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聲聲話滄桑
——兒時鄉村田園生活追憶
放歌漁者
老家莊院北側有一棟兩間的泥墻草屋,那是我家的磨房。東頭約一間半房的地方安裝著一盤大石磨,西頭半間房大小的地方是一副石碓。
一說起石磨、石碓,人的思緒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公元1萬年前那個以制造和使用磨制石器為標志的新石器時代。正是從那個時候起,類似石斧、石錛、石磨、石臼等石制磨具已被先人們廣泛使用。 兒時老家磨房里的大石磨是祖上傳下來的,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已無從考證。記憶中,那個大石磨很大,分上下兩扇,中間有一軸心連接。磨扇內琢磨齒,上下磨齒咬合,上扇不動下扇動,上扇有一孔,謂之磨眼,是往磨膛里加注谷物的通道。整個石磨安裝在一個木制大圓盤上。 同莊院東側水車房里那架“牛轉水車”一樣,大石磨也是用牛力來驅動。民諺曰:“老牛拉磨——團團轉”,說的就是這種大石磨。石磨隆隆聲響處,白花花的面粉,黃燦燦的粯子,從磨盤中間的磨膛里撒落到底盤上,再用各種規格的粗羅篩、細羅篩過篩。粯子有大麥粯子、元麥粯子,是家里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兒時吃膩了的“粗糧”;將面粉里的麩皮分離出來,就成了過年過節或招待客人才能吃到的“細糧”。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間自營的“糧食加工廠”生產出來的小麥面粉、元麥粯子、大麥粯子,維持著我們全家的生計。都說,用這種近乎原始的石制磨具和加工工藝研磨出來的面粉和粯子,具有養心氣、固安神、通經絡、增強體質等功效。因為石磨在研磨麥子時,轉速慢、產生的熱能低,破壞不了麥子中的營養成份,麥子中的蛋白質、碳水化合物、鈣、磷、鐵、維生素等營養成分最大限度地得到保留,而且面筋度高,麥香純正,用眼下時髦的話,是地地道道的“綠色食品”。 如今,一些精明的商家看準了這一點,打出“老家石磨房”的噱頭,推出石磨面粉手搟面條等“綠色食品”,宣傳廣告還極具誘惑力:“健康從石磨面粉開始,石磨天然小麥粉面條,選自綠色深山小麥,采用古老傳統的石磨輕碾細磨,保留了小麥中的各種礦物質和多種營養元素,絕不添加任何添加劑,保證了面條的原汁原味,源于天然營養健康。吃老家石磨坊牌石磨面粉,享受五谷雜糧給您帶來的健康新生活。純凈食糧,營養健康。”至于那小麥是否真的就是“綠色深山小麥”,那面粉是否真的就是“采用古老傳統的石磨”磨出來的面粉,善良的人們尚不得而知。但毫無疑問,五十年前老家種出來的小麥,真正是產自無污染農田、絕對沒有噴灑任何農藥的“綠色小麥”,真正是用傳統老石磨碾磨、絕對沒有加入任何添加劑的“綠色面粉”。 盡管家中四季吃的粯子,還有面粉,都是“純天然的綠色食品”,但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這間“糧食加工廠”生產出來的另外一種今已絕跡、最具鄉間特色的食品——“冷蒸”。 現在看起來,這種食品也無多大奧妙,它是在麥子收漿發黃、漸趨成熟時,摘下青青的穗頭,除去麥芒去掉皮,炒熟,然后趁熱用石磨研磨而成的一種“快餐”。因為麥子尚青,研磨后成條狀,互相粘在一起,聞起來一股特殊的清香味。 當地有一種說法:“磨口的冷蒸,爐邊的燒餅”,說的是剛磨出來尚有余溫的“冷蒸”,跟城里剛出爐熱騰騰的燒餅一樣清香可口。每到此時,看著磨盤磨縫里“擠”出來的一條條“冷蒸”,我們兄弟幾個饞的直流口水。母親看出來了,順手從磨盤上抓起一把,用干凈的毛巾包住,用力捏成圓團,給我們一人一個,吃到嘴里真是柔軟爽口,還有一點韌性。我吃完一個,再向母親要一個時,母親說:“不能再吃了,吃多了要脹肚子的。”遺憾的是,從六十年代初年離開家至今幾十年來,再也沒有嘗過這種農家食品,一想起來總是饞涎欲滴,余香盈口。 除了“冷蒸”,還有一種應急快餐食品——“焦屑”,類似于西北人吃的炒面。 每年夏收大麥、元麥上場,家家戶戶就忙著做“焦屑”。挑一個陰雨天不能下地忙農活的閑空日子,將脫粒揚凈的麥子攤開于大盤籃內,用干凈的濕毛巾擦洗一遍,放入鍋中炒熟,在石磨上研磨,用細羅篩過篩,篩下的焦黃麥面就是“焦屑”。吃的時候用滾燙的開水沖泡,新鮮麥子的清香味,吃起來十分爽口。只是家里沒有白糖,否則更是香甜可口了。大人們在田間勞作餓了,便跑回家中泡碗“焦屑”充饑,算是正餐之間的“加餐”;早上起來要趕早,早飯便是泡碗“焦屑”,加幾塊饅頭干,配一碟咸菜。 “糧食加工廠”里除了一架大石磨外,還有一副石碓,確切地說,是一副腳踏碓。 碓,何許之物也?《詞典》有解釋:“碓,用于舂米舂粉的用具。” 蘇北水鄉為千百年來江、河、湖、海交錯作用留下的泥沙不斷淤積形成的濱海平原,普遍使用腳踏碓,它的構造較為簡單,類似小孩玩的“翹翹板”。一根厚重的木杠做碓身,碓身的中部有一個支撐翹動的橫軸,碓身的前端裝有一個像瘦馬頭似的碓頭,下方掘地安放一石臼,后端下方掘地挖一斜坡坑,用腳踩踏碓尾,碓頭一上一下有規律地磕打石臼內的谷物,或舂去皮,或舂成粉。