使悾蒞其地,不過虛應朝廷名號;至 于謀討之事,竟不能行,全賴各縣鄉勇士團出力。那士團內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臨安人,最有英略。聞王郢作亂,遂欲起兵討之,因出示招集英俊。 錢镠訪知,不勝歡喜道:“此吾出身之會也。”遂往投之。董昌見其人物雄 偉,氣宇不凡,不勝羨慕;又聞知也是臨安人,同出一鄉,更加歡喜,因用 為前部位討王郢。王郢雖一時洶洶,然皆烏合,未經大戰,錢镠兵至,前后 沖擊,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閃爍列旌旗,戰士常隨鉦①鼓齊。 贏得將軍封萬戶,滔滔腥血賤輪蹄。 朝廷聞董昌討賊有功,遂補為石鏡鎮將,董昌遂以錢镠為石鏡兵馬使。 自是,董昌與錢镠之英名著于兩浙。到了中和年間,黃巢作亂,淮南節度使 高■遣一使者來召董昌到廣陵去議事。董昌見他宮尊權重,不敢不往,因帶 了錢镠同至廣陵進見。高■因說道:“董將軍平王郢之亂,戰功矯矯一時。 今黃巢犯順,橫攏中原,將軍既擁重兵,何不從予而討平之?亦一代之奇勛 也。不知將軍有意否?”董昌聽了,一時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因又說 道:“此大事也,非魯莽應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復我。”正是: 思深能勝敵,審處可談兵。 不是同謀侶,何須強用心? 董昌因謝而辭出,與錢镠商議。錢镠道:“往討黃巢,固英雄之事,然 從人牽制,未必便能成功。況镠觀高公,不過虛揚討賊之名,實無討賊之意, 不若以捍御鄉里為辭,歸而圖杭城以為根本。此實際也。”董昌聽了,大以 為然。到次日,因進復高■道:“以昌僻鄉士將,得從壇制旌節,進剿黃巢, 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雖亡,而余黨尚潛林伏谷,末將若執量 隨征,倘潛伏者一旦復起,乘機鄉里,則是后效未見一班而前功早已盡棄, 故躊躇而不能立決也。望臺相教之。”高■聽了道:“將軍所思,實老成之 見。既是這等。請回罷。” ① 鉦(zhēng,音征)鼓——古代行軍時用的打擊樂器,有柄,用銅制成。 董昌既還石鏡,兵馬漸多,以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緩圖;不期過不多 時,忽聞朝廷命路審中為杭州刺史,董昌因驚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則我 鎮將無能為矣。再相攘奪,未免傷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據之?彼聞吾先 至,懼而不來,則聲色俱可不動。即敢于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實亦 元奈我何。”算計定了,即領兵將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知州事。正是: 如機不妨先下手,事后方知志過人。 杭州刺史路審中,正興興頭頭要到杭州來上任,不期才到得嘉興,早有 人報知:“石鏡鎮將董昌,已人據杭州,自稱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 路審中聞知,不勝驚懼,道:“董昌,鄉團也,自恃討王郢之功,往往橫行, 補為鎮將,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復人據杭州妄稱押司,此豈知禮 義之人之所為?我若到任,與之爭辯,必遭其辱;莫若歸奏朝廷,再作區處。” 因而回朝。正是: 兩人計較都相似,更看何人勝一籌。 有人報知董昌,董昌大喜,以為得計。錢镠因說董昌道:“天下事,雖 可強為,然名分不正,終難服人;人不我服,禍之根也;路審中奉朝命而來 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將軍乃以兵將之強,先人而據之,使路審中畏懼 不敢至而逃回,此等舉動,實于名分有傷,雖朝廷微弱,不能興師討罪,倘 草莽又有仗義英雄,如將軍奮起者,一旦執此以為口實,不知將軍何以應 之?”