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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礪鋒詩話》之一:時 間

     百了山人 2011-08-10

    長 歌 行

    漢·無名氏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金 縷 衣

    唐·杜秋娘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古往今來,最使人們感到神奇莫測的客觀存在就是時間了。盡管在物理學家和哲學家那里,空間也是一個纏夾不清的概念,但對于普通人來說,空間畢竟是容易感覺和理解的。時間則不同了,它究竟是什么東西呀?圣?奧古斯丁是以研究時間問題而著稱的古代哲人,但是他在《懺悔錄》中說:“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給他解釋,卻茫然不解了。”時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它不值一錢,卻又千金難買。伏爾泰在哲理小說《查第格》中編了一個謎語:“世界上哪樣東西是最長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廣大的,最不受重視的又是最受惋惜的;沒有它,什么事都做不成,它使一切渺小的東西歸于消滅,使一切偉大的東西生命不絕?”謎底就是“時間”。在時間的各項性質中,最使人們感到切膚之痛卻又無能為力的就是它的飛速流逝且永不復返。孔子在河邊嘆息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后代的詩人也不約而同地用滔滔東流的河水來比喻時間,漢樂府中的這首《長歌行》就是最早的名篇。唐代的韓琮甚至認為只要聽聽流水的聲音就能感受到時間的消逝:“行人莫聽宮前水,流盡年光是此聲!”

    我自幼生長在長江邊上,看慣了茫無邊際的浩蕩江水。早在小學里我就從老師嘴里反復聽到“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訓誡(當時只知道那是一句成語而不知其出處),稍后又讀到了那首《金縷衣》。我從小就知道應該珍惜寶貴的時間,尤其應該珍惜寶貴的少年時光。可惜世間的事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命運會無情的戲弄你、折磨你,強迫你與自己的信念背道而馳。我在生命歷程中竟然接連虛度了十二年的年華,而且正是發生在從十七歲到二十九歲的青春時期。

    文革的狂風從北京刮來了,蘇州高級中學的校園也未能幸免于難。經過一番短暫的喧囂和騷亂之后,我成了無所事事的“逍遙派”。高考已被黨中央明令廢除了,對我這個出身于“反革命分子”家庭的人來說,大學校園已經與我永遠絕緣。既然如此,一切功課當然都成了明日黃花。于是我每天的事就是漫不經心地在校園里閑逛,有時也到離學校不遠的蘇州市委大院去溜達,瀏覽瀏覽大字報,看看群情激憤、唇槍舌劍的大辯論。不久我連這些事也懶得做了,就終日龜縮在校園角落的一間小屋里,百無聊賴地翻翻好不容易弄來的幾本閑書,或干脆蒙著被子睡大覺。同學陳本業用毛筆在墻上題了兩句詩:“洋河大曲二兩半,但愿長醉不愿醒!”“二兩半”是當時流行的小型瓶裝白酒,俗稱“手榴彈”。其實我們根本沒錢買“手榴彈”來喝,他這樣說不過是發泄一下胸中的怨氣而已。后來這兩句題壁詩惹得軍宣隊的政委大發雷霆,實在是無妄之災。

    如此混了兩年,我們就紛紛下鄉插隊去了。我來到長江邊上一個名叫“趙浜”的小村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所謂“接受再教育”,其實就是學習種地,掙工分。用趙浜的貧下中農的說法,就是“在他們的飯鍋里分一口飯吃”。趙浜村人均一畝來地,即使像繡花一樣的精耕細作,也只嫌人多地少,哪里用得著我和另外三個知青去湊熱鬧?經過貧下中農的一番“再教育”,我對自己來分吃他們本來就不寬裕的一鍋飯覺得十分內疚,在地里勞作時絲毫沒有“扎根農村干革命”或“改天斗地”的自豪感,只把那看作以每天六毛錢的單價出售青春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時光一天天的流淌過去了。我從十九歲變成二十歲,然后是二十一歲、二十二歲、二十三歲……。社員們起先叫我“小莫”,隨后改叫“阿莫”,不久就升格為“老莫”。雖然地里的活是一年忙到頭,有一年甚至連大年初一也得扛著鋤頭到地里站著,“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但是心里卻是茫茫然的一片空虛。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時間,你的價值在哪兒呢?青春,據說比“金縷衣”更加珍貴的“少年時”,你的價值又在何方呢?

    趙浜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彎彎曲曲的河浜水清如鏡,河邊散布著幾個村落,從茂密的竹林里露出茅屋或瓦屋的屋頂,石板鋪成的水橋從竹林里伸向河邊。竹林之外的河邊長著一些楊柳和桃樹,在濛濛的春雨中,鵝黃色的柳絲裊裊地下垂著,時常引得魚兒躍出水面。盛開的桃花綴滿枝頭,像是含笑的少女,叫人格外佩服古人用“花枝招展”來形容美女,真是絕妙好辭。雨中的炊煙也婀娜多姿,灰白色的一縷,緩緩地從竹林后面漂浮出來,凝重而不失輕盈,像是水墨在宣紙上慢慢地暈開卻又輪廓分明,然后漸漸地融入雨幕中去。我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視著趙浜的雨景,涌現在心頭的卻不是美感,而是時光消逝、韶華難留的莫名惆悵。

    最難忘下面的一幕:一個隆冬的下午,天色陰霾,北風呼嘯,我與一群社員在地里拔棉花萁。此時已是農閑季節,小麥、油菜都已種好,剩下的農活像拔棉花萁之類都是不急之務,早幾天晚幾天都沒關系,完全可以等到較暖和的晴天再干。然而當時的上級領導要求我們必須每天都出工,否則就要追究生產隊長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責任,我們就冒著刺骨的寒風下地了。到了三點多鐘,隊長大喝一聲:“吃煙!”“吃煙”就是下午的工間休息,頃刻之間大家便作鳥獸散,紛紛鉆到河邊供打漁人呆的草棚里躲避寒風。草棚太小,只擠進幾個捷足先登者,其馀的人便被擠溢出來,沿著草棚南邊的蘆席墻蹲成一排。大家都拼命地往中間擠,因為最靠邊的人便有一個肩膀或整個脊背暴露在北風中,破舊的棉襖是擋不住凜烈寒風的。那天我還算幸運,擠在人堆中間,兩個肩膀都感覺到別人的體溫。我們袖著雙手,縮著腦袋,鴉雀無聲。天色越發陰晦了,寒風中似乎夾雜著幾點小雪花。隊長罵了一聲老天爺的娘,說:“干脆下雨就可以歇手了,這不死不活的狗天!”隊長既不發令“動手”,又不發令“歇手”,大家便久久地在草棚前賴著。暮色漸漸地降臨了,但誰也不敢起身回家去,因為那樣的話你就要少掙四分之一天的工分了。我呆呆地望著河里的流水,知道這河水正是朝東流向長江的,不由得想起了“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的詩句,心里便一陣痛楚。時間啊時間,你就這樣毫無價值地流逝了嗎?

    奇怪的是,人們有時也嫌時間流逝得太慢,這多半是他們滿腹憂愁、度日如年的時候。比如客居異鄉的杜甫就嫌秋夜太長:“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再如唐詩中的怨婦常常埋怨長夜漫漫,李益的宮怨詩說:“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那位失寵的宮女“寂寞恨更長”,竟埋怨漏壺中的水好像是深不見底的海水,永遠也滴不完!即使是詩人自己有時也希望時間流逝得更快一些,最著名的便是清人黃仲則《綺懷》詩中的兩句:“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黃氏家境貧寒,身體羸弱,本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傷心人,再加上情場失意、仕途坎坷,難怪他痛不欲生,只恨時光流逝得太遲緩了。由此可見,希望時間加快腳步無非因為目前的處境太痛苦,但愿早點得到解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除了少數命運的寵兒外,誰能在一生中不經歷一點痛苦呢?所以黃仲則的詩句會在許多讀者的心中引起共鳴,我就曾有過痛切的體會。那年冬天,我到江南探視母親后返回淮北的棲身之地泗縣。火車在凌晨三點到達中轉站固鎮,我隨著一伙旅客從火車站奔到汽車站,大家都知道長途汽車票很難買,去晚了也許今天就走不成了。到了汽車站一看,人倒還不太多,汽車站的大門卻緊緊地關閉著,門前掛著一塊告示牌,說是早晨六點鐘才開門。人們三三兩兩地散落在站前的廣場上,議論紛紛。我沒有旅伴,便形單影只地站在一邊。明月當空,清冷的月光水一樣地灑在廣場上,使幾盞路燈顯得暗淡失色。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但是寒氣逼人,一直沁入骨髓和內臟,身上穿的棉衣活像是用紙糊的。人們紛紛跺腳、搓手,或原地跑步,一邊咒罵這該死的天氣,一邊咒罵時間過去得太慢。我沒有手表,過一陣便問旁邊的人現在幾點了,那人沒好聲氣地回答:“才四點!”“才四點一刻!”“還不到四點半!”……天哪,今天的時間怎么走得這么慢啊?也許是這個人的手表失靈了?大家都快被凍僵了,時間卻依然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我當時沒有想起黃仲則的詩句,但我是多么急迫地希望身旁旅客的手表上的時針轉動得快一點啊!

    真正使我反復想起黃仲則詩句的經歷發生在1974年。那年4月,我的父親自殺了。雖然自文革爆發以來受盡折磨的父親早已萌生去意,但他的突然離去仍然使我如雷轟頂。生我養我的父親突然變成了一捧寒灰!父親的突然去世幾乎摧毀了我對人生的全部信念,一連數月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知道時間會撫平人們心頭的創傷,漢代楊惲在《報孫會宗書》中說:“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即使一條緩慢地流淌的河水也終究會沖走河底的砂石,會刷平河岸的凹凸曲碕,時間的流淌也終究會逐漸消減心頭的痛楚,就像魯迅所說的,“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長逝者的音容笑貌雖會永存心間,但是悲哀之情是會逐漸變得微漠的。我多么希望時間之河變成一條湍猛奔騰的急流,讓飛瀉而下的河水早日沖走積壓在我心頭的沉重砂石。我回到趙浜邊上,在地里拼命地干活,想讓勞累疲乏來麻木心頭的痛感,可是沒用。我取出英語書本,拼命地記單詞、背課文,想讓枯燥的文字記憶來取代對父親的思念,也沒有用。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從悲痛的泥潭里自拔出來,我反復地誦讀黃仲則的詩句:“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時光啊,請你更迅速地流逝吧!就像韓愈所說的,讓“日月如跳丸”吧!就像杜甫所說的,“飛騰暮景斜”吧!……

    中國的河水大多是東流入海的,當詩人偶然發現一條西向而流的水流時,就會產生時光倒流的奇思妙想。蘇軾被貶黃州時,偶然在蘄水看到了西向而流的蘭溪,大感興奮,作《浣溪沙》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白居易《醉歌》說:“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時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里朱顏看已失。”蘇詞反用其意,說既然流水都有向西而流的,安知時間不會逆向而走?人生老而復少是完全可能的!這雖然只是詩人的一時興至之言,但句中所包含的樂觀曠達、積極有為的人生觀卻極為可貴。是啊,與其悲嘆時間的迅速流逝而悲觀失望,何如以樂觀的精神來對待人生,讓有限的時間變得更加充實,更有價值?

    如今的我一事無成,卻已年過半百。對我來說,“花開堪折直須折”的“少年時”早已一去不復返了,“老大徒傷悲”的時刻確鑿無疑的已經來臨了。東漢末年孔融給曹操寫信說:“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為始滿,融又過二。”我最初讀到這些句子時,覺得“五十之年”是多么遙遠的將來啊!沒想到“忽焉”一下我已經比孔融的年齡“又過三”了。對于我輩決不奢望“萬壽無疆”或“永遠健康”的普通人來說,年過半百后該如何看待時間呢?曹操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那當然是鼓舞人心的人生格言,但我經常想到的卻是春秋時燭之武的人生慨嘆:“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我在青壯年時代都無所作為,現在更不會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并不自暴自棄,我仍然會認認真真地教我的書,也會一如既往地珍惜馀下的有限時光,好好地活著。但此時此刻,我愿意用作座右銘的有關時間的格言已不是那首《長歌行》,而是幾句陶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向讀者,尤其是向青年讀者,鄭重推薦《長歌行》,因為他們正處于“花開堪折直須折”的時候,他們不會再有躲在草棚前面消磨時間的經歷,他們理應讓耳邊不時響起“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人生格言。

    莫礪鋒詩話之二:四季

    書雙竹湛師房

    宋·蘇 軾

    暮鼓朝鐘自擊撞,閉門孤枕對殘釭。

    白灰旋撥通紅火,臥聽蕭蕭雨打窗。

    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宋·辛棄疾

    千峰云近,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如果真像牛頓所說,地球是被上帝踢了一腳才開始轉動的,那么上帝堪稱蓋世球王。要不是他起腳的角度如此巧妙,讓地球自轉的軸線與公轉軌道有66度34分的夾角,而是像水星那樣站直了自轉,地球上的一年中就沒有四季之分了。生活在華夏大地上的中國人非常幸福,他們正巧居住在四季分明的溫帶。試想如果一年中沒有四個不同的季節,不必說終年炎熱的赤道和始終嚴寒的極地,即使是四季如春的地方,也會使人覺得單調乏味的。正因為有了春夏秋冬的變化,大自然才千姿百態,我們的生活也才豐富多彩。萬紫千紅的春季和風清月朗的秋季是詩人筆下最常見的題材,有關春秋的名篇美不勝收,我另有專文來談它們,本文單說相形見絀的冬夏兩季。

    我幼年時常聽母親說:“三百日好過,六十日難熬。”她的意思是江南地區盛夏的酷熱和隆冬的嚴寒各有一個月之久,那是窮人最難過的時候。我對此深有會心,因為我家居住的房子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便是夏暖冬涼。我們在夏天唯一的消暑用具便是一柄芭蕉扇,夏夜睡覺常在席子上汪著一攤汗水。冬天則必需在千瘡百孔的棉花胎下鋪一層厚厚的稻草,才不至于在半夜里被凍醒。當然,我深知我們并不是世上最窮苦的人,我們并沒有露宿街頭無家可歸,但我畢竟早就熟諳酷熱和嚴寒的滋味,我讀到詩人們描寫寒暑之苦的詩歌時,總會感到切膚之痛。

    杜甫是北方人,他雖然瘦骨伶仃的,卻十分怕熱,曾多次作詩詠“熱”。758年七月,杜甫剛到華州司功參軍任上,天氣炎熱,公務又繁忙,詩人極感煩惱,作《早秋苦熱堆案相仍》:“七月六日苦炎熱,對食暫餐還不能。每愁夜中自足蝎,況乃秋后轉多蠅。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清人紀昀批評說:“此杜極粗鄙之作。”我覺得官高祿厚的紀文達公不喜此詩是合情合理的,他的日子過得相當闊綽,審美心理也頗有點“小資”情調。李白曾在梁園參加高檔宴會,少見多怪地說:“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紀昀家的消暑手段大概不止于此,假如他一邊就著冰鎮的果子飲酒,一邊手執杜詩讀之,身后還站著幾位丫環為他打扇,當然會嫌杜詩太“粗鄙”。至于現代的“司功參軍”或更大的官員,坐在裝著空調的房間里用電腦辦公,肯定也不會產生“安得赤腳踏層冰”的古怪念頭。然而如果你曾經遭受、或正在經受酷暑的煎熬,就會覺得此詩對“苦熱”的形容真是入木三分。766年,杜甫飄泊到長江邊的夔州。盛夏來臨,南方的溽暑簡直使年邁的詩人如坐針氈,他揮筆寫詩三首,題目就叫作“熱”!試問在杜甫之前,有誰曾寫詩命題為“熱”?他還寫了一首《火》,結尾說:“流汗臥江亭,更深氣如縷。”要是讓紀昀來評論,又該說它“粗鄙”了。

    蘇軾曾戲評孟郊的詩風為“郊寒”,名實相符,孟郊確是最善于描寫苦寒的詩人。試看其《寒地百姓吟》:“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勞。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寒者愿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為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為郁陶。”這首詩是在806年寫給河南尹鄭馀慶的,當時詩人正在鄭馀慶幕中做官,此詩就是為河南百姓的呼吁。孟郊所以能這樣做,除了他富有同情心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自己對苦寒有切身的體會。他在《秋懷》中自稱:“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又說:“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他還描寫得到友人雪中送炭后的情狀說:“暖得曲身成直身。”歐陽修評曰:“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

    盛夏的酷熱和隆冬的嚴寒本是自然形成的,寒往暑來,遂成四季。天行有常,亙古如斯。然而人間貧富不均,貴賤有別,人們對寒暑的感覺也就天差地別。春秋時代,身穿狐白裘的齊景公對晏嬰說:“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南宋劉克莊的《苦寒行》中也有類似的描寫:“十月邊頭風色惡,官軍身上衣裘薄。押衣敕使來不來,夜長甲冷睡難著。長安城中多熱官,朱門日高未啟關。重重幃箔施屏山,中酒不知屏外寒。”唐文宗夏日與諸學士聯句,文宗說:“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續道:“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后來蘇軾認為柳公權“有美而無箴”,呂希哲則認為柳句“已含規諷”,議論紛紛。但無論柳公權的聯句中有無諷諫之意,唐文宗所云顯然是身居深宮而不知民間酷熱之苦,與齊景公詫異雪天不寒的事例相映成趣。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我們不敢奢望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只希望他們稍微了解一些民生疾苦,稍微關心一下人間冷暖,在發令施政時不要以為百姓與他們同樣住著冬暖夏涼的巍峨深宮就算不錯了。

    杜甫、孟郊等人詠及嚴寒、酷熱的詩篇是對民間疾苦的真切揭示,即使詩中僅僅寫了自身的感受,也仍然是直陳民瘼的好詩,因為當詩人親身經受寒暑之苦的時候,他本人已經成為百姓中的一員從而有資格充當其代言人了。況且古代的優秀詩人都有推己及人的情懷,人間冷暖、萬家憂樂,都是他們筆下常見的主題。杜甫在蕭瑟秋風中吟出“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白居易在嚴冬時節發愿:“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北宋的王令在暑旱苦熱時慨嘆說:“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古詩中當然也不乏“心畫心聲總失真”的虛情假意,但我深信大多數詩人沒有必要在作品中口是心非,像杜甫那樣人品高尚的詩人更不會用謊言來偽飾自己。我閱讀上述詩篇時深受感動,與我聽到官員們在施政報告中假惺惺地關心百姓冷暖時無動于衷的情況形成鮮明的對照。

    然而,我想向讀者重點介紹的并不是描寫“六十日難熬”的詩歌,而是那些抒寫一年四季中不同的生活情趣的作品。事實上,即使是冬、夏兩季,只要你不是處于無家可歸或衣不蔽體的極端窘境的話,生活還是很有情趣的。詩人們對此有細致入微的觀察,他們的此類作品中充滿了盎然生機。

    曾幾在夏日乘舟溪行:“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孟浩然在夏夜閑臥水軒:“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兩首詩一寫日,一寫夜;一寫動,一寫靜。其環境是同樣的美好,其情趣也是同樣的濃郁。夏季最大的煩惱當是炎熱,但在大汗淋漓之際得遇陰涼,卻有難以言傳的快感,許多詠夏詩便不約而同地寫到暑熱中的一絲涼意。陶淵明是最能知足常樂的詩人,夏日的一片清陰、一陣清風都使他歡然有喜:“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飚開我襟。”周邦彥雖然多愁善感,卻也對溧水無想山中清涼的夏日頗有好感:“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蘇軾最善于無中生有,他的《洞仙歌》展現了一個盛夏中的清涼世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蘇軾在詞序中交代他作詞的原由:“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之足云。”可見此詞本是寫“大熱”天的納涼活動的,然而全詞中竟無絲毫的炎熱之意,讀來只覺清涼如秋。可惜正如清人尤侗所說:“此天上事,吾何望哉!”對于普通人來說,那種清涼世界實在是遠不可及。我輩皮膚粗糙,手上長滿了老繭,哪來的“冰肌玉骨”?又哪有福分置身于“水殿風來暗香滿”的人間仙境?我對那個清涼世界只能敬而遠之。

