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詞簡論 秦觀上承晏(殊)、歐(陽修),下啟周(邦彥)、李(清照),在北宋詞壇上居有重要地位。他的詞千百年來久盛不衰,一直是各種詞話最熱門的話題之一。因此,深入探究秦觀詞的創作規律,對于全面認識和評價宋代婉約詞乃至整個宋詞,都有重要意義。 秦觀的詞集名《淮海居士長短句》,后世多簡稱為《淮海詞》,據最新的整理、考據,有詞110余首,另存疑近60首。[1] 像其他婉約詞家一樣,秦觀的詞從創作題材上說,是十分狹窄的。當蘇軾在詞壇上掀起改革狂飆,使之像詩一樣“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之后,秦觀仍固守五代以降“詩莊詞媚”的傳統,始終堅持把吟詠風月艷情作為詞的根本任務,因而淮海詞中表現男女之情的作品,幾占四分之三,此外,淮海詞中還有一些感慨身世際遇的作品,以及少量的懷古、記游、記夢之作,不過這些只是前者的點綴和陪襯。因此,繼承晚唐五代以來詞固有的抒寫傳統,以柔婉的筆觸描摹在愛情生活中復雜、細膩的心理感受,構成了淮海詞最基本的內涵與最顯著的特色。 平心而論,淮海詞主要著眼的都是千百詞人所反復歌唱過的主題,即使在具體的表現方法上,淮海詞往往能獨出心裁、別有新意,但就創作題材而言,并未跳出前人窠臼,難怪有人說:“秦觀的詞只寫了一個‘情’字和一個‘愁’字。”[2](p606)然而,秦觀之所以能靠描寫這些陳舊、熟俗的題材彪炳詞史,成卓然大家,主要得益于他的詞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能夠吸引眾多讀者沉醉其中,從而忽略了其題材的陳舊、狹窄。 以情動人,是淮海詞備受讀者青睞與鐘愛的首要原因。淮海詞以寫兩性之情獨擅勝場,秦觀常在詞中傾吐他對情侶的深深愛戀與思念,且每每一腔真情流露筆底,毫無輕薄、浮浪氣息,如《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自《古詩十九首》開始,將牛女的愛情故事賦諸詩詞的代不乏人,但大抵皆從雙星的會少別多立意,陳陳相因,而秦觀本詞,則翻空出奇,獨具機抒,先肯定雙星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后又強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剴切精警、發人深思,故能超拔流俗、壓倒眾作,成為千古絕唱。秦觀其他吟詠情事的詞,雖然不都像這首一樣,以命意新奇見長,但大多皆是真情實感、發自肺腑,而非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如《滿庭芳》“山抹微云”等。 秦觀所有寫情事的詞,幾乎毫無例外地都像這首詞一樣帶有濃重的傷感意味,低回哀婉、纏綿悱惻,這或許正是淮海詞最易動人心弦、惹人喜愛的根本所在。究其原因,當與他的生平際遇有關。政治上遭到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他陷于消沉、沮喪、悒郁、仿徨之中,不能自拔,因此,便常常把政治上的坎壈遭遇,熔鑄于男女的思戀懷想、離合悲歡之中,借兩性之情抒發他“一生懷抱百憂中”[3]的積愫,即“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4]。 秦觀寫宦情的詞,同樣大都格調低深、凄婉動人。如《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針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該詞作于他晚年貶于郴州時,通篇用托物寄興手法,以一系列帶有幽冷、悲涼色調的物象,襯托孤寂、落寞的心境,抒發他凄苦黯淡的逐客情懷,詞中充滿對友人的深切思念和對自身前途、命運的無限憂慮,也是非常感人的。 正因為秦觀是用一顆苦澀的心來歌唱的,故而這些凝聚著真摯、濃郁情感的詞,特別容易喚起積淀在讀者意識深處的種種情緒記憶和情感體驗,從而產生強烈的共鳴,顯示出超凡的藝術感染力。 吐屬清華,辭采淡雅,是淮海詞最顯著的外部特征。秦觀的詞歷來雅俗共賞、備受推崇,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語言的清新明麗、圓熟妥溜。 淮海詞語言的特色之一,是淺切平易、自然天成。秦詞的許多語句,都仿佛信手拈來,絲毫不加藻飾,如“東風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洲”(《風流子》)、“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水龍吟》);有些甚至通俗得近乎口語,如“夕陽村外小灣頭,只有柳花無數送歸舟”((虞美人》)、“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江城子》)。所以前人曰:“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終不能到。”[5] 淮海詞語言的特色之二,是造語新奇、富于獨創。如《望海潮》中“紅粉脆痕,青箋嫩約”的“脆”字、“嫩”字,用得何等新穎別致!再如《滿庭芳》中“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的“抹”字、“連”字,又用得何等貼切精當!秦詞的字斟句酌,還表現在對仗的工致上,如“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八六子》)、“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聲短笛,一葉扁舟”(《風流子》)等。 淮海詞語言的特色之三,是善于融匯成語入詞。