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詞賞析:
《其他篇》508首<461-480>

目錄
461李端——《胡騰兒》 462李端——《拜新月》 463李端——《鳴箏》 464李端——《閨情》 465胡令能——《 詠繡障》 466胡令能——《小兒垂釣》 467嚴維——《丹陽送韋參軍》 468顧況——《囝》 469顧況——《公子行》 470顧況——《過山農家》 471韓氏——《題紅葉》 472竇叔向——《夏夜宿表兄話舊》 473張潮——《江南行》 474于良史——《春山夜月》 475柳中庸——《聽箏》 476柳中庸——《征人怨》 477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478戴叔倫——《三閭廟》 479戴叔倫——《題稚川山水》 480戴叔倫——《蘭溪棹歌》
461李端——《胡騰兒》
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 桐布輕衫前后卷,葡萄長帶一邊垂。 帳前跪作本音語,拈襟擺袖為君舞。 安西舊牧收淚看,洛下詞人抄曲與。 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 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 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 絲桐忽奏一曲終,嗚嗚畫角城頭發。 胡騰兒,胡騰兒,家鄉路斷知不知?
【賞析】: “胡騰”是我國西北地區的一種舞蹈。“胡騰兒(泥)”寫的是西北少數民族一位善于歌舞的青年藝人。代宗時,河西、隴古一帶二十余州被吐蕃占領,原來雜居該地區的許多胡人淪落異鄉,以歌舞謀生。本詩通過歌舞場面的描寫,表現了我國各民族之間的友好感情,表現了廣大人民對胡騰兒離失故土的深切同情,并寓以時代的感慨。 第一段描述胡騰兒原籍涼州(今甘肅武威),是“肌膚如玉”的白種人,隆凖稍尖,鼻型很美;身著桐布舞衣,鑲著的寬邊如同前后卷起,以葡萄為圖案的圍腰,帶子長長地垂到地面。這一段寫得很樸實,字里行間浸透著詩人對藝人的深切同情。例如,胡兒最喜絲綢彩繡,“桐布”、“葡萄”也并非多美,詩人何以特書一筆?這說明胡騰兒飄泊窮途,賣藝求生,又深恐破衣爛衫難以吸引看客;傾囊購置,也僅能置些民用布帛、自繡彩繪而已! 第二段描寫舞蹈開始前的場面:“帳前跪作本音語,拈襟擺袖為君舞。安西舊牧收淚看,洛下詞人抄曲與。”胡騰兒起舞之前,首先跪在帳前,向各位看客用“本音語”訴說家鄉淪亡、同胞被殺的諸般苦情,然后“拈襟擺袖”,向諸位施禮,準備起舞。那曾在安西做過地方官的人強忍著眼淚觀看,洛下詞人也主動把自己寫的歌詞抄送給胡騰兒演唱。這段雖然僅寫了“舊牧”含淚和詩人贈曲,但卻使人想到一個很大的場面,看到不同人的思想和表情。藝人先以漢民族的習慣而跪,再以本民族的習慣施禮,其友好之情可知;詩人也不管藝人能否讀懂并演出自己的創作,真情相贈;眾人報之以熱淚;各民族之間的感情,在這里不是得到了充分的交流嗎? 以下至篇末為第三段,是寫藝人的舞蹈和詩人的感慨。看客們的同情使得胡騰兒大受感動:“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上句寫“起始”動作,“揚眉動目”,可知表情豐富,義情激奮。下句寫飛旋動作,垂珠斜飛,“紅汗交流”可知舞得十分賣力。“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進入另一種意境,上句既是寫舞姿的妙曼,也是寫他以舞蹈語言,痛陳離鄉背井之苦。在舞蹈藝術中,“醉步”要求“形散神凝”,看似如醉如癡,飄忽不定,實則緩促應節,剛柔相生,是一種高難度的表演。下句寫雙腿飛旋,雙靴閃動,恍如燈前閃爍出一層層柔弱的光圈。“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應節”二字,照應前后諸句。說他無論“環行”如輪,還是“急蹴”起躍,還是“反手叉腰如卻月”的造型,都能絲毫不差地吻合著音樂的拍節;可知不論“踏花氈”的起步,還是“東傾又西倒”的醉步,還是“柔弱滿燈前”的急旋,也無不與音樂的拍節相侔了。接著以點睛之筆兼寫幾個方面:“絲桐忽奏一曲終,嗚嗚畫角城頭發”!說伴奏的“絲桐”(弦樂器)忽停,表示了舞蹈的結束;舞蹈結束,方聽得“畫角”嗚嗚,又見看客們因全神貫注于音樂舞蹈,其他音響均不得干入其耳,烘襯出了舞技的超絕,引人入勝:“畫角”發于城頭,又說明時局緊張,豈止邊地淪陷,京畿亦有烽火相照。時代氣氛如此,能不引起詩人深沉的感慨?“胡騰兒,胡騰兒,家鄉路斷知不知?”這里說的“家鄉路斷”,顯然非指山川隔阻,而是指中原藩鎮割據,唐王朝邊事失利。這既表現了詩人對胡騰兒的深切同情,也暗含了對于中唐國事的嘆惋。詩貴含蓄,收尾尤貴意在言外。如果說前面敘事端、寫看客、狀舞蹈,都能寫得精煉而動人的話,那么這收尾四句卻更富于余韻遠響,具有耐人尋味的妙趣。盧綸盛贊李端:“校書才智雄,舉世一娉婷。賭墅鬼神變,屬詞鸞鳳驚。”中唐前期,詩歌暫處低潮,“大歷十才子”多不擅長歌行,象這類詩歌,在當時也確實算得上“娉婷”一世的了。 (傅經順)


462李端——《拜新月》
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 細語人不聞,北風吹羅帶。
【賞析】: 古詩中往往有些短章,言少情多,含蓄不盡。詩人駕馭文字,舉重若輕,而形往神留,藝術造詣極深。李端的《拜新月》即其一例。 唐代拜月的風俗流行,不僅宮廷及貴族間有,民間也有。這首描寫拜月的小詩,清新秀美,類樂府民歌。詩中既未明標人物身份,就詩論詩,也無須非查明所指不可。以詩中情感與細節論,宮廷可,民間也無不可。 開簾一句,揣摩語氣,開簾前似未有拜月之意,然開簾一見新月,即便于階前隨地而拜,如此不拘形式,可知其長期以來積有許多心事,許多言語,無可訴說之人,無奈而托之明月。以此無奈之情,正見其拜月之誠,因誠,固也無須興師動眾講究什么拜月儀式。“即便”二字,于虛處傳神,為語氣、神態、感情之轉折處,自是欣賞全詩的關鍵所在:一以見人物的急切神態,二以示人物的微妙心理。“細語”二字,維妙維肖地狀出少女嬌嫩含羞的神態。少女內心隱秘,本不欲人聞,故于無人處,以細聲細語出之,詩人亦不聞也。其實,少女內心隱秘,非愁怨即祈望,直書反失之淺露。現只傳其含情低訴,只傳其心緒悠遠,詩情更醇,韻味更濃。庭院無人,臨風拜月,其虔誠之心,其真純之情,其可憐惜之態,令人神往。即其于凜冽寒風之中,發此內心隱秘之喃喃細語,已置讀者于似聞不聞、似解不解之間,而以隱約不清之細語,配以風中飄動之羅帶,似純屬客觀描寫,不涉及人物內心,但人物內心之思緒蕩漾,卻從羅帶中斷續飄出,使人情思縈繞,如月下花影,拂之不去。后兩句嘔心吐血,刻意描繪,而筆鋒落處,卻又輕如蝶翅。 表面看,似即寫作者之所見所聞,又全用素描手法,只以線條勾勒輪廓:隱秘處仍歸隱秘,細節處只寫細節。通過嫻美的動作、輕柔的細語和亭立的倩影,人物一片虔誠純真的高尚情感躍然紙上,沁人肌髓。這正是詩人高超藝術功力所在。 (孫藝秋)