    我有切身體會的是范成大詩中的另一類清涼世界:“黃塵行客汗如漿,少住儂家漱井香。借與門前磐石坐,柳陰亭午正風涼。”我插隊的趙浜邊上有許多大柳樹,還有成片的竹林。盛夏時節,除了伺弄雙季稻的“雙搶”之外,我們雖然也要冒著炎炎赤日下地耘稻或給棉花打枝,但隊長總是開恩讓大家在中午休息兩個小時。一旦聽到隊長粗獷的吼聲:“歇手!”我們立刻跑到水橋上洗凈身上的汗漿(順便說一句,范詩中的“漿”字真是用得好!滿身汗水混雜著塵土,的確會濃稠如漿),再打上一桶井水,把冷飯一淘,便捧著飯碗坐在竹林里慢慢地享用。雖然是正午,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地上灑下一些金色的圓形光斑,就像孟郊所說的“竹影金瑣碎”,但竹林里涼風習習,連滿耳的蟬鳴也變得悅耳起來。

    我也喜歡蘇軾寫午睡的一首詩:“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未足心。”王文誥說此詩是立秋后二日寫于杭州的,此時的江南正是最炎熱的時節,與盛夏無異。我在淮北的小農具廠棲身的時候,夏日的中午常爬上廠里尚未出售的白木棺材上睡午覺。棺材被木工師傅刨得光可鑒人,又高高地架在有穿堂風經過的過道里,我一躺到上面就想起“清風一榻抵千金”這句詩,只恨限于平仄或字義,不能把“榻”字改成“棺”或“柩”。

    冬日的嚴寒天氣逼得人們躲在家里,況且冬季樹木凋零,景物蕭瑟,不易引起詩人的詩興。陸游雖曾在《冬夜吟》中聲稱“造物有意娛詩人,供興詩材次第新”,但詩中所寫之景也不過是“昨夜凝霜皎如月,碧瓦鱗鱗凍將裂。今夜明月卻如霜,竹影橫窗更清絕”,這樣的詩材比起春花秋月遜色多了。范成大作《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其中“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四類都有不少趣味盎然的好詩,惟獨“冬日”類中好詩最少,我幾經爬羅,也只勉強找出兩首,詩也寫得不算太好,但所寫的生活內容較有情趣。

    前一首說:“屋上添高一把茅,密泥房壁似僧寮。從教屋外陰風吼,臥聽籬頭碧玉簫。”這是寫農家未雨綢繆,事先把茅屋修葺一番,等到陰風怒號的時刻,就可以安穩地臥在屋內聽聽竹籬上的風聲了。冬季來臨前修整房屋,本是自古相沿的習俗,早在《詩經·豳風?七月》中就有“穹室熏鼠,塞向墐戶”的句子。我幼時所住的房屋雖然是瓦屋,但是門窗的縫隙很大,每年寒冬來臨以前,父親都要率領我們用紙把窗子糊上,并用紙條塞住門縫,不讓寒風吹進來。等到我在趙浜邊上有了自己的一間茅屋,也常要為添葺茅草而煩惱,我對“塞向墐戶”非常熟悉。

    后一首說:“榾柮無煙雪夜長,地爐煨酒暖如湯。莫嗔老婦無盤饤,笑指灰中芋栗香。”這是寫冬夜農家的生活場面:室內燒著木柴,地爐上煨著酒壺,爐灰里煨熟的芋頭、板栗散發出香氣。其實這種清福并不為農家所獨占,據何光遠《鑒戒錄》記載,后蜀國主王建曾在冬夜命宮女燒栗,有幾顆栗子從爐中爆出,燒破了繡氈,王建因此想起詩人盧延讓的“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之句。北宋的楊億也深愛這兩句,金人王若虛揣測其原因說:“予謂此語固無甚佳,然讀之可以想見明窗溫爐間閑坐之適。楊公所愛,蓋其境趣也邪?”可見即使是君主和士大夫,也喜歡在冬夜爐火煨栗。我插隊在江南的平原上,那兒不產板栗,農民在冬夜也很少烤火取暖。他們喜歡在灶膛的馀燼里埋上幾個山芋或芋頭,烤熟后拍去灰塵,再剝去焦黑的皮,噴香撲鼻。當然,這種樂趣如果與家人分享,就格外顯得暖意融融。至于分享的食物是不是爐火所煨的芋栗,倒并不重要。

    類似的詩還有陸游的《雪夜》:“病臥湖邊五畝園,雪風一夜坼蘆蕃。燎爐薪炭衣篝暖,圍坐兒孫笑語溫。菜乞鄰家作菹美,酒賒近市帶醅渾。平居自是無來客,明日沖泥誰叩門。”試想在風雪彌漫之夜,爐膛里有紅紅的炭火,合家圍坐笑語喧嘩,共享簡單而美味的酒菜,一任窗外的狂風搖晃著籬笆。天倫之樂,使人心醉。就像巢居的動物在冬季需要擠作一堆以抗嚴寒,風雪之夜既使我們與外人隔絕(陸詩的尾聯即申此意),也使我們與家人之間更加親密無間,從而凸顯了天倫的溫暖。

    事實上冬、夏兩季的生活中還有不少其它的樂趣,我早就深知其味。比如夏日的游泳,尤其是在像趙浜那樣清澈的河浜里戲水,一大片寬闊的水面都歸我一個人享用,不像城里的游泳池那樣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我從陽光下游進柳蔭下面,水溫頓時變得清涼宜人。盛夏樂事,孰愈于此!即使在嚴寒的冬季,只要是晴天,我們可以跑到后門外的荒場上,擠在墻根下曬太陽。和煦的陽光是多么的溫暖可親!難怪那位宋國的農夫想把“負日之暄”獻給國君。可惜古代的詩人對這些樂事很少詠及,以至于我選中的歌詠冬夏的好詩中沒有這些內容。

    1073年冬,正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蘇軾來到雙竹寺(一名廣嚴寺)訪問住持湛師,夜宿方丈,作詩題壁。此詩寫得情趣盎然,黃庭堅說:“天下清景初不擇賢愚而與之遇,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即舉此詩作為例證。寒夜孤燈,冷雨敲窗,本會給人帶來凄涼之感,晨鐘暮鼓之聲更增添幾分寂寥。然而詩人撥開白色的殘灰,讓爐火重新燒得通紅。在窗外的瀟瀟雨聲的襯托下,室內的氛圍顯得格外的溫暖、安寧。這是多么可愛的冬夜小景!

    在1182到1192的十年間,辛棄疾在上饒帶湖閑居,寫了不少描摹農村生活的詞,《丑奴兒近》就是其中之一。此詞既描寫了清幽的夏景,又展示了瀟灑的消夏生活,是我讀過的最為優美的詠夏之作。江南夏日的陣雨,來去只在一瞬間。滿天的烏云如奇峰突起,霎時便大雨傾盆。及至雨霽云散,斜陽復出,綠樹青山,彩筆難畫。雖然壯志未酬的詞人在此閑居消夏實出無奈,但他筆下的夏日山村的風景和生活卻十分動人。能夠置身于如此“萬千瀟灑”的“山水光中”,即使是炎炎夏日也會變得可喜可親的。

    現代人的生活日益依賴人造的物質設備而遠離自然,有些人甚至一年到頭躲在恒溫的空調房間里,對于“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美好自然不聞不問,這簡直是“自絕于自然”。我深信,如果你還沒有完全喪失對美好事物的判斷力,那么只要你讀一讀古人歌頌冬、夏的好詩,就一定會沖出牢籠般的空調房間,徑直向千姿百態的大自然奔去。你在那兒才能觀察到上帝的杰出作品,那就是氣象萬千的自然。你在那兒才能感受到天地運行的節奏,那就是周而復始的四季。

    莫礪鋒詩話之三:春

    清 平 樂

    宋·黃庭堅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摸 魚 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宋·辛棄疾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題目是“春”,我為何只選了兩首寫“送春”的詞?原因就在古今詠春的詩詞雖然佳作如林,但數量最多的名篇是寫“送春”或“惜春”的。甚至古代小說中也透露出這種傾向,試看宋人話本《碾玉觀音》的開篇,先引了一首寫“孟春景致”的《鷓鴣天》,然后說:“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再引一首“說仲春景致”的詞,又說:“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著《季春詞》又好。”然后又說這三首詞都不如詩人們寫送春的作品好,接著舉王安石、蘇軾、秦觀、邵雍等人的八首“春歸”詩詞,分別說春“是東風斷送的”、“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是蝴蝶采將春色去”、“是黃鶯啼得春歸去”、“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是燕子啣將春色去”,最后由北宋詩人王巖叟作總結說:“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如此說來,詠春的詩詞竟是初春不如仲春,仲春不如晚春,晚春又不如春歸!《紅樓夢》里賈府的四位姑娘,分別取名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既迎之,又探之,可見春尚未至,可是緊接著就來了惜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情形呢?我想原因就是人們太喜愛春天了,唯獨愛之深,所以嫌其短,就像俗諺所說“歡娛嫌夜短”一樣。詩人本來多愁善感,他們對春天的短促易逝極為敏感,才寫出了那么多的惜春、送春之作。當然,多愁善感的詩人甚至在春光尚濃時也會心生煩惱。杜牧生性豪爽,李商隱卻說他:“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李商隱本人則聲稱:“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春無疑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此時嚴寒漸消,萬物復萌,天地間洋溢著欣欣向榮的生機。正因如此,人們對人生中最美好的生活內容都名以“春”字。青年時代剛脫離童年的幼稚,尚未沾染中年的煩惱,人們稱之為“青春”,連嚴肅的學者顏之推都有詩云:“紅顏恃容色,青春矜盛年。”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憧憬著愛情的甘露,人們稱之為“春情”、“春心”,早在《詩經》中就有“有女懷春”的句子。唐代賢相宋璟愛民恤物,時人譽之為“有腳陽春”。唐代的酒徒把他們珍愛的杯中物也稱之為“春”,僅見載于李肇《唐國史補》的名酒就有“土窟春”、“石凍春”、“燒春”等,連窮酸的杜甫都曾心生歆羨:“聞道云安麴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蘇軾寫過一篇《洞庭春色賦》,他歌詠的“洞庭春色”就是一種以黃柑釀造的名酒!清代的康熙帝把太湖洞庭東山所產的茶葉取名為“碧螺春”,堪稱成功的品牌創意。

    春天鳥語花香,自然界的一切景物都和藹可親。同樣是萋萋的青草,若在秋日便有凄涼之意,正如王維所云“宮殿生秋草”;若在春日便呈蓬勃之態,正如謝靈運所云“池塘生春草”。同樣是皎皎的明月,若在秋日便易使人傷感,故杜甫說“秋月解傷神”;若在春日便使人欣喜,故唐人鮑溶說“喜去春月滿”。1092年春,蘇軾在潁州賞月。夫人王閏之說:“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蘇軾聞之大喜,作詞詠春月說:“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春天的夢境也是愉快的,蘇軾晚年謫居海南,遇一老婦,對他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即使是發生在春日的離別也顯得格外美麗、纏綿,請看江淹《別賦》中的描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孔子一生棲棲惶惶,席不暇暖,從未見過他老人家有什么郊游的記錄。然而弟子曾點匯報其春游經歷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不但聽得津津有味,還贊賞說:“吾與點也!”可見浩蕩春色的吸引力連圣人也難免動心。宋代的理學家都是正襟危坐、非禮勿視的君子,可是程顥曾寫過《春日偶成》說:“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朱熹的同題詩篇中更說:“聞道西園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臨。”1151年春,朱熹在湖州游覽霅溪(又名四水),作詩說:“勝日尋芳四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光簡直具有勾魂攝魄的魅力,試讀宋祁的《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即使沒有下闋的“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之句,單就“春意鬧”三字,便可看出這位風流文士在明媚的春光中已經心旌搖蕩,難以自持了。

    春天既然是如此的美好,人們便希望它早日降臨。性急的英國詩人雪萊甚至在冬天剛到時便自我安慰說:“哦,風啊,如果冬天來了,那春天還會遠嗎?”中國的詩人比較務實,他們總是在殘冬將盡時才開始尋覓春的蹤跡。楊萬里說“春歸小雪中”,陸游說“早春風力已輕柔,瓦雪消殘玉半鉤”,白居易則說:“柳無氣力枝先動,池有波紋冰早開。今日不知誰計會,春風春水一時來。”待到冰雪消融以后,各種動植物就爭先恐后地報告春的消息。張耒側耳傾聽報春的鳥鳴:“春向鳥聲新。”蘇軾注視著戲水的鴨子:“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黃庭堅則注意悄然變綠的野草:“年華已伴梅梢晚,春色先從草際歸。”韓愈甚至認為“最是一年春好處”的景色就是“草色遙看近卻無”。更多的詩人關注著楊柳和花卉,賀知章詠春說:“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南宋的一位尼姑有詩云:“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笑指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詞人周密因此發問:“問東風,先到垂楊,后到梅花?”

    當詩人到了春季卻不見楊柳和花卉時,他們就焦急地探問春風的蹤跡。王之渙在玉門關外聽到《折楊柳》的笛曲,卻不見柳色,嘆息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歐陽修貶謫到荒寒的山城夷陵,及春而未見花,抱怨說:“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由此看來,多數的詩人不約而同地把春的降臨歸因于春風,王安石的觀察最稱細致。1075年二月,王安石離開江寧前往汴京,泊船瓜洲,作詩說:“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1082年初春,王安石到江邊送人,遇到微雨,作詩寄給女兒:“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巾不自持。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前者說春風具有染綠草木的功能,后者則說春風自身就是綠色的,所到之處遂留下一痕微綠。程千帆先生說后一首是“詩人功參造化處”,意即詩人的創造力與造物相侔。的確,春風一到,草木變綠,這是何等驚人的魔力!難怪辛棄疾因此想入非非,竟然詰責說:“春風不染白髭須!”

    春風終于吹來了,即使是寺院、宮殿的高墻,也擋不住它的腳步。然而正如辛棄疾所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最美好的春光都在郊野鄉村,凡是稍有審美能力的人都不會到城中的深宅大院去尋春,盡管那里也有一片花木蔥蘢。請看宋人張耒的《感春》:“春郊草木明,秀色如可攬。雨馀塵埃少,信馬不知遠。黃亂高柳輕,綠鋪新麥短。南山逼人來,漲洛清漫漫。人家寒食近,桃李暖將綻。年豐婦子樂,日出牛羊散。攜酒莫辭貧,東風花欲爛。”此詩平淡無奇,但是描寫郊外尋春的過程非常生動,定能喚起讀者對自身游春經歷的回憶。把鄉村春景寫得最美的則推黃庭堅的外甥徐俯的《春游湖》:“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比徐俯稍晚的趙鼎臣贊揚此詩說:“解道春江斷橋句,舊時聞說徐師川。”我曾在趙浜邊上目睹過這幅美景,當時只聯想到元人虞集的“杏花春雨江南”一句。十年后讀到徐詩,恍如重臨濛濛春雨中的趙浜,不由得對詩人“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正如韓愈所說:“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最好的詩歌總是與憂愁苦悶形影相隨,詠春詩詞也不例外。春季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我幼時最怕剛過完年就從母親口中聽到“荒春三月”這個詞,因為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在食不果腹的人的眼中,再美的春色也會暗淡無光的。況且春天并不總是風和日麗,春寒料峭的風雨天氣也極為常見。試讀陸游的《鵲橋仙?夜聞杜鵑》:“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這樣的春夜,凄寒孤寂,與秋夜又有什么兩樣!再讀陳師道的《春懷示鄰里》:“斷墻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剩欲出門追語笑,卻嫌歸鬢逐塵沙。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屢失南鄰春事約,只今容有未開花。”這樣的“春懷”詩,情懷凄絕,與“秋懷”又有什么不同!也許是我在瓊溪鎮上的老屋里見慣了“斷墻著雨蝸成字”,又在趙浜邊上的茅屋中聽慣了“春晚連江風雨”,我讀這兩首詠春詩詞時感同身受,故十分喜愛。沒有類似經歷的讀者多半不會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他們也難免要被春天的雨絲風片勾起幾縷春愁,謂予不信,請讀南宋詞人蔣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人們對春天的短促易逝都會感到悵惋。晏幾道落魄潦倒,心理脆弱,他對春天的易逝極其敏感:“試把花期數,便早有感春情緒。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謝,春且長住,只恐花飛又春去。”錢惟演官高名重,生活優裕,竟也在春光正濃時心生惆悵:“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甚至在春末開放的花卉也受到人們的無理責怪,陸龜蒙詠薔薇說:“秾花自古不得久,況是倚春春已空。”張炎也說:“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宋人管鑒又詠酴醿說:“一年春事到酴醿,何處更花開?”宋人王琪也說:“開到酴醿花事了!”唐人杜荀鶴指出春季只有短短的三個月:“每歲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幾多時。”晏殊則進而說:“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南宋詞人高觀國把人們既盼春來、又恐春去的復雜心情壓縮成兩句話:“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辛棄疾進而壓縮成一句話:“惜春長怕花開早!” 既然人們在整個春季始終憂心忡忡,還有什么心情從容欣賞春光!

    世間萬物,盛極即衰,春天也是如此。鳥語花香、春光正濃的時刻,也就是春天逐漸消減的開端。杜甫在曲江頭看到繁花似錦的枝頭忽有一朵花瓣飄然落下,不禁驚呼:“一片花飛減卻春!”及至風雨交加,落紅成陣,敏感的詩人又當如何感慨?歐陽修(一說馮延巳)的《蝶戀花》中說:“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王沂孫的《摸魚兒》中則說:“洗芳林夜來風雨,匆匆還送春去。”待至花落已盡,柳絮飛舞,蘇軾仍作詞嘆之:“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無論詩人如何的留戀,春天依然會無情地離去。只活了二十八歲的北宋詩人王令對春天的消逝尤其感到痛惜,他在《春晚》詩中寫道:“三月殘花落更開,小檐日日燕飛來。子規半夜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可是事實上即使子規啼到嘴角流血,也難以阻擋春去的腳步,正如辛棄疾所說:“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于是詩人只好接受這個無情的事實,即李煜所說的“流水落花春去也”!

    那么,春究竟到何處去了呢?宋末遭遇了國破家亡的詞人劉辰翁最關心這個問題,清人厲鶚因此稱他為“送春苦調劉須溪”。劉辰翁在《沁園春?送春》中問道:“春汝歸歟?風雨蔽江,煙塵暗天。”又在《摸魚兒》中問道:“怎知他,春歸何處?”又在《蘭陵王?丙子送春》中再次詢問:“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他還關心著春的重來:“春去,還來否?”其實北宋的張先早已問過同樣的問題:“送春春去幾時回?”是啊,美好的春天匆匆離去,怎不讓詩人黯然消魂呢?

    在古代詩詞的送春、傷春之作中,我最喜愛的便是黃庭堅的《清平樂》和辛棄疾的《摸魚兒》。黃庭堅寫詩,務去陳言,力撰硬語。其晚年詩風雖有復歸平淡質樸的傾向,但也少有自然流暢的作品。其詞風卻與詩風大異其趣,此詞便是顯例。全詞既無典故,也無奇字,句子則流暢平易如同口語,意思也曉暢明白,幾乎無須解說。上闋先說春天悄然歸去,全無蹤跡可尋。然后詩人忽發奇想:假如有人得知春的去處,就可喚春歸來與之同住。意即從此可以與春天長相廝守,那該那么美好!下闋嘆息無人知道春之行蹤,只能詢問黃鸝。黃鸝常在春夏之交囀鳴,它應該知道春之行蹤。可惜黃鸝雖然囀鳴不已,卻無人能聽懂它在說些什么,它自覺無趣,便乘風飛過薔薇花叢。蘊藏在黃鸝鳴聲中的關于春之行蹤的秘密,也就無人得知了!