如其《江城子》中的“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顯然是從李后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化來的。由于這種化用不是機械地照搬,因此強化了原句的意蘊和抒情張力,使人覺得既似曾相識,又別有韻致。又如其《滿庭芳》中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從隋場帝“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化成,但由于增加了“斜陽外”三字,便辟二景為三景,豐富了原句的意象組合,境界更闊大。 淮海詞語言的特色之四,是聲韻和諧,符合詞調對字音五聲六律、清濁輕重的苛刻要求,因而他的詞在宋代就被譽為“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6]。從李清照的《詞論》批評晏殊、歐陽修、蘇軾的詞“往往不協音律”、“皆句讀不葺之詩”,而稱道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始能知之”看,他的詞應當是嚴格合律的,故當年《滿庭芳》一曲,能夠唱遍歌樓[7]。 此外,秦觀還善于吸收方言、俚語入詞。如《品令》、《滿園花》等,方言、俚語使這些詞別具諧謔情趣,富于鄉土氣息。其中,有些語匯可能還對后世的戲曲文學產生過影響。如《滿園花》中的“我當初不合苦撋就,慣縱得軟頑,見底心先有”,前人評曰:“渾似元人雜劇口吻”[8],再如《調笑令》中的“回顧,漢宮路,捍撥檀槽鸞對舞。玉容寂寞花無主,顧影偷彈玉筯”,前人評曰:“疑是元人賓白所自始”[9]。 中國古典詩詞,歷來是很講究章法結構的,淮海詞也不例外。秦觀善于發揮詞迂回婉轉、曲盡人情的特點,多用吞吐盤旋、回環往復的方式,在一唱三嘆中傾瀉自己的情懷,使他的詞結構曲折、運意靈動、能營造出幽遠深邃的意境來。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全詞在幾十個字的簡短篇幅內,利用頻繁的今昔交錯、時空轉換所造成的情緒對比與情緒反差,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內心感受的千回百轉與豐富復雜,取得了所謂“一轉一深,一深一妙”的藝術效果。因此,前人說“詞理莫深于少游”[10],“秦少游詞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11]。 淮海詞的講究章法,還體現在善于起、結上。凡是雙起(即以對句開頭)的詞,多為一副妙對,令人激賞。如“秦峰蒼翠,耶溪瀟灑”(《望海潮》)、“碧水驚秋,黃云凝暮”(《滿庭芳》)等。秦詞還善于以景作結,使作者纏綿不盡的情思,借助景物傳達得無限廣遠。如“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減字木蘭花》)、“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等。 此外,秦詞還善于用典。如《鼓笛慢》中的“桃源路,欲回雙槳”,用了劉、阮入天臺的典故;《踏莎行》中的“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用了陸凱寄梅及鯉魚傳書的典故。且凡用典故,皆貼切自然、不滯不澀。故李清照在《詞論》中指責他“專主情致,而少故實”是不太準確的。秦詞非不用典,只不過不用冷典、僻典罷了。 綜上所述,盡管秦觀作為蘇門四學士、六君子之一,沒有沿著蘇軾為詞所開辟的豪放壯浪一路走下去,仍然固守著詞的“當行本色”,但是,并不能以此硬將兩家的詞強作軒輊,更不能以此而責難、菲薄秦觀。因為在當時,蘇軾的作法并未得到廣泛的認可,在時人眼中,是秦觀而非蘇軾代表著詞創作的審美規范與審美走向,正如陳師道《后山詩話》所云:“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 [1]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長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3][宋]樓鑰.黃太史書少游??翟婎}跋[A].見徐培均校注本淮海居士長短句總評[Z]. [4][清]周濟.宋四家詞選[A].見徐培均校注本匯評[Z]. [5][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A]唐圭璋,詞話叢編[Z]. [6][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A].見徐培均校注本匯評[Z]. [7][清]鄧廷禎.雙硯齋詞話[M]. [8][明]徐渭評點本淮海居士長短句:卷上[A].見徐培均校注本匯評[Z]. [9][清]卓人月.古今詞統:卷三[z]. [10][清]陳廷悼.白雨齋詞話:卷二[Z]. [11][宋]張炎.詞源:卷下[Z]. 【摘 要】秦觀是北宋中期的婉約派詞人,他固守晚唐五代以來所形成的抒寫傳統,堅持把表現男女之情作為詞的根本任務,因而創作題材比較狹窄。但是,他的詞大多蘊涵著濃郁而真摯的情感,語言平易淺切、清新自然,善于借助景物描繪,營造凄美幽邃的意境,以迂回婉轉的方式,曲折見意,風格纏綿悱惻、含蓄雋永,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代表著當時文人詞創作的審美規范與審美走向。 【作者簡介】王玨(1948一),男,河南省開封市人,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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