正是: 英雄料事多周匝,絕倒當牟都押司。 董昌聽了大驚道:“吾一時造次,實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錯,卻將奈 何?”錢镠道:“將軍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則在者直矣。” 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錢镠道:“要正也還不難。小將見鎮海節度使 周寶,庸懦人也,況又多欲。若遣將吏,多赍金幣,請于周寶,求其表奏朝 廷,以將軍為杭州刺史。彼若肯請,則朝廷元不從之理。朝廷命下,則將軍 名正言順矣。”董昌聽了大喜,因急遣將吏多資金幣,清于周寶。寶果庸懦 貪財,雖明知董昌據杭之為僭竊,卻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賂,遂欣然為之表 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為杭州刺史,則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錢镠一計定杭州。 憑君漫論經邦事,謨什①勝算有誰儔? 朝廷見節度使表奏,以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實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后,十分敬重錢镠,百事皆聽他張主,浙民到也相安。 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盜,竟陡升了劉漢宏到浙東來做觀察使。你道這 劉漢宏是個甚么人?原是充州人,乘黃巢之亂,遂在江陵起而為盜,一時黨 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擾,因征東方諸道兵討之, 漢宏恐不敵,因而諸降。朝廷見其降,遂以為宿州刺史,漢宏又怪朝廷賞薄, 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東觀察使,他既到浙東,又嫌浙東偏 僻,因遣弟劉漢有,與馬步軍都虞候辛約,共將兵二萬,屯于錢塘江上。欲 謀兼并浙西。 一時報到杭州,董昌聞知,不勝驚恐,道:“劉漢宏,大盜也。與黃巢 共擾中原,為害不小。今坐擁浙東之重兵。而遣將以窺浙西,吾杭兵將雖有, 恐非其敵,為之奈何?”錢镠道:“劉漢宏雖為大盜,騷擾中原,實未逢勁 ① 謨圩(xū,音須)——遠大宏偉的謀劃。 敵,今又輕覷浙西,遣將來窺,好生無禮。請乘彼未備,痛擊之,令其片甲 不還,以振先聲,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錢镠領兵三 千,駐扎錢塘江口以御之。 錢镠既至江,以探知劉漢有與辛約,懼立營對岸,因想道:“彼眾我寡, 與其旗鼓相當,方與對敵,又不若乘其未備,出其不意而擊之,必獲全勝。” 這一夜,恰又值大霧漫大,錢镠遂率眾兵乘霧渡江。比及登岸,而劉兵尚熟 睡不知。錢镠遂指揮將士,奮勇殺人。劉漢宿與辛約夢中驚覺,但聞得滿營 中喊聲動地,鑼鼓震天,只嚇得魂膽俱亡。忙忙走起,止帶得幾個貼身將士, 跨馬出后營而逃,那里還顧得營中的事。突然被劫,將士尤主,惟有逃竄而 已;逃竄不及的,俱被殺死。二萬兵馬,早已喪去七八。正是: 紛紛兵甲自天來,將令軍聲四散開。 任我揮戈誰敢遇?招搖羽扇識雄才。 劉漢宏聞知兵敗,不勝大怒,道:“錢镠何人?敢乘機襲我,殊可痛恨, 誓必擒而斬之。”因又命上將王鎮,統兵七萬,往取杭州。王鎮既至杭州, 訪知劉漢脊之敗,是立營江岸,為其乘霧所襲,非對敵之故,因遠遠屯兵于 西興,先打了一封戰書,責董昌暗襲劉漢行之罪,單索錢镠出戰,錢镠既敗 劉漢宥之 后,料定劉漢宏必遣兵重來,因在江之上下灣曲處,看了兩條渡兵 之所。今見王鎮打了戰書來討戰,遂批定“來日渡江大戰。”因在江口虛立 了一個大營,以為明日交戰之地。王鎮見了,信以為真,激勵將士,來 m 臨 陣,必要奮勇,以擒錢镠,斷不防錢镠又來劫寨。 不期錢镠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從虎爪山,下從牛頭堰兩江, 悄悄的渡了過來,兩頭殺人西興寨內。