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感傷 喬葉
常常會因一些極平常的人和事而引發一些很細碎的感傷。這種感傷并不灰暗,也不落寞,只是當心靈的觸角敏銳地針炙著自己時,會覺得有點兒痛,有點兒沉,有點兒真,還有一波一波溫暖而酸楚的情緒暗流。那年冬天,我告別了教書四載的鄉村小學,到城里上班。哥哥派車來給我拉行李,我搬完了一摞摞的書和稿紙,裝疊好幾件家常衣服,打點好半舊的鋪蓋,把我的小錄音機、牙刷、花瓶、白茶杯都放在一起。看著空蕩蕩的舊桌子、書柜、小鐵床……,我忽然想帶走這里的一切。可我即使能搬走里面的一切,也搬不走這lij-]溫暖的小屋和里面往昔親切的時光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癡種馳,感到了生命的蒼涼和茫遠。我將要去的地方也許不是我最好的歸宿,我要離開的地方卻是我最可愛的樂園。此后,我居住的地方再沒有鄉村純凈的橙紅的晚霞,再沒有鄉民暮歸時質樸的喧語,我也永遠失去了天性飽滿淳樸聰慧的學生和清淡怡人的教書生涯。當我擁有這些時,我是那么渴望逃離;當我與它揮手時,卻又感到失落很多。人的一生,果成花敗,梅綻雪飛,來來去去,失失得得,就在這算不清的感情帳中走過來了。這么想著,對新環境沒有了一絲的興奮,對新工作也失去了可愛的狂想——離去的感覺,權當不過如春日一次長時間的散步。只要走也是我,回也是我,我還是我,便足夠了。
新單位的單身宿舍都是一排排隔成單間的舊平房,鄰居是個農村來的老太太和她上高中的孫女。她是來給孫女做飯的。因為老太太有點耳聾,女孩子又整天上學讀書,所以我也輕易不和她們攀談什么。只是常常看見紅布寬腰的褲子和紅色腳踏健美褲晾曬在一起,倒也是一幀別致的風景。一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來,女孩子正坐在走廊的藤椅上嗚哩哇啦地背英語,老太太在屋里正面墻端坐,一個如霧中的牽牛花,一個如黯淡的車前草;我忽然間覺得心里一陣輕柔紛繁的牽痛,回到房間,淚水就落下來。我想起了奶奶,當年她就是這樣陪我在城里讀書的。她們這一代女人,少年時從父母,為妻后從丈夫,年老后從兒女,默如幽谷,淡似微塵,全無影視里村姑們浪漫的眼眸、動聽的歌謠和熱烈的愛情。幾乎完全沒有活出當代意義上個性中的自己,只在這土地上熬出了一代又一代人和一個又一個生命。她們是卑微的,盡管卑微得有些不公;她們又是偉大的,盡管偉大得有些盲目。我敬愛她們,盡管我又感到深深的悲涼。
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容易感傷的人。會因一葉而思秋,會因一雨而懷人,會因一個平淡已極的生活細
節而不能自己。生活呀,你為什么總是要這樣地美好又殘缺、可愛并殘忍呢?
宿舍的門前有一個破敗的花園,我常去那兒散步。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也常去那兒捉蛐蛐玩泥巴,他姐姐放學后和他玩一會兒,再把他接走。男孩長得很乖,讓人忍不住想逗他,你叫什么?不知道。你姐姐叫什么?不知道。你爸爸在哪兒上班?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兒甲不知道。無論我問什么,他統統是不知道。簡直讓我懷疑他是個弱智兒童。可他和姐姐玩游戲時卻很機靈。如果大路上來了人,他們會很快地躲起來,等人過后,再鉆出來得意地大笑。他們把這種游戲玩了很多次。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撿樹葉玩,便和他一起撿,正撿著,遠處來了一個人,我對他說來人了,快躲起來呀。他一動不動。那人走近后看了看我們又走開了。男孩子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忽然說,他是我爸爸。
那你干嘛不喊他?
他不讓。我是黑戶口,公安局知道了會抓我的,計劃生育的人看見了也會抓我的,他們還會抓爸爸的。他平靜地說。不知道家人拿這話嚇唬過他多少次,才讓孩子練就了這樣一種明白自然的心態和淡然的神情。看著他稚氣的臉,我的心一陣悸動。人生的無奈和世界的復雜使他失去了晴空朗朗的童年,他必須從小就學會為了生存而把自己掩藏在暗林里。他是無辜的,然而他的命運又是那么不可抗拒的必然。也曾看見午夜街頭倚著行李蜷縮在秋風里的民工,看見縣委門前的叩問信訪室在幾樓的風塵仆仆的鄉村漢子,看見銀絲微露的中年教師吃力地拉著一架子車煤球,看見擺水果攤的婦女認真地檢查著女兒的作業……那時,我都會感到一種細微如水又涌動如潮的感傷。我不覺得他們與我無關。惠特曼曾說,一切人的一言一行最后都歸結到我。這句話真是太真實了。正是這些感傷,使我懂得應該注重人生很多事,也領悟了許多閨閣之外的心情。讓我驗證著自己的心靈是否還在鮮活地成長,思維細胞是否還在靈敏地感受,眼睛是否體察到了生活無所不至的波漾,靈魂深處是否收藏和積淀了那些筆紙難言的人生況味。當然這又絕不僅僅是一種驗證。有人曾說,如果我們在愛,那么愛并非屬于自己,也非為了自己;如果我們痛苦,那痛苦并非緣于我的創傷,而是源于整個自然的內部。——也許我的感傷也如此,并非僅僅緣于自己的敏感和憂郁,而是生命本質里對生活最生動的撫摸和共振;也許,絲絲縷縷的這種感傷更是關于愛的形形色色的闡釋中,我所選擇的另一種別致的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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