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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常見詞調(diào)作法舉隅
明代以后的一些填詞家，把詞分為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三種體制。清代毛先舒說：“五十八字以內(nèi)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diào)；九十一字以外為長調(diào)，此古人定例。”實際上，古人并沒有這樣的定例，宋人編詞集，只是把長一些的叫慢詞，短一些的叫令詞，并沒有中調(diào)、長調(diào)這些名目。而令詞、慢詞，也都是由音樂的節(jié)拍而非由字數(shù)作為其劃分的根本依據(jù)。一般來說，慢詞宜舒徐婉轉(zhuǎn)，如嬌女扶春，一步一態(tài)，而令詞則宜高下閃賺，如公孫大娘舞劍器，須生動流美，方稱合作。初學(xué)者應(yīng)先求文從字順，通體渾成，這一過程約需一至二年，此后再求意境深婉。從擇調(diào)方面說，有一些詞牌初學(xué)者不宜嘗試。如西江月易入浮滑，沁園春易入叫嘯，定風(fēng)波、漁家傲易為俚俗滑稽，千秋歲、祝英臺近等調(diào)句式長短參差，如無極強烈之情感，必流于破碎也。擇調(diào)的原則，首先應(yīng)求聲情與曲調(diào)的諧配，比如《六州歌頭》本為鼓吹曲，繁音促節(jié)，只適宜抒寫蒼涼激越的豪邁情感，而南宋韓元吉卻用來填了一首表現(xiàn)柔情的詞，那就是不懂聲情與調(diào)性的關(guān)系。又如《壽樓春》音節(jié)抑郁悲涼，本為史達祖悼亡之作，但有人卻用來填詞為人祝壽，這是極其荒唐的。由于今天詞樂大多不傳，對于某種詞牌究竟適宜何種曲情，要通過以下三點來判斷：
（一）從詞調(diào)的產(chǎn)生淵源進行判斷。
一般而言，從詞調(diào)的來源就可以大致推斷出它適宜何種聲情。如《破陣子》本為軍樂，自然就適合抒發(fā)激昂雄壯的情緒，而《江神子》原為祀神之樂，自然就宜于莊嚴內(nèi)斂之感情。
（二）就倚聲家的詞情加以揣摩。
倚聲家如柳永、周邦彥、賀鑄、姜夔等都是深明音樂之人，一些屬于他們首創(chuàng)的詞牌，我們可以通過其詞的情感來推斷詞調(diào)的情感。
（三）就詞的句度長短、韻位安排、所用韻部、上下句平仄配合等方面來判斷。
一般說來，以近體五七言為主的詞牌，適于舒徐雍容的情感，如《浣溪沙》、《采桑子》、《蝶戀花》，而那些句法長短參差的詞牌，便宜于拗怒悲咽的情感，如《蘭陵王》、《六丑》、《浪淘沙慢等》。韻位安排上，如果用韻比較密集，那么情感就適宜抑郁拗怒，如果用韻比較疏朗，情感自然從容和婉。試以《清平樂》為例，上片句句協(xié)韻，故情感較宜拗怒，而下片則如近體詩一樣用韻，情感立即轉(zhuǎn)為和婉。凡多轉(zhuǎn)韻之調(diào)，如《減字木蘭花》、《虞美人》，皆寓一種拗怒之致也。又如平聲韻較和婉低沉，入聲韻多悲壯激烈，去聲韻多凄苦，上聲韻多悲咽。上下句平仄相對，如“夜月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秦觀《八六子》），則較和婉，而上下句平仄凌犯，如“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飛《滿江紅》），則顯見拗怒。以上所論僅就大略言之，有興趣的同學(xué)可以參讀龍榆生先生《詞學(xué)十講》第三、四、五講的內(nèi)容。但更主要的，還是要多誦前人的名作，用心揣摩，形成感覺，如是則無往而不利。
以下舉一些較宜于初學(xué)者的典型詞牌，略析其作法。
八聲甘州
一
靈巖陪庾幕諸公游
吳文英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二
寄參寥子
蘇軾
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
