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君不思,妾意,如茶,濃似春月飛花雨。 妾不知,君憐,如絲,密若臘月素白翎。 我日日獨立回廊橋頭,夜夜思念一人,口中喃喃道來,卻不知竟淚流滿面! 深宮內(nèi)苑,情幾何,恨幾何? 難消磨,難消磨! 惆悵碎夢離離,奈何,奈何! 若笑癡人,萬道,罷!罷!罷! (一) 蓮舟泛下,月夜嫵媚。今夜,那月圓的出奇。 掌一葉扁舟,立于前頭,風(fēng)過身來至湖面,乍起云波,層層疊疊。 晚風(fēng)中我手持玉笛,一曲《廣陵散》充滿了女兒家的情懷,竟引得無數(shù)棲身于湖畔附近的鳥兒爭相鳴叫著飛出,成一道奇異的景象。 月光透露出寒光,我并沒有抬眼看它,倒是它,打量著我不放,把它所有的光華都投到我的身上,以致我周身上下全不泛出隱隱華色。 月華,上官月華,是我的名。 風(fēng)漸漸大了,我把玉笛小心的藏于懷中,打算撐槳回府。 無意中,我瞥向了那湖邊森林的陰暗處。 一男子站于樹干,一手自然垂下,一手輕撫樹身。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人,幽黑的發(fā)隨意披散,臉上的表情被黑夜擋住了,我看不清,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看我! 我又再度取出玉笛,吹起《廣陵散》。 這早已是熟悉的旋律,這樣的笛聲,若非癡纏成夢,怎么能夠叫一個人如此忘神? 人真是奇怪,對他們特別有意義的習(xí)慣自古以來總是在夜晚演繹,連我這一普通的弱小女子也不例外。 笛聲走高,如暗夜蟄伏的鷹騰空而起,月色更冷,更涼了。 一股莫名的悲傷向我襲來,我無法抑制那源源不斷滑落出來的眼淚。我有些搖搖欲墜,但是我的腳卻生了根,動也動不了。 望了那男子一眼,我欲掌舟離開。男子什么話也沒說,他伸手從那樹上摘了片葉子,放在唇邊。 啊,竟也是《廣陵散》……我有些迷茫,有些困惑,駕舟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依舊低眉吹奏,不因我的前來而中斷那美妙的曲子。 他,是我這一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薄薄的唇抿成道優(yōu)美的曲線,表情是一派云淡風(fēng)清,清秀的五官上籠罩著樹蔭,幾縷淘氣的月光灑落在他烏黑的頭發(fā)上,看上去朦朧極了,我以為是幻影,于是把手撫上了那俊挺的臉。 啊!指間傳遞過來的溫度告訴我,他是一個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羞澀占據(jù)了我的思想,有些措手不及,我倉皇的想逃。 他拉住了我,溫和的笑開了。“久聞上官家的二小姐精通音律,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什么?他知道我是誰? 我呆呆的站著,于他對視。 兩道視線毫無保留的打量著對方,生怕一閉眼,那眼前的人就消失個不見。 如果那不是癡纏,那又是什么? 是這樣的不期而遇,是這樣的無意闖入…… “軒轅寒汐,我的名字。”他人一下子閃開了,撲面而來的是記憶中熟悉的迎春花香。“你要記住啊……” 你要記住啊…… 要記住…… 我睜開眼,望著那慘白的床帳,人有些惆悵。 是啊,要記住。 難道就是這樣生生世世的銘記么? 三年了。你遲遲不肯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而今又突然出現(xiàn),你是來帶我走的么? 