463李端——《鳴箏》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賞析】: 箏是古代一種彈撥樂器,即今稱“古箏”。“鳴箏”謂彈奏箏曲。題一作“聽箏”,則謂聽奏箏有感,就聽者立題。從詩意看,以作“鳴箏”為有味。這首小詩寫一位彈箏女子為博取青睞而故意彈箏出錯的情態,寫得婉曲細膩,富有情趣。 前二句寫彈箏美人坐在華美的房舍前,撥弄箏弦,優美的樂聲從弦軸里傳送出來。“柱”是系弦的部件。“金粟”形容箏柱的裝飾華貴。“素手”表明彈箏者是女子。后二句即寫鳴箏女故意彈錯以博取青睞。“周郎”指三國吳將周瑜。他二十四歲為將,時稱“周郎”。他又精通音樂,聽人奏曲有誤時,即使喝得半醉,也要轉過頭去看一看演奏者。所以時謠說:“曲有誤,周郎顧。”(見《三國志。吳志。周瑜傳》)這里以“周郎”比喻彈箏女子屬意的知音者。“時時”是強調她一再出錯,顯出故意撩撥的情態,表示注意到她的用心不在獻藝博知音,而在其他。 清人徐增分析這詩說:“婦人賣弄身分,巧于撩撥,往往以有心為無心。手在弦上,意屬聽者。在賞音人之前,不欲見長,偏欲見短。見長則人審其音,見短則人見其意。李君(稱李端)何故知得恁細。”(《而庵說唐詩》)其見解相當精辟。 此詩的妙處就在于詩人通過細致的觀察,抓住了生活中體現人物心理狀態的典型細節,將彈箏女子的微妙心理,一種邀寵之情,曲曲寫出,十分傳神。詩的寫法象速寫,似素描,對彈箏女形象的描寫是十分成功的。 (倪其心)
464李端——《閨情》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 披衣更向門前望,不忿朝來鵲喜聲!
【賞析】: 這首詩,明白曉暢,詩人以清新樸實的語言,把一個閨中少婦急切盼望丈夫歸來的情景,描寫得含蓄細膩,楚楚動人,令人讀了之后,自然對她產生深厚的同情。 “月落星稀天欲明”,起筆描繪了黎明前寥廓空寂的天宇,這里全詩的背景。隨后,詩筆從室外轉向室內,描繪了另一番景象:“孤燈未滅夢難成。”天已將明,孤燈閃爍,詩中女主人公仍在那兒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她有什么心事?這里已經產生一個懸念。可是,作者似乎并不急于解決這個懸念,而是把筆墨繼續集中在那位少婦身上:“披衣更向門前望”。這神情就更奇怪了。她在等待什么?要去看什么?懸念進一步加深。“不忿朝來鵲喜聲!”啊,原來是黎明時分那聲聲悅耳動聽的喜鵲鳴叫,把她引到門前去的。“乾鵲噪,行人至。”這不明明預兆著日夜思念的“行人”──出了遠門的丈夫馬上要回來嗎?所以她忙不迭地跑到門前去了。可是,門外只有車塵馬跡、稀稀落落的行人,哪里有丈夫的影兒!她傷心透了:一方面是由于失望;另方面她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不忿”(即不滿、惱恨)二字,正傳達出少婦由驚喜陡轉憂傷的心情。 喜鵲是無辜的。當然,我們也不能責怪女主人公無知、任性。長夜漫漫,孤燈獨對,該是什么滋味!“不忿朝來鵲喜聲!”這不僅是對一只鳥兒的惱恨,這里凝聚著的是對丈夫癡戀的深情、多年來獨守空房的痛苦以及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無望的怨嘆。 這首詩末一句寫得特別出色。它不僅帶著口語色彩,充滿生活氣息。而且在簡潔明快中包容著豐富的情韻。詩人作了十分精煉的概括,把少婦起床和后來惱恨的原因都略去不提,給讀者留下思索的余地。詩意就變得含蓄雋永,耐人尋味了。 (周錫)
465胡令能——《 詠繡障》
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 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
【賞析】: 這是一首贊美刺繡精美的詩。首句“日暮”、“堂前”點明時間、地點。“花蕊嬌”,花朵含苞待放,嬌美異常──這是待繡屏風(繡障)上取樣的對象。 首句以靜態寫物,次句則以動態出人:一群繡女正競相拈取小巧的畫筆,在繡床上開始寫生,描取花樣。爭先恐后的模樣,眉飛色舞的神態,都從“爭”字中隱隱透出。“拈”,是用三兩個指頭夾取的意思,見出動作的輕靈,姿態的優美。這一句雖然用意只在寫人,但也同時帶出堂上的布置:一邊擺著筆架,正對堂前的寫生對象(“花蕊”),早已布置好繡床。 三四句寫“繡成”以后繡工的精美巧奪天工:把完工后的繡屏風安放到春光爛漫的花園里去,雖是人工,卻足以亂真,你瞧,黃鶯都上當了,離開柳枝向繡屏風飛來。末句從對面寫出,讓亂真的事實說話,不言女紅之工巧,而工巧自見。而且還因黃鶯入畫,豐富了詩歌形象,平添了動人的情趣。 從二句的“上床描”到三句的“繡成”,整個取樣與刺繡的過程都省去了,象“花隨玉指添春色,鳥逐金針長羽毛”(羅隱《繡》)那樣正面描寫繡活進行時飛針走線情況的詩句,是不可能在這首詩中找到的。 沈德潛在論及題畫詩時說:“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說詩晬語》卷下)“不粘”在繡工本身,而是以映襯取勝,也許這就是《詠繡障》在藝術上成功的主要奧秘。 (陳志明)
466胡令能——《小兒垂釣》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賞析】: 這是一首以兒童生活為題材的詩作。在唐詩中,寫兒童的題材很少,因而顯得可貴。一二句重在寫形,三四句重在傳神。“綸”是釣絲,“垂綸”即題目中的“垂釣”,也就是釣魚。詩人對這垂釣小兒的形貌不加粉飾,直寫出山野孩子頭發蓬亂的本來面目,使人覺得自然可愛與真實可信。“側坐”帶有隨意坐下的意思。這也可以想見小兒不拘形跡地專心致志于釣魚的情景。“莓苔”,泛指貼著地面生長在陰濕地方的低等植物,從“莓苔”不僅可以知道小兒選擇釣魚的地方是在陽光罕見人跡罕到的所在,更是一個魚不受驚、人不暴曬的頗為理想的釣魚去處,為后文所說“怕得魚驚不應人”做了鋪墊。“草映身”,也不只是在為小兒畫像,它在結構上,對于下句的“路人借問”還有著直接的承接關系──路人之向他打問,就因為看得見他。 后兩句中“遙招手”的主語還是小兒。他之所以要以動作來代替答話,是害怕把魚驚散。他的動作是“遙招手”,說明他對路人的問話并非漠不關心。他在“招手”以后,又怎樣向“路人”低聲耳語,那是讀者想象中的事,詩人再沒有交代的必要,所以,在說明了“遙招手”的原因以后,詩作也就戛然而止。 通過以上的簡略分析可以看出,前兩句雖然著重寫小兒的體態,但“側坐”與“莓苔”又不是單純的描狀寫景之筆;后兩句雖然著重寫小兒的神情,但在第三句中仍然有描繪動作的生動的筆墨。不失為一篇情景交融、形神兼備的描寫兒童的佳作。 (陳志明)
467嚴維——《丹陽送韋參軍》
丹陽郭里送行舟,一別心知兩地秋。 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鴉飛盡水悠悠。