《八聲甘州》是一首適宜抒寫精壯質(zhì)樸之情的詞，最便初學(xué)。該調(diào)本名《甘州》，因該詞共八韻，上下片各四韻，故稱“八聲”。在前幾節(jié)課中，我們已經(jīng)舉過柳永、張炎的詞例，這里再舉吳文英和蘇軾二詞為例。該詞起筆，吳文英作“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蘇詞則作“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吳詞的起法是先提后頓，而蘇詞則是一氣貫注直下，這兩種筆法互有優(yōu)長，如用蘇詞的筆法，則較宜于悲慨，而用吳詞的筆法，則較宜于沉郁。第二韻，是一字領(lǐng)三個四字句，一般是上偶下單的句式。在意脈上，皆是直承起筆。蘇詞以寫江潮起，故接以“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吳詞起筆點明吊古，則接以“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第三韻吳詞作“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蘇詞作“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共同之處皆在于是由外物轉(zhuǎn)到自身，第四韻對第三韻加以點染勾勒，為下片抒情伏筆。
過片三句，吳、蘇二家皆是追溯往事，但蘇詞用“記取”一詞直接點明，吳詞則潛氣內(nèi)轉(zhuǎn)，泯滅痕跡。其第二句必作上一下四句法。下片第二韻，上句吳詞作“問蒼天無語”，蘇詞作“算詩人相得”，都必須用上一下四的句法。下片第三韻，是一個七字句和一個八字句，七字句必作上三下四，八字句必作上三下五，此處音節(jié)最為拗怒，全首精神，皆賴此點睛之筆。結(jié)拍看似平淡，但不可松懈，必須要能綰合全篇。吳詞作“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這是含蓄的結(jié)法，而蘇詞則作“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這是直露的表達。選擇含蓄還是直露，與詞人的性情有關(guān)，也要看通首整個的基調(diào)而定。吳詞步步縮，步步留，通篇是以深婉沉郁為主，故宜于含蓄的結(jié)尾，而蘇詞則全首悲慨蒼涼，激情澎湃，故而宜于直露的表達。但對比而言，吳詞更加有一唱三嘆之致，更加切合詞的本來的體性。
滿庭芳
一
秦觀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二
周邦彥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佳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淥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此調(diào)從容和婉，最宜表現(xiàn)柔情。不算過片的短韻，上下各四韻。起筆三句，前二句是兩個四字句，一般都用對仗，蘇軾詞作“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顯得太過拗怒，只可作為變格，不宜仿效。秦、周二家皆以寫景起，第二韻是對起筆的承接，宜用透過之筆，既要承接起筆三句，又在意境上加深為佳。第三韻二句，下句必用上三下四句法，以形成一種跌宕之美。第四韻是前結(jié)，宜用淡筆寫濃情，藉景達情為妙。秦詞作“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古人說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顯較周詞“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來得佳妙。
過片需注意有一短韻，秦詞作“銷魂，當此際”，周詞作“年年，如社燕”，此處用短韻，音節(jié)就顯得繁密，情感也就更加低抑。也有的詞作此處不用短韻，如秦觀的另一首作“時時橫短笛，清風(fēng)皓月，相與忘形”、張炎詞作“陽和能幾許？尋芳探粉，也恁忺人”，情感皆不如用短韻來得低回婉轉(zhuǎn)，感人至深。第二韻（不算短韻，下同）分兩句，上句是上一下四句法，秦詞作“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周詞作“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領(lǐng)字宜用去聲，周氏雖是知音，此處也偶然失察，當依秦詞為準。又此領(lǐng)字不是領(lǐng)四字，而是領(lǐng)八字，領(lǐng)字后面的八個字，雖然分屬兩句，但宜當作一句來填。第三韻要注意下句為上三下四的句法。此處宜寫出跌宕變化，秦詞用敲問：“此去何由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周詞用透過：“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皆可為法。結(jié)拍皆以直接抒情為好。
