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落的繁花我沉迷于古代,深鎖的庭院樓閣伴我情絲。紅顏幽幽細捻輕攏著浮云,皎月傾訴蒼涼女子愛恨纏綿:“梅落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鶯鶯燕燕分飛后,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青銅鏡里雙飛鸞,饑烏吊月啼勾欄。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復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公元六朝南齊479年,臘月梅開的季節,隨著一聲嬰孩的啼哭我出生在南齊錢塘蘇家,因生下來瘦弱嬌小,爹爹遂取名:小小,雖是賈商之家,但沿襲祖上香書遺風薰染,我自小能書善詩,四書五經樣樣精通。在爹娘的掌心里,度過了一段一段懵懂幸福的春光。 所謂世事無常、命運多舛。十五歲那年,蒼山上又多兩座新墳,爹娘染病相繼謝世,僮仆四散,家產變賣,我隨奶娘賈姨居住在西冷橋畔,湖山深處的梅林一精舍雅閣中,以詩會友,艷名遠播,“燕引鶯招柳夾道,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冷妾姓蘇。”此時的我,已是名冠錢塘的詩妓蘇小小,纏頭無數,多少王孫公子擲千金欲博我一粲,多少清雅文士在我紅綃裙邊駐留。 湖上的風浩蕩澄明,水波瀲滟,游船點點,兩岸有青山脈脈,青黛含翠。亙古的清幽穿越湖水,將吳越風情凝固成一襲風煙,裊裊飛升。修眉入鬢,胭脂淺印,我隨奶娘賈姨乘油壁車暢游在云山淡水間。寶塔流霞、孤山拂波、三壇印月、蘇堤春曉,江南的美景讓人心醉神怡。 “噠噠噠……”,一陣隱約的馬蹄聲傳來,勒馬,長聲嘶鳴。我掀開簾子,抬眼望去那馬上男子。只一眼,如閃電,掠過墨色的長空。從此陷入輪回,從此萬劫不復,從此生死不忘。只見馬上的坐著一位儒雅的男子,衣飾錦繡,軒昂眉宇,盈盈笑眼,款款含情。無端地,心底漫過一波不經意的驚悸,我霞染香頰,終是定了定神,發覺自己失態,低吟道:“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冷梅林下。” 次日,他登門求見時。我正落身靜坐在梅花樹下,周遭鳥雀啁啾,素手按抹勾挑案前的古箏,冰指留韻,弦音似深山之水涓涓溢出,幽冷清絕,回旋裊裊,凝澀之聲又似輕吟淺唱,凄慨低訴:“燕語鶯啼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線亂。五陵原上有仙娥,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云一片。屏玉滿頭花滿面,負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百萬。”一陣熟捻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身后傳來渾厚的聲音:“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在下阮郁,慕名而來,今日相見,幸會幸會!”仿佛冥冥注定知道他會來,沒有半絲驚訝,我回眸,朝他一笑。驚紅駭綠之間,四目眼眸的糾纏,多年來,我在眾人的阿諛奉承中堆積起來的冷漠和驕傲,頃刻間煙消瓦解。 從此,我也謝絕了所有摳門拜訪者。明月小樓,我與阮郁把盞吟風,詩詞歌賦,談古論今,聽梅開枝頭、看鳥鳴山澗、吹滿山云霧、一個乘坐油壁車,一個騎著青驄馬,“縱跡湖山偕酒舞,酒是竹葉青的青,醉是女兒紅的紅,相擁碧水對詩吟。”游戲于西冷湖旖旎的山水間。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他說:小小,我要娶你落藉,錦衣玉緞,僮仆數十。 