    1179年,辛棄疾從湖北轉運副使改任湖南轉運副使,在友人為他餞別的宴席上作《摸魚兒》以抒懷。詞人此時年屆不惑,卻難酬抗金復國的壯志,以備受猜忌的“歸正人”身份在流宦生涯中銷磨歲月。正值暮春時節,又在離筵之上,撫今追昔,詞人怎能不百感交集!惆悵、抑郁、痛苦、牢騷,都被納入“閑愁最苦”四個字,意境沉郁,筆力千鈞。撇開浸透了全詞的政治情緒和身世之感不說,即使只把前半闋看作一般的傷春之作,它也是同類作品中最為感人的一首。風雨無情,落紅成陣,詞人不禁為春的命運擔憂:春天即將匆匆逝去,它還能經得起幾番風雨呢?早在開花之前,詞人就因愛惜春天而害怕花開太早,如今無數落花飛過眼前,更讓人何以為懷?為了挽留春天,詞人便設法勸阻它:聽說芳草長滿了天涯,當然也遮斷了道路,你又如何覓得歸路呢?盡管詞人情意殷殷,春卻寂然無語。只有布滿畫檐的蛛網殷勤地粘住了許多飛絮,似乎是在努力挽留春的腳步。這幾層意思環環相扣,層層深入,循環往復,百折千回,難怪梁啟超贊美說:“回腸蕩氣,至于此極!”況且詞人情極深而語甚癡,竟如熱戀中的情人在離別之際的絮絮話語。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杰”,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是“有情方是真豪杰”,辛棄疾無疑是一位蓋世豪杰,但只要讀一讀這首風光旖旎、深情繾綣的《摸魚兒》,誰能說這位“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英雄不是深于情者?此詞在無意中透露了一個秘密:古今詩人多喜寫惜春、傷春之作,實乃愛之深也。讀者喜愛這些作品,也是因為他們對春天愛得特別深摯。

    最后,我想借用劉辰翁的詞句為春送行:“春去,還來否?”

    莫礪鋒詩話之四:秋

    雜 詩

    晉·張 協

    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

    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

    君子從遠役,佳人守煢獨。

    離居幾何時,鉆燧忽改木。

    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

    青苔依空墻,蜘蛛網四屋。

    感物多所懷,沉憂結心曲。

    秋 詞

    唐·劉禹錫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

    宋·辛棄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聲聲慢

    秋 聲

    宋·蔣 捷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二千三百年前,宋玉就奠定了悲秋主題的基調:“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為什么秋天會引起如此的悲傷呢?時隔千載之后,歐陽修在《秋聲賦》中對此作了解答:“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情。……”歐公的話有點故作高深,其實人們悲秋的主要原因無非兩點:一是秋天草木搖落,不免使人觸景傷情。二是秋乃一年四季中的第三季,又是草木由盛轉衰的時節,容易使人聯想到人生的中年階段,而中年正是最使人傷感的年紀。正如蔣捷在《賀新郎?秋曉》中所說:“被西風翻催鬢鬒,與秋俱老。舊院隔霜簾不卷,金粉屏邊醉倒。計無此中年懷抱。”最后一句顯然是用謝安之語:“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據說人的一生中自殺頻率最高的年齡段是中年,節令則是秋天,可見兩者有內在的一致性。秋瑾烈士在就義之前的絕命詞只有一句話:“秋風秋雨愁煞人!”堪稱對悲秋主題最精練的概括。

    秋季并非只有使人悲傷的一面,對于生性豪邁的詩人尤其如此。李白就宣稱:“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人稱“詩豪”的劉禹錫說得更為明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他還選取了一幅特別爽朗明凈的秋景:秋高氣爽,晴空萬里,一只仙鶴振翅高舉,直上云霄。背景是如此的空曠遼闊,翱翔其中的仙鶴是如此的矯健凌厲,這當然會使人精神抖擻,意氣風發,詩人的詩情也被仙鶴引導到九霄之上。此詩寥寥四句,便把秋天在外形與精神兩方面勝于春季的特征說得淋漓盡致,可稱言簡意賅的秋之頌歌。

    詩人詠秋,大多著眼于聲色兩個方面。杜甫說:“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陸游說:“烏桕微丹菊漸開,天高風送雁聲哀。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讓我們先看秋色:在一年四季的風物中,只有秋景稱得上“瀟灑”二字。秋天的色彩十分豐富,但不像春季那樣萬紫千紅;秋色比較明凈單純,但不像冬季那般暗淡無光。杜牧詩云:“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但即使是紅葉如火的滿山楓林,其色澤畢竟與“春紅”不同,借用李賀的詞匯,可稱為“老紅”,呈現出一種成熟、含蓄、不事張揚的老成境界。北宋韓琦詩云:“莫嫌老圃秋容淡,且喜黃花晚節香。”秋季凌霜怒放的菊花雖然也有暗紅、深紫等顏色,但總以黃、白二色為主,“秋容淡”三字真是準確無比。蔣捷在《賀新郎?秋曉》中描繪秋色說:“月有微黃籬無影,掛牽牛數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紅棗。”在微黃的月光下,竹籬上掛著幾朵青色的牽牛花,這樣的秋色當然是太淡了,即使添上幾顆紅棗,也仍嫌光彩不足。最美的秋色要算是山間顏色各異的樹葉,我曾在深秋時節乘纜車從泰山背后的桃花峪登山,一路上仰眺群峰,俯瞰山谷,滿山遍谷的樹葉或紅、或黃、或紫、或綠,秋色斑斕,美不勝收。南宋詩人羅與之有一首《看葉》:“紅紫飄零草不芳,始宜攜杖向池塘。看花應不如看葉,綠影扶疏意味長。”我很欣賞“看花應不如看葉”一句,可惜他關注的僅是暮春時節的秾密綠葉而不是斑駁陸離的秋葉。我也不滿詩人筆下的秋景總是清一色的紅葉,崔鶯鶯送別張生,正是暮秋時分,她眼中的秋色在董解元筆下是:“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在王實甫筆下是:“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似乎不符合大自然中的真實情形,也許董、王二人都是為了形容鶯鶯雙眼流血才那樣寫的?

    秋聲也是詩人愛寫的主題。對于秋聲,人們的感受各不相同。陸游有詩云:“人言悲秋難為情,我喜枕上聞秋聲。”他這樣說是有特殊原因的:“快鷹下鞲爪嘴健,壯士撫劍精神生。我亦奮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興。”對于一般人來說,秋聲會帶來惆悵、傷感,不一定是他們喜聞的聲音,正如唐人蘇颋所說:“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但是對詩家而言,秋聲畢竟是充滿詩意的題材,試看歐陽修的《秋聲賦》,其詩意是何等的濃郁,連童子出戶觀察后向歐公的匯報也像一首四言詩:“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與童子的觀察結果一樣,張炎也認為秋聲是從樹間發出的:“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其實秋、冬兩季都有大風,不過冬天樹葉落盡,大風吹過光禿禿的枝椏,只會發出尖銳的呼嘯聲,聽來過于蕭瑟。而秋風則會搖動樹頭的葉片,還會吹得落葉紛飛,其聲響相當動聽,韓愈就曾聽到這種美妙的聲響:“霜風侵梧桐,眾葉著樹干。空階一片下,琤若摧瑯玕。”唐代詩僧無可聽了一夜的落葉之聲,寫出了傳世名句:“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當然秋聲并不都在樹間,《秋聲賦》中寫到的“蟲聲唧唧”、杜甫詩中“哀多如更聞”的雁唳、王沂孫詞中“余音更苦”的蟬鳴,凡此等等,組成了豐富復雜的秋聲。

    蔣捷的《聲聲慢》徑以“秋聲”為題,對秋季的各種聲響進行描寫。此詞從詞牌名“聲聲慢”開始,句句有聲,堪稱繪聲名篇。首句先以黃花、紅葉對秋色稍作點染,作為全詞的鋪墊,然后就點明主旨“一片秋聲”。從第二句開始,逐句描寫了雨聲、風聲、更聲、鈴聲、笳聲、砧聲、蛩聲、雁聲。其中風聲、雨聲、蛩聲、雁聲四種屬于自然中的天籟,更聲、鈴聲、笳聲、砧聲則屬于人類活動的聲響,充分展示了秋聲內涵之豐富多彩。若從季節的屬性而言,則雨聲、風聲、更聲、鈴聲四種并非專屬于秋季,然而秋風蕭蕭,秋雨淅淅,其聲響格外使人驚心動魄。漢樂府中那位傷心的女子滿耳是“秋風肅肅晨風飔”,連一代雄主漢武帝也慨嘆說:“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如果在黃景仁那樣的寒士耳中,秋風就更加使人憂心忡忡:“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杜甫在秋日的夔州看到“白帝城下雨翻盆”,心中充滿了哀傷憤怨。李商隱得到劉蕡的死訊,正值“湓浦書來秋雨翻”的季節。若是春風春雨,就不會如此使人傷感。同樣的道理,秋夕漫漫,秋夜難徹,正如杜甫所說:“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在秋夜傳到愁人枕邊的更聲、鈴聲,就格外的凄涼動人。周邦彥在“馬滑霜濃”的秋夜與情人話別,忽聞更聲,乃驚呼道:“城上已三更!”(此詞中說到“新橙”,當在秋日)唐玄宗在奔蜀道中“夜雨聞鈴腸斷聲”,事在756年秋季,洪昇《長生殿》的《聞鈴》一齣中描寫其情況是:“無邊落木響秋聲,長空孤雁添悲哽。……鈴聲相應,閣道崚嶒,似我回腸恨怎平!” 至于后四種聲響,則是典型的秋聲。秋高馬肥,邊情緊急,此時最易聽到胡笳,正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所云:“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759年秋天,杜甫在秦州曾多次詠及笳聲:“城上胡笳發,山邊漢節歸。”“胡笳樓上發,一雁入高空。”秋風既起,寒衣待制,此時最多砧聲,正如沈佺期所說“九月寒砧催木葉”。李白詩中的砧聲充滿了柔情:“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杜詩中的砧聲則傳達了對民生的關切:“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韓愈《送孟東野序》中說“以蟲鳴秋”,深中物理,秦觀詞中即有“蟲聲泣露驚秋枕”之句。秋雁南飛,長空悲鳴,是詩人筆下常見的意象,溫庭筠把它寫得十分優美:“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若是孤雁,則更會博得詩人的萬般同情,杜甫詩云:“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崔涂詩云:“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這兩首同樣題作《孤雁》的詩都堪稱絕唱,詩中對孤雁哀鳴的描寫形神俱備。由此可見,蔣捷詞中對秋聲的描述既面面俱到,又抓住了典型。全詞八個韻腳都押“聲”字,讀起來貫若連珠,恍然滿耳秋聲!

    秋季還有更重要的優點:它是一個豐收的季節。大自然中多數植物的果實成熟于秋季,動物到了秋季就羽毛豐滿、膘肥體壯,對于農人或牧人來說,只要是正常的年景,秋季應是一年中最令人向往的季節。我曾度過十年隴畝生涯,農民對秋季的喜愛深深地感染了我。稻谷金黃,棉花雪白,那是多么賞心悅目的景象!雖然秋收秋種的勞累使人精疲力竭,但滿眼的豐收果實卻給人帶來由衷的喜悅。江南的農諺,多與節氣及水稻有關,例如:“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齊。”又如:“寒露無青稻,霜降齊割倒。”在寒露與霜降之間的某個清晨,我手握鐮刀走出村頭,看到遠處的竹樹浮現在霧氣的上方,昨日割倒的稻子一排排地躺在地里,上面蒙著一層薄霜,心里便充滿了詩意。等到稻子運到打谷場堆成巨大的稻垛,鋪在蘆席上翻曬的棉花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我心里更洋溢著對自己的勞動成果的驕傲。如今我撰寫的論文也被稱作“成果”,但即使在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期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也不再有當年的那種喜悅心情了。

    古代的詩人大多未曾親事稼穡,他們的筆下很少寫到秋季的豐收。陶淵明是田園詩人之宗,可是陶詩中寫收稻說:“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竟不見有多少喜悅的心情。杜甫在夔州經營過一塊稻田,其時他年老力衰,已不能親自下地,他詠收稻的詩中只關注稻米的美味:“紅鮮終日有,玉粒未吾慳。”一付“杜陵饑客眼長寒”的饞癆模樣,難稱佳作。只有宋人陸游和范成大對農家生活體會得比較真切,前者有《秋獲歌》云:“墻頭累累柿子黃,人家秋獲爭登場。長碓搗珠照地光,大甑炊玉連村香。萬人墻進輸官倉,倉吏炙冷不暇嘗。訖事散去喜若狂,醉臥相枕官道傍。……”寫豐年光景和秋收后農人的活動都較生動。后者有《秋日田園雜興》:“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箋訴天公休掠剩,半償私債半輸官。”“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兩詩一苦一樂,分別描寫農家盼望豐收的心情,以及豐收后農人喜形于色的表現,是古詩中寫秋收最為出色的作品。總而言之,古代的詩人對秋季的豐收這個主題關注太少,是詠秋詩的一大缺陷。我有時忽發奇想:假如古代的詩人都被送到農村去接受幾年“再教育”,讓他們寫出許多歌頌秋收的好詩來,那該多好!

    然而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在現有的古典詩詞中,悲秋堪稱是詠秋詩詞中的第一主題。悲秋詩詞佳作如林,我最喜愛的是張協的《雜詩》與辛棄疾的《水龍吟》。張詩寫的是秋夜,主人公則是一位思婦。秋夜漫長而又凄清,最能觸動離人的愁腸。曹丕的《燕歌行》把思婦置于“星漢西流夜未央”的漫漫秋夕,實非偶然。李白的《三五七言》說:“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也指出了秋夜具備宜于相思的氛圍。曹、李二詩都是寫秋夜的好詩,可是前者的主要篇幅用于抒寫思婦的心理活動,對秋夜自身著墨不多;后者的相思之情比較抽象,詩中甚至沒有出現抒情主人公的身影,秋夜的意象也有點單薄。張詩則感覺細膩,造語精警,且情景交融,意境渾成。此詩最見功力之處是對秋夜凄清蕭瑟的景色的描繪,鐘嶸說張協“巧構形似之言”,確非虛語。首聯似非寫景,但對秋夜清氣的刻劃,使讀者如臨其境,是對無形之物的出色描寫。次聯寫了兩種秋蟲,蟋蟀但聞其鳴聲,飛蛾則睹其行跡,它們分別觸動著思婦的聽覺和視覺。第四聯寫居室內外寂無人跡,故雜草茂密,一片碧綠。第五聯寫苔色上墻,蛛網掛壁,可見人去室空。詩中展示了如此豐富的物象,“感物多所懷”一句便非空言。通過思婦眼中的種種物象及其細微變化,她因離居多時而變得敏感、脆弱的心靈便得到了凸顯,她的孤寂之感和相思之情也得到了烘托。張協筆下的秋夜,是多么讓人傷感啊!

    辛棄疾的《水龍吟》寫的是秋日,主人公則是一位壯志難酬的志士。此詞作于1168至1170年間,其時距離他鐵騎渡江已有七八年了。可惜他南歸后一直沉淪下僚,不但抗金復國的理想無法實現,甚至在仕途中也備受猜忌和排擠,心情抑郁悲憤。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正任建康府通判的詞人登上建康西面城樓的賞心亭,舉目遠眺,思緒泉涌。水天空闊,秋色無際,這是多么賞心悅目的風光!此亭取名“賞心”,真是實至名歸。可是在詞人眼中,那遠處的山峰盡管秀麗得像美人頭上的玉簪螺髻,但它們向詞人獻上的卻只有愁和恨。夕陽西下,長空雁唳,詞人猛然想起自己本是客居江南的游子,頓生飄泊之感。詞人的家鄉遠在山東,如今那里已淪陷為敵國的領土,要想回鄉,除非揮師北伐,收復故土。詞人低頭細看腰間佩帶的寶刀,又激烈地拍打欄干,可是南宋小朝廷正奉行屈膝求和的國策,文恬武嬉,又有誰能領會他登臨北望的一番心意?亭上秋風蕭瑟,詞人不由得想起了晉人張翰見秋風起,因思吳中的莼羹鱸膾,便辭官歸里的故事。如今故鄉淪陷,縱使西風吹盡,自己又如何回鄉,因此不必再說什么家鄉風物之美了。詞人又想到小朝廷中的君臣,只顧在江南添置田產、營造宮室,一意茍安于半壁江山。如此行徑,就像漢末只知求田問舍的許汜,當年曾受到胸懷大志的劉備的蔑視,詞人當然不愿與之為伍。他又想起晉人桓溫見到早年手種的柳樹已樹徑十圍,乃嘆息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是啊,歲月無情,人生短促,又怎么禁得起風雨的摧殘?辛棄疾作此詞時年近而立,正處盛年,只是他對建功立業懷有強烈的希望,故而痛感時光流逝的迅速。思念及此,詞人終于潸然淚下,這是男兒的不屈之淚,也是志士的悲秋之淚,而《水龍吟》一詞也就成為抒寫志士悲秋主題的杰作。早在宋玉的《九辯》中,就推出了“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主題,然而在《九辯》中,悲秋與貧士失職兩層意思之間的聯系尚不夠緊密。辛詞則不同,其中的悲秋與志士不遇已融合成一個內涵豐富、意境渾成的新主題,那便是志士悲秋。凡是胸懷大志而遭遇坎坷的詩人,常會在蕭瑟的秋風中觸緒無端,興感無由。763年秋,杜甫在閬州江邊感慨說:“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1177年秋,陸游在成都登上城樓,長吟道:“幅巾藜杖北城頭,卷地西風滿眼愁。”可見志士悲秋,千古一慨!

    顯然,張協詩所描寫的思婦悲秋與辛詞抒發的志士悲秋有著不同的思想內蘊和風格傾向,前者展示的景物細微纖巧,后者則闊大雄壯;前者的意境低沉婉轉,后者卻沉郁蒼涼;前者抒發的是弱女子的哀怨,后者卻是英雄的悲愴。但是它們也有內在的一致性,那就是失意之人在秋季的傷感。無論是離愁、飄泊感,還是遲暮感、孤獨感,都會在蕭瑟的秋風中變得更加濃重。然而這又何嘗不會帶來濃郁的詩意?賈島詩云:“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那是多么令人銷魂的詩歌意境!難怪周邦彥不勝仰慕地說:“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正因如此,讀者既愛讀劉禹錫、陸游抒寫秋日豪情的詩篇,也愛讀張協、辛棄疾的悲秋詩詞。當然,假如你人到中年,心境欠佳,則最好改讀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明人董益評曰:“欲悲而喜,才喜而悲,曲盡懷抱。”清人朱瀚評曰:“通篇傷離、悲秋、嘆老,盡歡至醉,特寄托耳!” 的確,杜詩心緒曲折,感情復雜,但基調則是傷感。詩人強顏歡笑,沉飲至醉,只是無可奈何的自我排遣而已。然而人生本是一杯苦酒,我們又何必再往杯中滴入悲秋的淚水呢?憂能傷人,強自排遣也遠勝向隅而泣。人到中年的讀者朋友,假如你在秋天心有感觸,不妨像杜甫一樣強自寬慰,且在醉眼朦朧中細看那斑斕的秋色。

    莫礪鋒詩話之五:佳節

    正月十五日夜

    唐·蘇味道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妓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寒 食

    唐·韓 翃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寒食雨

    宋·蘇 軾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唐·王維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我的青少年時代,除了春節之外,所有的節日都涂著濃厚的政治色彩,那些節日的內容不是合家團聚,而是到廣場上去集會、游行。曾幾何時,人們又熱衷于舶來品的節日了。在一些白領或候補白領的心目中,圣誕節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了春節,盡管他們對基督降生的事跡毫無感觸,卻并不妨礙他們在圣誕前夕徹夜狂歡。處于熱戀中的癡男怨女也不再在七夕之夜仰望星空尋覓銀河上的鵲橋,或是朝著織女星焚香祈禱,反倒一心盼望著在公歷二月十四日得到情人的一束玫瑰。其實我們的祖先曾經創造了許多美好的節日:春節、立春、人日、元宵、寒食、清明、上巳、端午、夏至、七夕、中秋、重陽、冬至、臘日、除夕……。一年三百六十日,節日多得應接不暇,內容則應有盡有,哪里還需要到大洋彼岸去引進一大堆洋節?可惜我們的傳統節日中的絕大部分已經與我們越來越疏遠了。杜牧有一句詩:“千秋佳節名空在。”其本意是說開元年間唐玄宗把自己的生日定為“千秋節”,及至晚唐,這個節日徒剩空名。我覺得如果把此句中的“千秋”誤讀成“千年”之意,那么這句詩倒可用來形容當今的情形:流行千年的佳節已經徒剩空名了!