能得以上二闋神理，則其他平聲長調(diào)如《高陽臺》、《漢宮春》、《揚州慢》等皆可揮灑自如。
驀山溪
一
周邦彥
湖平春水，菱荇縈船尾。空翠入衣襟，拊輕榔、游魚驚避。晚來潮上，迤邐沒沙痕，山四倚，云漸起，鳥度屏風(fēng)里。 周郎逸興，黃帽侵云水。落日媚滄洲，泛一棹、夷猶未已。玉簫金管，不共美人游，因個甚，煙霧底，獨愛莼羹美。
二
姜夔
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陰垂，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冉冉，展涼云，橫臥虹千尺。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此調(diào)起筆連用二韻，音節(jié)緊促，以下則轉(zhuǎn)為和婉。故起筆最忌異峰突起，以免與下文不相諧配。周詞作“湖平春水，菱荇縈船尾”，姜詞作“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皆出以和雅沖淡之筆，可以為法。第二韻周詞、姜詞皆作提頓之筆。前結(jié)數(shù)句，姜詞作“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冉冉，展涼云，橫臥虹千尺”，似是正格，而周詞作“晚來潮上，迤邐沒沙痕，山四倚，云漸起，鳥度屏風(fēng)里”，“山四倚，云漸起”協(xié)韻，則似為周氏一時興到所增，乃為變格。然不論是正格還是變格，皆宜一氣貫注直下，五句說一意。
過片周、姜二家皆是自敘，下片第二韻，周詞作“落日媚滄洲，泛一棹、夷猶未已”，是透過之筆，姜詞作“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則為折進之筆。結(jié)拍宜在一氣貫注中見出轉(zhuǎn)折，以與前結(jié)相區(qū)別。周詞云“不共美人游”，姜詞云“惟有玉闌知”，皆是折進之筆。
浣溪沙
一
韋莊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二
薛昭蘊
傾國傾城恨有馀，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fēng)凝睇雪肌膚。 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
三
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碧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何限淚珠多少恨，倚欄干。
《浣溪沙》的正格是上下片各三句，上片三韻，下片二韻。上片意較濃密，下片則宜疏朗空靈。上下片前二句皆宜一起寫，第三句相對獨立。如韋莊詞，上片前二句皆寫自己夜夜相思，在明月下傷心獨倚，而第三句則思及所眷之人，料想她也如我憐惜她一般憐惜著我。下片前二句復(fù)寫別后相思之酷，結(jié)句以敲問作結(jié)，虛想重見之日。過片二句，大多對仗，往往有人是先有此聯(lián)，然后擴充成一首詞。但此詞最要緊之處，不在過片二句，而在結(jié)句，結(jié)句要以至情動人，亦有用興象作結(jié)者，但皆以沉摯重大為工。如薛昭蘊詞用“藕花菱蔓滿重湖”作結(jié)，見出興亡之慨，不啻鐵筆鉤勒。相反，晏殊詞：“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過片雖有好聯(lián)，結(jié)拍無力，就不如韋莊、薛昭蘊詞那樣真切動人。余意將前后結(jié)調(diào)換，此詞更工，即：“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小園香徑獨徘徊。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夕陽西下幾時回？”
又有將上下片最后一句改為兩句，上句七字，下句三字者，叫做《攤破浣溪沙》，又稱《南唐浣溪沙》，或名山花子。此調(diào)寫法，與《浣溪沙》大體相同，惟前后結(jié)三字句最是要緊，愈重大，愈拙質(zhì)，愈見工妙。