苦笑莞兒,卻竟淚流滿面! “離塵大師,陛下在外頭等候您多時了。”一小尼前來通報。 我起身,稍做整頓,“我馬上出去。” 突然憶起昨夜是圓月夜,月亮提醒了我那些過往的事。 月亮啊…… (二) 還沒見人,便先聞其聲。 “華妃,別來無恙。”那聲音,沒了以前的鮮活,反多出了些許滄桑與無奈。 我福身請安。“貧尼離塵,見過陛下。” 他苦笑,有些喪氣,卻掩蓋不了他皇者的氣概。“容妃的病日益加重,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低頭,不愿見那和他一模一樣的臉。這樣的容貌,會讓我更加的若有所失。 “貧尼已是出家之人,于皇后娘娘無任何瓜葛,陛下請便,恕貧尼身體欠恙不能遠送。”我苦笑,形同怨極的鬼魅。 “華妃……哦,離塵大師,你,當(dāng)真不去?” 我沒有做聲,心底有一絲茫然流過。 “算了,你……有再見他么?” 我一驚,人如同被響雷轟擊,震的無法站立,遂向后倒去。 “月兒!”他一手攬過我的腰肢,我慌忙逃開。“謝謝陛下。” “月兒……”他悵然失落之極。 “陛下,貧尼離塵,并非您口里所言的華妃,月兒……” 他的眼忽然濕潤,向我一步,“你多保重,我……我走了。” 望著他那般的步履,我有些困惑。我這樣的結(jié)局,不正是他一手造成的么? 鼻中聞著的檀香,比平日更重了一些,我忽然有些氣息不順,一口鮮血噴出,人便昏迷過去。 待我醒來,已是黃昏,彩霞逶拖開來的影子依舊迷離的美麗,光影婆娑。 姐姐,我那狠毒的姐姐啊,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結(jié)局?我有些欲哭無淚,只能任由那惆悵從心中彌漫開來,揪心的疼。 我撫上胸口,觸到了一個突起。 有些躊躇,我從懷中掏出那許久不曾瞻顧的東西。 是一個包裹,白色的高級鍛質(zhì)地,像是女兒家用的帕子,上面娟麗的繡了朵荷花,清漣不妖,層層打開,看到的是…… 一截指骨。 這不是女人的手指,因為那指骨透著剛毅,是男人的。它很溫柔恬靜的躺在錦布上,象是很久前就屬于彼此。 突然,我淚涌如泉,象是干涸的土地忽然得到了雨水的滋潤一發(fā)不可收拾。那埋藏在心底的悲愴就這么毫無預(yù)警的突然從黑暗的地底暴露到白如日晝的地面了。 我聞聞那干枯蒼白的指骨,上面依稀還留有那人的味道。 慘笑道,軒轅寒汐啊,假如你以此要我銘記你一生一世,我會恨你的……恨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 (三) 我姐姐,上官家的大小姐,上官月容,年長我2歲,18歲那年,風(fēng)華正茂。 人如其名,姐姐的確有皎潔如月的容顏,如柳的身段,如蝶的氣媚,所以,如山的聘禮,如海的傾慕,如潮的人群。 我在姐姐的眼中從沒見過那些日日堆積于庭的東西,那些金玉,那些男人,那些愛慕,出現(xiàn)在姐姐的花顏中,并不是渴望的廝守里。 她要的,不過是女人最渴望得到的愛情。 我曾經(jīng)笑過姐姐的白日做夢,笑她癡心妄想,生在這樣的書香門第,婚姻大事怎么能夠自己做主?女兒家,應(yīng)當(dāng)是父母指婚,媒妁之言,不屬于自己的翅膀,強裝上也飛不起。 父親的責(zé)備,母親的游說,媒婆的糾纏,絲毫沒有動搖姐姐。 我倒落得個自由,誰讓姐姐那么美麗,叫做她妹妹的我于之一比其差別猶如云泥? 上門提親的人,相中的不過是我姐姐的容顏并非我的才情。 容與貌,皆是表象皮囊,似過眼云煙般流逝……沒有價值,但才學(xué),卻受用不盡。只有枯萎的美貌,并沒有枯萎的才學(xué),不是么? “女兒家自當(dāng)是要嫁人,難不成守著爹娘一輩子?