孰知寨內將士未曾防備,一時驚起, 人不及甲,馬不及鞍,槍刀不知何處,只思量逃走,那里還敢對敵?錢镠率 眾兵將,逢人便殺,直殺得血流成河,尸積如山。王鎮慌忙逃走,竟奔往諸 暨,而七萬人,殺死萬余,其余星散,報到劉漢宏,漢宏方大驚道:“錢镠 原來英雄如此!須謹防之。”因調兵分屯黃嶺、巖下、真如三處,以為三鎮, 固守越州之門戶。 錢镠因說董昌道:“劉漢宏兩次大敗,已喪膽矣,今調兵分屯三鎮以自 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鎮,不但浙西安如盤石,而越州一境,亦將動搖矣。但 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時,與錢塘劉孟安、阮結、富陽 聞人宇、監官徐及、新城杜稜、余杭凌文舉、臨平曹信,俱為都將,號稱‘杭 州八都’。今其人雖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帥之往攻三鎮?” 錢镠大喜,遂領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黃嶺。劉漢宏原約一鎮有事,二 鎮往援。今黃嶺被攻,巖下鎮將史并,與真如鎮將楊元宗聞知,俱各引兵來 救。及至二鎮來救,而黃嶺己為錢镠攻破矣。史楊二將既已到鎮,退還不及, 只得與戰。怎當得錢镠驍勇異常,戰不數合,早已鞭打史棄落馬,而生擒楊 元宗于馬上矣。正是: 漢宏三敗卻如何?枉費精勤用力多。 強戰不知曾料敵,至今野鬼哭山河。 劉漢宏探知三鎮俱破,欲領精兵來救,辛約進議道:“三鎮既破,救之 已無及矣;莫若領兵斷其歸路。倘一戰勝之,則三鎮不救而自全矣。”劉漢 宏大以為是,遂引精兵屯于諸暨。錢镠探知,大笑道:“斷歸路,是邀截敗 兵也,吾大勝之兵,是歸師也。歸師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見其敗矣。” 因將八都之兵,列做長蛇之形,振旅①而還。到了諸暨,劉漢宏不知好歹,竟 引精兵從中突出,意欲沖做兩段,不知長蛇陣法擊腰則首尾相顧。劉漢宏的 兵才沖來,而一聲炮響,長蛇之腰往后一展,讓劉漢宏殺人,而長蛇之首尾 早已回盤攏來,將劉漢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內,不辨東西南北矣。欲擊左,而 左邊兵卒有如鐵壁;欲擊右,而右邊將士有若銅墻;欲要退回,而后己無路。 四圍喊殺將來,只叫“不要走了劉漢宏!”那劉漢宏聽見,只嚇得魂膽俱無, 慌做一團。還虧得辛約殺開一條血路,擁著劉漢宏逃去,其余將士,喪亡過 半。正是: 擁兵只道自強梁,南界圖來想北疆。 誰料有時強不去,強爭強奪是趨亡。 劉漢宏大敗逃回,愈思愈惱,道:“吾橫行半世,雄名矯矯,怎今一旦 喪于錢镠之手?”辛約道:“觀察雖兵敗數次,皆被襲被劫,誤中其詭計, 并非堂堂正正,對壘交鋒。觀察若親提大兵,直逼錢塘,聲董昌妄攻之罪而 擊之,則勝負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氣之言?”劉漢宏聽了,大喜道:“都 虞侯之言是也。”因搜點全越之兵約十萬,進屯西興,以擊董昌。董昌聞知, 因謂錢镠道:“劉漢宏此番傾國而來,勢非小可,將軍不可輕視,須避其銳 氣而緩圖之。”錢镠道:“劉漢宏雖傾國而來,實是計窮力竭,勉強支撐。 然屢敗之后,其心甚餒;若緩緩圖之,則停留長志,必漸猖狂。莫若乘此戰 勝先聲,濟江逆擊,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敗者。此一敗,則越州不可保矣。” 查昌道:“將軍善覷方便,吾不中制。” 錢镠遂依舊率了八都之兵,渡過江去,對著西興立一大營;卻暗暗的差 阮結領了數百細作兵丁,叫他轉出西興之后,四下埋伏,只聽得前邊阮結廝 殺,便豎起旌旗,嗚鑼擊鼓,若將襲其后寨者。眾領命而去。錢镠到了次早, 即長槍大馬,親立于大蠢①之下,上首是顧全武,下首是杜棱,耀武揚威以率 戰。