臨江仙
一
鹿虔扆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fēng)。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二
李煜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三
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四
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以上所舉四首《臨江仙》，分屬三體。鹿詞、李詞前后起二句為七字六字句，前后結(jié)二句為四字五字句，句法參差，故易寫得沉郁頓挫，如鹿詞感慨亡國，李煜抒寫別情，均見沉艷之姿。初學(xué)者宜宗此格，庶幾可免滑易。
小晏詞前后起二句均為六字句，前后結(jié)二句均為五字句，過于整齊，初學(xué)者效之，必流于滑易，難見豐致。如定要如此填，當知上片起二句宜對仗，使之能領(lǐng)起全篇，下片起二句宜不對仗，使之能發(fā)起別意；上片結(jié)二句宜對仗，使之能作一段之停蓄，下片結(jié)二句宜不對仗，不對則收得起或能別起一境。
至于東坡詞，前后起二句作七字六字句，但前后結(jié)二句均作五字句，東坡的做法是前后兩結(jié)皆不對仗，這樣就顯得詞意跌宕起伏，相對于小晏的流美，別有一種蒼涼之氣。然而也正可以看出，蘇軾所寫，是“著腔子的好詩”，卻不是詞體的本來面目了。吾輩學(xué)詞，既為傳承文化，自仍當以尊體為尚。
蝶戀花
一
馮延巳
蕭索清秋珠淚墜。枕簟微涼，展轉(zhuǎn)渾無寐。殘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練天如水。 階下寒聲啼絡(luò)緯。庭樹金風(fēng)，悄悄重門閉。可惜舊歡攜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二
周邦彥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闌，轣轆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 執(zhí)手霜風(fēng)吹鬢影。去意徘徊，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干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yīng)。
三
晏幾道
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朱簾，人在深深處。紅杏枝頭花幾許？啼痕只恨清明雨。 盡日沉煙香一縷。宿久醒遲，惱破春情緒。飛燕又將春信誤，小屏風(fēng)上西江路。
《蝶戀花》又名《鵲踏枝》，在仄韻令詞中，此調(diào)最是易學(xué)難工。易學(xué)，是指它的句法并不像某些詞調(diào)，多有不符合近體詩句法的拗句；難工，則是指它的句式較為齊整，又皆為和婉之律句，率意為之，必致平板無生氣。這就需要在章法上做到層層折進，愈轉(zhuǎn)愈深。我們來看馮延巳的這一首，起筆“蕭索清秋珠淚墜”，點明時令、人物，“枕簟微涼，展轉(zhuǎn)渾無寐”，是透過之筆，承上意而深說一層。“殘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練天如水”，則是由實返虛的筆法，用“月明如練天如水”這樣一個空靈虛致的意象，與前面直截了當?shù)娜宋锟坍嬓纬蓪φ铡＿^片“階下寒聲啼絡(luò)緯”又是寫景，“庭樹金風(fēng)，悄悄重門閉”承上句寫景，但景中已經(jīng)有了人，人與景打成了一片。此三句皆是提筆，結(jié)二句“可惜舊歡攜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是頓筆，是直露的秀出之美，而不是含蓄的隱微之美。從敘寫順序上而言，這首詞是直線發(fā)展的，但詞人能夠通過虛與實、情和景、隱與秀的交相運用，營造一個令人沉浸其中的藝術(shù)境界，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