王員外有何不好?榮華富貴,你享用不盡!” 姐姐沒有說話,只是咬著牙死盯著父親。 忽然,我覺得她有些無助,我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 “你這般不從,莫不是有了意中人?哪家的公子?可配的起你上官家的大小姐么?” 父親的嘴臉讓我心生厭惡,我有些茫然,難道這椒蘭四溢的書香也會被銅臭給玷污? “就不許是個窮白書生?枉我上官家數(shù)代自喻‘書香門第’。”姐姐的語氣中透著傲然。 父親勃然大怒,“喝,你倒是答的輕巧!說!你的意中人是誰!” 姐姐有意中人?這我道不明細。 姐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不似我喜夜游蓮湖,怎么能和人交涉?哪來意中之人?父親被憤怒迷蒙了眼,看不見始末。 家仆跌跌撞撞的來道,“老爺,不好了,門口有一隊官兵!” 慌亂之際,一個公公樣的人從門外度進,扭捏著嗓子朗聲道,“圣旨道,接旨!” (四) 入深宮,愁幾何,夢幾何? 雖說不上思鄉(xiāng)念天倫,倒也沒忘的干凈。 我居住的“清月殿”內(nèi),有一池水蓮,象極以前夜游湖畔那盛開的清荷。 身鎖于此,已荒度一春秋。我不明白那一向自傲的姐姐怎么會甘心深居于此?但是,初見陛下的那夜,我失眠了,的的確確。 一樣深邃的五官,一樣霸氣的情懷,不同的是他比那叫“軒轅寒汐啊”的男子更為溫柔的發(fā)色,深棕,如夜般有幽麗氣質(zhì)的顏色。 問自己為什么要想那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我搖頭嘆息。 風(fēng)中傳來淡淡的熏香,一人立于池畔旁。他,青絲披散,白衫暢快淋漓,墨黑眼眸淡淡透露出欣然之意,手持一枝池中清蓮,淡若虛竹,仙骨芳華。 那人是誰?怎能隨意進我的“清月殿”? 我默不作聲,掏出從不離身的玉笛,仙音四起。曲調(diào)漸變,尤似離人心中淚。 那人緩緩轉(zhuǎn)身,從容的從我身邊經(jīng)過。 這錯過,無視流年散煙,無視絕代芳華,竟錯過了一生一世!我無可奈何。 他,神清骨秀,徒過無痕。 我在見那人樣貌后低聲驚呼,“哦,軒轅寒汐……”怎么會是他?! 他回首,翩然一笑,那隨風(fēng)其舞的發(fā)絲成了我日后不被埋沒的情緣。“上官二小姐,別來無恙……哦,不,該改稱呼您華妃娘娘了。” 他,神清目秀,長穿一襲白衫,淋漓著飄逸的美,宣泄著脫俗的狂。 我與他,雖無阻隔,但卻恍若隔世。未待我做聲,便有侍女前來傳話。 “華貴妃,容妃娘娘在‘芙蓉宮’候著您。” “聽說妹妹的‘清月殿’有陌生男人進出?”姐姐看著正擦拭玉笛的我小心探問,“妹妹,你我現(xiàn)在長居深宮,落人口實總是不好。” “姐姐,你打哪聽到這流言飛語?”我不答反問。 “妹妹啊,”美人嘆息,總是那么幽靜,象是一朵沉睡中的荷花,朦朧而飄渺。“我知道你是念著爹娘,是姐姐的錯,說什么舍不得妹妹,把你也強拉進了這是非地。” “姐姐不用自責(zé),你我情深難忘,我跟姐姐進宮,也是人之常情!”我放下手中的玉笛,用錦緞隨意一蓋,“聽說陛下這些日子很少來姐姐的‘芙蓉宮’,是因新來的瑤姬么?” “……” 她的臉一下變得慘白,形如月夜下的鬼魅。“妹妹,姐姐突覺不適,先行回宮休息,妹妹自己保重。” 衣裙飄離,留下一抹獨特的暗香,身影幽幽的拖出殿門,消失在我眼簾。 我望了那蓋著錦緞的玉笛,心有說不出的惆悵與茫然。 若能化成清池里的荷花,那該有多好! 我想。 (五) “那日相遇,人也朦朧,月也朦朧; 今朝別離,淚也婆娑,心也婆娑。 多少轉(zhuǎn)眸,幽情難咽,何以堪,何以堪……” 合著琴,我悠然高歌。