他說,小小,天涯海角千難萬險我都要攜了你去。 他說,小小,從此我再不讓我受苦。 眼角起霧了:“小小本是一風塵妓家,何敢望寵愛。只盼阮郎,回眸一顧,于我,已抵過王孫的明珠千斛。”我不敢去強求,不敢不知足。軟紅萬丈中,我吟詩一首,癡狂了多少吳楚名士,我纖纖舞腰,風靡了江南錢塘嘉興,可是唯有阮郎眼中的瀲,令千鐘不醉的我沉醉,他的低語如轆轤,汲起我心底深處的真情。從此,在阮郎懷中,不再理會人世間還有何風風浪浪。 窗畔外探出的梅花正開的妖嬈,我感到自己的無力,夾帶彌散而來的一絲醉意,從心底深處漾開,清沁而苦澀。 秋日,一個云淡天碧的午后,船舟載著我和阮郁向湖心緩緩游去,西泠湖的美如晴霞結綺,縷縷日嵐裊裊盤旋。我望著一湖秋水,神思縹緲,他轉過頭來說:“小小,你我來試著參禪,如何?”我莞爾笑道:“阮郎盡管說來,有何不可?”湖水微起漣漪,落日的余輝,在他的臉上變幻出時明時暗的光影,阮郁問道:“何謂湖中色?”我舉目望去,過眼處,閑云淡靜,秋水含碧,落霞在湖上鋪成碎金,滿目皆是怡然明凈之境,思忖片刻說:“暮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夢中人?”他接著問道。我雙眸燦然,淡笑:“裙拖六幅西湖水,鬢挽巫山一段云。”“何謂情中傷?”“并蒂鴛鴦結同心,過眼煙花不堪剪。”沉吟良久,只是不語。只抬眼凝望眼前之人,我卻見移上他眉眼的影子慢慢深濃起來,仿佛無端從天際裁來的云影。他眼底盡是惶惑的黯然,喉節在頸下顫抖地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煙花末路,一語堪破,從始看到終。 該去的,終究是要去的。在一個疏星淡月的夜里,我才知道,原來阮郁不是別人,正是當朝相國的大公子。老相國聽說兒子整天與一江南名妓在一起,大怒同時急命阮郁回京。歸期迫在眉睫,急促的腳步聲近了,聲聲如鼓,重重敲打著我的心,何日是歸期?“等著我,我會回來的!”他的聲音浮起一絲感傷,猝然一步步離去,再不回首。 那一日,山上松聲漸起,風偕著漫天的葉絮,花瓣一樣紛紛飄飛。我淚眼婆娑中,阮郁的背影最終消失在山徑的盡頭,走出了一川的湖煙,聆著他的足音,越來越稀,越來越遠……風聲哽咽,惟余淚飛千行。我明明知曉,此一去,千山隔阻,我和阮郎的愛,將萬劫不覆,此一去,萬水障迷,我和阮郎的緣,也許再無歸途。 送別阮郁后,門前寂寞了桃李芳菲,不再有快馬輕裘,婉言拒絕了所有扣門相訪的名流文士。門外幽谷碧水,心中明月清風,坐看晨光沐雨,品茗清談,偶吟詩句入景、品評書畫,一年來的沉寂,奠葬著我惟一的心事。白日里,沒有人看到我眼里的憂傷,只有在無數個柔情繾綣的午夜時分,半醉半醒之際,我的心,便一痛再痛。我與阮郎,怕再無攜手之期?難道一開始就注定了這份愛就似薄似煙云、短似朝露?“數月情,一朝散,空閨寂寥。愁來鴛枕絲絲情,相思中宵清淚飛。” 殘月如舟,載不動濃愁似海。 情絲作柳,織何處斷緒隨風。 那一年,陌上看花。吟詩雅意。誰的非卿不與情,誰的非君不嫁心。如此幽情,這般激越。 復一年。梅花依舊。忍把思念換了低吟淺唱在唇齒之間,夢里花落知多少。 再一年。推開青綠的石門,幽蘭眼望穿驛道,等君跨著青驄馬歸來,過盡千帆皆不是。噠噠的馬蹄聲是過客停車借問,不是歸人。為君消得人憔悴。 又是一年的秋了,山澗泉音猶轉凝澀,雁字雙排,碧水寒天,與阮郎分別三年了。這日,我隨賈姨去寺院祈福:“若可能,我愿舍棄我的余生,換阮郎平安喜樂!”回來途中,路過西泠湖時,我忍不住掀簾下車,舉目望向湖水深處。落日下飛起一群鶩,飛翔的翅膀劃過幾行炊煙。風吹亂了我如黛的發絲,輕蹙眉頭,望著彼岸。彼岸有繁花千樹,盛放如雪。我突然想去看花,看那陌上梅花綻放,盛開我這一世的夢。 一聲輕嘆打斷了思緒,我轉身望去,我一陣眩暈。這男子和阮郁如此相像,同樣的俊朗,同樣的儒雅。我詢問“公子為何望湖嘆息?”男子行禮答道:“小生姓鮑名仁,家境貧寒,讀書荒山古寺之中,準備入京應試,無奈盤纏所限,無法成行。今考期臨近,我只能望湖興嘆!”