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在一次中文比賽的賽場上,抽到了一個即興演講的題目,“學習漢語的苦與樂”。
當時糊里糊涂中講了兩分鐘的笑話,雖然得以用上“苦樂參半”等新學的成語,但根本沒能把外國人學這門外語時所經歷的的無數痛苦和無比快樂確切地表達出來。 現在漢語水平似乎有了一些提高,而且最近又受刺激——博客上很多人不相信我是“真的”老外,就決定試圖再次展開討論! 從1999年十月份開始學中文到現在,除了“哪國人?”、“來中國多長時間啦?”外,我被問得最多的問題應該是“你當時為什么要學漢語?”。 為了保持某種新鮮感、不讓自己在說話的過程中昏迷過去,每次我的答案都頗有所不同。從敷衍了事的“喜歡唄!”到說起來最不順口的有關中國經濟發展速度之快、歷史文化之悠久的解釋,好像我不管找出個什么樣的理由,問者聽完后還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懷疑我另有所圖。 這次,我下定決心,要老老實實地把我的想法和感受如實地寫下來。同時希望表白后,再也不用向任何人解釋這個職業和人生選擇! 為什么學漢語? 我中學最后三年(十五到十七歲)是在英格蘭西南邊一所專業的音樂寄宿學校度過的。當時自己是個還有點出息的長笛手,每天要練三個小時的長笛和鋼琴。 但我這個人從小就養了個比較要命的壞習慣:給我一個正經事做,我肯定會找好幾個不正經事來占用我寶貴的時間。 于是,長笛吹膩了,就開始自學吉他;功課寫到了無聊的盡頭,就開始寫一些古怪的詩歌。 高中一年級,身邊的許多女同學正在經歷讀書外另一個痛苦的時段,一個個患上了少年期厭食癥。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宿舍的女孩子都會發揮各自的想象力,琢磨出為何不能上食堂吃飯的借口(比如說:晚上要吹小號,吃飽飯再吹就沒勁兒了)。宿舍里唯幾個照樣去食堂吃飯的有我和一些華人同學:一個馬來西亞來的,兩個臺灣來的,兩個香港來的。這些人很快就成為了我吃飯的重要伙伴:沒有她們陪同,我大概會與那些英國同學一樣,瘦成可憐的骨架子。 吃著吃著,就跟那些華人同學結為好友。雖然有不少飲食習慣上的不同(第一次聞到臺灣同屋忘在柜子里的牛肉干,以為她在偷偷從事某種血腥的非法貿易,我差點要求立即換寢室),但我很快就發現,我們幾個人的幽默感出奇地相似,很是聊得來。 和那些遠離家鄉到英國來“深造”的留學生一有往來,我的高中生涯就多了許多意外的樂趣。 樂趣的主要源泉是朋友耐心教我的幾句廣東話。剛開始,他們教我是希望我能當馬來西亞女同學和香港男同學之間的口頭郵遞員和出氣筒。觀察著兩個人驚訝而又不無幾分憤慨的神情,就知道我無辜中說出來的話不會很“悅耳”。后來得知,最難聽的也莫過于“你長得好丑啊,閉嘴!”以及“我想捏你的屁股”。 如果不是幫華人朋友解決一些感情上的難題,我就會用那些用心學的粵語詞句來欺騙學校里的老師。有一次,為了慶祝那年的“一個世界日”,副校長請了我那幾個華人朋友主持周三的全校師生晨會。聽到消息后,我就冒昧地提出了一個想法:要是晨會結尾的祈禱是中文的,而念祈禱詞的是個英國白種人,這樣會不會更好地展現“一個世界日”所追求的全球和睦精神?大家同意了。 為了增添一些娛樂色彩,我們決定加入幾句不太嚴肅的禱告,比如“我們為全世界便秘和拉肚子的人祈禱”。當時幽默感比較低級的我們覺得特別好笑。祈禱的最后,馬來西亞朋友教全校師生兩個中文字,以代替傳統的“阿門”。本來想用“吃飯”,后來擔心其中一位跟華人學生混熟了的老師能聽懂這句,就改成了“開門”。體育館里七百多個人同聲要求上帝給我們開門之前,我先即興地自我發揮了一下,加上了自己最擅長的那句話:“我想捏你們大家的屁股”。 背后,華人同學們在努力憋氣,險些爆出了笑聲來。后來知道,低著頭祈禱的老師很多并沒有發現祈禱詞是我念的,只有一兩個英國同學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猜到了其中搞笑之意,但發誓要給我們保密。 大學專業的選擇 可能是那幾次經驗給我的印象太深刻,等到高中一年級年底要開始選大學專業的時候,已經覺得自己當時修的那三門課——英語文學、法語和音樂——都沒什么意思。 這時我也意識到了,自己不大可能會成為專業的長笛手,而且對劍橋大學向往已久(父母兩個人都是劍橋畢業的,小時候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的大學),就決定選一個像樣一點的本科專業。 當時是我媽先提出來,劍橋有個“東方學”系,我可以考慮去那里學“中國學”。我想了想:誒?這個主意不錯哦!就一向熱愛學外語、喜歡標奇立異的人而言,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不僅能迎來新的挑戰、展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同時也會帶來更多“騙人”的美好機會。我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態申請了劍橋的中文系,好在劍橋的老師看出了我這股熱情,錄取了我。 