思緒茫茫,續(xù)續(xù)雜錯彈。 我和陛下,還沒愛過啊……難道就真注定要生生世世的廝守?我不甘,我不甘! “好個‘幽情難咽’,華妃不愧為江南第一才女!”男子低沉的嗓音在我身側(cè)向起,我一慌亂,右手掌心不自覺的壓下琴弦。 一道銀光乍現(xiàn),我的七弦琴無情的任由其弦斷裂。琴弦掃過我中指,削去一片和著指甲的肉來。 鮮血不斷涌出,染紅了我的羅衣,在上面繪出鮮艷的牡丹。這景象,引得我那膽小的侍女小枝兒尖叫連連。 沒等我吮吸止血,右手便教人擒住,毫不猶豫的將流血不止的中指送入那人口中。 “啊……”我抽氣驚呼。 男子抬眼與我相對,竟又是那容貌! “軒轅寒汐……” “呵呵,敢情華妃認識我那玩劣的弟弟?”男子似笑非笑,灰色的眼眸射出光來。 “哦,陛下!”我連忙抽回手來下跪請安。 “愛妃不必多禮!”他扶住我,剎那笑意融融。“快請?zhí)t(yī)前來診治!” “陛下,不必,區(qū)區(qū)小傷,不勞太醫(yī)了。” “這怎是小傷?都流血不止了!” 嫣然一笑,雖無傾國傾城,但也叫他癡迷了好一陣。“謝陛下關(guān)心,臣妾真無大礙。” “可……” “陛下,請容臣妾為您吹奏一曲。”我從衣中掏出那雪白的玉笛,纖纖十指拿捏著,在上輕柔跳動。 吹的正是,《廣陵散》。 “好個‘廣陵散’,華妃如此才情,真叫朕好不歡欣!來人啊,賞愛妃明珠一斛!愛妃這玉笛從不離身么?” “陛下,這玉笛乃我心愛之物,笛在人在,笛亡人亡。” “愛妃言重了!”男子高漲著喜悅的笑臉,讓我和那張魂牽夢絮的臉重合了。 “謝陛下。” 從此,我的夫君,軒轅雪曜夜夜來我“清月殿”與我談經(jīng)論賦,從不迫我將身子給他。 依舊白衣一襲,依舊青絲披散,那熏香的味道從未從腦海中摸消,潔白的如三月的梨花,惹人憐愛。他站在殿內(nèi)的清池旁,我手握玉笛立在他身后。 他回身來到我身邊,接過笛子,低眉吹奏起《廣陵散》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不絕衰。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合音低唱,無意中,竟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上邪?好一情意綿綿的曲子。”他放下玉笛,抿唇輕笑。“出生于書香門第的上官小姐竟如此厚顏。” 我不語。 情何以堪!落淚。 他上前,輕試我淚,“不與君絕,直至山不棱,天地合。” (六) “聽說妹妹又見到鎮(zhèn)國將軍了。”姐姐細心的梳妝著,透過那斑斑的銅鏡問我。“身為陛下的嬪妃,妹妹還是自重為好,宮中太多閑人走動,難免叫人說是非來。” “鎮(zhèn)國將軍?什么人?”我不解。 “呵呵,妹妹難道不知道么?那常與你在清池相會,你奏七弦琴,他吹玉笛的那男子便是。”姐姐一頓,笑的冰冷而刺眼,“他就是陛下的同胎弟弟,陛下怕他有奪權(quán)之心故將他貶為臣子的軒轅寒汐。” 我有些錯愕,驚訝他的身份,很快便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安撫姐姐道,“姐姐,莫聽那些流言,我與軒轅寒汐不過是知音爾爾。我與他皆喜愛音律,不過切磋彼此技藝,不需逼嫌。” 真是這樣的么? 不,不是。 “那你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免得出什么事端!” “姐姐教訓(xùn)的極是。”我見姐姐整妝完,又問,“姐姐這是上哪去?要注意你腹中的龍子才是!” “新來的梅妃邀我和瑤姬上她那‘靈鴛閣’坐坐。” “梅妃?