劉漢宏領著十萬大兵而來,只以為錢镠兵寡,畏懼不出,便好逞強,不 料兵馬營盤尚未立定而錢镠早在陣前討戰;心雖忿忿,卻又怯他驍勇;然事 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領了一班將士,擁出陣前,大聲說道:“我浙東觀 察使也,董昌不過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襲我守將,破我三鎮,以犯 上下之分?今本使興兵問罪,宜面縛以請,尚有可恕,奈何倚強逆命,直待 身膏斧鈉,悔之晚矣。”錢镠道:“汝本一盜耳,蒙朝廷準降,加以顯職, 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觀察妄自尊大,便當思圣命,止敕觀察浙東,如 何兩番遣將,窺我浙西?須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則浙東越州, 吾豈容汝安坐?”說罷,早一匹馬,一桿槍,劈面沖來。劉漢宏的先鋒穆用 見了,只得橫刀截戰,戰不數合,早被錢镠一槍刺于馬下。正是: 憑君莫話封候事,一戰功成萬骨桔。 劉漢宏見穆用刺死,著了忙,便麾眾將齊出。錢镠一馬當先,因叫眾將 道:“不乘此時捉了劉漢宏,更待何時?”遂縱馬直搶至劉漢宏麾蓋之下。 顧全武與杜稜諸將。甲隨后趕來。大家正是殺在一團。忽劉漢宏寨后鑼鼓震 天,旌旗招展,有如無數的兵馬來劫寨。劉漢宏前面廝戰,尚支撐不來,怎 禁得后面兩傍又有兵來劫寨?直嚇得心寒膽落,耳朵里又聽得敵兵只叫:“不 要走了劉漢宏!”漢宏恐怕被執;遂不顧眾將輸贏,竟策馬刺斜里沖將出來, ① 振旅——抖擻精神,振奮軍威。 ① 纛(dào,音到)——古代軍隊里的大旗。 隨路奔去。又聽得行后有人趕來道:“那穿金甲錦袍的,定是劉漢宏!錢將 軍有令,不許放走,快趕去捉住。”劉漢宏聽得分明,忙將金甲錦袍脫下, 付與侍衛,又往前奔,不朗過得山來,卻是西興江口,是條絕路,急急要再 復回,又聽得人聲洶洶:只叫“錢將軍有令:不許走了劉漢宏。”劉漢宏事 急,已拼著走到江邊,投江而死,卻喜江邊有一只小漁船在那里,剖魚為膾。 劉漢宏見了,不勝之喜,忙跳下馬來,鉆人漁船,奪了漁,人股魚的刀拿在 手中,裝做臉魚之狀,卻叫漁人速速將船撐開。追兵趕到江邊,不見蹤跡, 方才回去,劉營將士苦戰多時,忽聽得主帥已逃,便心灰意懶,盡皆敗走。 一霎時,十萬余兵殺得東零西散,上剩得一個空寨。錢镠因謂董昌道:“劉 漢宏屢敗喪膽,浙東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謂錢镠道:“將軍若能為我取 越州,吾當以杭州授將軍。”錢镠道:“镠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 劉漢宏養成銳氣,終為后患。”董昌道:“將軍之言是也。” 此時是情宗光啟二年冬十月,錢镠引兵伐越,卻不由江路,竟從諸暨以 趨平水,復鑿山開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備。此地雖也有守將鮑 君福守之,這鮑君福已知錢镠數敗劉漢宏,又自諒兵微將寡,不是錢镠的敵 手,遂帥眾迎降于錢镠。錢镠大喜道:“子知順逆者。”遂率之進屯豐山, 劉漢宏聞知,急遣兵將來迎。錢镠兵威已著,盡皆敗去。錢镠遂乘勢進圍。 越州無人固守,錢镠兵朝至而夕破矣。劉漢宏此時兵將已無,又見城破,知 事不濟,奔出東門,逃往臺州而去。臺州刺史杜雄見劉漢宏逃來,因大驚道: “此禍端也。納之必招董昌、錢镠之兵,非算也。”因設盛筵款待,等他吃 得爛醉,然后將他綁縛起來,納于檻車之中,差一隊兵馬、從間道直解到杭 州,獻于董昌。此時錢镠既克越州,命將護守,己回杭州報捷,適值劉漢宏 解到。董昌猶以為浙東觀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錢镠道:“漢宏,大盜 也,觀察之職是挾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況失職弄兵,亦罪人也。不 斬何為?”董昌以為然,遂斬之。正是: 為賊強梁亂殺人,殺人如草以為神。 誰知天道終須報,一旦誅屠到自身。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鎮越城,自稱“知浙東軍府事。”不負前言,果 以錢镠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聞知劉漢宏在浙東作亂,為董昌錢镠所 斬,因即以董昌為浙東觀察使,錢镠為杭州刺史。