【賞析】: 這首七絕是作者抒寫他給韋參軍送行以及送走之后的情景,表現了他們之間的真摯情誼。 詩的前兩句是寫送行。首句“丹陽郭里”交待了送行地點在丹陽的外城邊。“行舟”表明友人將從水路離去。此時,千種離情,萬般愁緒,一齊涌上詩人心頭。“一別心知兩地秋”,“秋”字,表面上寫時令,實際上卻是表達人的情緒。蕭瑟的秋景增添了離情別緒。作者還巧妙地運用拆字法,以“心”上有“秋”說明“愁”。所以“兩地秋”是雙關語。 詩的后兩句寫送走之后對韋參軍的深切思念。“日晚江南望江北”這一句轉接自然,不露痕跡地把前句抽象的離愁具體形象地表現出來。“江南”、“江北”,對比照應,突出了江水的阻隔。丹陽在江之南,“江南”──“江北”,既是友人行舟的路線,也是作者目送方向。“望”字傳出思念之神態,憂思綿綿,“日晚”暗示思念時間之久,見出友情之深。由“望”自然而然地帶出末一句“寒鴉飛盡水悠悠”。這一句寫望中所見。通過環境氣氛的渲染,表達作者的悠悠情思。由于思念,站在江邊長時間的遙望著,秋日黃昏,江面上寒鴉點點,給人增添愁思。可是,就連這使人感傷的寒鴉此時此刻也“飛盡”了,只剩下悠悠江水流向遠方。這一切給人以孤獨、寂靜、空虛的感觸。“水悠悠”包含著無限思念的深情。 這首小詩妙語連珠,情景交融,真切自然,既能把誠樸真摯的感情滲透在景物的描寫中,又能在抒情中展現畫圖,做到辭有盡而意不盡。 (宛新彬)
468顧況——《囝》
囝,哀閩也。 囝生閩方,閩吏得之,乃絕其陽。 為臧為獲,致金滿屋。 為髡為鉗,如視草木。 天道無知,我罹其毒。 神道無知,彼受其福。 郎罷別囝,吾悔生汝。 及汝既生,人勸不舉。 不從人言,果獲是苦。 囝別郎罷,心摧血下。 隔地絕天,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
【賞析】: 唐代的閩地(今福建),地主、官僚、富商相勾結,經常掠賣兒童,摧殘他們的身體,把他們變為奴隸。《囝》就是這種殘酷行為的真實寫照。 詩人首先敘述閩童被掠為奴的經過。前三句交代了這種野蠻風俗盛行的地區(閩方)、戕害閩地兒童的兇手(閩吏)以及戕害兒童的方式(絕其陽),極其簡練。然后敘述奴隸的痛苦生活。詩人沒有列舉具體生活事例,而只是并列擺出一種極不公平的現象:奴隸為主人“致金滿屋”,本應受到較好的待遇,然而卻被視如草木,受到非人待遇。金,極言其貴;草木,極言其賤。一貴與一賤,兩相比照,揭露奴隸所受待遇的不合理,寫出了奴隸生活的不堪忍受。 詩人并沒有停留在這一般的敘述上,接著又透過這一生活現象,把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出奴隸們的滿腔怨憤:“天道無知,我罹其毒。神道無知,彼受其福。”悲慘的身世,痛苦的生活,使他們的怨憤非常之深,以致連封建社會里視若神圣的“天道”和“神道”,都被他們詛咒起來──都是上天和神靈無知,才造成如此不公平的世道!這里“彼”“我”對舉,形象地揭示出對立的階級關系──奴隸主們之所以能夠大享其福,正是建筑在奴隸遭受荼毒的基礎上的。這四句心理描寫,真實地反映了奴隸們的思想感情。 以上是對奴隸一般生活境遇和痛苦心理的描繪。“郎罷別囝”以下,詩人抽出一個具體場景,用細膩的筆觸描寫囝被掠為奴,同郎罷分別時父子痛不欲生的情景。 詩人把囝同郎罷的心理對照來寫,筆墨搖曳多姿,錯落有致。寫郎罷,處處從他違反常情的心理著筆。在封建社會,人們都希望人丁興旺,又由于重男輕女的習慣,尤其希望生男孩。可是這位做父親的卻后悔不該生男孩,生下后更不該養育他。這看來很“反常”。然而,正是從種“反常”中,才表現了他的斷腸悲痛和對孩子的深愛。“人勸不舉”一語更進一步說明,受這種野蠻風俗之害的,絕不是一家一戶的個別現象,閩地人民受害之慘,受害之廣,使人人都心懷恐懼。寫囝,則是著力刻畫他對郎罷的依戀,完全是小孩子的心理。這種對照的心理描寫,生動細致地刻畫出父子相依、不忍分離的骨肉親情。而造成生離死別、痛不欲生的,卻正是那些掠賣兒童的人。所以,這種描寫既是對苦難人民的深厚同情,也是對殘民害物者的憤怒控訴。 詩人在這首詩的小序中說:“哀閩也”。對閩地人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卻通篇不發一句議論,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把血淋淋的事實展現在讀者面前,讓事實來說話,產生了雄辯的力量,因而比簡單的說教內涵更豐富。詩人繼承《詩經》的諷諭精神,形式上也有意仿效詩經,取首句的第一個字為題,采用四言體,并且大膽采用了閩地方言如“囝”“郎罷”入詩,使詩歌在古樸之中流露著強烈的地方色彩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張燕瑾)

469顧況——《公子行》
輕薄兒,面如玉,紫陌春風纏馬足。 雙登懸金縷鶻飛,長衫刺雪生犀束。 綠槐夾道陰初成,珊瑚幾節敵流星。 紅肌拂拂酒光獰,當街背拉金吾行。 朝游鼕鼕鼓聲發,暮游鼕鼕鼓聲絕。 入門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階月。
【賞析】: 《公子行》是樂府舊題,內容多寫王孫公子的豪奢生活。這首詩以時間順序為線索,集中了公子在一天內吃喝玩樂等典型細節,刻畫出一個輕薄兒的典型形象,揭露和批判了王孫公子的荒淫豪奢。 首句點出人物,以“輕薄兒”三字,恰如其分地概括出了王孫公子的特性。“面如玉”一般形容女子容顏美,這里用來描畫“紫陌春風”中的輕薄兒,有揭露和諷刺的意味。接著交代時間是春日,地點是京城。公子哥兒日日游冶,恣情玩樂,仿佛他們所騎的馬的腳也被都城的春風纏住了似的。再接下去寫公子的坐騎和服飾。坐的是繡有鶻鳥飛翔的馬鞍,蹬的是發出耀眼光芒的腳踏。身著絲綢繡花長衫,還系上華貴的犀牛皮腰帶……初步勾畫出一個冠蓋華美、意氣驕橫的紈袴兒形象。這是第一層。 中間四句是第二層,通過兩個典型細節,進一步揭露輕薄兒的驕奢。一是寫輕薄兒拿起綴著珊瑚的馬鞭,在綠蔭覆蓋的大道上,當空揮舞,光彩四溢,比流星飛過夜空還要燦爛奪目。另一個細節是“背拉金吾”,寫這位公子一臉酒氣,滿眼兇光,帶著一幫家奴,在大街上橫沖直撞,為所欲為,甚至倚仗權勢,當眾把維持治安的官吏金吾也推搡開去。可見其飛揚跋扈、驕橫放肆已到了何等程度。 第三層,即結尾四句,進一步寫公子恣意冶游、荒淫無恥、夜以繼日的浪蕩生活。末句更以由美人扶入內室的細節,將其腐朽生活揭露無遺。全詩以出游始,以歸家結,通過公子一天內的所作所為,集中概括了這一階層聲色犬馬的腐朽生活,從一個側面揭露了中唐時期上層社會的腐敗。 全詩只“輕薄兒”三字是作者的直接評述,其余全是客觀描述,讓事實說話。作者的傾向性只是在描寫中自然地顯現。如首句中的“面如玉”三字,暗示出這位公子哥兒一貫過著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寄生生活。