一個落魄的有才之士,空懷了一腔的抱負與學問,不能一展鴻途。心起惻隱:“小小見君豐儀,愿傾囊相助。”鮑仁連連叩謝說:“千秋高義,反在閨幃,芳卿之情,銘記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來叩謝恩人。”眼前的鮑仁,言語如此清朗,志向如此高遠,我料得,日后的他,必會有一番成就。于是,我變賣了所有的首飾細軟,湊足纏資,讓他進京去赴考。 “問天何時老,問地何時絕,我心深深處,終有千千結!”自阮郁走后,我心中的郁結一直未能打開,萬念俱灰,終于病倒了。賈姨請遍神醫,都不知我得的什么病。我知道,自己余下的時日不多了,不愿再多想,獨自在每個黃昏的風中守望著潮起潮落日月輪回,驀然回首,俗世一切塵緣,不過是一場花開花落,行一路,看一程,繁花落盡,我仍舊是我,依舊孤單,不以物喜,不為己悲,如岸邊垂鉤的漁叟,看滿湖煙水,將歲月沉在鉤底。 病榻之上,在燈油枯竭的那一刻,前塵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那些記憶的碎片在歲月里湮沒、流失,形同散沙,跌進人生的幽谷。多少潮水般的往事,盤亙于心海,回蕩,循環往復。 翌日,奶娘告訴我:京城傳來消息,鮑仁一篇文章做得花團錦簇,金榜題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專程千里迢迢來到錢塘西泠來看望我。在一個暮色黃昏時,鮑仁站在我的病榻前,我吐出一口氣,綿長深幽,好似如釋負重。 彌留之際,躺在鮑仁懷里,他悲哀欲絕:“姑娘一生交廣甚多,不知可有什么未了的事?”我凄然一笑,淚水盈睫:“交際似浮云,歡情如流水。小小心跡又有誰知?小小別無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負我對山水的一片癡情。” 眼睛漸漸合上,鮑仁抱緊我,呼喚:小小,小小,他的聲音真像阮郎,那么溫柔。我氣若游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你說,梅花樹下,阮郁還會不會認得我?會不會再溫柔地輕牽我手,輕吻我眉?”唇角柔媚的向上彎,微笑,喃喃自語著:“我要等到阮郁回來。碧落黃泉之間,有些人有些愛,是忘川水抹不去的烙印。” 曲,終了。夢,滅了。人,散了。山谷中的梅花,已經盛放,花瓣紛落,漫天的落紅,輾轉委地,成就一曲千古絕唱。 幽蘭露,如啼眼。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竹,勞光彩。西泠下,風吹雨。 錢塘西泠橋畔,芳草萋萋孤立著一丘墳冢,風中飄零的紙帶。“慕才亭”題著一副楹聯:“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冷。”暮霞似煙,白云如霧時,沒有了油壁香車,沒有了青驄駿馬,清冷的月華灑滿一位女子離去的背影,逶迤而行。她不是盛開溢香的梅花,她只是陌上的看花人,行經處,留一串婉約的足音…… 聽,有人在梅林里似嘆非嘆,吟著一代才女的故事,行吟的韻律陌生又熟悉:“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于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夢斷彩云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只有,西泠湖的風月,記住了那朵墜落的梅花…… 掩卷思來,縱橫阡陌的心事,明滅閃現。撰此文,無他,只因千百年來,蘇小小的傳奇故事是深藏于中國文人心底一個不愿醒來的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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