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0日 07:19 AM
誰能把啟功先生揣摩透?《收獲》第六期刊登了一組巴金和曹禺的通信,漫不經心地翻著翻著,突然就有了觸動,原來我誤解了曹禺。談到生命,曹禺感傷而頹唐,一幅認老服輸的姿態,而他的文學領路人巴金總是鼓動他寫作,不要辜負才華。提及死亡,巴金用的是這樣的句子:“看到全集出齊,簽了名,親自送到朋友手里,我就滿意了。”“靠藥物延續的生命,我不能浪費。唯一的目標是生命是開花。”“我還可以拖下去,只希望再拖兩三年,寫出一本小書。”……所以,我無從知道巴金的遺言,他在死亡面前的態度,他對人生的檢討。巴金是在2005年走的,晚年黃袍加身,死后哀榮備至,不幸的是試圖說真話的《隨想錄》被閹割,設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無人理睬。更可悲的是,他是在無意識狀態下度過生命的最后六年。 不服老,不知死,不畏死。這或許是中國當代的一大文化奇觀。愈是有知識的人,愈是會產生一種自我迷戀:相信自己不同凡響,可以逆自然規律而動。他們似乎忘記了神靈、天意,凸顯出自己與命運抗衡的特異功能。研讀莊子的畫家范曾對央視女主持人宣告,他人生的下半場從七十歲開始,他的愛情日日常新。東方文化學者季羨林信心百倍奔赴108歲。2009年7月11日,98歲的季羨林先生離世時,依舊沒有遺囑,他知道前面就是墳地,但似乎很不愿意正視那個地方,“人生在世一百年, 天天有些小麻煩。最好辦法是不理,只等秋風過耳邊。”這其實還屬于是走夜路唱歌,驅除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兒子季承的新書《那些不為人知的事情》里,有這樣明確的表達: “死亡一直是個禁忌。他也沒有遺書和遺囑……父親對死亡沒有準備。”“父親很少談身后事。主動談是沒有的。一則,他相信自己身體好,另外,他不愿意談身后事。” 他們高壽的夭折耐人尋味,巴金是因為那個春節探望的人太多,造成呼吸道感染,以至于一病不起;身披上百個頭銜的季羨林老人,也和某些啃名人高手的頻繁拜訪有關——題字,口述,拍照。 啟功先生也是在2005年走的。他早已看穿了死亡的把戲,活得自在,圓滿。晚年其實是陪大家玩兒。早在1978年風頭正健之時,他就自撰《墓志銘》曰:“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他說:“這個世界上面對我的字大體有三種人,有一種是不認識我的人,他們對我的生存是無所謂的;另一種人是對我感興趣并且已經拿到我的字的人,他們盼我趕緊死;第三種人是對我感興趣但還沒拿到我的字的人,所以他們盼望我先別死。 ” 他的超脫通達甚至達到令人詫異的程度。當得知一個素來交惡的人即將西行時,他欣然預備了一副溫情的挽聯,“玉我于成,出先生意料外;報怨以德,在后死不言中。”李可講先生認為此說“盡釋前塵”,現出啟夫子高遠的佛學修養——“所謂的恩怨,就是你不度他,你和他就不能得度”。啟功先生認為“某先生是命里有緣的朋友”。這種解釋真是令人信服。 晚年的張中行先生暴得大名,他間或帶著幾位女性晚學向啟功先生求字,“有好事者背后嘀咕:是桃色故事嗎?夫子張口就道:不是。不過是蹭桃毛!”李可講先生在書里評曰:“私下回味,夫子這隨口一比,其喻事傳神,實在精妙。” 啟功先生是真人,一個遵從本性生活著的人;其次,才是學者和書法家。他不是為了成為大師而來到人世的,他也不是為了身家排行榜而揮毫潑墨的。被人詬病的“自謙”與“自賤”集于一身,恰是啟功的智慧之處。他要跟俗世保持距離,又不愿傷害別人,就使出了此招,委屈的是仁者自己。 啟功先生的故事,可以有這樣的敘述法,可謂別開生面。文字讀來趣味橫生,滿口留香。雖也有幾近拍案而起為大師辯護之處,但作者大體以委婉解讀飛白,謹慎小心,生怕誤讀了大師,誤導了讀者。如此這番對大師人生的解讀,不能不令人敬佩。本事有案可查,但有系統的解讀,此書當算第一本。 在動亂頻仍的中國社會里,如何安身立命、保有真性情,啟功先生可謂范例。作為中國文化的守護者和符號,他儒雅、內斂,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在俗世與內心之間設置了一道厚實的隔離墻,治人者即使能感覺到他不馴服的存在,卻很難抓到一點把柄。在七十七歲時,他就這樣應對所遭遇的那場政治考驗。 好的傳記,除了陳述主人是什么,精彩之處就在于講清楚主人公的不得不。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書稱得上一部別致的啟功先生傳記。在《服膺啟夫子——揣摩啟功先生的人生智慧》一書里,作為一個目擊者,李可講先生所言應該不虛。 活著,但隨時可以從容離去。這本書獨家披露的八十余幅照片里,啟夫子圓潤、本真的笑容,讓人看到了一個被中國文化浸潤而成正果的生命。他令人喜悅,讓人即刻卸下了人生的重負。人生的境界在晚年才見分曉,在啟功先生面前,那些自戀的名流“國瑞”及“準國瑞”,真的難以讓人尊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