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游記》中,我們無法破解菩提祖師身份之迷。但我們知道《西游記》里的人物是與《封神演義》中的角色是緊密相關的。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西游記》里的菩提祖師給人的感覺是佛道一體。而在《封神演義》中恰恰就有一個似佛非佛的道教——西方教的存在。西方教中有兩位教主,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曾經幫助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大破通天教主布下的“誅仙陣”和“萬仙陣”。堪稱《封神演義》的兩大頂尖高手。他們一位叫做接引道人,一位叫做準提道人。
1.接引道人 VS 如來佛祖
接引道人住在西方極樂之鄉,身高丈六,面皮黃色。不禁讓人想起了《西游記》中已經修成丈六金身的如來佛祖。兩人相貌如此相似,并且都在掌管西方極樂圣地。難道他們是一個人嗎?那就讓我們看看兩位作者對兩位角色的描述吧。
a.以下段落截自《封神演義》第七十八回:
接引道人如準提道人之言,同往東土而來。只見足踏祥云,霎時而至蘆篷。廣成子來稟老子與元始曰:“西方二位尊師至矣。”老子與元始率領眾門人下篷來迎接。見一道人,身高丈六。但見:
大仙赤腳棗梨香,足踏祥云更異常;
十二蓮臺演法寶,八德池邊現白光。
壽同天地言非謬,福比洪波說豈狂;
修成舍利名胎息,清閑極樂是西方。
話說老子與元始迎接接引、準提上了蘆蓬,打稽首,坐下。
b.再看看《西游記》中第七回對如來的描述:
只見赤腳大仙又至。向玉帝前俯囟禮畢,又對佛祖謝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無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顆,火棗數枚奉獻。”詩曰:
大仙赤腳棗梨香,敬獻彌陀壽算長。
七寶蓮臺山樣穩,千金花座錦般妝。
壽同天地言非謬,福比洪波話豈狂。
福壽如期真個是,清閑極樂那西方。
如來又稱謝了。叫阿儺、迦葉,將各所獻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謝宴。
c.在《封神演義》里,還有這么一段:
接引道人頂上現出三顆舍利子,射住了戮仙劍。那劍如釘釘一般,如何下來得。西方教主進了戮仙門,至戮仙闕立住。
諸多因素表明,接引道人就是若干年后建立佛教的如來佛祖。西方教便是佛教的前身。
2.準提道人 VS 菩提祖師
我們再來看看兩部作品對另外二人的評價如何:
a.準提道人第一次露面,見《封神演義》第六十一回:
文殊廣法天尊聽得腦后有人叫曰:“道兄劍下留人!”廣法天尊回顧,認不得此人是誰;頭挽雙髻,身穿道袍,面黃微須,道人曰:“稽首了!”廣法天尊答禮,曰稱:“道友何處來,有甚事見諭?”道人曰:“原來道兄認不得我,吾有一律說出,便知端的:
大覺金仙不二時。西方妙法祖菩提;
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
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道人曰:“貧道乃西方教下準提道人是也。”
b.菩提祖師首次亮相,見《西游記》第一回:
見那菩提祖師端坐在臺上,兩邊有三十個小仙侍立臺下。果然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
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封神演義》中的準提道人是一個開明人事。他多次來再東土度化有緣人。對東方道教頗為了解。而他又是西方教的二教主。對佛學文化自然更是了如指掌。《西游記》中的菩提祖師,似佛似道。名出菩提,身行道家。可見他與西方道教淵源極深。他們一個掌教于西方極樂之鄉,一個隱居在西牛賀洲教徒。種種跡象表明,菩提祖師就是準提道人。只是后來西方教并入(或說化成)佛教,接引道人更名為如來佛祖統領佛門弟子,準提道人改名為菩提祖師,退隱山林,修身養性去了。
根據以上二文、四詩的評述,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那就是菩提祖師便是準提道人,是如來佛祖的師弟。兩人曾經共同執掌西方教。后來如來修成六丈金身,建立佛教,把西方教吞并。菩提祖師也從此隱居山林,將高山命名為“靈臺方寸山”,與“天竺靈山”相對。以后自立道觀修身養性,除了山中居民,沒人知道他的住處。就是那如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師弟身在何方。更不知西牛賀洲還有仙人存在。如來曾這樣評價西牛賀洲:“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見《西游記》第八回)。可見,同處西牛賀洲的如來,卻不知菩提老祖的存在。由此可知,菩提的道行一點都不遜色于如來。甚至可以避開如來的法眼。