    古人把節日統稱為“佳節”,即使是以哀悼死者為主要內容的清明節,也兼有游戲歡樂的性質,例如杜甫在《清明》詩中所說的“十年蹴鞠將雛遠,萬里秋千習俗同”,更不用說合家團聚的重陽、除夕了。為什么所有的節日都是佳節呢?我覺得這是由節日的內容所決定的。一年中的某一天被定為節日,不外有四點原因:一是氣候宜人,風物堪賞,例如被韓翃稱為“春城無處不飛花”的寒食,以及被韓愈稱為“一年明月今宵多”的中秋。二是與農業豐收或其吉兆有關,例如晚唐詩人王駕筆下的春社:“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又如蘇軾筆下的人日:“何人聚眾稱道人,遮道賣符色怒嗔。宜蠶使汝繭如甕,宜畜使汝羊如麕。路人未必信此語,強為買服禳新春。”三是合家團聚,共慶天倫之樂,最典型的就是春節,試讀王安石的《元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只覺一片喜氣洋洋,使人歡欣鼓舞。毫無疑問,這三類節日必然會使人們感到喜悅,稱它們為佳節可謂實至名歸。

    第四類節日的情況較為特殊,它們的主要內容是追思家族中的前輩,或是紀念古人,前者如清明,后者如端午。照理說紀念死者的節日應該引起人們的哀思,正如白居易《寒食野望吟》所描寫的:“丘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壘壘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冥寞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然而只要不是去祭奠逝世不久的親人,在寒食、清明時到野外去掃墓僅是對已逝的前輩表示追思,一般不會引起如此深切的悲痛,有時甚至兼有踏青賞春的性質。清明前后大地春歸,草綠花紅(白詩中也寫到了“春草綠”和“棠梨花”),正是賞春的好時候。黃庭堅說“佳節清明桃李笑”,是對自然節物的如實描寫。至于端午,其起因當然是為了紀念屈原,龍舟競渡象征著楚人搶救自沉于汨羅江的詩人,包粽子則是為了投于江中祭奠詩人(一說是讓蛟龍吞食以免它們侵擾詩人)。然而到了后代,人們參加這些活動時卻興高采烈,晚唐詩人徐夤在岳州所見到的端午景象即是:“競渡岸旁人掛錦,采芳城上女遺簪。”我們不能責備后人淡忘了對屈原的崇敬,人們歡度端午這件事自身就已包含著紀念屈原的意義。況且屈原生前一向“哀民生之多艱”,如果他看到人們生活得如此美好,肯定會含笑九泉。由此可見,包括清明、端午在內的所有節日,在古人眼中都是佳節。古人對這些佳節十分喜愛,甚至過完節后意猶未盡,李白的《九月十日即事》說:“昨日登高罷,今朝更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就是指九月十日被稱為“小重陽”而言。杜甫有一首詩的題目叫“小寒食舟中作”,“小寒食”指的是寒食節后的一日。這簡直有點像兒童的心理:希望天天都過節。

    在我的少年時代,傳統的佳節幾乎被“革命”掃蕩一空。當時有一句十分流行的口號:“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什么叫“革命化的春節”呢?大意是說凡是傳統的內容,諸如拜年、守歲、發壓歲錢等,統統都要除去。于是春節的內容就只剩下吃喝這一項了,當然,在當時,這也確是春節最重要的內容,至少在孩子心目中是如此。當時的瓊溪公社有一個新華大隊,是全縣聞名的革命化的大隊。在那位到過北京、見過毛主席的大隊書記的帶領下,新華大隊的社員們大年初一就敲鑼打鼓的下地干活,地頭插滿了紅旗,真刀真槍地“過革命化的春節”。春節尚且如此,其它節日就更難逃被革命的命了。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陽這些重要節日一概不放假,至于人日、寒食、七夕之類,則連它們的名字都無人提起了。革命的結果是,人們一年到頭的抓革命、促生產,社會變成一所大軍營,生活變得死氣沉沉、了無趣味,也許這正是革命的領導者所追求的目標。

    民間的習俗自有頑強的生命力,人們不敢公然過節,就悄悄地過。元宵節的舞龍燈、端午節的賽龍舟都已銷聲匿跡,以至于我至今尚未目睹過那種熱鬧場面。然而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的習俗卻在絕大多數的家庭里保存下來了。對于始終與饑餓感相伴的我們來說,能吃到一種平時絕對吃不到的美味食品就是過節的主要內容,甚至是全部內容。月餅的生產工藝比較復雜,原料也難以配齊,絕對無法在家里制作。瓊溪鎮上有一家獨一無二的糕餅店,我幼年時吃到的月餅都是那家店里烘制的。糕餅店的大師傅只有一位,他的技藝又一成不變,每年中秋供應的月餅都是老面孔:蘇式的油酥包皮,豆沙或五仁的餡。我們每人每年能吃到的月餅的極大值是一個,有的年頭只能吃到半個或四分之一個,大家都把月餅看得像龍肝鳳髓一樣的珍貴,小口小口的咬,細細地咀嚼,盡量讓它的美味在齒牙之間多停留一會。如今每當我看到人們對各種精美的月餅不屑一顧,就不由得慨嘆這世道真是變得太快了。

    我記得更真切的是端午節吃粽子的情形。那年頭瓊溪鎮上沒有粽子出售,即使有也不會有人去買。端午節一到,家家戶戶都自己動手包粽子。我母親就是一位包粽子的能手,除了她心靈手巧的因素外,其奧秘在于她擁有一根奇特的銅針,那是她從外婆家里帶來的嫁妝。那根銅針足足有半尺長,扁扁的尾部有一個大孔,可以穿進粽葉的末梢,然后像縫針線一樣把最后一張粽葉穿過整個粽子再收緊。瓊溪鎮上的人們包粽子時都需要用稻草來捆扎,那樣不容易捆得很緊,有時粽子還沒煮熟就散開來了,變成一鍋粥。而母親用銅針包的粽子則非常結實,露出粽子表面的那根粽葉末梢還可以讓小孩子提在手里玩。母親包的粽子被我的同學們稱為“手槍粽”,他們對這種形狀奇特的粽子非常羨慕,有時竟情愿用兩個普通粽子來換我手中的一把“手槍”。

    包粽子用的“粽葉”就是蘆葦葉,每到端午節前后,農民滿街叫賣粽葉,五分錢一大把,我家過一個端午節需要買三把。其實蘆葦到處都有,在瓊溪鎮東頭的河邊就長著青青的一片。不過從鎮邊上采來的蘆葉只有一寸來寬,包一個粽子需要五六片,還容易漏出米來。而農民叫賣的蘆葉足足有兩寸寬,包一個粽子只要三片葉子就夠了。我上初中以后,每年端午節前都親自到長江邊的蘆葦蕩去采粽葉。蘆葦蕩無邊無際,沿著江邊綿延十多里。那兒的蘆葦粗壯無比,我采回的蘆葉都有兩三寸寬,讓母親十分滿意。用新采來的蘆葉包的粽子煮熟后香氣撲鼻,在糯米的甜香中混雜著蘆葉的清香,這是城市里買來的現成粽子絕對比不上的。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過節的氣氛全是圍繞著粽子的香氣彌漫開來的。母親提前一天就淘好了糯米,有時還摻入一些赤豆,盛在竹匾里“陰干”,到端午那天才動手包。包粽子是技術活,全家就母親一人會干,父親和我們兄妹只能圍在周圍觀看。包好后立即下鍋煮,需要用猛火煮一個多個小時,直到香氣四溢才停火。整個過程中大家說說笑笑,十分愉快。當然,高潮仍是全家一齊享用剛出鍋的粽子。那是多么歡樂的時刻啊!

    過節時講究吃一些特別的食品,當然是節日的重要內容。可是古代的詩人大多是高雅之士,他們作詩歌詠節日時很少寫到食品。重陽節吃糕,是自古相傳的習俗。唐人劉禹錫在重陽日作詩,本想寫糕,但他一想到“六經中無糕字”,就不敢下筆了。宋人作詩不避俚語俗字,宋祁才能在《九日食糕》中嘲笑劉禹錫說:“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只有杜甫一生窮餓,特別關注食物,才寫過“春日春盤細生菜”,據說是指立春那天吃韭菜做的春餅。古詩中描寫得淋漓盡致的是每個節日特有的風俗,初唐蘇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就是描寫元宵節的名篇。元宵節最有趣的內容是放花燈,《大唐新語》、《唐兩京新記》等書對唐代元宵節長安城大放花燈的盛況有生動的記載,其實洛陽、成都、揚州等城市的元宵燈市也毫不遜色。宋代也是一樣,且看辛棄疾詞中的“元夕”之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參看周密《武林舊事》卷二的“元夕”一則,可知辛詞所寫確是實錄。即使在遠離都市的鄉鎮,元宵節也有一番熱鬧景象。《水滸傳》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鰲山”,描寫宋江在清風寨鎮上元夜賞燈的情景。這清風寨又不是什么通都大邑,但元宵燈市也頗可觀:“土地大王廟前扎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彩懸花,張掛五七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賽諸般社火。家家門前,扎起燈棚,賽懸燈火。……燈上畫著許多故事,也有剪彩飛白牡丹花燈,并芙蓉荷花異樣燈火。”我幼時讀《水滸傳》至此,只恨“予生也晚”,沒福到宋代的清風寨去看看花燈。那時的瓊溪鎮上,元宵之夜與其它夜晚一樣,街燈昏黃,一到九點半便熄滅了,全鎮沉沒在一片黑暗之中,哪來的什么“火樹銀花合”?對于我們這些沒福消受古代佳節的歡樂的今人來說,讀讀蘇味道的詩,閉目想象古代元宵之夜的熱鬧景象,倒也可以發思古之幽情,畫餅充饑,聊勝于無。

    同理,我也愛讀韓翃的《寒食》。寒食節在現代生活中早已不見蹤影,但它曾是古人非常重視的一個節日,宋人邵雍甚至說:“人間佳節唯寒食。”寒食節的由來,相傳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晉國被燒死在綿山的介子推,但也有人認為寒食節的真正起源,是古人鉆木取火,在不同的季節用不同的樹木鉆火,故有換季改火之俗。在改火之際有一個禁火的過程,《周禮?秋官?司煊氏》記載:“中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這司煊氏,就是專管取火的小官。他搖著木鐸,宣布禁火,其用意可能是演習消防。在禁火之時,人們就準備一些冷食,以供食用,漸漸地就成為固定的風俗了。無論寒食節的真正起源是什么,吃冷食、取新火的習俗確是十分有趣的。《唐六典》中還記載說所謂的“寒食”就是麥粥,唐人柳中庸說的“杏花香麥粥”,曹松說的“杏子粥香如冷餳”,都是指此而言。宋人則在寒食前一天蒸好棗糕,用柳條串起,插在門楣上,稱為“子推燕”。寒食的日期定于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此日開始禁火,一兩天后即清明,人們重新生火,宮中則賜新火給寵臣、貴戚,韓翃詩中所寫的就是這種習俗。其實鉆木取火并不困難,民間沒有宮中賜火,自然也會自己動手鉆取新火,“賜火”不過是權勢的一種炫耀而已,韓詩中的譏諷之意昭然若揭。然而這種習俗自身卻是相當有趣,試想在日暮時分,從皇宮里傳出點燃了新火的蠟燭,用快馬傳入權貴之家,一路上留下了縷縷輕煙。這是一幅多么生動的風俗畫! 此詩前兩句寫寒食時節的風光也極可愛,春風楊柳,花飛四處,真是游賞的好時候。無怪唐、宋兩代明令規定寒食、清明接連放假四日,那真是名副其實的佳節啊!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節日都恰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如果你正飄泊異鄉、窮愁潦倒,節日反而會使你格外傷心。年輩比韓翃稍早的孟云卿也有《寒食》一詩:“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寒食遠堪悲。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同樣是繁花似錦的季節,又在江南佳麗之地,孟云卿眼中的寒食卻是一片凄涼。在一貧如洗、經常斷炊的詩人眼里,“寒食”禁火還有什么意味可言!蘇軾的《寒食雨》堪稱寫“佳節”凄涼的名篇。此詩原有二首,此為其二。當時東坡已在黃州貶所度過了三個寒食,此年寒食適逢寒雨霏霏,詩人的心情更為抑郁悲涼。連綿不斷的春雨使得江水大漲,滔滔江水好象就要漫進門來。風雨飄搖,水氣濛濛,小屋竟像在波濤中上下飄浮的一葉扁舟。詩人的生活非常艱苦,他把潮濕的蘆葦塞進破灶,煮一點蔬菜來充饑。突然,詩人看到幾只烏鴉銜著紙錢飛過去,方想起今天原來是寒食。宋代有寒食節到城外去祭奠先人的習俗,人們把紙錢掛在墓旁的樹枝上,客居他鄉的人則撕碎紙錢朝著墳墓所在的方向拋往空中。詩人看到烏鴉銜著紙錢,就想起了遠在萬里之外的先人墳塋。……這一切,哪里有絲毫“佳節”的影子?恰恰相反,這種境遇中的“佳節”更增添了人們心頭的愁苦。

    佳節本該是合家歡聚的時刻,最常見的關于佳節的遺憾便是此時偏偏與家人天各一方。詩本是“窮而后工”的,古代的詩人詠及佳節的名篇也往往寫于離鄉背井之時。蘇軾曾在中秋佳節責問天上的一輪滿月:“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是啊,造物與人們素無仇怨,為何偏偏在家人離散的時候讓佳節來臨呢?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兩句詩說出了多少客居他鄉的游子在佳節來臨時的惆悵和愁怨!王維一生寫過無數好詩,這首寫于十七歲的少作無疑是傳誦最廣的一首。后人評說此詩,往往著眼于后兩句構思之妙,例如清人張謙宜說:“不說我想他,卻說他想我,加一倍凄涼。”李锳也說:“不言如何憶兄弟,而但言兄弟之憶己,沈歸愚謂即《陟岵》詩意。”但是我以為前面兩句更妙,其妙處就在于它們說出了人人心中所有,卻又人人口頭所無的真情實感,同時又寫得如此平淡無奇、質樸無華,以至于讀者不再覺得它們是警句了。蘇軾曾經書寫杜甫的兩首《屏跡》詩,然后加上一段風趣的跋語:“子瞻曰:‘此東坡居士之詩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跡》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麥,起于神農后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之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杜詩所寫的生活、情感仿佛就是為蘇軾而寫的,是蘇軾生活的“實錄”,作為讀者的蘇軾對它也擁有“知識產權”。王維的這兩句詩也一樣,它們堪稱是所有飄泊異鄉的人們在佳節來臨時的內心情思的“實錄”。無論你是新婚不久就離開了溫暖的小家庭而在外地工作,或遠離父母膝下在異國他鄉讀書,還是像王維一樣與兄弟姐妹天各一方,只要你人在天涯,那么,每當佳節來臨之際,王維的詩句就會不由自主地涌現在你心頭,仿佛它們就是從你的內心深處自然產生出來的。我一向堅信真正的好詩都來源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與普通人的內心息息相通,都能獲得普通人的理解和欣賞,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就是一個明證。現在有些詩人日益遠離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還為普通讀者讀不懂他們的詩作而沾沾自喜,甚至宣稱他們的詩本來就不是為當代的普通讀者而寫的,我們當然只好對他們敬而遠之。

    讀著古人歌詠佳節的好詩,越發使我懷念那些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傳統節日。環觀世界,似乎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輕易地拋棄本民族的傳統節日,反倒對舶來品的外國節日趨之若騖。難道是我們的傳統節日不如外國節日豐富多彩?七夕在秦少游的筆下是如此的美麗:“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何嘗比西方情人節的一枝玫瑰遜色,即使你聯想到蘇格蘭詩人彭斯的名句“我的愛人是一朵紅紅的玫瑰”?美國人對感恩節的烤火雞津津樂道,但只要翻開《東京夢華錄》一類的書,就可知道我們的祖先過節時真是“食不厭精”,只以點心為例,就有重陽節吃的摻以石榴子、栗黃、銀杏、松子肉的“粉面蒸糕”,臘月八日吃的“七寶五味粥”(即“臘八粥”)等,難道不比一味烤火雞更為豐盛?至于元宵節的舞龍燈,端午節的賽龍舟,更是萬眾歡騰的節慶活動,其熱鬧、有趣的程度不會輸給任何外國節日。既然如此,我們有什么理由要廢棄自己的傳統節日呢?今人常說要繼承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其實傳統文化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體現于百姓的日用人倫的,為歷代人民喜聞樂見的佳節就是其重要載體。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恢復大部分傳統節日,讓那些美好的佳節從古詩中重返人間,讓人們在那些佳節里合家團聚、游樂休憩,讓一年四季中聯翩而至的佳節把我們的生活妝點得更加有趣、更加美好。

    莫礪鋒詩話之六:中秋

    中 秋

    念奴嬌·過洞庭

    宋·張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陽關詞·中秋月

    宋·蘇 軾

    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宋·蘇 軾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如果兼顧良辰、美景兩個因素的話,中秋堪稱是佳節中的佳節。農歷八月十五日,正是九十個秋日的中點。此時秋高氣爽,已涼未寒,桂子飄香,稻熟蟹肥。更值得贊美的是中秋之夜的一輪明月,它皎潔無瑕、圓滿無缺,把清輝灑滿碧空,也灑滿大地山河。據說中秋的月亮是一年中最明亮的,白居易在《八月十五日夜同諸客玩月》中說“月好共傳唯此夜”,韓愈則在《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中果斷地說:“一年明月今宵多!”讀者也許已注意到,唐詩中用“八月十五日”這個名稱比“中秋”更多,有的詩則兩名共享,例如晚唐詩僧棲白的《八月十五夜玩月》:“尋常三五夜,不是不嬋娟。及至中秋滿,還勝別夜圓。清光凝有露,皓魄爽無煙。自古人皆望,年來又一年。”可見作為節日的“中秋”在唐代還不算最重要的佳節,這可能是宋代詠中秋的好詩遠多于唐代的原因。中唐王建有一首名篇題為《十五夜望月》(一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后人常把此詩看作中秋詩,例如劉永濟在《唐人絕句精華》中評論說:“三、四見同一中秋月夜,人之苦樂各別。”然而此詩雖是作于秋夜,但既可能是八月十五,也可能是九月十五(此時桂花尚存枝頭),我不敢貿然把它列于本文之首。

    中秋夜的一輪皓月,多么迷人!假如此時你置身于空曠的野外,最好是面對著一片開闊的水面,那么你好像進入了一個澄澈透明的玻璃世界。1045年的中秋之夜,蘇舜欽登上吳江亭望月,看到的就是這么神奇的景色:“長空無瑕露表里,拂拂漸上寒光流。江平萬頃正碧色,上下清澈雙璧浮。自視直欲見筋脈,無所逃遁魚龍憂。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觸斗牛。”月光是如此的澄澈,連身上的血脈筋絡也纖毫畢現,水底的魚龍也徹底現形、無處藏身。蘇舜欽對中秋月光的形容極見功力,可惜措辭不夠含蓄,意境也不夠渾融,稍遜于張孝祥的《念奴嬌》一詞。

    1166年中秋將近之時,張孝祥路經洞庭。詩人駕著一葉扁舟漂浮在湖面上,覺得月光下的洞庭湖如同一面廣闊無垠的玉鏡。皎潔的月光灑滿了天空,也灑滿了湖面,銀河與洞庭湖在月光中融成一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一般的澄澈透明。詩人用生花妙筆為我們勾畫出一個晶瑩剔透的月光世界,卻謙稱“妙處難與君說”,可見真實的洞庭月色更加美好,妙不可言。在這種澄澈明凈、一塵不染的境界中,詩人回首平生,覺得自己的肝膽都像冰雪般的瑩潔、光明。我每次讀到“表里俱澄澈”一句,覺得它也可用來形容詩人的內心世界與湖光月色的和諧。中秋之夜,月光如水一樣的明凈,水一樣的清冽。這萬千斛的清水灑向我們,浸透我們的衣衫,沁入我們的肌膚,洗凈我們的五臟六肺,難道還有什么塵慮俗念不能滌除干凈?當我們仰望那輪皎潔的明月時,心中自會涌起圓滿美好、純潔無瑕的情感,難道還有什么名韁利鎖不能徹底擺脫?無怪當張孝祥在洞庭湖上“叩舷獨嘯”時,會慨嘆說:“不知今夕何夕!”注家或引《詩·唐風·綢繆》中“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句為注,意謂今夕是一個良夜。我覺得不如僅取其字面意思更佳。詞人置身于如此明凈澄澈的境界之中,他的整個身心都已融入美好的自然,從而獲得了永恒的生命。此時此刻,塵世的一切煩惱都煙消云散,世俗的一切思慮都毫無意義,難怪他要忘記今夕到底是何夕了!

