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若河,薄涼如水。流年似錦,走走停停。青殘的歲月中,總有些東西沉淀在心底,不忘不離,難舍難棄。
又是一年清明至,行人匆匆斷魂中,桃花濃濃葬春紅。一場潮雨,打濕了多少離人心緒,殤花敗絮間,悼念一地凄寒。
我時常望見時年,古樸的屋檐下,明著昏暗的燈光,有一個身影,鬢發如銀,一針一錢地縫著思念的缺口,在歲月沉煉下透著無比瘦骨的凄涼。看著她一深一淺地踩著碎步,密密麻麻的疼痛漸上心頭。經受楚雨凄風的她,在猝然而過的光陰里,守著自己堅固的思念城墻,冷暖溫寒,寫在她心里,字字如血。曾經,我們的笑語燦若錦帛,轉眼間,人間天堂各一半,滿目的蒼茫。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情港,水走水流,帶走的是時光的清淺,沉淀的是記憶的灰涼。那些灼灼其華的傷,如雪山上的白蓮,清宛,明亮。故土依舊,房屋依舊,遠去的是徹骨的悲愴。再也尋不見,那棵立在庭院里的桃樹,和倚在樹邊的淚影。夕陽下,她的瘦小模樣,那么清晰,那么暗淡,仿佛她,就在不遠處,隔柳相望。凝重的目光,望穿愁腸,盼去的卻是山水的深遠,兩地的相隔。
剪不掉的情字未央,亦如剪不斷的思念綿長。生死相牽,淚眼雙霜。遙想童年,夕陽下,她立在風口,端著飯碗,跟在我后面一路追逐,看著她小小的裹腳顫微的細步,我不知緣由掩面地笑。那副場景,刻在心里,明艷的疼華麗的傷。
想起她的艱辛萬縷,時常在夢里,都埋怨自己的幼稚青童。泛塵的記憶,回望,風起。
媽媽說,她年輕時,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有一雙明亮的眼眸,有一頭烏黑的細發,有一張白皙如玉的臉。她出生在地主家庭,是臨村里有名的一枝花兒。可是,竟不知什么原因,10歲時家庭落寞,她大病一場。匆匆間,便有人上門與她說媒,純心似玉的她,糊里糊涂嫁到了另一村,原以為風波就此疏離,卻不曾想像,與自己終身廝守的人,竟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生下兒子后不久,她的伴侶便駕鶴西去,從此她一人獨守空房。她時常在屋里,感嘆歲月的輕挑,世事的無常。緊接著,便是戰爭不斷,她過著漂泊不定,四海逃亡的生活。11歲,就學會做布鞋的她,硝煙四起時,就做布鞋給解放軍,換口干糧。這樣流離失所的日子,她不知道還有多長,只是與其他的媳婦一樣,顛簸著,希冀著,一路的千辛萬苦,她都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她是我的奶奶,在硝煙彌漫時,抱著我的大伯四處奔波,當時的她,還只不過是個孩子。
后來,她遇見了我的爺爺。爺爺與她一見鐘情,最終走在了一起,當時大伯13歲。爺爺是個石匠,有一門頂好的手藝。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生活的她,卻迎來了人生的另一風波。
爺爺身體見異,日日躺在床上血吐不止。奶奶只好靠著自己的雙手,做鞋,編草碗,做衣裳。。。靠著一針一線,她支撐起了整個家。
如果說她是個多情的女子,不如說她是個多秋的女子。她一共生過11個孩子,卻只養活了4個。生我爸爸時,她當時45歲。老年得子,她既欣喜又害怕。經過她的小心呵護,爸爸幸存了下來,只是身體欠安。
爸爸成家后,大伯野心漸長,總是借故找我父母的茬,無緣欺負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對我說,終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個地方,遠離紛爭,遠離排斥。
我13歲時,我們家便從農村搬到了城里,時隔爺爺去世整整一年。奶奶至此就跟著大伯,受盡大媽的凌虐。由于家庭貧困,我和弟弟妹妹一年才能探訪奶奶一次。
我們走后,奶奶時常望著我們的院子,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講著別人不懂的故事。每次我回去,她都會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又褶又破的10塊錢,然后默默塞到我手里,不讓我說話,不讓我回絕。看到她滿頭鬢紋,我總是失聲痛哭,感覺自己那么微不足道,那么無能為力。我常想,奶奶會盼到,去城里的那一天的。
鄰居的阿姨告訴我說,奶奶每天坐在水井旁,望著我家的院子,一個一個地問著行人,家里來人了沒有?院子里的桃花開了,又謝了,春去春回,她說,快來了吧……
就在這樣的時日里,她安自度過了自己的晚年。她走時,我正上大二,在我的一再逼問下,父母告訴了我,她是絕食而終的。我扒在教室里,整整哭了一天。想起她的濃皺深愁的臉,我的淚水不覺間,從眼里肆意滑落。那些從前,分散在時光里,粒粒酸楚。我還欠她一個心愿,那個秘密填在心底,渺渺水霧中,卻滿目瘡痍。
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轉眼間,又是一年四月天。浮生若夢,世事悲涼,皎皎婉月,抒盡了多少世間蒼茫。
奶奶,云海相望,你是否能聽到我悲心的惆悵?
有人說,當你想念一個人時,那么,她就會走入你的夢里。
今晚,我將等著,等著她安然走進我的夢里,告訴我一切安好。我想,這是對思念最美麗的祭奠。
流年漸深,思念在漫漫長河中越拉越長。倚窗獨飲,夢碎難安,想起奶奶的縷縷鬢發,宛若堆積的思念,孤寂成雪。
時光那么涼,思念那么長……
(文/凌寒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