此即錢镠治杭之始也。 錢镠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于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 置武勝軍于杭州,遂以錢镠為防御使。到了二年閏五月,又改錢镠為蘇杭觀 察使。錢镠見朝廷恩爵屢加,遂留心圖治,又見杭民生齒日繁,并無城郭以 為護衛,到了秋七月,農事將畢,因發民夫二十萬及十三都軍士,要筑杭州 羅城,周圍七十里,各門俱已筑完,獨候潮一門,臨于錢塘江上,江岸時時 為潮水沖塌,故一帶城墻,難于筑起。錢镠不覺大怒道:“吾錢镠,既為杭 州一方之主,則一方神鬼皆當聽命于我,怎敢以潮水無知,沖塌江岸,以致 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則朝廷官爵為無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洶涌!” 因選了精卒萬人,各持勁腎,等到潮信之日,親率六師排列于江岸之上,以 待潮來。不多時,只見潮頭起處,如銀山雪?一般,飛滾而來。古人有言: 千層雪練連天接,萬乘貔貅①卷地來。 錢镠待潮頭將滾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個大炮,一聲鑼響,萬督齊發, ① 貔貅(p íxiū,音皮休)——古書載為一種猛獸,比喻勇猛的軍隊。 箭箭都射在潮頭之上。射了萬箭又是萬箭。真是英雄之氣,直奪鬼神!那潮 頭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沖突到岸邊,竟撤轉潮頭,霎時退去。江 口萬民見了,莫不咤異,歡聲如雷,皆伏錢將軍之神武。自此之后,潮頭往 來,絕不沖岸,而城功立時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聞知,又加錢镠為鎮海 節度使。錢镠承命,益修職業。到了乾寧元年,又加錢镠為鎮海節度使同平 章事。 此時董昌因貢獻殷勤,朝廷已加爵至隴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吳 瑤、李暢之一班僚佐慫諛之,遂謀為帝。節度使黃錫、會稽令吳鐐,山陰令 張遜皆苦諫之,俱被殺戮。遂于乾寧二年二月,身披袞冕,登于城樓,即皇 帝位,自稱大越羅平國,改元順天,以吳瑤為翰林學士,李暢之等皆為大將 軍。又移書錢镠,告以權即羅平國位,因以镠為兩浙都指揮使。正是: 富貴榮華俱已極,更謀非分作超升。 錢镠得書,因嘆息道:“富貴已極,乃自取死耶?”因復書戒之道:“天 下事勢,應須自揣。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皆陷入涂炭①中,又豈若開 門作節度使,終身享富貴之為快乎?及今棱悔,尚可及也;倘猶豫不決,大 禍至矣。”董昌正才為帝,興匆匆的,那里肯聽。錢镠見其不聽,因謂眾將 士道:“董公遇而且驕,自趨死路,非口舌所能爭,須以兵諫之,庶幾一悔。” 因領了三方人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 叫人傳言,請董大王相見。要知董昌妄自稱帝,原恃著錢镠夙好,定然相扶, 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驚,因排駕迎恩門,傳諭錢镠道:“錢公別 來無恙?今何故以兵相顧耶?”錢镠見董昌自出,因走馬至迎恩門,下馬再 拜而說道:大王位兼將相,富貴己極,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滅 族之事。我錢镠今日之來,雖兵馬造次,然猶是念大王之久相愛庇,不忍坐 視,盡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聽信好佞,必不見察,則公私之 恩義已絕,異日天子命將出師,則非今日之比也,愿大王熟恩之。大王縱不 自惜,鄉里士民何罪?忍隨大王滅沒耶?”董昌見錢镠侃侃指摘其罪犯,方 才大懼,說道:“謹領大教。”隨即人放,遣人致犒軍錢二十萬,以散士卒, 又使人執道說吳瑤以及妄言巫覡數人送于錢镠,且請待罪于天子。