    蘇軾的《陽關詞》作于1077年的中秋,其時他正在徐州。蘇軾晚年南遷途中曾重書此作,跋云:“余十八年前中秋夜,與子由觀月彭城,作此詩,以《陽關》歌之。”所以此詞也被后人視為詩而收入其詩集,但是既然詞人曾以《陽關曲》的調子來歌唱(事實上蘇軾是借用《小秦王》的曲譜),我們還是把它看作詞更為合理一些。前兩句寫中秋之夜浮云散盡、明月東升的情景。銀河本來是無聲的,可是古人常常幻想它會發出流水之聲,比如杜甫說“河漢聲西流”,李賀也說“銀浦流云學水聲”。蘇軾則幻中生幻,說今夜是如此的安靜,以至于銀河的流水也寂靜無聲,只見白玉盤般的一輪明月從皎潔銀河的背景中轉將出來。“此生此夜不長好”一句的意思與《水調歌頭》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非常相似,不過后者是詩人在望月懷弟時的遺憾,前者卻是他與弟弟一起望月時對眼前的幸福不能長久的憂慮,它們正好可以對照著讀。是啊,當我們與親愛的人一起享受良辰美景時,心中肯定充滿了幸福、美滿的感受,從而希望這種幸福與良辰美景同樣天長地久。可是世間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會時過境遷,所有的幸福也都會隨風而逝,晚唐吳融有一句非常殺風景的詩:“月不長圓花易落!”蘇軾此句也是此意,不過較為含蓄而已。蘇軾與弟弟蘇轍(字子由)的手足之情非常深摯,兩人出仕之初就相約將來及早退休,同回故鄉隱居。可是事實上他倆長期天各一方,別多會少。此年中秋兄弟歡聚徐州,同賞明月,實在是非常難得的機會,無怪蘇軾在高興之馀,又敏感地擔心好景不常。當然,“此生此夜不長好”的含意十分豐富,除了蘇軾擔心的人事多變、居無定所以外,天氣的陰晴也是變化莫測的。中秋雖然處于秋高氣爽的季節,但也難免會風雨凄凄,那就難稱佳節了。

    我幼時見過一本木刻本的《碧葡萄館詩集》,是曾在瓊溪中學任教的一位老師的遺著。作者的姓名和書中的內容都已忘卻,只記得兩句寫中秋夜雨的詩:“嫦娥亦知恨,掩袂助凄涼。”連嫦娥都掩袂而泣,哪里還有什么佳節的氣氛?親愛的讀者,當你在中秋之夜面對著一輪明月的時候,千萬要珍惜這難得的良辰美景,因為明年中秋你在何處看月,甚至有無明月可看,都是不可預測的事。蘇軾有兩句詩:“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我們不妨把它們改寫成:“惆悵中天一輪月,人生看得幾中秋?”

    就在蘇軾寫《陽關曲》的前一年(1076),他寫下了名傳千古的中秋詞《水調歌頭》。當時蘇軾正在山東密州,蘇轍則在齊州,故蘇軾于中秋夜飲酒賞月之際,懷念其弟,發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嘆。南宋的胡仔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馀詞盡廢。”我覺得即使在古今所有的詠中秋的詩詞中,此篇也是獨點鰲頭。關于《水調歌頭》的佳處,后人已有無數的評說,單是曾棗莊先生在《蘇詞匯評》中所輯錄的評語即有三十六則,但我不想引用那些評語,我更欣賞金圣嘆批點《水滸傳》的一段話。《水滸傳》第二十九回寫武松在孟州張都監家里過中秋,侍女玉蘭唱了蘇學士的《水調歌頭》,金批說:“樽前月下,忽聞此言,令人陡然念陽谷縣紫石街,不知在何處。”又批:“絕妙好辭。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張青夫妻,想到管營父子,灑淚不止。”金圣嘆的批語常常不顧小說的情節而闌入正文,此處就是如此。《水滸傳》僅寫武松“只顧痛飲”,一字未及其心事,金圣嘆何以知之?但是金批卻又說得合情合理,當然與其說是武松聽《水調歌頭》后的思緒,倒不如說是金圣嘆代替武松聽此詞后的感想。我對這兩則金批深有同感,它們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

    1975年,我剛到淮北的汴河農具廠里棲身,中秋來臨了。中秋是當地人心目中的大節日,全廠的工人都回家去了,我與上海知青小黃也被廠長老段拉到他家去過節。傍晚時分,老段家門前的空場上放了一張矮桌子,我們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喝酒。不久,一輪明月從村子東頭的樹梢上升起,銀輝灑滿了空場,也灑在小桌和我們身上。突然,村頭村尾響起一片鞭炮聲,此起彼伏,老段家的狗也跑出來狂吠不已。原來此地的風俗,中秋節月出時是要放鞭炮的,這個奇特的風俗頓時使我產生身處異鄉的感覺。過了一會,鞭炮聲沉寂下來,我們也停止說話,抬頭望著月亮。萬籟俱寂,月光像水銀一樣傾瀉下來,給整個村子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突然,我想起了幼時與弟妹隨著父母親在中秋夜到戶外去賞月的情景。我家在瓊溪鎮上住過的幾所屋子都沒有朝南的窗戶,我們必須到戶外才能看到月亮。幸好離我家不遠有一座八字橋,是由兩座拱橋組成的,其中一座的橋面相當高,視野也相當開闊,是賞月的好地方。我們常常走到橋上去望月,父親告訴我們月亮里的陰影是一株桂樹和嫦娥居住的廣寒宮,引得我們遐想不已。有時我們也低頭觀看橋下,潺潺流水在月光下泛起一道道銀色的波紋。我又想起了趙浜邊上的那座茅屋,那里埋葬著我的六年青春。有一年的中秋夜,我獨自坐在茅屋前面賞月,看到月影浸在清澈如鏡的水中,頓時想起范仲淹的名句“靜影沉璧”。……如今的我獨自流落他鄉,回想起從前中秋賞月的情景,恍如隔世。月光下的一切都有點朦朧,我極目遠眺也無法看清天邊的景物,不知八字橋與趙浜竟在何處?也不知遠在江南的母親和弟妹們今夜是否也在望月懷遠?至于父親,他已經不在人世,“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愿望永遠無法實現了。

    1986年中秋,我剛來到美國東北的小鎮坎布里奇不久。是夜,我走出寓所,看到碧空如洗,一輪明月從哈佛大學教堂的尖頂后面緩緩升起。杜甫說“月是故鄉明”,但此時我不得不承認美國的月亮與中國的月亮一樣明亮。我久久地凝望著那輪明月,一股強烈的思家情結占據了整個心靈。我的母親、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在遙遠的南京,我的弟妹則在同樣遙遠的蘇州。我明知此時的中國正是煦日東升的清晨,卻仍然愿意想象親人們正在與

    我一樣望月懷遠。在我家窄窄的陽臺上,年方三歲的小女兒正依偎在她奶奶的懷里撒嬌嗎?也許妻子正在給女兒講關于嫦娥或吳剛的故事,母親也坐在一邊靜靜地聽?美中不足的是,她們身邊少了一個我!要是我在家的話,我會攙著女兒,妻子則會扶著母親,一起到月光下的校園里去散步。蘇軾的話當然沒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我本人也早已經歷過許多次的“月有陰晴圓缺”,還經歷過無數的“悲歡離合”,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像蘇軾一樣責問天上的明月:“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要是今夜凄風苦雨,不見月亮,我反而會感到一絲安慰。當然,那個念頭也許是太自私了。

    1996年中秋,我獨自居住在韓國光州全南大學的外教公寓里。韓國人非常重視中秋,他們把中秋叫作“秋夕”,全國放假三天,人們紛紛趕回家鄉與家人共度佳節。中文系的秘書事先向我通報了“秋夕”的有關情況,勸我事先多準備一些食物,說過節時食堂也許會停伙。學生們送給我許多“松餅”,是一種餃子狀的米粉餅,包著豆沙的餡,是“秋夕”的特制食品,意義相當于中國的月餅,只是不知為什么要做成半月形。到了中秋那天,平時熙熙攘攘的校園一下子安靜下來,外教公寓簡直是門可羅雀。校園里有一座樹木蔥蘢的小山,我白天常從山下走過,卻從未登上去過。今夜萬籟俱寂,月光如水,我便信步登上了小山。山上長著許多松樹,月光從樹隙中散落下來,在地上灑下許多銀色的光斑。我走到山頂,發現樹叢里有一座古墓,月光照在墓碑上,碑上的漢字銘文清晰可辨。我坐在墓前的石階上,抬頭望著那輪明月。心想這位不知名的古人長眠在這里,夜夜與清風明月相伴,可謂得其所哉。我又想起長眠在南京紫金山南麓樹林中的父母親,今夜那兒也該是月光如水吧。我又想到韓國人把“秋夕”定為全國性的節日,真是十分合理。“一年明月今宵多”,今夜的月亮圓滿無缺,正是人間美滿生活的象征,理應讓人們合家團聚共度良宵。要是我的妻子和女兒此時與我一起坐在這兒賞月,那該有多好!那夜我在小山頂上停留了很久,心里涌起強烈的愿望,要想寫詩抒懷,可是左思右想,覺得自己的萬千心事都已由東坡老人代我傾吐殆盡。我高聲朗誦《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此時山上山下寂無人聲,只有草間蟲聲唧唧,更添幾分寂寥。

    由此可見,蘇軾的《水調歌頭》所以會使得“馀詞盡廢”,其奧秘在于它說出了人們在中秋之夜面對一輪圓月時的共同感受,也表達了人們此時此刻的共同心愿。中秋是無與倫比的良辰美景,蘇軾的《水調歌頭》是無與倫比的絕妙好辭。讓我們在中秋之夜齊聲朗誦《水調歌頭》,對著明月向人間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莫礪鋒詩話之七:除夕

    元 日

    宋·王安石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除 夜 作

    唐·高 適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除夜宿石頭驛

    唐·戴叔倫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守 歲

    宋·蘇 軾

    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

    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

    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

    兒童強不睡,相守夜喧嘩。

    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

    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

    除夜對酒贈少章

    宋·陳師道

    歲晚身何托,燈前客未空。

    半生憂患里,一夢有無中。

    發短愁催白,顏衰酒借紅。

    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除 夜

    宋·文天祥

    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

    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

    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

    無復屠蘇夢,挑燈夜未央。

    除夕是舊年的結束,元日是新年的開始,除夕與元日的交接意味著地球繞著太陽轉完了一圈,它自然而然會被看作人生的一個里程碑。況且此時正是寒冬將盡,春氣初萌的關鍵時刻,人們一年的勞作已告一段落,正應自我犒勞一番,并借以養精蓄銳,準備來年的春耕。以農業為本而且宗教意識比較淡薄的中華民族把除夕與元日看作最重要的節日,實在是必然的選擇。

    民間把歡度春節稱作“過年”,其時間長度當然包括除夕和元日。在我幼時生活的瓊溪鎮上,人們從來不說“除夕”,而是叫它“大年夜”,除夕的前一天則叫“小年夜”。由于這兩個稱呼都與“年夜飯”密切相關,孩子們又無師自通地把“年夜”的名稱再往前延伸,發明了“小小年夜”、“小小小年夜”的叫法。那時“過年”的內容都與吃喝有關,母親從臘月二十以后就開始為過年作準備了。大約在臘月二十七、八日,也就是除夕前兩三天,家里開始蒸糕、蒸包子、蒸糯米團子。年景稍好時,母親會主動把剛出籠的包子、團子讓我們每人嘗一個,甚至羅卜絲餡的嘗一個,豆沙餡的又嘗一個……。可惜我家的景況頗像“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后來母親就舍不得讓我們多嘗了。每當此時,我們就會咕噥說:“今天是‘小小年夜’么!”意思是說今天已經進入“過年”的程序,理應多吃一點。當然,正規的節日仍應是除夕那天,家家戶戶歡聚一堂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也就是我們一年到頭朝思暮想的“年夜飯”。

    古代的詩人大概都沒有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他們詠除夕的詩很少寫到年夜飯,最多只寫所飲的酒。杜甫流落長安時,曾到侄兒杜位家過年,詩中也只寫到“椒盤已頌花”,指的是用椒浸泡的酒,專供除夕飲用的。古代更常見的是一種用藥草泡制的“屠蘇酒”,過年時合家相聚共飲此酒,次序則是從最年幼者開始。蘇轍《除日》詩說:“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馀。”意謂他已是家中最年長之人。王安石說“春風送暖入屠蘇”,明指春氣已動、暖意已萌,暗指合家歡聚時的溫馨氛圍,可稱意在言外的佳句。古人在除夜要守歲,而一過半夜也就到了元日,寫除夜的詩很難不涉及元日,反之亦然。王詩中寫到“爆竹聲中一歲除”,雖然說的是舊歲已除,但眾所周知,除夜的爆竹早在半夜之前就開始響起來了,而合家共飲屠蘇酒的活動也是從除夜開始的(蘇轍的《除日》詩就是明證),王詩如果題作《除夜》也未嘗不可。我認為王安石把此詩題作《元日》而不是“除夜”,自有深意。古人詠除夜的名篇多含悲涼之意,此詩卻營構了歡快的氛圍,從而蘊含著辭舊迎新、欣欣向榮的意味。

    到了現代,“總把新桃換舊符”的習俗早已不存,但新年來臨時家家戶戶都在門楣上貼上紅紙的春聯,仍有“千門萬戶曈曈日”的喜慶色彩。更何況從半夜到天明爆竹聲此起彼伏,更會提醒你新春的來臨。我幼時家里窮,父母親恨不得把每個硬幣都掰成兩半來花,過年時從來不買爆竹。父親還說:“聽聽別人家放的爆竹也是一樣的。”除夕之夜,我們就躺在床上聽著時遠時近、此起彼伏的爆竹聲。我家沒有鐘表,爆竹聲還能起報時的作用。只要聽到爆竹聲越來越密集,最后響成一片,我們就知道凌晨到了,也就是新年到了。兒時過年的情景,如今回想起來是多么有趣啊!

    除夕雖然是“千門萬戶曈曈日”,但是世上總有“幾家歡樂幾家愁”的缺憾。如果你正流落他鄉,或處境潦倒,那么除夕帶給你的也許不是歡樂,而是憂傷。韓愈有言:“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脾氣古怪的詩神總是偏愛缺憾和痛苦,古人詠除夕的佳作竟大多是抒寫孤獨凄涼之情的。高適和戴叔倫的兩首詩,雖然詩體不同,但主題完全一樣,水準也在伯仲之間(戴詩稍勝一籌),我只好將它們一起抄錄在這里。除夕之夜,詩人流落他鄉,在旅館里獨自對著一盞寒燈,形影相吊。本應是與家人團聚的佳節,偏偏“獨在異鄉為異客”,此時此刻,縱然是鐵石心腸的硬漢,也難免要傷感憂愁。更何況詩人年已老大,兩鬢如霜,想到年華又逝,而事業無成,又怎能不傷心欲絕呢?“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一聯,堪稱寫除夕客況的名句。即使這首詩沒有完整的保存下來,僅存此聯,也足以流傳千古,這正是戴詩比高詩稍勝一籌的原因,高適詩中沒有這樣的警句。

    我平生曾多次經歷“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的處境,印象最深刻的是八年前在韓國光州的那個除夕,當時我正在全南大學當客座教授。韓國大學的寒假長達兩個月,剛進臘月就放假了。本來我可以回國與家人一起過年,然后再返回光州,可是就在學期將終之時,我偶然讀到了元好問的兩句詩:“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非常感動,就決定寒假不回中國,留在光州安安靜靜地讀點書。說實話,自從博士畢業留校任教以來,已經許久沒有認認真真地讀書了。如今有兩個月的時間完全屬于我自己,何不好好地利用起來呢?我把這個決定寫信告訴妻子和女兒,并從圖書館里抱回來一大堆書,埋頭讀起書來。妻子和女兒聽說我不回家過年,十分失望,兩人合作寫了一封回信,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幾張信箋。寒假開始了,外教公寓門外路上的積雪被壓成了堅冰,終日靜悄悄的不見人影。中文系的教授們平時常拉我去聚飲,放假后就很少來找我了。我的生活和心情都十分寧靜,讀書的進度也相當令我滿意。

    除夕那天,系主任金在乘教授讓秘書送來了“牛酒”:一大塊像阮小二請吳用吃的“花糕也似”的牛肉和一瓶“慶州清酒”,我自己也買了幾樣菜肴,草草的做了一頓年夜飯。當晚,我正在自斟自酌,突然從樓上的鄰居家里傳來一陣笑語喧嘩,原來二樓的那位美國女教師正和她的韓籍丈夫以及一大群孩子在“過年”呢。我的心猛然受到一擊,我想起妻子和女兒來了。她們正在南京家中,與我相隔東海的萬頃波濤。此時此刻,她們一定正在思念著我,談論著我,可是我卻沒有一人可以交談。我吟著“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的詩句,濃重的孤獨感涌上心頭。我從抽屜里取出妻女的來信細細地讀,又取出她們的照片翻來復去地看,孤獨感依然排解不去。我平日很少寫詩,此時卻不由自主地鋪開稿紙,寫道:“天涯歲暮多霜雪,山色何時白轉蒼?豈有三冬文史足,漫經半載稻粱忙。朋交饋食粗成饌,妻女來書細作行。獨聽鄰家喧笑語,茲辰倍覺在他鄉。”詩寫得不好,但情感是真摯的。當然,其實我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寫詩,只要吟誦戴叔倫或高適的除夜詩就行了。我想說的話,他們已經替我說了,而且比我本人說得更好。古代的優秀詩人真的能“先得我心”!

    除夕在孩子們的心目中當然只有快樂甚至興奮,但對于成年人來說,除夕會帶來時光流逝、韶華難留的惆悵和傷感。據說印度某些地區每逢除夕,家家戶戶哭聲震天,人人臉上涕淚橫流。人們覺得歲月易逝、人生苦短,就用痛哭來送別舊年,以至于傳出了“痛哭元旦”的名稱。中國人沒有這種風俗,但是敏感的詩人對于除夕也是感慨萬千的。杜甫四十歲那年在杜位家守歲,感嘆說:“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仇兆鰲引《禮記?;曲禮》中“四十曰強,而仕”作注,意謂此時杜甫年已四十,理應出仕而未入仕途,故而感慨。我覺得不如引《論語》中孔子的話更為貼切:“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杜甫即將年逾四十,自覺老之將至,卻尚未聞達,所以感嘆時光如此迅速。是啊,除夕既然是一年的最后一日,當然就是人們生命過程的里程碑。人們趕路時每經過一個里程碑,就會產生“還有幾里路在前頭”的想法。他們在除夕之夜對年華消逝的感覺也與此類似:人生七十古來稀,生命的長度是個定數,過一年就少一年。蘇軾在《守歲》詩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對一年將盡的感受,兒童雖在歡天喜地的喧嘩,詩人卻害怕聽到一次又一次的更鼓。他知道即將消逝的一年就像一條鉆進山洞的長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面對著無情地消逝的年華,人們是多么可憐,多么無助!我覺得對于成年人來說,不妨從印度引進“痛哭元旦”的風俗,大家在除夕之夜一起放聲大哭,來宣泄韶華難留的悲哀。

    陳師道和文天祥的兩首除夜詩也值得一讀,它們都融入了詩人的身世之感,感人至深。陳師道此詩當作于1086年,時年三十四歲。詩人窮愁潦倒,連一家老小的生計都難以維持,更不用說實現自己的抱負了。除夕之夜,詩人與友人聚飲,酒酣耳熱之際,衰老的面容增添了幾分紅暈,隨意的歌舞產生了幾分豪氣。可是在座的都是潦倒之人,即使彼此同病相憐,相濡以沫,又怎奈那早被憂患愁苦催白的一頭短發!這樣的除夕,我平生也曾經歷過幾回,最難忘的一次發生在淮北的那個小農具廠里。廠里的工人都是本地的農民,一到小除夕就全跑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頓時變得靜悄悄的,只剩下我與三四個上海的知識青年留在廠里過年。我們七拼八湊的準備了幾樣菜肴,又買上幾斤山芋干白酒,關上房門吃年夜飯。門外大雪紛飛,雪花不斷地從門縫里鉆進來。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笑,漸漸的大家臉上都出現了酒紅。那時我的頭發還沒變白,額上卻已刻上幾條深深的皺紋,不知酒紅有沒有使我顯得年輕一些?忽然,有人站起來引吭高歌,大家齊聲附和。我們唱的都是流行的革命歌曲,但不知為何,歌聲卻充滿了悲涼。我那時年近三十,已在農村插隊九年。其他人都比我略小幾歲,但也已在鄉下度過七八個年頭了。經過幾年來的招生、招工,凡是有點門路的知青都已走了,只剩下少數倒霉鬼還留在這兒。年復一年,單調的生活毫無變化,青春卻一年年的消逝了。那一夜,大家都醉得東倒西歪。當遠近響起一片鞭炮聲時,小張打開房門去放鞭炮,手里的香煙顫抖了半天就是對不準鞭炮的引火線。可惜當時我還沒有讀過陳師道的除夜詩,要不肯定會反復狂吟。

    文天祥的除夜詩是英雄末路的內心獨白,我們雖然沒有機會體驗那種經歷,但不妨借讀詩的機會向詩人獻上一瓣心香。南宋滅亡兩年之后的那個除夕(1282年2月9日),文天祥在燕京獄中寫下此詩。此時宋朝已經滅亡,但詩人堅決拒降,決意殉國。國破家亡,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即將走到盡頭。就在這種情境下,詩人迎來了一生中最后一個除夕。詩人身陷窮北之地的敵國牢獄已經兩年零三個月,除夕之夜不過是又一個寂寞的長夜而已。詩人獨挑寒燈,知道合家歡聚、共飲屠蘇的往事即使在夢中也不會重現了。他只覺得宇宙是如此的空曠,歲月又是如此的匆忙,自己的生命即將隨著舊年一起消逝,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戀。除夜應有的歡樂在此詩中無影無蹤,除夜常有的惆悵在此詩中若有若無。平淡的字句,平靜的心情,不像他半年前所寫的《正氣歌》那樣慷慨激昂,但我們不難從字里行間感受到詩人的堅強意志和浩然正氣,這就是一位即將從容就義的民族英雄所寫的除夜詩!親愛的讀者,如果你在除夕之夜閱讀這首獨特的除夜詩,你的心靈一定會受到震撼和淘洗。謂予不信,就請試一試吧!