周詞全似馮詞筆法。通首詞由夜將盡、人欲起寫起，直寫到分別時執(zhí)手難去，終于分離，惟有雞聲相應(yīng)。在敘寫順序上，也只是直線發(fā)展。但由于詞人善于運用多種筆法，這就造成作品在平直中多見轉(zhuǎn)折，和婉中見出拗怒。“月皎驚烏棲不定”，起筆即點染環(huán)境，“更漏將闌，轣轆牽金井”，承上而來，是透過之筆。以上三句，還都是寫景，是虛筆，而到了“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就是寫人物了。過片轉(zhuǎn)向?qū)Ψ謩e時的細節(jié)的勾勒，“去意徘徊，別語愁難聽”，又是透過之筆。“樓上闌干橫斗柄，露寒人遠雞相應(yīng)”則不加任何轉(zhuǎn)折詞，只通過畫面的剪輯，就轉(zhuǎn)寫出別后的孤寂，這是空際轉(zhuǎn)身的筆法，在美成長調(diào)中也是十分常見的。
至于小晏的詞，又是另一種筆法。詞的上片，敘寫初春的悵惘難言的情懷，乃是泛寫，下片專力刻畫主人公的閨怨，抓住了典型的環(huán)境——“盡日沉煙香一縷”、典型的人物——“宿久醒遲，惱破春情緒”，最重要的，是典型的細節(jié)——“飛燕又將春信誤，小屏風(fēng)上西江路”，真切地表達了作者所要表達的東西。
菩薩蠻
一
溫庭筠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
二
韋莊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菩薩蠻》歷來名作最多，但這里只挑溫韋詞各一首，以見其作法。
溫詞全用比興，純由畫面切換組織成篇。上片展示了兩個畫面，第一個畫面，是一位貴婦人，她躺在華美的居室中，然而內(nèi)心孤獨，只能做夢。每二個畫面，或指她的夢中情味，或指她所思念的人，正在江上流連未歸。從意象上說，“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二句是秾麗的，而“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二句則是清麗的，秾麗與清麗相間，兩相生發(fā)，均更增其美。“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二句，是另一個畫面，這個畫面描繪了美人妝成的情景。而最后，詞人給美人的頭飾以一個特寫鏡頭，以儼妝女子玉釵因風(fēng)而動，暗示她的心弦正被什么東西撥動。溫詞的這一表現(xiàn)手法，后來在周邦彥、吳文英的長調(diào)中得到很好的運用。
韋莊詞則不然。起筆二句直接抒發(fā)感喟，“游人只合江南老”是對“人人盡說江南好”的翻轉(zhuǎn)，“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是對第一層意思的解釋，因為起筆是抒情的實筆，這里就要用渲染景致的虛筆。過片轉(zhuǎn)入寫景，寫出江南女人之美，由景致入人事，這是很自然的一種轉(zhuǎn)接方式。結(jié)二句“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呼應(yīng)“游人只合江南老”，仍是感喟，也就是說又由虛筆轉(zhuǎn)入了實筆。全首詞就是在實-虛-虛-實的轉(zhuǎn)折之中，完成了情感的螺旋形流動。
減字木蘭花
一
秦觀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二
毛滂
曾教風(fēng)月，催促花邊煙棹發(fā)。不管花開，月白風(fēng)清始肯來。 既來且住，風(fēng)月閑尋秋好處。收取凄清，暖日闌干助夢吟。
《減字木蘭花》與《菩薩蠻》皆四轉(zhuǎn)韻，但《菩薩蠻》七言、五言，迭相遞用，句度參差，故較易寫得流轉(zhuǎn)跌宕，《減字木蘭花》則每韻句度相同，要能寫得一氣流轉(zhuǎn)，不顯散破，實較《菩薩蠻》為難。一般而言，《減字木蘭花》宜通首寫一意，用筆應(yīng)似斷仍續(xù)，用意則似分仍合。如秦觀一首寫閨怨，四個韻的轉(zhuǎn)折僅體現(xiàn)在，第一韻是泛寫，第二韻轉(zhuǎn)為細節(jié)描寫，第三韻換角度，第四韻即外物以烘托內(nèi)心而已。毛滂一首，是寫贈他的朋友賈耘老（名收，吳興處士）的，通首也只是寫耘老一人，韻的轉(zhuǎn)折，只是處身角度的不同，并不曾轉(zhuǎn)到別的意思去。
掌握了《菩薩蠻》和《減字木蘭花》的作法，像《清平樂》、《虞美人》這些調(diào)的作法，也就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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