作者始寫其面如美玉,繼而寫其花天酒地的猙獰丑態,最后把藏在華麗軀殼中的骯臟靈魂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從前后映照中,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王孫公子形象呈現在讀者眼前。作者的揶揄嘲弄之情亦含蘊其中了。又如,末句的“入門不肯自升堂”的“不肯”二字,刻畫輕薄兒在美人面前的矯揉造作和丑惡心靈,都顯得辛辣有力,鞭辟入里,透露出作者深深的憎惡和鄙視。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首別具一格的諷刺詩。 這首詩,色彩秾麗而風格冷峻,造語生新面而筆鋒犀利。奇特的想象,典型的細節和精妙的比喻,使詩中人物形象突出。如“紫陌春風纏馬足”的“纏”字,極富想象力,而又新穎貼切。詩人讓春風都來追隨、趨奉公子,為其催送馬蹄,則其炙手可熱、驕矜得意之態,自是不言而喻的了。皇甫湜曾說顧況“偏于逸歌長句,駿發啅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尋常所能及,最為快也。”(《顧況詩集序》)于此詩中,可見一斑。 (徐定祥)

470顧況——《過山農家》
板橋人渡泉聲,茅檐日午雞鳴。 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谷天晴。
【賞析】: 這是一首訪問山農的紀行六言絕句。作者繪聲繪色,由物及人,傳神入微地表現了江南山鄉焙茶曬谷的勞動場景,以及山農爽直的性格和淳樸的感情。格調明朗,節奏輕快,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 全詩僅二十四字,作者按照走訪的順序,依次攝取了山行途中、到達農舍、參觀焙茶和曬谷的四個鏡頭,層次清晰地再現了饒有興味的訪問經歷,讀來感到句絕而意不絕。 首句“板橋人渡泉聲”,截取了行途中的一景。當作者走過橫跨山溪的木板橋時,有淙淙的泉聲伴隨著他。句中并沒有出現“山”字,只寫了與山景相關的“板橋”與“泉聲”,便頗有氣氛地烘托出了山行的環境。“泉聲”的“聲”字,寫活了泉水,反襯出山間的幽靜。短短一句,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仿佛分享到作者步入幽境時那種心曠神怡之情。 從首句到次句,有一個時間和空間的跳躍。“茅檐日午雞鳴”,顯然是作者穿山跨坡來到農家門前的情景。這時,太陽已在茅檐上空高照,山農家的雞咯咯鳴叫,象是在歡迎來客。雞鳴并不新奇,但安排在這句詩中,卻使深山中的農舍頓時充滿喧鬧的世間情味和濃郁的生活氣息。這句中的六個字,依次構成三組情事,與首句中按同樣方式構成的三組情事相對,表現出六言詩體的特點。在音節上,又正好構成兩字一頓的三個“音步”。由于采用這種句子結構和下平聲八庚韻的韻腳,讀起來特別富于節奏感,而且音節響亮。 第三句“莫嗔焙茶煙暗”是山農陪作者參觀焙茶時說的致歉話。上面二句從環境著筆,點出人物,而這一句是從人物著筆,帶出環境。筆法的改變是為了突出山農的形象,作者在“焙茶煙暗”之前,加上“莫嗔”二字,便在展現勞動場景的同時,寫出了山農的感情。從山農請客人不要責怪被煙熏的口吻中,反映了他的爽直性格和勞動者的本色。“莫嗔”二字,入情入理而又富有情韻。 第四句“卻喜曬谷天晴”,和第三句連成一氣。南方山區,收獲季節云多雨盛,詩中寫山農為天晴而欣喜,是有典型意義的。繼“莫嗔”之后,又用“卻喜”二字再一次表現了山農感情的淳樸和性格的爽朗,深化了對山農形象的刻畫,也為全詩的明朗色調增添了鮮明的一筆。 這首詩,如果按司空圖的《詩品》歸類,似屬于“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的“自然”一品。作者象是不經心地道出一件生活小事,卻給人以一種美的藝術享受。 (徐燕)
471韓氏——《題紅葉》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賞析】: 這首詩相傳為唐宣宗時宮人韓氏所寫。關于這首詩,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據《云溪友議》記述,宣宗時,詩人盧渥到長安應舉,偶然來到御溝旁,看見一片紅葉,上面題有這首詩,就從水中取去,收藏在巾箱內。后來,他娶了一位被遣出宮的姓韓的宮女。一天,韓氏見到箱中的這片紅葉,嘆息道:“當時偶然題詩葉上,隨水流去,想不到收葳在這里。”這就是有名的“紅葉題詩”的故事。對此,《青瑣高議》和《北夢瑣言》(據《太平廣記》引)也有記載,但在朝代、人名、情節上都有出入。 這一故事在輾轉流傳中,當然不免有被人添枝加葉之處,但也不會完全出于杜撰。從詩的內容看,很象宮人口吻。它寫的是一個失去自由、失去幸福的人對自由、對幸福的向往。詩的前兩句“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妙在只責問流水太急,訴說深宮太閑,并不明寫怨情,而怨情自見。一個少女長期被幽閉在深宮之中,有時會有流年侯水、光陰易逝、青春虛度、紅顏暗老之恨,有時也會有深宮無事、歲月難遣、閑愁似海、度日如年之苦。這兩句詩,以流水之急與深宮之閑形成對比,就不著痕跡、若即若離地托出了這種看似矛盾而又交織為一的雙重苦恨。詩的后兩句“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運筆更委婉含蓄。它妙在曲折傳意,托物寄情,不從正面寫自己的處境和心情,不直說自己久與人間隔離和渴望回到人間,而用折射手法,從側面下筆,只對一片隨波而去的紅葉致以殷勤的祝告。這里,題詩人對身受幽囚的憤懣、對自由生活的憧憬以及她的沖破樊籠的強烈意愿,盡在不言之中,可以不言而喻了。俞陛云在《詩境淺說續編》中評李白的《玉階怨》說:“其寫怨意,不在表面,而在空際。”這話也可以移作對這首《題紅葉》詩的贊語。 除這首《題紅葉》外,在唐代還流傳有一個梧葉題詩的故事。據《云溪友議》、《本事詩》等書記述,天寶年間,一位洛陽宮苑中的宮女在梧葉上寫了一首詩,隨御溝流出,詩云:“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詩在民間遂得傳播。詩人顧況得詩后曾和詩一首:“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斷腸時。君恩不閉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過了十幾天,又在御溝流出的梧葉上見詩一首,詩云:“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這后一首詩在《全唐詩》中題作《又題洛苑梧葉上》,也不失為一首好詩。從詩的首句“一葉題詩出禁城”,可以想見題詩人目送葉去、心與俱遠的情景。這片小小的梧葉,成了她的化身,既負荷著她的巨大的苦痛,又浮載著她的縹緲的希冀。句中的“出禁城”三字,與《題紅葉》詩中的“到人間”三字一樣,含有極其復雜的感情。