    莫礪鋒詩話之八:黃昏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渭川田家

    唐·王維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菩薩蠻

    唐·李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

    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

    長亭更短亭。

    秋懷詩

    唐·韓愈

    卷卷落地葉,隨風走前軒。

    鳴聲若有意,顛倒相追奔。

    空堂黃昏暮,我坐默不言。

    童子自外至,吹燈當我前。

    問我我不應,饋我我不餐。

    退坐西壁下,讀詩盡數編。

    作者非今士,相去時已千。

    其言有感觸,使我復凄酸。

    顧謂汝童子,置書且安眠。

    丈人屬有念,事業無窮年。

    登樂游原

    唐·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天凈沙·秋思

    元·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在照明工具還沒有發明的時代,人們一定很厭惡黃昏的來臨,因為那意味著持續了整個白天的活動即將被迫停止。我的看法絕非隨意猜測,而是有親身經歷作為根據。我上小學的時候,瓊溪鎮上還沒有供電,人們都用煤油燈照明。家里為了節省燈油,不到天色斷黑是不會點燈的。有時我在黃昏時分正好有一本有趣的書捧在手頭,隨著暮色越來越濃重,手中的書也越來越近的湊到眼前。母親看到了,就會大聲呵止。更急人的是在黃昏時打乒乓球。學校里只有一張乒乓球桌,白天總是人滿為患,球藝欠精、武藝也不高的我幾乎輪不到上場。只有到了黃昏,圍著乒乓桌的孩子逐漸稀少了,我才有機會站到桌前試試身手。可惜暮色很快就濃重起來了,漸漸的站在桌子對面的對手變得面目模糊起來,再后來他變成一個手舞足蹈的黑影,那個乒乓球也越來越模糊,只看見一小團白乎乎的東西飛來飛去。最后我們要靠聽覺的協助才能辨清乒乓球落點的位置,終于戀戀不舍地收兵回家。我簡直像大禹一樣的珍惜光陰,可是從未得到過父母的表揚,每次回到家里都要挨一頓罵,他們知道學校里早就放學了。所以我對黃昏向無好感,當然那時我還沒有讀過關于黃昏的詩歌,否則的話一定會很欣賞孟浩然的詩句:“愁因薄暮起!”

    那么,如果不考慮照明的問題,人們對黃昏又是什么態度呢?詩人們好象挺喜愛寫黃昏,但他們很少在詩中表示喜愛黃昏,他們對黃昏的態度相當曖昧。

    最早的黃昏詩是與農事有關的,黃昏是農人結束一天勞作的天然終點,“挑燈大戰”的農業勞動要到二十世紀的“大躍進”年代才有,古人還沒有這種“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相傳堯時有老人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詩?王風?君子于役》篇里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陶淵明雖然說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仿佛他乘著月色還鋤了一會地,但他接下去便說“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可見他還是遵從“日入而息”的古訓的,不過回家的路較長,走著走著月亮便升上來了,黃昏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裳。南朝的江淹模仿陶詩寫道:“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此詩風格確實近于陶詩,后來還混入陶集,被題作《歸園田居其六》,甚至蘇東坡也被瞞過了,他作《和陶詩》時把此詩也和了一遍。但江淹雖然長于模仿,畢竟沒有親自干過農活,一說農事便露出破綻。既說“荷鋤倦”,分明是下地去了,怎么又會“日暮巾柴車”,鋤苗的農人哪會駕著車下地?不過“路暗光已夕”一句寫暮色蒼茫中的鄉間小路倒是相當傳神,我當年在農村乘著暮色趕路時常想起這句詩。

    王維的《渭川田家》寫鄉村暮色相當生動,初夏之時,麥苗剛剛秀穗,還不是農忙季節,農人悠悠然扛著鋤頭回家,路上遇見熟人,就停下來說會閑話。我插隊當農民時最羨慕這位農人了,他畢竟是生活在開元盛世的太平之民,務農也這般悠閑自在。我們這些“社員”可沒那么幸福,不用說夏收夏種或秋收秋種那些大忙季節了,即使是平時,也總要等到太陽落山才能聽到隊長吆喝“歇手”。滿地的社員頃刻之間便作鳥獸散,急匆匆地趕回家去,哪里有人來跟你“相見語依依”?人人都惦記著家里養的豬,它們早就餓得呼天搶地了。我雖然沒有養豬,但也急著回家淘米做飯,等到飯熟,天色早已漆黑,有時便摸黑吃飯。我每月只能憑證購買一斤煤油,到下半月便沒油點燈了。至于“窮巷牛羊歸”的景象,我當了十年農民也沒有見過。公社領導規定每家只準養一頭羊,還必須關在家里,那些羊簡直是“養在深閨人未識”。二十年后,我才在河南鞏縣看到了王維詩中的鄉村暮景。暮色籠罩著圍墻低矮的農家小院,一縷灰白色的炊煙裊裊上升,幾個老頭站在院墻外說話,手中的煙管閃著星星點點的紅光。突然傳來一陣咩咩聲,從黃土坡后面轉出一群山羊來,后面跟著兩個牧童。暮色把羊群染成灰白色,人物則一片灰暗模糊。這似乎不能算是很美麗的畫面,但是它寧靜、安謐,看到它會產生家的親切感。

    當然,如果是人在旅途,黃昏就會給你帶來完全不同的感受。賈島有兩句詩:“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那是無處歸宿的旅人眼中的陰森可怖的黃昏。即使你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旅行,暮色也會在你心頭抹上一層憂愁。孟浩然泊舟在建德的新安江邊,南朝的沈約曾這樣描寫新安江:“洞徹隨清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百丈見游鱗。”即使在心懷客愁的孟浩然眼中,“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也堪稱美景,然而他又說“日暮客愁”!這新產生的客愁顯然正是黃昏帶來的。黃昏本是歸家休憩的時刻,人們盼望的是倚門迎候的家人,是餐桌上熱氣騰騰的晚餐,可是你人在旅途!難怪孟浩然眼中的清江明月也蒙上了一層愁色。至于馬致遠筆下的天涯孤客,他騎著一匹瘦馬在秋風古道上孤獨地行走,滿眼是“枯藤老樹昏鴉”的蕭條暮景,“小橋流水人家”的安居景象則成為自身飄泊生涯的鮮明反襯。此時一輪夕陽緩緩地西沉,單人匹馬在古道上拖下長長的影子。這怎不讓他傷心欲絕呢?

    黃昏時暮色漸濃,飛鳥歸林,浸沒在暮色里的人們當然也希望像歸鳥一樣得到歸宿。暮色中的飛鳥與蝙蝠不同,韓愈說“黃昏到寺蝙蝠飛”,蝙蝠是晝伏夜出的動物,它身上裝備了超聲波導航儀,在暮色乃至夜色中飛翔自如,獵食飛蟲,所以織滿了蝙蝠翅膀的暮色不會帶來憂傷。飛鳥不能夜視,它們晝出夜歸,一到黃昏,便急急忙忙地飛回巢去。即使是在家門口“悠然望南山”的陶淵明,也注意到了“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更不用說客居他鄉的游子了。《菩薩蠻》就是一首寫黃昏客愁的絕妙好詞,盡管它不一定真是出于李白之手。一個他鄉游子,在黃昏時分登上高樓遠眺家鄉。只見歸鳥急飛,歸家之路向遠處延伸著,不知有多少座長亭、短亭!此情此景,人何以堪?

    我在旅途上不太注意歸鳥,使我“日暮客愁新”的倒是“小橋流水人家”一類的人間景象。文革后期,我常在江南、淮北之間奔波。那年頭的火車絕對不準時,有一次我在安徽宿縣火車站的月臺上等車,旅客亂作一團,下午三點鐘的班車到暮色蒼茫時還不見蹤影。我向車站的工作人員打聽,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車票,說:“你是今天的車票,急個啥?昨天的這一次車還沒來呢!”火車開起來也慢吞吞的,有時甚至無緣無故的在中途停上一兩個小時。我多次從車窗里看到這樣的景象:暮色降臨,鐵路邊的人家窗戶里亮著燈光,一家老少正圍著桌子吃晚飯。燈光昏黃,飯菜熱氣騰騰,還仿佛能聽到他們的笑語喧嘩。一股濃重的惆悵、凄涼之感突然涌上心頭,孤獨感、飄泊感乃至失落感、委屈感糾纏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與車窗外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交織在一起。黃昏無疑是旅途中最使人憂傷的時刻。

    如果把一天的時光與整個人生來作對比的話,黃昏便相當于一生中的晚年。獅身人面的怪獸斯芬克斯的謎語說:“在早晨用四只腳走路,在中午用兩只腳走路,在晚間用三只腳走路。這是什么生物?”俄狄浦斯猜到了謎底,就是“人”!老年人走路必須拄杖,就像有三只腳似的。正因如此,黃昏也常讓人想起老之將至,古人用“遲暮之年”來指代老年,那個“暮”字真是點睛之筆。

    韓愈的《秋懷詩》是寫黃昏引起遲暮之感的名篇。秋風落葉,空堂黃昏,詩人為什么默默無言地獨自坐在堂前呢?童子前來點燈、送飯、說話,詩人為什么不予理睬呢?童子退坐讀詩,古詩中的句子觸動了詩人心中的什么愁緒呢?韓愈性格剛強,志向遠大,結尾兩句終于露出英雄本色:“丈夫屬有念,事業無窮年。”原來他正在思考人生的事業,要以功業的建樹來實現生命的不朽。我們的疑問到此渙然冰釋,正因人生有限而事業無窮,事業難成而時光迅速,詩人才對老之將至極為敏感,而秋日的黃昏又加深了他的遲暮之感。其實韓愈此時才三十九歲,不過他人生坎坷,年貌早衰,四年前就已老態畢露,“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了。難怪他面對著秋風落葉和沉沉暮色,不免要觸動埋藏心底的遲暮之感了。剛強不屈的韓愈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即使在多愁善感的詩人眼中,黃昏也有可愛之處,那就是美麗的落日。朝陽和落日都很美,可是朝陽一出來就光輝奪目,而且越來越耀眼,不可逼視,只有落日才能細細地觀賞。尤其是當你身處曠野,視野非常開闊的時候,凝視著一輪紅日緩緩地下沉,會感到一種莊嚴、高貴、不可言說的美,李商隱說“夕陽無限好”,此外不贅一言,真是絕頂聰明的寫法。可惜李商隱本是“殺風景”這個名詞的發明者,此詩的末句“只是近黃昏”,又把讀者拉回黃昏的憂傷意境中來。

    黃昏是充滿惆悵、憂傷的時刻,宋代詞人劉弇甚至追問:“斷送一生憔悴,能消幾個黃昏?”但黃昏也是充滿詩意的時刻,尤其是天氣晴朗的話,正如李商隱所說,“人間重晚晴。”只要不是人在旅途,我既欣賞落日,也欣賞飛鳥在暮色中紛紛歸林。如果是風雨凄凄的黃昏,我就把窗簾拉上,在燈下讀讀韓愈的《秋懷詩》。體味古人心中觸緒無端的愁思,往往能得到幾分相濡以沫的慰藉。況且百味嘗遍的人生才是豐富的人生,我又何必拒絕憂傷而美麗的黃昏呢?

    莫礪鋒詩話之九:月

    春江花月夜

    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枕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望月懷遠

    唐·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把酒問月

    唐·李 白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月下獨酌

    唐·李 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月  夜

    唐·杜 甫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暮江吟

    唐·白居易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相見歡

    五代·李 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木蘭花慢

    宋·辛棄疾

    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

    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

    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

    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

    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

    漸如鉤?

    日月星辰都是美麗的天體,它們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引起人們無窮的遐想。然而對于古代的詩人來說,月亮無疑是最美麗、最可愛的天體。光芒萬丈的太陽給人間送來溫暖和光明,可是它好像威嚴尊貴的君主,人們對它頂禮膜拜而不敢抬頭正視它那耀眼的光輝。星辰數量眾多,距離遙遠,人們覺得它們神秘莫測,難以親近。月亮就不同了,它皎潔、明凈、柔和、可親。它有如一位溫柔美麗而又冰清玉潔的女性,人們可以長久地凝視她、欣賞她,把她看作親愛的朋友乃至姐妹。古希臘人認為月神阿爾忒彌斯是日神阿波羅的同胞妹妹,古代的中國人認為月神是美麗的女神嫦娥,當非偶然。李商隱有“月姊曾逢下彩蟾”的詩句,范成大有“月姊年年應好在”的詞句,從未見有哪位詩人把月亮視作兄弟。在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古舟子詠》等詩歌中,都徑自把月亮稱為“她”而不是“他”。月光明亮又略帶朦朧,月光下的大地山河披著一層銀紗,帶有幾分夢幻的色彩,正是最能讓人展開想象翅膀的詩的境界。月亮雖然晶瑩皎潔,但是月中淡淡的陰影卻若隱若現,那是吳剛砍了又生的桂樹,還是嫦娥居住的廣寒宮?金蟾與玉兔又藏身在何處?這一切都使詩人浮想聯翩。在古代的詩詞中,詠月的佳作不計其數。我在選錄代表作時十分為難,像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古朗月行》、《關山月》和杜甫的《月圓》、《江月》、《月》(四更山吐月)等名篇,限于篇幅,也只得忍痛割愛。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被清人王闿運評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又被聞一多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已成家弦戶誦的名篇。聞一多甚至認為:“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我當然不想饒舌,我只想提出一點看法:明人王世懋、鐘惺、譚元春等都說此詩圍繞著題目內的“春”、“江”、“花”、“月”、“夜”五字做文章,但我覺得全詩的核心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月”。清人王堯衢對此詩做過一個統計:“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就此一端,已可見“月”字確為全詩之關鑰。其實即使是沒有出現“月”字的幾聯,又何嘗不是寫月來著?如“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枕上拂還來。”這兩聯簡直就是用“禁體物語”來詠月的杰作,也就是句中不見一個“月”字,卻又字字都是寫月,是典型的“烘云托月”。作為對比,讓我們看一首《紅樓夢》中香菱詠月的詩:“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馀容猶可隔簾看。”寶釵評曰:“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香菱的詩相當稚嫩,但全詩中沒有出現一個“月”字,卻“句句倒像是月色”,這正是“禁體物語”的手法。張若虛詩中的兩聯在手法上與之相類,當然張詩體物之巧妙、意境之空靈,皆臻高境。所以我認為《春江花月夜》通篇都圍繞著一個“月”字,是唐詩中最早出現的詠月名篇。此詩對月光的描寫,已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月亮在流水上泛起的光彩(滟滟隨波千萬里),月光給人帶來的寒冷感(空里流霜不覺飛),月光緩慢的移動(可憐樓上月徘徊),都使讀者身臨其境。此外,舉凡人們望月時常會產生的聯想,諸如碧空銀月是否亙古如斯,明月是無情還是有情,離別的情人在月夜格外相思,也都已得到充分的表達。可以說,《春江花月夜》就是一首月亮的頌歌。

    李白是個堅信“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酒徒,他賞月時似乎總是手持酒杯。“青天有月來幾時?”一付天真的口氣,分明已帶有幾分醉意。“嫦娥孤棲與誰鄰?”簡直是想入非非,只有憑著酒膽才能如此肆無忌憚。“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兩句立意雖佳,意境卻不如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來得蘊藉、優美,多半也是醉后沖口而出,故如此質木無文。“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這真是一個酒徒對人生的美好愿望,試想月下飲酒,是何等的有趣!蘇軾說:“山城酒薄不堪歡,勸君且吸杯中月。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好像月光一入酒杯,就能使薄酒變醇,怪不得他要擔心月亮西沉。陳與義回憶青年時代的美好生活,想起的是:“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月光如水銀一樣從杏花的間隙里傾瀉下來,人們在如此幽美的環境里飲酒奏樂,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難怪詩人在事隔二十年后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楊萬里寫道:“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句子雖然有點粗俗,但是相當風趣,是一個老頑童在月下飲酒時的胡思亂想。

    當然,寫飲酒題材的當家里手仍然首推李白,他的《月下獨酌》真是這個主題的千古名篇。雖然沒有酒伴,他卻異想天開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雖然月與影并不能與詩人對飲,但是當詩人唱歌時,月亮仿佛聽得入迷而在空中徘徊不去。當詩人起舞時,影子也隨著他婆娑蹁躚。所以詩人明知它們本是無情之物,仍要與之結交,并相約在云天相見。此詩的全部情思,都是因月而起。試想,如果李白是在燈下獨酌,該是何等的孤獨、無聊!即使他獨自起舞,燈光也只能在壁上投下一個鬼魅般的黑影,哪里還有絲毫詩意?讀到這里,我覺得古人真是會享受生活,月下飲酒就是一個顯例。今人夜飲,不管是在豪華的酒樓還是寒酸的小館子,反正都與月光絕緣。“月光長照金樽里”的情景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記憶,然而那個記憶多么美好!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恢復古人的某些生活狀態,重新走近自然,走近那輪美麗的月亮。

    月亮是詩歌中愛情主題的象征。李商隱認為:“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本是已婚的人間女子,一旦飛升入月,孤零零地住在寬廣而寒冷的“廣寒宮”里,她豈能沒有相思之情!人間的癡男怨女的密約幽期往往是在明月初升的黃昏時分,他們的分別也往往在殘月西沉之時,歐陽修和五代詞人牛希濟曾為他們留下兩個剪影:“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月亮甚至偷窺情人們的親昵行為,當張君瑞與崔鶯鶯在西廂幽會時,連紅娘都被關在門外,“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月亮卻像頑童似的溜進房間,“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可見月亮確是人間愛情的見證。