錢镠見其 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還,細以其狀奏聞朝廷。朝廷念其輸貢之勤,又憐其 改悔,遂詔釋其罪,縱歸田里。 誰知董昌見錢镠兵至,一時改悔,及錢镠兵去,又惑于好人之說,復稱 帝號。又求救于楊行密。楊行密上表請赦董昌。又遣寧國節度使田頷、潤州 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城,以救董昌。安仁義舟師至湖州,欲渡江應董昌。 錢镠見董昌仍復稱帝,不勝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揮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 思把守西陵,令安仁義不能渡。朝廷欲用楊行密之請,再赦董昌,復其官爵, 錢镠不從,道:“為帝何事而可屢犯屢赦乎?”朝廷因敕錢镠討之。錢镠遂 遣顧全武、許再思進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 六師討伐將天鉞,欲悔前非恨已遲。 董昌遣兵拒戰,戰敗而晏城自守。顧全武因擁兵圍之,晝夜攻打,董昌 榜。徨無策,因又削去帝號,復稱節度使。顧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猶據牙 城而拒之。錢镠因想道:“與其圍困而擒,不若誘之出穴。”因遣董昌的舊 將駱團往誘之。駱團既至越州,先止住顧全武之攻,然后人城說董昌道:“朝 ① 涂炭——爛泥和炭火,比喻極困苦的境遇。 廷已有詔,令大王致仕歸臨安,大王何不舍此自全?何苦尚據此以爭不可知 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際,聞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 朝命。顧全武潛令都監使吳璋,以舟載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駱團因說 董昌道:“大王若在圍城之中,一時城破,生死未保。今歸臨安,雖不得意, 卻喜危者安矣。況錢公與大王有舊,未有不周全之理。”董昌聽了,又垂首 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聲道:“吾與錢公同起鄉里,彼微我顯,且吾久為大 將,今狼狽至此?幾則死耳,有何面目以見之。”遂奮身一躍,投水而死。 正是: 生死榮華何足羨?可憐功績一時休。 董昌既死,浙東無主,錢镠因諭意吏民,令其上表,請以錢镠兼領浙東。 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從之。自是全浙皆歸錢鑼矣。到了天復二年,朝廷 又進錢鑼之爵為越王。此時雖楊行密、安仁義、陳約等,叛服不常,時有戰 爭,然卒皆敗去。故兩浙得錢王,安然無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國運大衰, 為朱溫所奪,更立國號為梁,遂改元開平。知錢镠在昭宗時,棗均吳夢王, 昭宗不許。梁主既即位,便降詔以錢镠為吳越王。錢王因奉表稱謝,以為得 意,不期鎮海節度判官羅隱,知而進諫道:“大王此舉差矣。大王在杭,受 僖昭兩朝恩遇二十余載,位列為王,不為不顯矣。今國運衰微,為朱溫所奪, 此正大王進忠報國之時也。縱使天心有屬,不能成功,即退保吳越,自為東 帝,亦元不安,奈何交臂事仇,豈不貽終古之羞乎?”錢镠自思:“吳越一 隅,豈能支中原之大廈?然念羅隱抱用世之才而屢出屢屈,不遇于時,宜多 憤恨,今為此言,真義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貞明二年,又加吳越王 镠為尚父。至于三年,因錢镠人貢,又加錢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未幾,李 存勖以兵滅梁,復稱后唐,莊宗改元同光。 此時吳越王錢镠已建國自立,儀衛名稱,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 成宮殿;所署之府,皆為朝廷;教令行下,盡名制敕;將吏進見,一例稱臣; 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稱吳越國,而不言軍。