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試院煎茶》《 光明日報 》( 2011年01月24日 12 版)
在我們這個茶的國度里,老百姓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雖排在末尾的位置,但卻是一門最有講究,最有情趣,最有文化,最令人心醉的學問,這是其他六宗日常生活必需品所不及的。 在人的一生中,煙,做過你的朋友;酒,也做過你的朋友。但到了一定年紀以后,醫生會勸你戒煙,戒酒。即使無人相勸,這兩項嗜好,也會淡出你的視野;而能堅持到最后的朋友,卻是茶。應該說,茶是須臾不可或缺的東西,客人到訪,沏茶相待,談天說地,茶最提神,讀書寫作,茶助文思,上班開會,必備者茶,所以,沒有了茶,中國人的生活就會顯得不那么完整。 今人泡茶,誰都會的,用燒開的水或歇開的水往杯子里或茶壺里一沖,就行了。古人煎茶,就比較麻煩,一是在爐子上將茶煮來飲用,一是在爐子上現燒水現沏。茶銚,泥爐,燒炭,頗為考究;好水,好茶,好火,更是不在話下。在宋代,皇帝要是賜給誰一封龍鳳團茶,那就是很值得炫耀的光榮。自中唐德宗年間開征茶稅,可見在公元八、九世紀,中國人已開始有了飲茶的習慣。 至今還保持著古老飲茶風俗的倒是東鄰日本的茶道,和閩粵一帶的潮汕功夫茶,庶幾乎近似。我見識過茶道的表演,也領教過功夫茶的操作,好是當然的了,但考較起古法來,都有不太講究火功之嫌。唐代陸羽《茶經》下卷第五篇談到煮水,“其沸如魚目,微有聲者為一沸,緣邊如涌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這里的奧竅,就全靠爐火的調節了。 宋人蘇軾有一首題名《試院煎茶》的詩:“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我今貧病常苦饑,分無玉碗捧蛾眉。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 蘇東坡的這首詩,寫于北宋神宗熙寧五年杭州任上,當時王安石主政,改革取士之法,罷詩賦、帖經、墨義,專以策,限定千言。詩的末句就是一種時事的暗諷了。不過這首詩卻道出了茶與火、火與水的關系。固然,無水無茶,茶離不開水;同樣,無火也無茶,茶更離不開火。 為什么火在煎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呢?水因熱度釋放出氣泡,溫度愈高,氣泡愈大,最初像蟹眼大小,慢慢地便像魚眼大小。宋·龐元英在《談藪》中:“俗以湯之未滾者為盲湯,初滾者為蟹眼,漸大者曰魚眼。”而講究飲茶的古人,則認為,沏茶的水,若是滾過了頭,就“老”了,用這樣的水煎出來的茶,在口味上就要差池一點了。詩中還有一句“貴從活火發新泉”,何謂“活火”?就是要不停地用扇子扇,使炭火得到充分燃燒,使水沸騰到一個適當的程度,好水好茶的滋味,才能夠得以最佳狀態的發揮了。 這就是說,古人飲茶,講究的是“火候”二字。 火力過旺,有燒干鍋的危險;火勢太弱,難保很快就會熄滅;太靠近了火,存在著灼傷的可能;離火太遠,又會感到寒意浸人。煎茶如此,為人又何嘗不如此呢?做事情,有深淺之別;打交道,有厚薄之分;寫文章,有高低之差;用感情,有濃淡之異。老實說,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你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隨時隨地,都會發生這種遠和近、親和疏、冷和暖、前和后的尺度上的如何衡量,還有分寸上的如何掌握的問題。 因此,蘇軾的《試院煎茶》,告訴天天喝茶的我們,茶應該恰到好處地掌握火候,人也應該恰如其分地掌握火候。茶的品格,不是十分的強烈,但也不是那么怯弱;不是十分的濃釅,但也不是那么無味。人的品格,自然也應該不溫不火,不急不徐,進取而不保守;積極而不躁急。喜清新,倡自然,求本色,好自如的煎茶道理——恐怕,這也應該是我們做人的精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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