前陣不還是瑤姬得寵么?” “哼,世間男子皆薄情,見了其他美麗女子便忘了分寸,可憐我這肚中孩子,還來不及享天倫,便教打入了冷宮。”姐姐有些激動,我慌忙道。 “姐姐多慮了,昨晚我和陛下談詞時,他還惦記著你呢,姐姐別胡思亂想了。”我掩口笑道,“陛下還念叨著自己要做爹了,那興奮……可真教人……” 我突然住口,姐姐冰冷的眼讓我寒了心。 “昨晚……陛下常來妹妹這么?” “……姐姐,是的,陛下常來我這與我……”未等我說完,姐姐冷冷的打斷。 “夠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去赴約了,你歇息吧。” 望著姐姐那熟悉的背影,我突生恐懼。 隱隱覺得有什么變了…… 似乎,要出什么事…… 今天,特別的悶熱呢。 “出事了!梅妃下毒害人了!”我驚的從夢中跳起。看見一張張慘白的臉從“靈鴛閣”沖出。 梅妃下毒,下在了桂花釀中,死了兩人,瑤姬和姐姐那未出事的孩子。 姐姐哭著昏了過去,幾日未醒。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又整日哭泣,悲哀欲絕。陛下震怒了,不顧梅妃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把她打入了冷宮。 梅妃那凄厲的慘叫,想想,便叫我悚然。 我知道,下毒的,不是梅妃。 梅妃在冷宮內(nèi)服毒自盡。陛下,又成了姐姐一個人的。 我坐在姐姐床頭,看著笑的依舊嫵媚的她,說道,“姐姐,梅妃不是那種人,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 “月兒,看來,我們姐妹之間什么事也瞞不過。” 以前,每當(dāng)姐姐喚出我小名“月兒”的時候,我總是欣喜萬分,狂喜的撲入她的懷抱,因為那里異常溫柔;但今日,我有些無措了,那還是我熟悉的地方么? “……為什么啊,姐姐,告訴我,為什么……” “他注定是我一個人的。” “可是,他是陛下啊,他是皇帝啊,三千佳麗……改不了。” “……”姐姐不語。 她透過我的眼在笑。 (七) 我依舊站在他身后,他手上拿著的,是我從不離身的玉笛。 我把玉笛送了他,那代表我把自己也給了他,包括心。 他低眉吹著《廣陵散》,那曲聲,草木為之含悲,蟲鳥因而生怨。我不愿多聽,于是伸手死死的捂住耳朵,可是簫聲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徑直闖進我的腦海,來到我內(nèi)心深處,與我的茫然悱惻。 《廣陵散》是這樣的曲子么?怎么教人如此悲愴! 驀地,我沖上前去,搶過他手中如雪的玉笛狠命的往墻上敲去。 玉笛剎時斷成三節(jié),我握著那斷口不放。 尖銳的玉器刺破了我掌心,又流出血來。 血一滴滴的沿著那依舊如雪般潔白的笛身往下淌…… “月兒!何苦拿此蠢物出氣!”他搶過我的手,從懷中掏出一純白帕子為我包扎。“這是我命人從江南一帶送來的極錦,本想送你,可現(xiàn)在染了血洗不干凈了……” 我愣愣的看著他,話哽在了咽喉里,發(fā)不出聲。 “上面原本繡了株清荷,我想你應(yīng)當(dāng)會喜歡,可現(xiàn)在……罷了,等以后再送其他帕子也成!” 他說的輕巧,我卻淚流滿面。 “月兒,不哭了,為我唱曲‘舞江南’吧。” 這是我記憶里唯一一次完整的唱完那曲。 “舞江南,歌江南;幾曲愁,幾曲憂? 愁緒十點,化做飄飄煙霧, 迷蒙堤畔,金柳束,難忘定情處…… 舞江南,歌江南;幾許情,幾許愛? 買醉千杯,化做南柯夢, 朦朧夢中,星火燦,難忘情仇中…… 點點,滴滴,輕輕,霧霧…… 情到最深處,化做雨滴,翦翦落幕。 舞江南,歌江南;折情曲,折情衷? 