很多人曾經問過我的中文是怎么學的,怎么能夠在這么“短時間” 內(其實時間不短了!)把漢語學到這種水平?為什么他們英語從初中學到現在,連最簡單的日常語言都說不上口? 至于這樣的問題,我還是有很多話可以說。 首先,也許是自我要求偏高,但我對自己目前的中文水平依然不滿意。從大學一年級到現在我的目標一直很簡單,是要把中文學得像地道的中國人一樣好,而我現在離這個目標還遠著呢。再說,當中國人問我中文怎么說得這么“好”的時候,我往往只不過是說了一聲“謝謝”或“我想問一下,這附近有賣DVD的店嗎?”之類的簡單口語。當然,這種夸獎主要是出自友好的心情,但那些人對老外中文水平的要求和標準未免太低了一點吧! 其次呢,要記得,大部分學過英語的中國人跟我不一樣,不是專門學外語的,老師的母語一般來說也不是英語,所以教起來通常會十分的別扭。而在劍橋大學中文系,教語言的都是非常資深的中國老師,教了好多年漢語,對我們“外國人”學習漢語的困難和弱點都有一定的把握。更何況,我們大三那年有機會出國留學六個月,在中國的語言環境里面生活和學習,自然也進步得快。所以,條件好肯定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學中文的辛苦 另外,很多人可能無法想象,我們中文系的本科生過得真的很辛苦!從大學一年級的零起點學起,每天晚上都得背二十到三十個陌生漢字,以應付每天早上九點鐘的聽寫考試。 除了現代漢語以外,我們還學了四年的古文(從《論語》、《韓非子》、《墨子》、《莊子》到《浮生六記》、《唐詩三百首》、《搜神記》、《資治通鑒》,等等),兩年的古、現代中國歷史(每周都要寫一篇幾千字的文章,光這份作業已能跟歷史系的學生有一拼!),以及兩年的中國現當代文學。 可想而知,劍橋中文系的學生淘汰率是不一般的高!就以我們那一年級為例,淘汰率正好是百分之五十,從第一年的八個學生很快就降落到最后一年的四個人。其他人倍受折磨后,只好護守著自己最后剩余的活力逃到其他的系、甚至是其他的大學去。 讀書的任務如此繁重,你要不是百分之百確定這是你一定要學的東西,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你愿意把美好的大學時光獻給這門專業,那你恐怕永遠都學不好。實際上,這跟任何學科一樣:自己感興趣、并且能夠從中得到快樂,這一定是最重要的動力。 另外一個常被問到的問題則是,我學習中文是否有些比較管用的技巧可以向大家“泄漏”一下?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但好的“技巧”始終找不出來。要是拋開個人對學習的熱情和上進心不談,其他也只有大家已經知道的:每天讀,每天聽,每天背生詞。 記得大學四年級,我每天早上吃早餐時都會打開電腦,上英國廣播電臺的中文網頁,讀一篇當天的新聞,記下沒見過和不熟悉的單詞,回頭再背。這樣,不僅能提高現代漢語水平,也能夠通過另外一種語言了解一下世界上的最新大事件,長長知識。 最后,有必要說一些嚴肅一點的話。上面所寫只不過是我自己很個人的經歷和想法,當然,現在會講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外國人多的是。也不要忘記,世界各地開有中文系的大學里邊都有中文水平高得驚人的教師和學者,包括我在劍橋和亞非學院的許多老師。 那么,為什么一個簡單的“謝謝”、“多少錢?”或“你好!”還能引起中國人這么多驚嘆和贊揚呢?我認為這里面有兩個比較關鍵的因素。第一,漢語作為一門世界語言流行與推廣開來,目前還在初期階段,學中文的人數還遠遠比不上學英語的人多。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是,很多到中國來做生意或旅游的外國人確實連最容易的幾句普通話都不會講,因此無意中使一般中國人對我們中文專業的人大大地降低“中國通”的門檻。 第二,由于歷史、地理和文化的種種原因,中國人的語言意識跟民族意識是密不可分的-人們通常認為你只要長有一張中國人的臉,就理所當然應該能講一口中國人的話。 對長期住國外的華裔來說,這肯定是件很尷尬的事情:一到中國來,被發現是個不會講國語的假“老中”,就麻煩了。這個問題的另一面呢,就是不管你中文學了多久、說得多牛逼,只要你長得像老外,你在中國人看來就永遠是個老外。也就是說,無論你遇到的中國人對你多么好客、多么寬容、多么熱情,在他們眼里,你畢竟還是個外來人。 這種情況跟其他在民族/種族上較混合、多樣化的國家相比,就形成明顯的反差。比如在英國,一個英文講得巨棒的中國人可能聽不到當地人那么多贊美的話,但至少不會永遠被看成“外國人”。 其實,很難判斷這是好是壞,但起碼可以說,中國的現狀就是這樣。至于以后會是個什么樣子,我自己還是比較確信,將來我這種人肯定不會如此罕見。下幾代中國人要做好心理準備:“漢語”走向世界的另一種結果是,這門古老的語言很快就不再屬于你們的了,就像英語早就不屬于我們英國人一樣。一個會用中文寫文章的英國女孩子?算什么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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