這里,人生的要求、祝愿、遐想、幻夢是溶合在一起的。下句“誰人酬和獨含情”,是進而游翔她的詩思。這位得不到愛情的少女,把她對愛情的想象隨著梧葉也送出了禁城。她題詩的一片心意原是“寄與有情人”,但“寄與誰”,“誰人酬和”,這片梧葉出禁城后又會有什么樣的遭遇呢?這些,縱然渺茫難知,也足以令她浮想翩翩,含情脈脈;可是,句中一個“獨”字卻又透露了她的現實處境之可哀。下面兩句“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正是回到現實后的絕望和嗟嘆。這時,隨波蕩漾的梧葉已經乘春而逝,而回顧自身,仍然在“年年不見春”的禁城之內。如果說詩的前半首是身在痛苦環境中產生的美好幻想;那么,這后半首就是走出幻想世界后感到的加倍痛苦了。總的看來,這首《又題》寫得較實,較直,以真摯動人。但不如《題紅葉》詩之空靈醞藉,言簡意長,給人以更多的玩索余地。 唐代出現了大量宮怨詩,但幾乎全都出自宮外人手筆,至多只能做到設身處地,代抒怨情,有的還是借題發揮,另有寄托。這首《題紅葉》詩以及另兩首題梧葉詩之可貴,就在于讓我們直接從宮人之口聽到了宮人的心聲。 (陳邦炎)

472竇叔向——《夏夜宿表兄話舊》
夜合花開香滿庭,夜深微雨醉初醒。 遠書珍重何曾達,舊事凄涼不可聽。 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 明朝又是孤舟別,愁見河橋酒幔青。
【賞析】: 親故久別,老大重逢,說起往事,每每象翻倒五味瓶,辛酸甘苦都在其中,而且絮叨起來沒個完,欲罷不能。竇叔向這首詩便是抒寫這種情境的。 詩從夏夜入題。夜合花在夏季開放,朝開暮合,而入夜香氣更濃。表兄的庭院里恰種夜合,芳香滿院,正是夏夜物候。借以起興,也見出詩人心情愉悅。他和表兄久別重逢,痛飲暢敘,自不免一醉方休。此刻,夜深人定,他們卻剛從醉中醒來,天還下著細雨,空氣濕潤,格外涼快。于是他們老哥倆高高興興地再作長夜之談。他們再敘往事,接著醉前的興致繼續聊了起來。 中間二聯即話舊。離別久遠,年頭長,經歷多,千頭萬緒從何說起?那紛亂的年代,寫一封告囑親友珍重的書信也往往寄不到,彼此消息不通,該說的事情太多了。但是真要說起來,那一件件一樁樁都夠凄涼的,教人聽不下去,可說的事卻又太少了。就說熟人吧。當年離別時的孩子,如今都已長大成人,聊可欣慰。但是從前的親戚朋友卻大半去世,健在者不多,令人情傷。這四句,乍一讀似乎是話舊只開了頭;稍咀嚼,確乎道盡種種往事。親故重逢的欣喜,人生遭遇的甘苦,都在其中,也在不言中。它提到的,都是常人熟悉的;它不說的,也都是容易想到的。誠如近人俞陛云所說:“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動。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詩境淺說》)正因為寫得真切,所以讀來親切,容易同感共鳴,也就無庸贅辭。 末聯歸結到話別,其實也是話舊。不是嗎?明天一清早,詩人又將孤零零地乘船離別了。想起那黃河邊,橋頭下,親友搭起餞飲的青色幔亭,又要見到當年離別的一幕,真叫人犯愁!相逢重別的新愁,其實是勾起往事的舊愁;明朝餞別的苦酒,怎比今晚歡聚的快酒;所以送別不如不送,是謂“愁見”。這兩句結束了話舊,也等于在告別,有不盡惜別之情,有人生坎坷的感慨。從“酒初醒”起,到“酒幔青”結,在重逢和再別之間,在歡飲和苦酒之間,這一夜的話舊,也是清醒地回顧他們的人生經歷。 竇叔向以五言見長,在唐代宗時為宰相常袞賞識,仕途順利平穩。而當德宗即位,常袞罷相,他也隨之貶官溧水令,全家移居江南。政治上的挫折,生活的變化,卻使他詩歌創作的內容得到充實。這首詩技巧渾熟,風格平易近人,語言親切有味,如促膝談心。詩人抒寫自己親身體驗,思想感情自然流露,真實動人,因而成為十分難得的“情文兼至”的佳作。 (倪其心)
473張潮——《江南行》
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不見還。 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
【賞析】: 《全唐詩》中收張潮詩五首,其中《長干行》還可能是李白或李益的。張潮的幾首詩,除了一首《采蓮曲》是寫采蓮女的生活,其余都是抒寫商婦的思想感情。從這些詩的內容和形式來看,都不難發現深受南方民歌的影響。 這首詩的第一聯:“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不見還”。茨菰,即慈姑,“茨菰葉爛”的時間當在秋末冬初;西灣,指江邊的某個地方。“蓮子花開”,即荷花開放,這里當指第二年的夏天。去年茨菰葉爛的時候在西灣送別,眼下又已是荷花盛開了,可盼望的人兒還沒有回家。也可能他曾經相許在“蓮子花開”之前返家的吧?這是先回憶分別的時間、地點,再由此說到現在不見人歸。說來簡單,可詩人卻描繪得有情有景,相思綿綿。前者暗示出一個水枯葉爛、寒風蕭蕭的景象,它襯托出別離的凄楚;后者點染出滿池荷花、紅綠相映、生機勃勃的畫面,反襯出孤居的寂寞難耐。筆法細膩含情。 “茨菰葉爛”、“蓮子花開”這兩個鏡頭交替的寓意,從時間上看就是要表現出一個“久”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久而不歸,思念之苦,自不待言。“白日尋思夜夢頻”,詩的第三句就轉到寫“夢”。由久別而思,由思而夢,感情的脈絡自然而清晰。同時,詩的第三句又回應了第一句,“別西灣”,暗示了對方是沿江而去,所以這“夢”也就“不離江上水”。“那作商人婦,愁水復愁風”。這大概也是“妾夢不離江上水”的另一個原因吧。 按照一般寫法,接下去可能就要寫夢中或夢后的情景,可是詩人撇開了這個內容,凌空飛來一筆──“人傳郎在鳳凰山”。出人意表,而且還妙在詩也就戛然而止。至于這個消息傳來之后,她是喜是憂,是樂是愁,詩人卻不置一詞。不過那滋味,細心的讀者是不難體會的。首先,這個消息的到來,說明了自己是不知人已去,空有夢相隨,往日多少個“不離江上水”的“夢”,原來是一場“空”;其次,這個消息還意味著“他”時而在水,時而在山(鳳凰山有多處,此處不知何指,也不必確指),行蹤不定,又不寄語,往后便是夢中也無處尋覓,何以解憂,何以慰愁?……那難言難訴之苦,隱隱怨艾之意,盡在不言之中。可謂結得巧妙,妙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余情不盡。 這首詩上下兩聯各以意對,而又不斤斤于語言的對仗,第三句是一、二句的自然延伸和照應,第四句又突乎其來,似斷不斷,把詩推向一個更為凄楚、失望的意境。它明快而蘊含,語淺而情深,深得民歌的神髓。 (趙其鈞)
474于良史——《春山夜月》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