江南煙雨,飄打夢雨中, 有心亦無心,行尸走肉, 合門閑來是無事,哪知淚與愁……絲絲扣在心頭。” 我從不完整的唱完這首曲子,因為這曲子太長,旅律不停的重復(fù),有的詞語情感相互矛盾,但是我卻喜歡這曲子,因為它的反復(fù)無常,象極了人生。 “月兒,你知道么?舊時候的癡情女子會在自己死前割下尾指送與情郎,”他高深莫測的望定我,“我非紅顏,但我的尾指,必是你的。” 我點頭,一揮水袖走入幃帳。 身后的他,一派云淡風(fēng)清,如同第一次邂逅時那樣。 (八) 姐姐的情緒又不穩(wěn)定了。 “姐姐,最近陛下有來看您么?昨晚他來我這時人顯得憔悴了。” “哼,男子皆是薄情負意的人。”姐姐神秘起來,斥退了殿內(nèi)的侍女和護衛(wèi),大殿里只剩我和她,氣氛有變的冷了。 我打了一個顫栗,姐姐那強烈的求生欲望毫不掩飾的從那如星辰般光輝的眸子里射出。 “妹妹,姐姐需要你的幫助……”她緊緊的抓住我,鮮紅的指甲刺進了我的皮膚,但是不感不到疼。“你我姐妹同心,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一定會幫我的……” 姐姐堅定的眼神讓我迷惑了。 那樣的清澈,與以前沒有絲毫變化。 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姐姐了,我的姐姐上官月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一個叫“容妃”的人。 殺她的人,又是誰? 皇帝壽辰,舉國歡慶,姐姐也再度懷上了龍種,雙喜臨門。 夜未央,華麗的宮宇,歌舞升平。 葡萄美酒夜光杯反射著玻璃瓦和白玉屏,金碧輝煌,錦緞玉榻。 歡聲笑語讓錯過的流年從指間淌過。 姐姐一改那盛麗的紅妝,頭束葛布素髻,身著青衣戰(zhàn)袍,劍影閃爍,流光飛逝。 她舞的是江湖上久已失傳的《破風(fēng)歌》。 姐姐的舞,剛?cè)岵⑦M,美的恰倒好處,連看過她當(dāng)年跳《驚鴻舞》以此得寵的我也流連忘返,思緒千萬。 “華妃,你送朕何物?” 軒轅雪曜那灰色的眼眸泛濫著些許醉意。朦朧的叫我看不清…… “陛下,臣妾……” “呵呵,妹妹不必害羞,隨心就好。”姐姐的話藏在了眼里,我無法忽視。 “是,請容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 燈火中的人兒,青絲披散,態(tài)度翩然,嫻如秋水,靜若虛竹,秀美清麗之至。款款起身,一雙清眼,望定那坐于軒轅雪曜席下的人,軒轅寒汐。 雪白的長衫和我烏墨般的頭發(fā)很相稱。我抱著七弦琴隨坐于地,眼眸淡淡透露出欣然之意。 “君不思,妾意,如茶,濃似春月飛花雨。 妾不知,君憐,如絲,密若臘月素白翎。” 我道,撫琴調(diào)音。 寒汐,我要讓你知道,我的歌,只為你而唱……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不絕衰。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好!好!好!月兒,你果然是我今生的至愛!” 軒轅雪曜狂喜的拾階而下,把我圈在他的臂膀中。 寒汐……你在哪?為什么不見了影?我為你唱的歌,你聽到了么? 只為你唱的歌…… 姐姐那慘白的臉和陛下的欣喜若狂,是我永生的噩夢! 但愿它,永遠不要覺醒。 (九) 宮中流言四起,眾說紛紜,說我們上官家的姐妹,是天生的狐貍精,不但迷惑了皇帝,連大臣將軍尚書……都不放過。 如此妖孽,該殺!該殺! 姐姐依舊笑容滿面,賞花游園從不間斷。 可是,沒多久,姐姐的笑容也不見了。 