較之《西游記》中其他神佛仙圣,須菩提祖師至少表現出了三樣鮮明的特色。其一,如前所述,他法力高超、神通廣大,但他的法力和神通,卻不止限于高超和廣大,更凸現在一個“博”字、突出在兼容并包上。我們看,他開講大道能夠“說一回道,講一會禪”(第二回),他可以傳授給孫悟空“道”字門中三百六十傍門的神通,并能使孫悟空“皆成正果”(第二回)。這般兼容三教九流的神通,是《西游記》中其他神仙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即便是如來佛祖和太上老君,也只不過各代表一家而已。可以說,須菩提祖師雖然名氣不響,卻屬真正的高人。
其二,較之其他神佛仙圣,須菩提祖師不給人以隔膜感,他更像一位隱在人間的“上仙”。他所居之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孤懸于海外的西牛賀洲地界,他似乎與其他神仙并無往來(這點不同于鎮元大仙這些“散仙”),與他交往的卻不乏樵夫野老。如曾指引過孫悟空的那位樵夫,就蒙他傳授過一曲《滿庭芳》,得以在“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時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第一回)。他座下的弟子不計其數,“見今還有三四十人從他修行”(第一回),但細算起來,不難發現其中絕大多數當是俗子凡夫。是以,須菩提祖師雖然法力通天,卻并不給人以高不可攀、觸不能及之感,他更像一位隱在世間的高士、圣人;這也成了須菩提祖師與《西游記》中其他神仙最大的不同。
其三,須菩提祖師表現出了幾分“
刑天之志”,至少,是在心中認同了這份“不平”。如書中所言,須菩提祖師對孫悟空的前后因緣了如指掌,知道傳授給他神通,他學藝有成后“這一去,定會不良”(第二回),卻仍沒有將孫悟空拒之門外。試想,假若須菩提祖師顧忌天廷地府的威儀、將仙界的金科玉律奉為圭臬,他何所取而非如此不可呢?雖然,他也曾告誡孫悟空不要講出他來,但在骨子里卻未嘗不會因有這樣的徒弟而欣慰,不會為孫悟空的那番作為而振奮。和他的弟子孫悟空一樣,須菩提祖師當也屬仙界的一個“另類”“異數”,只不過,他表現的不如孫悟空那樣張揚、那樣義無反顧罷了。并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須菩提祖師是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他雖隱于世外、人間,骨子里卻有一股“不平”之氣(至少是包容、認可了這種“不平”之氣)。這般形象和氣質,絕似人間的高士、大隱。由此,筆者以為,在作者吳承恩的筆下,須菩提祖師緣是人間隱士的化身;在他的身上,寄寓了作者對高士、大隱由衷的敬佩和神往,也流露出他對現實的不滿和難酬壯志的憤懣。
吳承恩為何要塑造這樣一位隱士的形象
我們都知道,《西游記》寫的是神怪世界,包羅的卻是人間萬象。玉皇大帝的昏憒狹隘,地府龍宮的騎強懦弱,甚或各路大神的多有“小處”和仙界、佛界的諸多陰暗面,無不是人間黑暗和腐朽的寫照。但是,面對這樣的世道,單憑一己薄力是無法改變的。真正的高潔貞士只能空懷“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慨嘆,很自然地會萌生與其身處泥中,真不如隱入桃源博得內心的平和、干凈的念頭。由此,須菩提祖師便應運而生,他的高卓、脫俗、不受世之羈絆、不染世之污垢,正反映出了同處“濁世”的作者的理想和寄托。然而,作者畢竟是位讀書人,有過兼濟天下、造福蒼生的信念和追求,他雖然決意退而獨善其身,但先前的信念和追求卻并非一時即能擱舍。是以,作者心底仍有一種“不平”之氣,盼望還能澄清玉宇、滌蕩塵垢,這就是為什么隱于塵外的須菩提祖師,會流露出這種“刑天之志”,包容了那份“不平”和“逆骨”。原本,自古以來的隱士,又有多少是真正看破紅塵、自愿隱于世外、窮其一生呢?許由、巢父畢竟只是屬于極少數,最大多數的都是因為世道險惡、宦海浮沉,青云之志難遂,又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忿而歸去,求得獨善其身。他們緣是不能為世所用,而絕非不想為世所用,在他們心底何嘗不殘留著身離蓬蒿、再登魏闋的夢想呢?歸隱之舉,實出無奈。因此,在冷眼亂世之際,心中難免不生不平之氣。“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是隱士之志、之情,又何嘗不是隱士之嘆、之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