此時富貴已極,便思衣 錦以還臨安。遂駕了車輦,以省其墳墓,并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號。此時 龍旗鳳羽,鼓吹簽蕭,兵士羽林,文武百官兩傍排列,振動山谷。凡幼年喜 游釣弋之所,盡造華屋裝點,錦衣覆庇,并挑鹽的籮擔繩索,都把五彩蓋覆, 因嘆息道:“睹茲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鏡鄉為廣義鄉,臨水里為勛貴 里,安眾營為衣錦營。當時石鏡山有一片石如鏡,曾照錢王未遇時,便有冕 旒①莽玉之異,故此也封做衣錦山;大功山為功臣山。錢王幼年,常坐在一顆 大樹下納涼,如今也封為衣錦將軍,都將五彩錦繡披掛,以為榮耀。此時錢 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報恩坊。又拔其二子都為顯官,以報其撫育之恩。然 后治酒筵,遍請一班熟識并高年父老,都來暢飲。直飲到爛醉之后,錢王乘 興而歌道: 立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天明明兮愛日暉,百歲茬薦兮會時稀。 酒罷,又各贈以金銀彩緞,然后發駕還朝。此時錢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 有個貫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詩來獻道: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崎羅羞。 ① 旒(liú,音流)——古代帝王禮帽前后的玉串。 他年名上凌云閣,豈羨當時萬戶候! 吳越王見詩大喜,遣門下吏對貫休說道:“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 十冊’方許相見。”貫休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我本閑云野鶴②,何天 不可飛,而必欲見耶?”遂飄然而去。時人盡服其高。吳越玉要造宮殿于江 頭鳳凰山,有個會看風水的道:“如在風凰山建造宮殿,玉氣大露,不過有 國百年而已;若將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條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于上,便 有千年王氣。”錢王道:“西湖乃大下名勝,安可填平?況且五百年必有王 者起,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吾愿足矣。”遂定基于鳳凰 山之上。 到了慶宗二年,錢王始復修本朝職貢;直至明宗長興三年春,忽爾寢疾, 因詔眾臣道:“吾疾必不起,諸兒庸懦,誰可為主?”眾位奏道:“兩鎮令 公,仁孝有功,孰不愛戴?”镠乃悉出印鑰,授于子元瓘道:“將吏椎爾, 宜善守之。”又囑之道:“善事中國,無以易姓廢事大之禮。”遂卒,年人 十一。自蒞杭五十余載,惠愛之政,深及于民,故既死之后,吏民思之不已, 便起造一錢王詞于西湖之上,流傳至今,歷晉、漢、周、宋、元、明,將及 千載,尚巍然于東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時子孫相繼為王,直終五代,始知真正英雄,雖崛起一時,同于寇盜, 能知上尊朝廷,下仁萬姓,保全土地,不遭涂炭,不妄思非分,而順天應人。 其功與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榮名,而死垂懿美于無窮。回視劉漢宏、 董昌之非為,不幾天壤哉?所以蘇東坡亦有表忠碑立于錢王祠側,余亦敬羨 無已。因敘述其事,與岳于二公同稱,使人知西湖正氣,不獨一秀美可嘉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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