【賞析】: 詩的開頭點出:春天的山中有許多美好的事物,自己游春只顧迷戀玩賞,天黑了,竟然忘了歸去。這兩句,提綱挈領,統率全篇。以下六句,具體展開對“勝事”與“賞玩忘歸”的描述。一、二句之間,有因果關系,“多勝事”是“賞玩忘歸”的原因。而“勝事”又是全詩發脈的地方。從通篇著眼,如果不能在接著展開的三、四句中將“勝事”寫得使人心向往之,那么,其余寫“賞玩忘歸”的筆墨,勢將成為架空之論。 在這吃緊處,詩人舉重若勁,毫不費力地寫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不能設想還有比這更為恰到好處的描寫了:第一,從結構上來看,“掬水”句承第二句的“夜”,“弄花”句承首句的“春”,筆筆緊扣,自然圓到。一、二句波紋初起,至這兩句形成高潮,以下寫賞玩忘歸的五、六兩句便是從這里蕩開去的波紋。第二,這兩句寫山中勝事,物我交融,神完氣足,人情物態,兩面俱到。既見出水清夜靜與月白花香,又從“掬水”“弄花”的動作中顯出詩人的童心不滅與逸興悠長。所寫“勝事”雖然只有兩件,卻足以以少勝多,以一當十。第三,“掬水”句寫泉水清澄明澈照見月影,將明月與泉水合而為一:“弄花”句寫山花馥郁之氣溢滿衣衫,將花香衣香渾為一體。藝術形象虛實結合,字句安排上下對舉,使人倍覺意境鮮明,妙趣橫生。第四,精于煉字。“掬”字,“弄”字,既寫景又寫人,既寫照又傳神,確是神來之筆。 詩人完全沉醉在山中月下的美景之中了。唯興所適,哪里還計算路程的遠近。而當要離開時,對眼前的一花一草怎能不懷依依惜別的深情呢!這就是詩人在寫出“勝事”的基礎上,接著鋪寫的“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二句的詩意。這兩句寫賞玩忘歸,“欲去”二字又為折入末兩句南望樓臺埋下伏筆。 正當詩人在欲去未去之際,夜風送來了鐘聲。他翹首南望,只見遠方的樓臺隱現在一處青翠山色的深處。末兩句從近處轉向遠方,以聲音引出畫面。展示的雖是遠景,但仍然將春山月下特有的情景,用愛憐的筆觸輪廓分明地勾勒了出來,并與一、二、三句點題的“春山”、“夜”、“月”正好遙相呼應。 綜上所述,可見三、四兩句是全詩精神所在的地方。這兩句在篇中,如石韞玉,似水懷珠,照亮四圍。全詩既精雕細琢,又出語天成,自具藝術特色。 (陳志明)
475柳中庸——《聽箏》
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 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 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 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
【賞析】: 箏是一種撥弦樂器,相傳為秦人蒙恬所制,故又名“秦箏”。它發音凄苦,令人“感悲音而增嘆,愴憔悴而懷愁”(漢侯瑾《箏賦》)。這首詩,寫詩人聽箏時的音樂感受,其格局和表現技巧,別具一格,別有情韻。 首句“抽弦促柱聽秦箏”,“抽弦促柱”點出彈箏的特殊動作。箏的長方形音箱面上,張弦十三根,每弦用一柱支撐,柱可左右移動以調節音量。彈奏時,以手指或鹿骨爪撥弄箏弦;緩撥叫“抽弦”,急撥叫“促柱”。那忽疾忽徐、時高時低的音樂聲,就從這“抽弦促柱”變化巧妙的指尖端飛出來,傳入詩人之耳。詩人凝神地聽著,聽之于耳,會之于心。“聽”是此詩的“題眼”,底下內容,均從“聽”字而來。 詩人聽箏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無限秦人悲怨聲”。詩人由秦箏聯想到秦人之聲。據《秦州記》:“隴山東西百八十里,登山巔東望,秦川四五百里,極目泯然。山東人行役升此而顧瞻者,莫不悲思。”這就是詩人所說的“秦人悲怨聲”。詩人以此渲染他由聽箏而引起的感時傷別、無限悲怨之情。下面圍繞“悲怨”二字,詩人對箏聲展開了一連串豐富的想象和細致地描寫。 “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箏聲象柳條拂著春風,絮絮話別;又象杜鵑鳥繞著落花,啁啁啼血。詩人巧妙地把弦上發出的樂聲同大自然的景物融為一體,頓時使悲怨的樂聲,轉化為鮮明生動的形象。那柳條搖蕩、柳絮追逐、落英繽紛、杜鵑繞啼的暮春情景,仿佛呈現于我們的眼前;春風、楊柳、花、鳥,情懷逼露,更加渲染出一片傷春惜別之情。 隨著“抽弦促柱”之聲的變化,又喚起詩人更加奇妙的聯想:“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上一聯寫大自然的景物,這一聯則寫人世的悲歡,更加真切感人。那低沉、幽咽的箏聲,好似誰家的白發老母枯坐燈前,為游子不歸而對影啜泣;又好似誰家的紅顏少婦佇立樓頭,為丈夫遠出而望月長嘆。“獨”、“空”兩字,尤使畫面顯得分外凄清,增加了盼子思夫、離愁別恨的分量。“愁燈影”、“思月明”,含蓄蘊藉,耐人尋味:燈前別無他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可見何等孤獨,怎能不“愁”?樓頭沒有親人,只見明月高懸,可見何等空蕩,怎能不“思”?這兩處倘若寫作“愁燈下”、“思離人”,就索然無味了。這一聯用暗喻,且用“誰家”、“何處”疑問句式,不僅顯得與上一聯有參差變化之美,而且更能激起讀者想象的翅膀,讓各人按自己的生活體驗,從畫面中去品嘗那箏聲所構成的美妙動人的音樂形象。 以上兩聯所構成的形象,淋漓盡致地描摹出箏聲之“苦”,使人耳際仿佛頻頻傳來各種惜別的悲怨之聲。箏聲“苦”,如果聽者也懷有“苦”情,箏弦與心弦同聲相應,那么就愈發感到苦。詩人柳中庸正是懷著苦情聽箏的。 “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意思是說,箏聲本來就苦,更何況又摻入了我的重重離別之恨,豈不格外引起對遠方親人的懷念!“江南歧路洛陽城”,指南北遠離,兩地相思。詩人的族侄、著名文學家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改革,失敗后,被貶竄南陲海涯。這末二句也許是有感而發吧! 這首描寫箏聲的詩,著眼點不在表現彈奏者精湛的技藝,而是借箏聲傳達心聲,抒發感時傷別之情。詩人展開聯想,以新穎、貼切的比喻,集中描寫箏弦上所發出的種種哀怨之聲。詩中重點寫“聲”,卻又不直接寫“聲”,沒有用一個象聲詞。而是著力刻畫各種必然發出“悲怨聲”的形象,喚起讀者的聯想,使人見其形似聞其聲,顯示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 (何慶善)