左丞相的千金,軒轅雪曜的竹妃成為了當(dāng)朝皇后,這著實刺激了她。 姐姐什么話也沒說,她把希望寄托在了腹中的孩子。 可是,十月懷胎后出生的龍子依舊毀了姐姐所有的希望,因為…… 是女孩,是一個公主。 公主,成不了皇帝,誰也改不了。 但是,在一次皇后的例行探視之后,小公主居然被人扼死在搖籃里! 姐姐無法承受打擊,人變的終日恍惚。哭哭鬧鬧,也叫人難以忍受。不能怪她,連續(xù)喪子的悲痛讓她不再堅強。 姐姐的淚,象水,源源不斷。那么的清澈,那么的溫柔……仿佛不會流干,也不知道盡頭在哪。 姐姐,我那堅強溫柔,笑起來教人如沐春風(fēng)的姐姐去了什么地方?姐姐不喜歡哭,她極愛笑,她常說笑是菩薩送的禮物,要好好珍惜,但是現(xiàn)在,我那愛笑的姐姐不見了。 美人流淚,梨花帶雨,異常叫人疼惜與信任。 上官家的大小姐上官月容,號稱江南第一美人,那份美麗,怎不動人! 我越來越沉默,事情的始末,只有我一個人最清楚。 皇帝再度震怒,廢了皇后,把竹妃打入冷宮,將左丞相一家老小趕出了京城,不得再次入足中原。 竹妃在冷宮以一條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姐姐的心愿實現(xiàn)了,她從自己的“芙蓉宮”搬入了皇后居住的“芙華殿”。 我的心,難受的很,但我無法說出真相。 夜涼如水,這夜,沒有月亮,月亮被烏云藏起來了。 我穿著白衫,倚坐在清池邊,赤著雙腳在水中蕩來蕩去。 濺起的水珠,晶瑩的香明珠,好比陛下賞賜給我的那些。 他來了,依舊無聲無息。 我偏過頭,微微一笑,“鎮(zhèn)國將軍啊,陪我一會吧。” 他在我身邊坐下,我把頭靠在了肩上,這是我以往從沒的舉動。 他的肩線很美,這世上,這輩子,我從沒見過肩線象他這么完美的男人。 我的頭發(fā)沒有束起,隨意的披散,借著長風(fēng)送到了他手中。 他低問,“你知道什么是結(jié)發(fā)情么?” 我不做聲,半晌,幽幽說道,“你都知道了……是的,是我殺死她的……姐姐的女兒,是我殺死的。”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隨后默默的把我和他的頭發(fā)結(jié)在了一起。“月兒……” 我打斷,“她的脖子,好細,我?guī)缀鯖]有用什么力氣……姐姐的眼神!姐姐的眼神!眼神在說……快,快殺了她……但是,那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她在哭,她在叫!她說……求你,不要殺我……不要!不要……”我狂笑起來,笑的流出了眼淚,靈魂,我的靈魂已經(jīng)腐爛了。“我殺了她!我聽了姐姐的話殺了她!那還是一個剛出世的小生命啊!” 他抱住我,將他那冰冷的唇貼上我的。 “我在這里,月華……我在這里……不會有事的……” 我象恍悟了什么,推開了他,“不!沒有月華,上官月華死了!死了!呵呵……呵呵……我是華妃啊,那人的華妃……” 第一次,我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回頭。我和他結(jié)在一起的情都沒能留住我,更何況那區(qū)區(qū)青絲。 “清月殿”里那鮮紅的羅幃,讓我想到了妖怪張大著的血盆大口,一口一口的肯我的肉,吃我的魂。 上官月華,死了;上官月容,也死了……留下的,是一個叫華妃的女人,還有一個,叫容妃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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