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見你在暗處鞠躬

我能看見你在暗處鞠躬

    見到一位長久不見的退休老教師，我說：“您都好久不來學(xué)校了。”他說：“我也想來，又怕來了耽誤你們工作啊！你不知道，有時候我從學(xué)校旁邊的路上走過，會悄悄向她鞠躬。——我太在意這所學(xué)校了！我人生的好光景都跟這所學(xué)校鰾在一起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想象著他在我們渾然不覺的時候獨(dú)自朝學(xué)校的方向鞠躬的樣子，我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假期里，1956屆乙班的老校友有個聚會。他們想用一間教室，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們陸續(xù)來了。在課桌前坐好，班長居然高喊“起立”，腿腳不利落的人也努力扶著桌角，顫巍巍地站起來。他們挨個匯報自己的生活狀況，像小學(xué)生一樣認(rèn)真。末了，他們將自己的專著、譯著、老照片、老校徽等獻(xiàn)給了母校。有一位老校友，一疊聲地向大家說“慚愧”，因為他沒給母校帶來禮物。但他表示，回到北京后就將所有發(fā)表的文章的“剪貼本”寄給母校。辦公室主任忙說：“您的剪貼本一定是孤本，太珍貴了！不如您自己保存著吧！”老人聽了，不高興地說：“就因為是孤本，才要送給母校呢！放在家里能派上個啥用場啊！”果然，聚會之后的第五天，學(xué)校就收到了這位老校友的“剪貼本”，是用特快專遞寄來的。

    我敢說，這所再普通不過的學(xué)校，定然一次次牽他們的魂、入他們的夢。他們何嘗不是在天南海北朝著母校的方向深情鞠躬的人？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也有怠惰的時候。當(dāng)聽到一個同行說她自己是“敬業(yè)不愛崗”，我立刻附和道：“我也是啊！”頭上壓著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累得人丟了笑容。“苦海無邊，回頭沒岸”，我這樣評說自己的工作。一屆屆的學(xué)生畢業(yè)了，自己卻永是那“守巢”的人。 

    聽一個從學(xué)校跳槽到商界的朋友說，有好幾次，她在賓館里碰到一群開會的人，看那神態(tài)，看那面色，看那穿著，看那舉止，她一下子就猜出了他們的身份，她驗證般地問：“你們是老師吧？”每一次，對方都給出她肯定的回答。她于是不無得意地說：“本人會給老師們相面呢！”大家都笑了，我卻笑不出來。——我的臉上打著“老師”的戳記嗎？這是我的榮耀還是我的悲哀？

    在輔導(dǎo)學(xué)生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有個女生和她的媽媽直言不諱地對我說：“寧可報農(nóng)大，也不報師范！”我翻書的手陡然停下來，我不知道怎樣接這句話，或者說，我不具備接這句話的勇氣與智慧，我只能苦笑一下，笑自己的職業(yè)被一個深深受惠于這職業(yè)的人拒絕得如此干脆。

    我總是試圖看清源頭上站著的那個人。他說人生有三樂，其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好想問問他：今天，為什么仇此樂、避此樂的人這么多？

    我的激情，總是在快要熄滅的時候不期然被扇起沖天大火。扇動這星火的，是那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鞠躬的人，是那將僅有的剪貼本鄭重寄給母校的人，是隔著歲月的煙塵篤定地認(rèn)為教育為人生樂事的人。

    我愿意以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精神死守這塊陣地；我愿意傾自己之所能、所有，為那些將“人生的好光景”欣然寄放在這里的人看守好他們的昨天；我愿意為每一個把這里喚作心靈故鄉(xiāng)的人賺取新的榮耀，讓他們在說出一個校名之后能贏得旁人驚羨的歡呼；我愿意在被別人猜中了自己的職業(yè)的時候，微笑著告訴他（她）：“我是一名特級教師”；我愿意向那些“寧可報農(nóng)大，也不報師范”的孩子去布道，告訴他（她）有一種職業(yè)在沉淀了所有的苦之后會升華為一種罕見的甜；我愿意對歲月深處的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你這句話說得可真好啊！請允許我做這句話的粉絲吧！”

    我怎能枉然領(lǐng)受了你深鞠的那一躬啊？在我飛得很累很累的時候，在我為自己的翅膀?qū)ふ倚蓓睦碛傻臅r候，我恰巧看見了你正在暗處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鞠躬，我便給自己打氣道：“繼續(xù)飛，超越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