476柳中庸——《征人怨》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 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賞析】: 這是一首傳誦極廣的邊塞詩。詩中寫到的金河、青冢、黑山,都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境內,唐時屬單于都護府。由此可以推斷,這首詩寫的是一個隸屬于單于都護府的征人的怨情。全詩四句,一句一景,表面上似乎不相連屬,實際上卻統一于“征人”的形象,都圍繞著一個“怨”字鋪開。 前兩句就時記事,說的是:年復一年,東西奔波,往來邊城;日復一日,躍馬橫刀,征戰不休。“金河”,即大黑河,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玉關”,即甘肅玉門關。金河在東而玉門關在西,相距很遠,但都是邊陲前線。“馬策”,即馬鞭。“刀環”,刀柄上的銅環。馬策、刀環雖小而微,然而對于表現軍中生活來說卻有典型性,足以引起對征戍之事的一系列的聯想。這兩句“歲歲”、“朝朝”相對,“金河”、“玉關”,“馬策”、“刀環”并舉,又加以“復”字、“與”字,給人以單調困苦、不盡無窮之感,怨情自然透出。 前兩句從“歲歲”說到“朝朝”,似乎已經把話說盡。然而對于滿懷怨情的征人來說,這只是說著了一面。他不僅從那無休止的時間中感到怨苦之無時不在,而且還從即目所見的景象中感到怨苦之無處不有,于是又有三、四句之作。 “青冢”是西漢時王昭君的墳墓,在今呼和浩特市境內,當時被認為是遠離中原的一處極僻遠荒涼的地方。傳說塞外草白,惟獨昭君墓上草色發青,故稱青冢。時屆暮春,在苦寒的塞外卻“春色未曾看”,所見者唯有白雪落向青冢而已。蕭殺如此,怎不令人凄絕?末句寫邊塞的山川形勢:滔滔黃河,繞過沉沉黑山,復又奔騰向前。黃河和黑山相隔甚遠,這里不可坐實理解。上句說青冢,這里自然想起青冢附近的黑山,并用一個“繞”字牽合,寄寓綿綿怨情。這兩句寫景,似與詩題無關,其實都是征人常見之景,常履之地,因而從白雪青冢與黃河黑山這兩幅圖畫里,我們不僅看到征戍之地的寒苦與荒涼,也可以感受到征人轉戰跋涉的苦辛。詩雖不直接發為怨語,而蘊蓄于其中的怨恨之情足以使人回腸蕩氣。 通篇不著一個“怨”字,卻又處處彌漫著怨情。詩人抓住產生怨情的緣由,從時間與空間兩方面落筆,讓“歲歲”、“朝朝”的戎馬生涯以及“三春白雪”與“黃河”、“黑山”的自然景象去現身說法,收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效果。而這首詩的謹嚴工整也歷來為人稱道。詩不僅每句自對(如首句中的“金河”對“玉關”),又兩聯各自成對。后一聯的對仗尤其講究:數字對(“三”、“萬”)與顏色對(“白”、“青”、“黃”、“黑”)同時出現在一聯之中;顏色對中,四種色彩交相輝映,使詩歌形象富于色澤之美;動詞“歸”、“繞”對舉,略帶擬人色彩,顯得別具情韻。這樣精工的絕句,確是不多見的。 (陳志明)

477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賞析】: 長期飄泊,客中寂寞,又值除夕之夜,還獨自滯跡在他鄉逆旅,此情此景,更何以堪。這首詩就真切地抒寫了詩人當時的際遇,蘊蓄著無窮的感慨和凄涼之情。 此詩當作于詩人晚年任撫州(今屬江西)刺史時期。這時他正寄寓石頭驛(在今江西新建縣贛江西岸),可能要取道長江東歸故鄉金壇(今屬江蘇)。“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起句突兀,卻在情理之中。除夕之夜,萬家團聚,自己卻還是浮沉宦海,奔走旅途,孤零零地在驛館中借宿。長夜枯坐,舉目無親,又有誰來問寒問暖。人無可親,眼下就只有寒燈一盞,搖曳作伴。“誰相問”,用設問的語氣,更能突出旅人凄苦不平之情。“寒燈”,點出歲暮天寒,更襯出詩人思家的孤苦冷落的心情。 一燈相對,自然會想起眼前的難堪處境:“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出句明點題中“除夜”,對句則吐露與親人有萬里相隔之感。清人沈德潛說此句“應是萬里歸來,宿于石頭驛,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石頭城“的簡稱)與金壇相距幾何,而云萬里乎?”(《唐詩別裁》)這固然是一種理解。但不能因石頭驛與金壇相距不遠,就不能用“萬里”。只要詩人尚未到家,就會有一種遠在天涯的感覺。“萬里”,似不應指兩地間的實際路程,而是就心理上的距離說的。這一聯,摒棄謂語,只用兩個名詞,連同前面的定語“一年將盡”、“萬里未歸”,構成對仗,把悠遠的時間性和廣漠的空間感,對照并列在一起,自有一種暗中俯仰、百感蒼茫的情思和意境,顯示出詩人高超的藝術概括力,具有深沉的形象感染力。 這一晚,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就寫出了這種沉思追憶和憶后重又回到現實時的自我嘲笑。“支離”,本指形體不全,這里指流離多病。據記載,戴叔倫任官期間,治績斐然。晚年在撫州時曾被誣拿問,后得昭雪。詩人一生行事,抱有濟時之志,而現在不但沒能實現,反落得病骨支離,江湖飄泊,這怎能不感到可笑呢?這“笑”,含蘊著多少對不合理現實的憤慨不平,是含著辛酸眼淚的無可奈何的苦笑。 然而,前景又如何呢?“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一年伊始,萬象更新,可是詩人的愁情苦狀卻不會改變。一個“又”字,寫出詩人年年待歲,迎來的只能是越來越可憐的老境,一年不如一年的凄慘命運。這個結尾,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和不盡的凄苦況味。全詩寫情切摯,寄慨深遠,一意連綿,凄惻動人,自非一般無病呻吟者可比 (徐竹心)
478戴叔倫——《三閭廟》
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 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
【賞析】: 三閭廟,是奉祀春秋時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廟宇,據《清一統志》記載,廟在長沙府湘陰縣北六十里(今汨羅縣境)。此詩為憑吊屈原而作。 司馬遷論屈原時說:“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史記。屈原列傳》)詩人圍繞一個“怨”字,以明朗而又含蓄的詩句,抒發對屈原其人其事的感懷。 沅、湘是屈原詩篇中常常詠嘆的兩條江流。《懷沙》中說:“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湘君》中又說:“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詩以沅湘開篇,既是即景起興,同時也是比喻:沅水湘江,江流何似?有如屈子千年不盡的怨恨。騷人幽怨,何以形容?好似沅湘深沉的流水。前一句之“不盡”,寫怨之綿長,后一句之“何深”,表怨之深重。兩句都從“怨”字落筆,形象明朗而包孕深廣,錯綜成文而回環婉曲。李瑛《詩法易簡錄》認為:“詠古人必能寫出古人之神,方不負題。此詩首二句懸空落筆,直將屈子一生忠憤寫得至今猶在,發端之妙,已稱絕調。”