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法皆從自性生 一 心物一元的道體,于人而言即自性。盡管認知有差異,但對于自性,古今中外一切“高人”和真理度較高的學說,都是能證入的,故金剛經講:“一切圣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對自性的認證,儒家比較偏向于陽的、動的一面,如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天行健”、“至誠無息”、“天地之大德曰生”等,兼具“生生之理”、“生生之德”、“生生之美”。梁漱溟認為充盈孔學和宇宙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生”: “這一個‘生’字是孔學最重要的觀念,知道這個就可以知道所有孔家的話??准覜]有別的,就是要順著自然道理,頂活潑頂流暢的去生發。他認為宇宙總是向前生發的,萬物欲生,即任其生,不加造作必能與宇宙契合,使全宇宙充滿了生意春氣。”(見《梁漱溟全集》) 梁漱溟還引證了許多儒家典籍中關于“生”字的語句來說明儒家對“生”意的重視。如“生生之謂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等等。梁漱溟斷言,儒家和佛家的根本不同即在于“生”與“無生”的對立。 道家和佛家對道體的體認則比較偏向于陰的、靜的一面。我對黎文生“釋氏或偏重于此‘抽象的本體’(佛性),在根源處有失體用不二的中庸”之言特別贊賞,原因正在于此。說佛教割裂體用,將本體與現象打成二截,“過”了,但說它“在根源處有失體用不二的中庸”,則頗為允當。 二 說道家對道體的體認偏向于陰的、靜的一面,還好理解,容易取得認同。佛教有大中小乘之異,大乘中又有始教、終教、頓教、圓教之別,諸教內部又有不同門派,對道體的理解,同中有異。說佛家道體偏向于陰靜的一面,是概乎言之,并不盡然。有些佛教宗派在“理”上相當中庸圓融,例如禪宗。 一些學者愛以慧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偈闡解禪理,不知此偈雖對自性有所領悟,尚非究竟。僅限于此,便滯“空寂”,易墮于一切法空的斷滅見。因此偈雖已悟本心空寂無相,尚未徹悟自性緣生萬法的功能,未契真空妙有本為一味之理,故洞山禪師嚴厲指出: “直饒六祖當年說得本來無一物的偈子,其實仍然沒有資格消受那裝佛缽的布袋子。” 五祖夜召慧能為說《金剛經》。當慧能聽后說出“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段話頭,才是真正徹悟了作為萬法根本的自性。 自性本不生滅與能生萬法,正是一體的兩面,正表體用一如。缺一,自性就是不圓滿的。后人誤執不生與能生為沖突和矛盾,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督饎偨洝吩唬簯獰o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是講自性之體,“生其心”是講自性之用,同樣,慧能所說不生不滅是明自性之體,能生萬法乃表自性之用。 “自性能生萬法”的“萬法”是指有為法,泛指一切由因緣和合所造作的現象,宇宙萬事萬物和眾生,包括人的肉體與意識,乃至宇宙本身,都屬于有為法,又稱生滅法,因為有為法具有生、住、異、滅之四相(四種基本特征)。“萬法”是法相,自性是法性,是無為法,“無為法”無為而無不為,無為是其體,“無不為”是其用。 (“無為”與“無不為”,一體兩面,不分體用,即體即用。以“無為”為體、“無不為”為用,不錯,不確。因為“純無為”之體不可能產生“無不為”之用,如此表述,難免導致“空寂”或“虛靜”的結果----這正是佛道的根本性之偏,雖講體用一如,難免重體輕用,重無為而輕忽了無不為。更“嚴格”的說法是:無為與無不為是本體的兩種性能和德用。茲辨深微,語言文字難及,唯俟實證。) 自性具有常樂我凈四德相,自性的常樂我凈,是超越世間無常與常、苦與樂、空與有、臟與凈等概念的真常、真樂、真我、真凈。例如,“何期自性本自清凈”,這個“清凈”,是非凈非垢的至凈(關于至凈,詳見梟文《良知三論》第六節“至凈非凈”)。 慧能以五個“何期”描述自性特征,以“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最為重要,也最具“中國特色”。曹植有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個“根”借來形容自性(在生命為本性、在宇宙為本體),最合適不過了。物質現象與精神現象皆同此“根”,盡虛空遍法界一切眾生和萬物都是同這個“根”生的呀。 當然對“自性能生萬法”的“生”字,不可作庸俗化的理解,與母生子戓神造人的“生”法不同。“自性能生萬法”,意為自性“活力生機”無限無已,顯現為萬法、作用于萬法,萬法皆為自性所顯化和執持,無一“法”存在于自性之外。 三 儒家認為,本體(自性)兼具“不易不滅”與“生生不已”兩種德用。王夫子曰:“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不易,不滅也,日新,生生不已、新新不已也。我在《大良知學》中說過,良知(自性)是心物一元、陽陰一體、動靜一如、空有無別的,也就是說,它非心非物、非陽非陰、非動非靜、非空非有卻又兼具心物、陽陰、動靜、空有兩方面的性質(信息)。 同時,陽性和動性即生生、剛健、亨暢、升進、炤明等等功能,在自性中占主導地位,正如熊十力在談到生命與心靈的性質時所說: “余以為同有生生、剛健、亨暢、升進、炤明等等德用。生生,言其大生廣生,常舍故創新,無窮無盡也。剛健,言其恒守至健而不可改易也,故能斡運乎物質中,終不為物所困。亨暢,言其和暢開通、無有郁滯也。升進,言其破物質之錮閉,而健以進進不墜退故,俗云向上是也。炤明,言其本無迷暗性,《易》云‘大明’,是乃最高智慧與道德之源泉也。如上諸德用,皆是生命、心靈所法爾本有,而不可詰其所由然者。惟人獨能努力實現生命、心靈之一切德用,此人道所以尊也。然人與萬物本為一體,人乃萬物發展之最高級,則人之成功即萬物之成功已。” 這里所說的生命與心靈,與自性同義。熊十力認為,自性的這些性質和德用,使它必然成為人類生命和宇宙大生命的主體方面,成為宇宙生命運動和人類生活實踐的主體和依靠力量。 四 在“理”上,禪宗與佛教的另一些大乘派別如圓教(禪宗屬頓教),對自性的認證已與儒家本性論與本體論非常接近。仍有細微差別,故在“事相”和作用上,仍偏向空寂戓出世。 例如,禪師們知道“觸目菩提”,見到政治就不“菩提”了;知道擔水砍柴無非妙用,卻不知制度建設、“道援天下”,也無非自性本體之妙用。教華嚴宗強調理事無礙、事事無礙,但多數佛徒談到俗理、碰到俗事,馬上就滯礙不通了,特別是對政治之“理”、制度之“事”,更是避而遠之。“出門俱有礙,誰謂佛道寬”哉!(當然了,這是出世法的特點,不宜深責和苛求也。這里是就事論事。) 其實體用一如,全體必有大用,用大始為體全。如果“用”上不夠大,有匱缺,“體”必然欠“全”。佛教大乘對自性的認證與東海儒家雖非常接近,終究差了一點。真如本與良知一樣也是生生之德無極限、生機勃勃不容已的,但從“空門”證入,必然出偏,終不如儒家從“生門”而入、能得道體之全。 在大良知學中,自性良知即是人之真身、法身,格致誠正齊治平,都是修身的法門,只要“立乎其大者”,任何一門皆可深入,從物上、事上、身上、心上去修,修到高處,都可以修成良知佛。這才是真正的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這才是絕頂的圓融。2008-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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