這種碓,利用杠桿原理,“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減輕了人的勞動強度,提高了谷物的加工質量。 水碓,則是腳踏碓機械化的結果,是以水能為動力由水車轉動帶動多個石碓連續起落來加工石臼中的谷物。 南宋杰出的愛國詩人陸游,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寫有很多熱愛農家生活的詩篇,其中不乏對腳踏碓和水碓的描述。在《農家歌》中有兩句非常形象的描繪:“腰鐮卷黃云,踏碓舂白玉”,這里說的就是腳踏碓。他曾兩游廬山,第二次重游時,在東林寺住了一宿,留下一首七律《宿東林寺》,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周圍的自然山水與田園生活。在詩人眼中,山野處處生機盎然,就連那些沒有生命氣息的“野碓”也都富有靈氣:“虛窗熟睡誰驚覺,野碓無人夜自舂”,這里說的則是水碓。 “家有石碓,吃飯不愁。”小小石碓加工生產了全家五口人吃的大米、過年過節做湯圓和糍粑等小吃的糯米粉。農閑季節,是石碓最繁忙的時候,常常是父親踏碓,我在碓前拿一個小掃把,不時撥動石臼里的谷物。這可是個“技術活”,碓頭升起的時候,必須快速撥動一兩下,否則碓杵落下來就會砸到小掃把。后來我長大了,有力氣了,就在后頭踏碓,讓父親下來休息一會。農忙的日子里,父母親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吃完飯他們點上小油燈來到磨房,父親踏碓,母親忙著將舂好的稻谷過篩,把米糠篩出來,兩個人一忙就是大半夜,第二天照例一早下地勞作。 同磨房和水車房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是家里的老黃牛。牠是我家最壯的勞動力、最忠實的公仆,耕田犁地,打場拉磙,車水拉磨,牠是絕對的主力,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默默無聞,不圖回報。父親很心疼他的這位“老伙計”,在磨房的一角為牠修建了牛圈,讓牠有了休息、睡覺、吃料的地方,有了牠自己的家。老黃牛干活,即使牠偷懶,父親把鞭子高高舉起來,嘴里罵罵咧咧,鞭子落下來也只是輕輕一抽;老黃牛生病了,父親吩咐母親熬煮粯子青菜湯給牠增加營養,滋補身體,還親自到田頭溝邊割些嫩嫩的茅草配些玉米秸子,鍘碎喂給牠,半夜里父親還要起身到牛圈看一看,同牠“嘮叨”幾句“知心話”;老黃牛車水、拉磨的時候,父親不讓我坐在一旁只管吆喝,一定要我推著車盤、磨盤上的扶手,給老黃牛助一臂之力,吆喝它的時候鞭子不要抽重了。 老黃牛也是我的“老伙伴”。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就開始讓我一個人去野外放牛。每天傍晚,我牽著韁繩,把老黃牛拉到路邊、河畔,讓牠吃食野草。這是我的快樂時刻。老牛邊吃邊走,到了野草茂盛的寬闊地帶,我就放長了韁繩,任由牠自己去享受那青翠鮮嫩的野草,我一屁股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盡情欣賞黃昏天邊的晚霞。看看老牛的肚子變圓吃飽了,我輕輕一拉韁繩,不用趕,喊上幾聲,牠便順從地跟著我回家了。牠若沒有吃飽,任憑你大喊大叫,牠連頭都不抬一下,依然在那里埋頭啃草,如果硬拉牠走,牠便拽著韁繩扭過頭去,跟我來開了“拔河”比賽,惹牠急了,便抬起頭來,扯著嗓子哞哞直叫,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我知道,老牛要是沒有吃飽,回到家父親看到老牛肚子癟癟的,必定罵我一通,只好由著牠,讓牠吃飽吃好。 夏天,為老黃牛驅趕蚊蟲,也是我的任務。這種蚊蟲學名牛虻,蘇北一帶稱其為“牛蠓蠓”,以刮吸家畜和野生動物的血液為生,是牛的大敵。尤其是黃昏以后,成群地圍著老牛嗡嗡地叫,被它們叮咬的地方,往往會滲出鮮紅的血,甚至會腫起一個大包。脾氣再好的老牛也不堪其騷擾,會變得煩躁不安,又是甩尾巴又是踢腿,卻是奈何不了它們的攻擊,只有默默地忍受著。為了保護我的“老伙伴”,有事沒事的時候,我都要拿著一把棕樹葉編成的扇子,不時在它身上拍打,一看有正在叮咬牠的牛蠓蠓,我毫不猶豫地伸出一只手,一個巴掌一個準,此時的老黃牛像是通人性似的,顯得安靜多了。晚上,老黃牛回到牠的“家”,我栓好韁繩,便按照父親的吩咐“點蚊煙”,將事先備好的一堆碎麥草壓實點燃,保持其燃而不焰。在冉冉升起的縷縷青煙中,牛蠓蠓聞煙而逃,老黃牛時坐時臥,享受著窗外清風送來的陣陣涼爽,沖消一天勞作帶來的疲憊。 如今,古老的石磨、石碓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被作為歷史的文物,作為中華文明五千年歷史滄桑的象征,送進了博物館,而在今天人們的記憶中早已漸行漸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