是說得頗有見地的。 然而,屈子為什么怨?怨什么?詩人自己的感情和態度又怎樣?詩中并沒有和盤托出,而只是描繪了一幅特定的形象的圖景,引導讀者去思索。江上秋風,楓林搖落,時歷千載而三閭廟旁的景色依然如昔,可是,屈子沉江之后,而今卻到哪里去呼喚他的冤魂歸來?“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這是屈原的《九歌》和《招魂》中的名句,詩人撫今追昔,觸景生情,借來化用為詩的結句:“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季節是“秋風起”的深秋,時間是“日暮”,景色是“楓樹林”,再加上“蕭蕭”這一象聲疊詞的運用,更覺幽怨不盡,情傷無限。這種寫法,稱為“以景結情”或“以景截情”,畫面明朗而引人思索,詩意雋永而不晦澀難解,深遠的情思含蘊在規定的景色描繪里,使人覺得景物如在目前而余味曲包。試想,前面已經點明了“怨”,此處如果仍以直白出之,而不是將明朗和含蓄結合起來,做到空際傳神,讓人于言外得之,那將會何等索然寡味!此詩結句,歷來得到詩評家的贊譽。《詩法易簡錄》又贊道:“三、四句但寫眼前之景,不復加以品評,格力尤高。凡詠古以寫景結,須與其人相肖,方有神致,否則流于寬泛矣。”鐘惺《唐詩歸》則說:“此詩豈盡三閭,如此一結,便不可測。”施補華《峴傭說詩》評道:“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種悲涼感慨之氣,五絕中此格最高。”無不肯定其意余象外、含蓄悠永之妙。 詩歌,是形象的藝術,也是最富于暗示性和啟示力的藝術。明朗而不含蓄,明朗就成了一眼見底的淺水沙灘;含蓄而不明朗,含蓄就成了令人不知所云的有字天書。戴叔倫的《三閭廟》兼得二者之長,明朗處情景接人,含蓄處又喚起讀者的想象鼓翼而飛。 (李元洛)

479戴叔倫——《題稚川山水》
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云樹晚蒼蒼。 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賞析】:
山水詩向來多是對自然美的歌詠,但也有一些題詠山水的篇什,歸趣并不在山水,而別有寄意。此詩即是一例。 從詩的內容可知,此篇當作于作者宦游途中。“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云樹晚蒼蒼”,正寫稚川山水,是行旅之中偶值的一番景色。這景色似乎尋常,然而,設身處地站在“五月”“行人”角度,就會發現它的佳處。試想,在仲夏的暑熱中,經日跋涉后,向晚突然來到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憩息于“松下茅亭”,放眼亭外,在水天背景上,那江中汀洲,隔岸的青山,上與云平的樹木,色調深沉怡目(“蒼蒼”),象在清水中洗浴過一樣,給人以舒暢之感。“涼”字就傳達了這種快感。 戴叔倫曾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轉引自《司空表圣文集》卷三)這里的寫景,著墨不多,有味外味,頗似元人簡筆寫意山水,確有“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意趣。 前二句寫稚川山水予人一種美感,后二句則進一步,寫出稚川山水給人一種特殊的感發。第三句的“秋風思”用晉人張翰故事。張翰被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因秋風起,思吳中家鄉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這里的“秋風思”代指鄉情歸思。它喚起人們對故鄉一切熟悉親愛的事物的深切憶念。“行人無限秋風思”,這一情感的爆發,其誘因非他,乃是一個富于詩意的發現──“隔水青山似故鄉”! 按因果關系,行人在發現“隔水青山似故鄉”之后方才有“無限秋風思”。三、四句卻予以倒置,這是頗具匠心的。由于感情的激動往往比理性的思索更迅速。人受外物感染,往往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者,那原委往往頗費尋思。把“隔水青山似故鄉”這一動人發現于末句點出,也就更近情理,也更耐人尋味。歐陽詹《蜀門與林蘊分路后屢有山川似閩中,因寄林蘊,蘊亦閩人也》一詩與此詩意近:“村步如延壽,川原似福平。無人相與識,獨自故園情。”它一開篇就寫出那個動人發現,韻味反淺。可見同樣詩意,由于藝術處理不同,也會有高下之分的。 此詩的妙處不在于它寫出一種較為普遍的思想感情,而在于它寫出了這種思想感情獨特的發生過程,從而傳達出一種特殊的生活況味,耐人含詠。 (周嘯天)
480戴叔倫——《蘭溪棹歌》
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賞析】:
蘭溪,在今浙江蘭溪縣西南。棹(召)歌,漁民的船歌。這首詩,仿擬民歌的韻致,以清新靈妙的筆觸,寫出蘭溪一帶的山水之美,漁家的歡快之情,宛如一支妙曲,一幅佳畫。 首句“涼月如眉掛柳灣”是抬頭仰望天空。“涼月”二字,既寫出月色的秀朗,又點出春雨過后涼爽宜人的氣候。“掛柳灣”,使人想象到月掛梢頭,光瀉蘭溪,細絳弄影,溪月相映增輝的情景。第二句“越中山色鏡中看”,是低頭觀看溪水,把蘭溪山水寫得極為飄逸迷人。“鏡”,是喻溪水,并且暗示出月光的明潔,溪面的平靜,水色的清澈。這里,詩人沒有著意渲染疏星秀月,夾岸青山,只說了“鏡中看”三字,而豐富的韻致恰恰就在這里。它啟發讀者去想象那幽雅的蘭溪山色,在溪水的倒影中,搖曳生姿,朦朧而飄渺,使人如墜入仙境一般。淡淡的筆墨,描繪出一個多么美妙的藝術境界。 溪景誠然至美,然而對于泛舟溪上的漁人來說,最大的樂趣還在春潮漁汛:“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鯽鯉之類的淡水魚,極愛新水(雨水)、逆流,一連三天的春雨,溪水猛漲,魚群聯翩而來。“桃花雨”不僅明示季節,更見美景快情:春水盎盎,魚搶新水,調皮地涌上溪頭淺灘,撥鰭擺尾,啪啪蹦跳,看到這種情景,怎不使人從心底漾起歡樂之情! 這首詩,從頭至尾沒有寫到“人”,也沒有寫到“情”,而讀來卻使人感到景中有人,景中有情。詩人將山水的明麗動人,月色的清爽皎潔,漁民的欣快歡暢,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明澈秀麗的畫卷中,讀后給人以如臨其境的美感。從詩的結構看,前二句是靜景,后二句是動景,結句尤為生動傳神,一筆勾勒,把整個畫面畫活了,使人感到美好的蘭溪山水充滿蓬勃生機,是全詩最精彩的點睛之筆。 (傅經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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