    月亮也是人間相思之苦的見證,《詩·陳風·月出》說:“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朱熹解曰:“此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韋莊甚至說:“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即使是家人或朋友之間的相思,也是在夜間更為濃烈,因為人們在白天忙于生計,無暇懷遠。一旦皓月當空,人們舉首望月,懷遠之情油然而生。明月高懸天上,普照人間,月印萬川,只是一月。即使人們相隔千山萬水,仍可在異地同時望月,南朝謝莊的《月賦》中有歌曰:“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蘇軾也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張九齡的《望月懷遠》堪稱這個主題的代表作。“海上生明月”,多么闊大的意境,又是多么嫵媚的景象!此時此刻,雖然人在天涯,但彼此確信對方也正在舉首望月,這就拉近了兩顆相思之心的距離。正因如此,月夜成了相思主題最常見的背景。曹植說:“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馀哀。”徐陵說:“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沈佺期說:“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李白說:“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杜甫則在此類詩中滲入了獨特的人生體驗和濃重的家國之恨,意境沉郁,更為感人。756年的一個冬夜,杜甫在淪陷的長安獨自望月,思念正在鄜州的妻兒,乃作《月夜》。浦起龍評曰:“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悲婉微至,精麗絕倫,又妙在無一字不從月色照出也。”次年的一個秋夜,已逃歸鳳翔的杜甫看到“天上秋期近,人間月影清”,竟請求明月不要觸動軍士念家的思緒:“干戈知滿地,休照國西營。”也許是世上的離別之人太多,所以宋代詞人蔡伸呼吁:“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

    月亮陰晴圓缺的變化,既博得人們的關心和同情,又使人們聯想到自身悲歡離合的命運,也成為詩人關注的主題。呂本中的《采桑子·別情》說:“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此詞很好地概括了人們的共同感受:月亮無處不在,常與人們相隨。可是月亮的“暫滿還虧”,卻象征著人間的別多聚少,未免使人感到遺憾。飽受離恨之苦的周紫芝因而希望:“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痛失愛妻的納蘭性德則傷心欲絕地說:“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是啊,圓滿無缺的月亮每月只有一夜,其馀的夜晚它都形如玉玦,這真是人間的一大恨事。趙翼有兩句詩:“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措辭遠不如納蘭詞句之美,意思則與之相近。西方人也對月亮的圓缺變化感到不滿,不過他們聯想到的不是人間的聚散。當羅密歐要憑著明月起誓時,朱麗葉趕緊打斷他:“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

    我說了這么多對缺月不滿的話,其實月亮自身是不任其咎的,月相變化不過是周而復始的自然過程罷了。況且缺月雖然沒有滿月那樣的光輝,但也有動人之處。蘇軾詞中說:“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此時要是滿月如環,反倒破壞了那種幽美的意境。即使單就形狀而言,一鉤彎彎的新月或殘月也自有其審美價值。白居易的“露似珍珠月似弓”就是描寫新月的名句,我在農村時經常看到此景:烏藍色的夜空中,一彎新月晶瑩閃亮,農民說它像一把磨亮的鐮刀。滿月的光輝能照亮四周的一片天空,它自身的輪廓反而不夠清晰。新月則不同,它與夜空的明暗反差極大,輪廓線絕無模糊之處,四周的星星也照樣閃爍。盧仝寫月蝕時的景色是“星如撒沙出,爭頭事光大”,新月如弓時的夜空也是如此,星月爭輝,非常美麗。中國人認為滿月象征著團圓,而新月或殘月是有缺陷的月亮,當然不會使人產生這種聯想。牛希濟詞云:“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意。”當人們舉首仰望一鉤新月或殘月時,相思之苦就更加使人愁腸欲斷。正是在殘月如鉤的秋夜,李后主獨自登樓,心中涌起纏繞如亂麻、利刃斬不斷的離愁。試想如果他面對的是一輪滿月,就可能產生“千里共嬋娟”的念頭,也許不至于愁腸寸斷了。

    月亮也是詩人用來紀時的最佳天象。東升西落的太陽可以用來紀日,行次有躔的歲星可以用來紀年,但前者太短,后者太長。月亮的盈虧用來紀月,時間長度正好適中,而且月圓月缺是最直觀的天象變化,喜愛“流連萬象之際”的詩人當然不會忽略它。岑參奔赴西域,在“平沙莽莽絕人煙”的大漠中艱難行役,嘆息說:“辭家見月兩回圓!”韋應物流宦滁州,盼望好友來訪,寄詩說:“西樓望月幾回圓?”白居易筆下的白頭宮女被禁閉在上陽宮中,“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我覺得如果從《上陽白發人》中把這四句抽出來獨立成篇,就成了一首七絕佳作。那些“入時十六今六十”的不幸宮女,希望變成了絕望,青絲熬成了白發,她們曾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恐怕只有天上的明月能作見證。“東西四五百回圓”一句使我非常感動,要多少辛酸的淚水,才能凝聚成這一句詩!

    辛棄疾的《木蘭花慢》是一首非常獨特的詠月詞。其小序中說:“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的確,古代詩人常寫到明月東升,李白詩中有“待月月未出”、“月出魯東城”等句,杜甫詩中有“微升古塞外”、“水面月出藍田關”等句,《西廂記》中的“待月西廂下”更是膾炙人口的名句。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則寫月出后在天上的移動。寫月落的詩當然也有,但一則為數較少,二則往往對月落之后的去處并不關心,比如杜甫的“落月滿屋梁”、“落月如金盆”、李益的“任他明月下西樓”。辛棄疾此詞別開生面,專寫落月的去處。詩人在中秋之夜痛飲達旦,眼看著一輪明月緩緩西沉,不禁陷入沉思。“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王國維稱贊說:“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漢代的天文學家張衡認為:“渾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孤居于內,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看來辛棄疾信從此說,故以為月亮是行經海底再繞到東天的,下闋全從此點展開想象。撇開“直悟月輪繞地之理”的“神悟”不說,此詞對月亮的關切之情也極為動人:當月亮行經海底時,月中的玉殿瓊樓會被鯨魚撞破嗎?月中的玉兔怎么能潛水呢?如果說一切無恙,為何滿月又漸漸變成一鉤殘月?逐一相問,絮絮叨叨,對月亮以及月中的玉兔、嫦娥乃至廣寒宮的命運都極為關心,綿綿的愛意充溢于字里行間。明月有知的話,當把詞人視為知己。

    亙古如斯的明月啊,你不但見證了人間的愛情和相思,而且給世上的不幸之人帶來了安慰。無論是瑣窗朱戶還是蓬戶甕牖,你都一視同仁地把清光灑向窗里的人們。無論人們飄蕩到何處,你總是伴隨著他們直到天涯海角。你是地球永遠的伴侶,也是人類永恒的朋友,讓我把李白的詩句改動一字,與你莊嚴訂交:“永結有情游,相期邈云漢!”

    莫礪鋒詩話之十:雨

    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賦得暮雨送李曹

    唐·韋應物

    楚江微雨里,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更 漏 子

    唐·溫庭筠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定 風 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宋·蘇 軾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杜甫說:“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辛棄疾說:“山才好處行還倦,詩未成時雨早催。”為什么雨能激發詩人的靈感呢?顯然,及時而適量的雨水是農耕時代的人們最盼望的事物。在甲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人卜雨的卜辭:“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喜悅和盼望的心情躍然可感,這首卜辭可謂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喜雨詩。在《詩?小雅》中,我們多次讀到農人對雨水的歌頌和期盼:“芃芃黍苗,陰雨膏之。”(《黍苗》)“有渰萋萋,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大田》)“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甫田》)詩人本應關心民瘼,田間望歲的農人見雨而喜的心情自會感染詩人的情緒并激發他們的詩興,后代的詩人也時常表達對甘霖的喜悅。王安石寫過兩首《元豐行》,前者說:“雷蟠電掣云滔滔,夜半載雨輸亭皋。”后者說:“歌元豐,十日五日一雨風。”都把風調雨順看作最大的祥瑞。南宋的曾幾在久旱得雨后喜而作詩:“一夕驕陽轉作霖,夢回涼冷潤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濕,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無田似我猶欣舞,何況田間望歲心!”他的學生陸游也曾作《喜雨歌》:“不雨珠,不雨玉,六月得雨真雨粟!”1062年,久旱的鳳翔下了三天大雨,蘇軾目睹了“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夫相與抃于野,憂者以樂,病者以愈”的景象,就把剛落成的一座亭子命名為“喜雨亭”,并對友人說明其理由:“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可見好雨還能給詩人帶來實際的益處,難怪他們見甘霖而詩興大發。然而過度的淫雨會損害莊稼,還會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754年秋,關中大雨六十馀日,正困居長安的杜甫嘆息說:“禾頭生耳黍穗黑,農夫田父無消息。城中斗米換衾裯,相許寧論兩相值!”763年秋,蜀中淫雨不止,正在梓州的杜甫憂慮萬分:“莽莽天涯雨,江邊獨立時。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由此可知,從實際的角度來看,雨并不總是給人帶來喜悅。事實上詩人們詠雨時也并不總是聯想到地里的莊稼,杜甫和辛棄疾認為雨能催詩,另有原因。

    那么,到底為什么雨能催詩呢?

    我覺得應該歸因于雨的審美價值。首先,雨是自然界的清潔工,經過雨水的洗滌,整個世界變得一塵不染,使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李白說“雨洗秋山凈”,杜甫說“雨洗平沙凈”,又說“雨露洗春蕪”,岑參說“雨洗月色新”,韓愈說“長安雨洗新秋出”,白居易說“綠野全經朝雨洗”,又說“宿雨冼天津,無泥未有塵”,姚合說“夕雨洗蒼苔”,杜牧說“疏雨洗空曠”,晚唐人李昌符說“新雨洗韶光”,皮日休說“雨洗清明萬象鮮”,齊己說“夜雨洗河漢”……在詩人們的眼中,世間的一切景物,包括天上的“月色”和“河漢”,以及無形的“空曠”和“韶光”,都會經過雨水的洗滌而變得潔凈、鮮明、亮麗,這當然使他們贊嘆不已。

    其次,雨景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細微的雨絲織就一張輕盈的薄紗,被它籠罩的景物變得朦朧迷離、若隱若現,從而進入了詩的意境。李白贊美說:“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岑參說“遠峰帶雨色”,吳融說“青林上雨色”,杜荀鶴說“四五朵山妝雨色”,

    晚唐詩僧法振說“山翠自成微雨色”,他們都認為隱藏在雨幕后的景物變得更加美妙。其實雨絲自身就優美如詩,李商隱說:“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杜牧說:“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楊萬里說:“雨來細細復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試想煙霧般的春雨飄灑在屋瓦上,或雨絲像珠簾一樣掛在窗前,這不是如夢如幻的詩境又是什么?

    第三,無論雨點落在何處,總會發出美妙的聲響。張繼說:“蕭蕭茅屋秋風起,一夜雨聲羈思濃。”晚唐的方干說:“著瓦雨聲繁。”可見不管你是住在茅屋還是瓦屋內,總能聽到屋頂上的蕭蕭雨聲。臺階上承檐滴,從那里傳來的雨聲更是清晰可聞,何遜說“夜雨滴空階”,溫庭筠說“空階滴到明”,都是顯例。此外,張耒說“芰荷聲里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元人徐再思詠夜雨的散曲中說“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荷葉、梧桐葉和芭蕉葉以及各種寬大的葉子,都能發出美妙的雨聲。即使是枯荷敗葉也有此功能,李商隱就說:“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當點點滴滴、富有節奏感的雨聲傳到詩人耳中時,怎不讓他們詩思如潮?

    杜甫的《春夜喜雨》是古今最好的雨之頌歌。曾幾、陸游等人的喜雨詩當然也很好,可惜它們的功利性過于強烈,語意也較淺顯,不耐咀嚼。杜詩則不同,雖然它所歌頌的是被俗諺稱為“貴如油”的春雨,而且開門見山就說“好雨知時節”,但詩中并未明言這場及時而至的春雨對莊稼如何有利,農人又如何的歡欣鼓舞。詩人只說這是一場綿綿密密的細雨,它在夜色中隨風而至,悄無聲息的滋潤了一切物體(當然也包括莊稼)。清人黃生評曰:“雨細而不驟,才能潤物。又不遽停,才見好雨。”仇兆鰲則指出:“雨驟風狂,亦足損物。曰‘潛’、曰‘細’,寫得脈脈綿綿。于造化發生之機,最為密切。”我在江南水鄉種過六年地,對此詩深有會心。正是地里的麥子、油菜最需要雨水的時節,春雨便悄悄的降臨了。這雨細密如絲,白天落在趙浜的水面上幾乎不起漣漪。要是夜晚,它悄無聲息的下了半夜,才會從茅檐上滴下水珠。農民最喜歡這樣的春雨,稱它為“養麥雨”。的確,經過細雨滋養的麥苗碧綠鮮嫩,蓬蓬勃勃,當你從田埂上走過時,仿佛可以聽到麥

    苗拔節的“劈啪”之聲。雨后的清晨,趙浜岸邊的幾株桃樹繁花似錦,經過濯洗的花朵鮮艷明媚,花瓣上綴著細細的雨珠,讓人由衷的欽佩杜詩中“紅濕”二字的錘煉之工。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兩句也寫出了春夜喜雨的心情,意境接近這首杜詩,可惜全詩的主題不是詠雨,不能入選本文。

    然而詩人的心靈往往是敏感而脆弱的,綿綿不止的雨絲常會給他們帶來傷感和憂愁,他們在這方面留下的名作遠多于喜雨詩。

    在古代的交通條件下,雨天肯定不利于出行。姜子牙出師遇雨,說那是“天洗甲兵”,當是事出無奈的自我安慰。普通人出行,誰愿意讓滂沱的雨水來沖洗自己的行囊?可是詩人們大多性格古怪,行為乖戾,他們似乎很喜歡在雨天出行,或冒雨為他人送行。王維送別元二,是在“渭城朝雨浥輕塵”的時分。王昌齡送別辛大,是在“寒雨連江夜入吳”的次日清晨。宋初有人說“許渾千首濕”,許渾的送別詩更是與雨結下不解之緣:“尊前掛帆去,風雨下西樓”、“簫鼓散時逢夜雨”、“落帆江雨秋”、“結束征車換黑貂,灞西風雨正瀟瀟。”晚唐皇甫松回憶往年的送別情景,也是發生在雨夜:“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王安石送別弟弟,挑了一個“荒煙涼雨助人悲”的日子。韋應物的舉止更加典型,他不但自己選擇“楚雨連滄海”的日子乘舟渡淮,而且在瀟瀟的暮雨中到江邊送客,還別出心裁地以“暮雨”為題作詩送行,倒好像看中了綿綿雨絲的象征意義:“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然而這是多么切合“黯然銷魂”的送別場景:江雨霏霏,從建業城里傳來了幾聲暮鐘。蒼茫的暮色與細密的雨絲交織成一張大幕,籠罩著整個江面。船帆、飛鳥、浩渺的江水、江岸上的樹木,一切都處于昏暗、迷茫的氛圍中,顯得那樣的沉重、模糊。詩人在此時來到江邊送別友人,眼看著客舟緩緩地駛近,又漸漸沒入暮色中的雨幕,心情肯定與四周的整個氛圍一樣的“黯然”。難怪他別情無限,別淚如雨!

    即使詩人們并不冒雨出行,也不在雨中送別他人,那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雨絲也會使多愁善感的他們惆悵不已。秦觀說:“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詞人為何讓寶簾閑掛在銀鉤上?因為已有雨絲縱橫交錯地垂在窗前,也就不用再垂下簾幕了。如果此時暮色降臨,雨幕就更加讓人憂愁傷感。李商隱說:“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也自愁。”這觸緒無端的憂愁正來自那瀟瀟暮雨。況且人生于世,本來就多煩惱。試想一個愁楚滿腹的人對著綿綿不絕的暮雨,情何以堪?天涯飄泊的柳永憑欄望遠,“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鄉愁更加難抑。南宋的李彌遜罷官后門可羅雀,看到“小雨絲絲欲網春,落花狼藉近黃昏”,心情倍覺抑郁。朱淑真婚姻不幸,喃喃自語:“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李清照孤身飄泊,反躬自問:“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入夜后雨絲倒是看不見了,雨聲卻被萬籟俱寂的夜襯托得更加清晰。唐玄宗奔蜀經過棧道,聽到夜雨中夾雜著鈴聲,乃譜為“夜雨聞鈴腸斷聲”的《雨霖鈴》曲。林黛玉在瀟湘館中聽到“雨滴竹梢”,寫出了包括“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之句的《秋窗風雨夕》。生性豪放的杜牧雖曾戲問:“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仿佛不以雨聲為意。但他獨在異鄉時就馬上改口:“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還責問夜雨:“無端滿階葉,共白幾人頭?”陸游自稱:“吾詩滿篋笥,最多夜雨篇。”他雖曾寫過雨夜的豪縱生活:“憶在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但更多的則是抒發寂寞情懷:“空階雨聲夜轉急,壁疏窗破凄風入”、“點點滴滴雨到明,凄凄惻惻夢不成。”呂本中對連綿的夜雨甚感惱怒:“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薄命女子馮小青則對夜雨心存畏懼:“冷雨敲窗不忍聽。” 要問夜雨引起的憂愁有多少?請看李群玉的回答:“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古今以夜雨為題的好詩、好詞美不勝收,我最喜愛的兩首出于晚唐的溫、李之手。溫庭筠是寫閨情的高手,此詞的主題是一位思婦在秋閨中獨聽夜雨。此詞之妙全在描寫夜雨的下片:三更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偏偏在此時下起了夜雨,從窗外的梧桐樹上傳來了點點滴滴的雨聲。“不道離情正苦”一句,無理而妙,它惟妙惟肖地表達了思婦的幽怨,而且出之以嬌嗔的語氣:“這不通人情的夜雨啊,全然不管人家正受著相思之苦的煎熬!”可是夜雨確實是不通人情的,它只管點點滴滴的落在梧桐葉上、臺階上,直到天明。不言而喻,那惱人的雨聲,聲聲敲打在思婦的心頭,使她徹夜未眠。

    李商隱的詩比溫詞更勝一籌。溫詞是“男子而作閨音”的代言體,盡管它設身處地,體貼入微,但作者與詞中的主人公終究隔著一層;李詩卻是自寫懷抱,直抒胸臆,也就更加真切感人。李詩的手法也與溫詞不同,它是以詩代柬的一封短信,故開門見山,明白如話,既不對夜雨作繪聲繪色的刻劃,也不對雨夜之凄涼作淋漓盡致的渲染。明人周珽分析說:“以今夜雨中愁思,冀為他日相逢話頭,意調俱新。第三句應轉首句,次句生下落句,有情思。蓋歸未有期,復為夜雨所苦,則此夕之寂寞,唯自知之耳。得與共話此苦于剪燭之下,始一腔幽衷,或可相慰也。”的確,“巴山夜雨”四字在詩中重復出現,第一次是眼前的真情實景,第二次則是揣想將來的回憶。雖然一實一虛,畢竟使讀者加深了印象,覺得那真是綿綿不絕的一場夜雨。《楚辭?涉江》中說:“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巴山高峻,又地處江邊,本是陰晦多雨的地方。適逢秋夜,雨更是下得無休無止,以至于池水都明顯上漲了。這夜雨上則籠罩著巴山,下則漲滿了秋池,簡直彌漫了整個的天地。詩人就在這樣的雨夜寫信答復遠方的友人:你來信問我何日才是歸期,可是我還沒有確定的日期。不知何時我們才能相聚一室,共剪西窗之燭,共話今夜的巴山夜雨。這既是對友人的安慰,也是詩人的自我安慰。誠然,一段寂寞憂傷的經歷一旦進入回憶,有時確會變成帶有幾分甜蜜的話題,這與北宋朱服所說的“而今樂事他年淚”出于同樣的道理,李商隱自己也說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話。可是在此詩中,這種自我安慰反而把眼前的寂寥孤獨襯托得格外的深沉、濃郁,畢竟“共剪西窗燭”只是遙遙無期的希望而已,眼前的真實情景卻是獨對孤燭,獨聽夜雨。秋夕漫漫,夜雨瀟瀟,客懷離緒,人何以堪?

    風雨在白天妨礙人們的出行,在夜晚觸動人們的愁腸,詩人因而把它看作人生坎坷的象征。李商隱的《風雨》中說“黃葉仍風雨”,正是感嘆人生多舛。元稹在客舟中聽雨:“曾向西江船上宿,慣聞寒夜滴篷聲。”杜荀鶴在旅舍中聽雨:“半夜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到心頭。”韓偓在春夜聽雨:“一夜雨聲三月盡,萬般人事五更頭。”崔道融在秋夜聽雨:“一夜雨聲多少事,不思也盡到心頭。”無論在什么場合,無論在什么季節,詩人們在雨夜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身世的凄涼。黃庭堅說“江湖夜雨十年燈”,正是對飄泊生涯的形象概括。陸游說“茅檐一夜蕭蕭雨,洗盡平生幻妄心”,正是壯志銷盡后的黯然回首。清人南潛說“梧桐滴瀝客心驚,秋雨能催白發生”,正是對遲暮之感的生動刻劃。到了今天,每當人們說起“風雨人生”,就是指一生中歷盡坎坷。雖然曾有革命家號召我們主動地去“經風雨,見世面”,而且緊跟著他“在大風大浪中奮勇前進”,但我輩普通人哪能那樣豪情萬丈?普通人還是情愿選擇風平浪靜、太太平平的生活。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們在一生中實在很難躲避不期而遇的風風雨雨。那么,我們應如何對待人生道路上的風雨呢?

    1082年三月七日,謫居黃州的蘇軾在前往沙湖的途中遇到一場突然而來的風雨。由于沒有隨身攜帶雨具,同行的人都狼狽不堪,只有蘇軾從容不迫地一邊吟嘯,一邊徐徐前行。風雨驟至,穿林打葉,同時也吹打在行人身上。雖然沒有雨具遮擋風雨,但蘇軾手持竹杖,腳蹬芒鞋,步履輕快,毫無畏懼。為什么蘇軾如此安詳自若呢?原因就在于他的獨特人生態度:“一蓑煙雨任平生。”蘇軾此時四十七歲,自從二十五年前進士及第以來,他經歷

    了喪母、喪妻、喪父的人生不幸,也經歷了被誣外放、流宦各地的仕途風波。三年以前,他經受了入仕后最沉重的一次打擊,以“謗訕新政”的罪名被逮入獄,在“柏臺霜氣夜凄凄”的御史臺獄囚禁了一百三十天,精神和肉體都受盡折磨,最后被貶到黃州。人到中年的蘇軾已經閱盡人間滄桑,歷盡人生坎坷,他把儒家固窮的堅毅精神、老莊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條件的超越態度以及禪宗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有機地結合起來,煉就一付寵辱不驚、履險如夷的人生態度。這種執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蘊含著堅定、沉著、樂觀、曠達的精神,使得蘇軾身處逆境時不憂不懼,在遇到變故時處變不驚,不期而至的雨絲風片又能奈他何?況且世事多變,風云難測,風雨既然會突然而至,也就可能突然而去。果然,一番蕭瑟之后,雨散云收,斜陽復出。待到蘇軾踏上歸途,回首眺望剛才風雨蕭瑟的地方,那兒已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如果說風雨是人生坎坷的象征,晴朗是人生通達的象征,那么“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意味著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意味著平和、淡泊、安詳、從容的君子人格。正是這種人格精神支撐著蘇軾堅定而又瀟灑地走過了六十多年的風雨人生,無論是在汴京的玉堂金殿還是海南的棘籬茅舍,他始終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對待生活。1100年六月二十日之夜,歷盡磨難、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蘇軾從海南渡海北歸,他站在船頭傲然長吟:“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亦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仿佛與他十八年前所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遙相呼應。

    我欽佩“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態度,我向往“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境界。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莫礪鋒詩話之十一:雪

    歲 暮 詩

    南朝·宋·謝靈運

    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運往無淹物,年逝覺易催。

    終南望馀雪

    唐·祖 詠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唐·岑 參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劉長卿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江 雪

    唐·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莊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每當我面對雪景,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這句話來。的確,雪花在空中隨風飄灑,落地后隨物賦形,若不是在放大鏡下觀察其精美的六角形造型,很難說它的外形有什么美。雪的顏色永遠是單調的白色,也不如其它自然物那般絢麗多彩。然而,在大自然中,還有什么比雪更加美麗呢?正因其樸素,人們驚詫于雪之美,卻不知如何來描寫它。我上小學時,有一個同學在作文課上造出“雪白的雪”的句子,被老師批評了一頓。可是既然雪的皎潔晶瑩是無與倫比的,我們又能用什么物體來比喻雪呢?東晉的謝安在雪天與子侄們談論文學,看到雪花紛紛飄墜,欣然吟詠:“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兒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蘊接著說:“未若柳絮因風起。”人們都認為謝道蘊的句子遠勝謝朗,并由此稱才女為“絮雪才華”,連蘇軾都說過“柳絮才高不道鹽”。只有南宋的陳善在《捫虱新話》中指出謝朗所詠的是“米雪”,而謝道蘊所詠的是“鵝毛雪”,“固未可優劣論也。”陳氏所云是學究的呆話,不足為憑。其實即使是謝道蘊的句子,也不算十分高明。與其說雪花似柳絮,還不如說柳絮似雪花更為貼切,在一個好的比喻中,喻體應比本體更加鮮明生動才是。韓愈說:“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轉而用漫天飛舞的雪花來比擬楊花,實勝于謝道蘊的比喻。

    詩人雖能“巧構形似之言”,他們在造物面前仍是相形見絀。面對著潔白、輕盈的雪花,他們絞盡腦汁也只想出了“雪似花”這么一個蹩腳的比喻,其首創權屬于南朝的范云。范云與何遜聯句,范說:“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后人紛紛仿效,“雪似花,花似雪”的襲用不休。到了唐代,張說寫道:“去歲荊南梅似雪,今年薊北雪如梅。”盧僎則說:“上苑今應雪作花,寧知此地花為雪。”到了宋代,蘇軾說:“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呂本中又說:“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模仿得較成功的是唐人描寫飛雪的兩首《春雪》詩,一首是劉方平寫的:“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城東。”另一首是韓愈寫的:“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才高氣傲的韓愈和蘇軾也不免模仿范云,可見用比喻的手法來寫雪確實很難跳出前人的窠臼。中唐的李端曾別出心裁地詠飛雪:“面市忽狂風。”用被狂風吹到空中的面粉來比喻飛雪,可稱前無古人,然而又是多么殺風景!

    1050年,歐陽修在潁州約客賦詩詠雪,規定不準用以下諸字:“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銀。”“白”、“舞”二字可能是用來正面描寫雪的顏色和形態的,其馀的字都是用作喻體來比喻雪的。后來歐陽修的弟子蘇軾仿效其師詠雪,又增加了幾個不準使用的字如“鹽、鶴、鷺、蝶”等,也大多是用作喻體的。蘇軾稱這種做法為“禁體物語”,就是禁用這些喻體,以增加寫詩的難度,從而因難見巧,這應該是歐、蘇的主要目的。事實上一旦使用這些喻體來詠雪,多半會像“雪似花”的比喻一樣陷入蹩腳的境地,而且容易陳陳相因,這是否也是歐、蘇故意避開它們的動機呢?南朝謝惠連的《雪賦》中頗用了一些歐、蘇禁用的字眼,比如:“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又如:“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但謝氏運用它們都是著眼于否定的意義,以此反襯雪之無比美好,這正說明歐、蘇避開此類字眼實在是聰明之舉。

    其實即使做到了“禁體物語”也不一定能寫好詠雪詩,晚唐鄭谷的《雪中偶題》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詩向來毀譽參半,蘇軾本人對它的態度就很矛盾,他既說“漁蓑句好真堪畫”,又說“此村學中詩也”。后人大多同意蘇軾的后一種意見,如沈德潛說它“已落坑塹”,王漁洋甚至說它“俗下欲嘔”。當然也有人對它頗為欣賞,如明人周珽就說:“詩中不見雪,而雪意宛然。”其實這正是歐、蘇提倡的“禁體物語”的精神,宋人葉夢得批評鄭詩“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也從反面說出了這一點。我覺得鄭詩前二句寫飄落中的雪,后二句寫靜止的雪,對雪的形貌刻劃得相當生動,末句尤其“堪畫”。但此詩的缺點也正在此,它僅寫雪之貌而未得雪之神,而且所寫的三處雪景彼此獨立,全詩的意境不夠渾成,未臻上乘。

    也許正是因為雪的形態、色彩都很難描寫,古詩中從正面寫雪的佳作寥若晨星,試看王漁洋的意見:“余論古今雪詩,唯羊孚一贊,及陶淵明‘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及祖詠‘終南陰嶺秀’一篇,右丞‘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韋左司‘門對寒流雪滿山’句最佳。”晉人羊孚的《雪贊》僅四句:“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此贊的著力之處在贊美雪的性質及精神,堪稱遺貌取神。這正是晉人所崇尚的清談之風的藝術表現,也符合王漁洋對神韻的要求。陶淵明、祖詠、王維、韋應物諸人的詩句也有類似的特點,而且都不是全篇詠雪的。沈德潛對后一點說得更清楚:“古人詠雪多偶然及之。漢人‘前月風雪中,故人從此去’,謝康樂‘明月照積雪’、王龍標‘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何天真絕俗也!”的確,這些詠雪的名句都是“偶然及之”,它們在全篇中只是一個敘事、抒情的背景。

    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多處寫到雪,而且不乏正面的描寫,可是詩人的本意也是把雪當作送別的背景,正如清人章燮所說:“第一‘雪’字見送別之前,第二‘雪’字見餞別之時,第三‘雪’字見臨別之際,第四‘雪’字見送歸之后。”然而此詩依然堪稱古今第一首雪詩,試看它展現在讀者眼前的是多么奇特、多么美麗的雪景!在天寒地凍的西域,竟然出現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明媚春光,真是想落天外,清人方東樹贊曰:“奇才奇氣,奇情逸發,令人心神一快。”他人寫雪,多用梅花喻之,梅花本是在雪中開放的,詩人們容易把兩者聯想起來,例如初唐的東方虬詠春雪說:“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里樹,若個是真梅?”然而岑參力避陳熟,偏把滿眼的玉樹瓊枝比作一夜春風后的千萬樹梨花,就“雪似花”這個比喻來說,岑參真的做到了化臭腐為神奇。當然岑詩的佳處絕不止于這個新穎鮮活的比喻,它接下去就入木三分地刻劃大雪的效果,那就是刺骨的寒冷:眼中所見的是雪花入簾濕幕,肌膚所感的是裘冷衾薄。連狐裘錦衾都沒有絲毫暖意,那更況冰冷的鐵衣!相比之下,蘇軾在山東密州詠雪的“但覺衾裯如潑水”之句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岑詩的最后八句轉入送別主題,仍然處處映帶著雪:轅門外暮色蒼茫,大片的雪花紛紛下落。“紛紛暮雪下轅門”一句中不用“飛舞”而僅用一個“下”字,以見雪片之大且重,表面上不動聲色,細讀卻可見錘煉之功。當然,要是換了性喜夸張的李白,就要說“燕山雪花大如席”了。結尾寫行客遠去,只見雪地上一行行的馬蹄印跡直到天邊,詩人的惜別之情綿綿不絕,讀者讀到這里也會低回不已。此詩雖然用力渲染了雪天的嚴寒,卻沒有低沉消極的氣氛;雖然生動地描寫了雪天的送別,卻沒有凄涼悲苦的情緒。相反,詩人以充沛的筆力寫出了塞外雪景的雄奇瑰麗,也以飽滿的精神表達了守邊將士的英風豪氣。此詩對雪的描寫淋漓酣暢,是一首筆歌墨舞的白雪贊歌。

    祖詠的《終南望馀雪》是他在725年參加進士考試時所寫的省試詩,按照規定,本該寫六韻十二句,但是祖詠只寫了四句就交卷了。考官問他,他回答說:“意盡。”祖詠真該慶幸他生于唐代,真該慶幸他遇到了不拘一格取人才的考官:他交了一份在格式上完全不合格的試卷,竟然沒有被黜落。要是他在今天參加高考如此答卷,一定會名落孫山。清人吳喬稱贊祖詠:“重意,不顧功令。”我也想贊揚當年的主考趙冬曦:“重才,不顧功令。”此詩的一個好處即在“意盡”,寥寥四句,已把題中應有之義完整且完美地寫出來了,此外毋需再贅一字。終南山在長安城南邊六十里,詩人身在長安眺望終南山,看到北嶺峰頂的積雪浮現在云端。黃昏來臨,暮色漸降,樹林上方的山頂積雪在夕陽的斜照下閃亮,長安城里比往常的黃昏更加寒氣逼人。此詩的另一好處是它用力渲染積雪給人的感覺,正如清人楊逢春所評:“‘明’字、‘增’字,下得著力,言霽色添明,暮寒增劇也,中有殘雪之魂在。”“明霽色”、“增暮寒”,都是詩人對積雪的感覺,如此寫雪,才有了精神,有了生氣,才能像清人徐增所評,使讀者“閉目猶覺宛然也”。

    柳宗元的《江雪》是古今傳誦的詠雪名篇,從字面上看,它字字句句都是詠雪。清人李瑛說:“前二句不沾著‘雪’字,而確是雪景,可稱空靈。”的確,千萬座山峰間居然不見飛鳥的影子,千萬條山路上居然不見行人的蹤跡,不正是大雪彌漫的結果?這雪遮蔽了天空,覆蓋了大地,使得整個天地融合為白茫茫的一片,廣漠寥廓,渺無邊際。只有一位身披蓑笠的漁翁駕著一葉扁舟,垂釣于大雪紛飛的寒江之上。明人桂天祥評曰:“絕唱

    ,雪景如在目前。”沈德潛評曰:“此等詩真是詩中有畫,不必更作寒江獨釣圖也。”他們都認為此詩描繪雪景生動如畫,這當然是不錯的。然而此詩的意義僅止于描繪雪景嗎?徐增揣測詩人的心思:“當此途窮日短,可以歸矣,而猶依泊于此,豈為一官所系耶?一官無味如釣寒江之魚,終亦無所得而已,余豈效此翁者哉!”王堯衢亦分析說:“江寒而魚伏,豈釣之可得?彼老翁獨何為穩坐孤舟風雪中乎?世態寒冷,宦情孤冷,如釣寒江之魚,終無所得。子厚以自寓也。”我覺得這兩位清人的分析過于落到實處,難免穿鑿,但是說此詩除描寫雪景外別有寓意,則相當中肯。柳宗元三十二歲時無罪被貶,在荒僻寂寞的永州一住十年。詩人處境孤寂,心境凄涼,然而他對自己的人格操守和政治理想懷有充分的自信,從而形成了一種孤傲的性格。試想在如此嚴寒幽寂的環境里,群動皆息,萬籟俱寂,竟有一位漁翁冒著漫天大雪獨釣寒江,那不是“漁家傲”又是什么?盡管此詩用獅子搏兔之力刻劃雪景,其畫龍點睛之處卻是一位神情孤傲的漁翁。當然,那漁翁也就是詩

    人自己。

    謝靈運與劉長卿的兩首詠雪名篇更是沈德潛所說的“偶然及之”。謝靈運在一個漫長的冬夜里想到萬物易逝、年華難留,不由得百憂交集,輾轉難眠。此時窗外北風哀鳴,積雪在月光下閃耀著寒光。“明月照積雪”一句所展示的意境晶瑩剔透,幽雅清絕,堪稱詠雪名句,后來孟郊的“月明直見嵩山雪”就受到它的啟發。但是此句在謝詩中只是一個背景,是詩人心情的襯托。正如詩題所云,此詩的主題并不是詠雪而是歲暮之感。劉長卿的詩寫雪夜投宿山家的過程,雖僅寥寥四句,但層次清晰,敘事明白,雪僅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點綴。然而惟其有了這場風雪,才凸顯了旅途艱辛和山居荒寒,也為荒涼孤寂的山莊夜景增添了一點亮色。當我們在古詩中讀到似曾相識的雪景描寫時,眼前會浮現出一幅鮮明的畫面。然而當我們讀到恍若親歷的雪天感受時,心里就會產生強烈的共鳴。就感動讀者的程度而言,那些用力描繪雪景的詩反而不如這些“偶然及之”的詠雪詩,至少我的閱讀經歷就是如此。

    1976年,我在淮北農村逢到一場罕見的大雪。那年臘月,一連下了幾天的鵝毛大雪,汴河農具廠院里積雪有兩尺來深。一天停電,天色剛黑,我和幾個知青伙伴就鉆進被窩睡大覺了。那時我年近而立,卻仍是一個“扎根農村干革命”的知青,本應在那個年齡段予以考慮的求學、成家對我來說都是遙遙無期的夢想。說也奇怪,我對自己的遭遇倒能逆來順受,晚上頭一挨枕就呼呼大睡,很少像謝靈運那樣“殷憂不能寐”。半夜時分北風大作,我從夢中驚醒,看到玻璃窗上一片明亮。我坐起身來眺望窗外,原來一輪明月正懸在西邊的圍墻上方,清冷的月光灑滿了整個院子,積雪晶瑩閃亮,比白天更加美麗。這不正是謝靈運所說的“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嗎?我不由得興奮起來,悄聲吟誦謝詩。可是“運往無淹物,年逝覺易催”兩句詩緊跟著涌上心頭。是啊,眼下已進臘月,又一個年頭即將過去,我很快又要增加一歲,前途茫茫,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我思來想去,竟久久不能入睡,那真是一個漫長的冬夜。

    二十年后的一個冬日,我坐長途汽車在韓國南部旅行。大雪紛飛,汽車走得很慢,天黑以后進入智異山。汽車沿著山間的公路緩緩地行駛,除了車燈照亮的路面,以及在車燈光中飛舞的雪花,四周一片昏暗。覆蓋著積雪的山嶺在夜色中閃著微光,尚能分辨岡巒起伏的輪廓。突然,車窗外出現了一個小山村,它安安靜靜地躺在遠處的山谷里,低矮的農舍都成了戴著雪帽的“白屋”,從窗口漏出幾點昏黃的燈光。我突然想起劉長卿的詩,雖說時辰已不是“日暮”,一片雪白的山嶺也不能說是“蒼山”;我坐的汽車只是遠遠地從山村旁邊走過,根本不可能“柴門聞犬吠”;我與山村的居民素不相識,他們也不會把我看作“風雪夜歸人”。總之,此情此景都與劉長卿的詩毫不相干,但那些詩句卻頑固停留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更加奇怪的是,我竟然深受劉詩的感動,覺得他的詩就是為此刻的我而寫的。我甚至暗暗希望我真是奔向那個小山村去的“風雪夜歸人”,希望眼前真的出現“柴門聞犬吠”的情景。從那以后,我就更加喜愛這首短詩了。

    那么,除了歲暮之感和羈旅之感以外,詠雪詩還有什么有價值的情感內蘊呢?雪景雖美,但只有衣食無虞的人才有心情去欣賞它。雪雖然是豐年的吉兆,但它使窮人寒冷難忍,還使旅途充滿艱辛。1041年冬季,天降大雪,時任樞密使的晏殊在西園置酒宴客,歐陽修在席上作《晏太尉西園賀雪歌》,結尾兩句說:“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馀萬屯邊兵!”養尊處優的晏殊看了深為不滿,認為歐詩是“作鬧”,因為那掃了他賞雪的雅興。其實大雪給戍邊或行軍途中的軍士帶來痛苦,自古就是詩人關注的主題。從《詩·小雅·采薇》中的“雨雪霏霏”,到曹操《苦寒行》中的“雪落何霏霏”,再到李白《北風行》中的“北風雨雪恨難裁”,舉不勝舉。大雪使窮人饑寒難忍,也常見于詩人的筆端。白居易筆下“可憐身上衣正單”的賣炭翁,竟在“夜來城外一尺雪”的嚴寒天氣里“心憂炭賤愿天寒”。王令詩中的“餓者”,竟在“雨雪不止泥路迂”的時候“負席緣門呼”。范成大描寫雪天沿街叫賣的小販:“攜籮驅出敢偷閑,雪脛冰須慣忍寒。豈是不能扃戶坐?忍寒猶可忍饑難!”戴復古描寫災年窮人的窘狀:“凜凜饑寒地,蕭蕭風雪天。人無告急處,閉戶抱愁眠。”杜甫一生窮愁潦倒,杜詩中的雪也經常與饑寒相伴。他寫過同谷荒山中的積雪:“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他還寫過夔州嚴寒的雪天:“去年白帝雪在山,今年白帝雪在地。凍埋蛟龍南浦縮,寒刮肌膚北風利。”可見古人的詠雪詩常與民間疾苦有關,那樣的作品當然感人至深。這方面表現得最突出的是被蘇軾稱為“郊寒”的孟郊,他詠雪的詩幾乎都與饑寒相關。可是想到嚴羽曾說孟郊的詩“讀之使人不歡”,我就不向讀者一一介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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