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解讀《納蘭詞》而今才道當時錯

而今才道當時錯

采桑子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愛上你是一種錯，待那梨花無情地飄落，我終于懂得，回憶如同錯過，一樣令人心傷難過。如今，人面桃花今非昨，物是人非已成各，心知無期話有期，強說歡期。自從與君一別后，梨花滿地月已西，相見杳渺無期。月西沉，長風休問，今夜相伴是何人。天地靜寂，只有這滿地的梨花凌亂，在默默地陪伴著我那份沉沉的悔恨與思戀。

納蘭詞寫情大都是愁心漫溢，恨不勝收，愁有濃淡，恨有深淺，或輕輕嘆息，或如泣如訴。“而今才道當時錯”，又如那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平淡若水，清愁如許，直入心髓，惹人無奈。

這是一首凄婉而充滿無奈的懷人之作。所懷之人為何人，有人說是那入宮的表妹，有人說是那江南才女沈宛。若解詞中意，需懂詞人心，管那伊人是容若表妹還是情人沈宛，詞句都是一樣的哀傷，一樣的無奈。不過我還是愿那人就是那沈宛，才子佳人，才情兩相稱。

他是從三百多年前康熙盛世的青燈黃卷里走出的一曲哀歌，他是從唐詩宋詞中衍生出的一個傳說。有清以來的文武兼修、俊逸瀟灑、至情至性、卓爾不凡，竟被他一人占得，沒有留幾分給別人。清月如輝，惟獨潑灑一人身，令其光彩奪目惹人妒，一個幾近不惹塵埃的男子。

這樣的男子從來不缺少愛情，這樣的愛情也注定上演的是一場悲劇。

在容若短若曇花的生命中，他的愛情總是暈染著些許神秘而凄美的色彩。據民國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海謳閑話》載：“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誓必一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被袈裟，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一詞，悵然而去。”

有研究者據容若詩詞推測確有此女子，并認為這個令容若如此癡迷，不顧生死，假扮僧人，以求一見的女子是容若的表妹。然而自彼姝入宮后，再不得相見。縱使“天上人間情一諾”，卻是“銀漢難通”，也難得“穩耐風波愿始從”，一切無法重演。

容若無論其人、其才、其情都可稱得上是個異類。論其人，他出身顯貴，卻出淤泥而不染；身居仕途，卻不喜弄權貪斂；論其才，其飽含摯情、哀感頑艷的《飲水集》可謂獨樹一幟，“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名頭絕非虛得；論其情，其用情之真，用情之深，幾無人可比。如此至情至性之人，簡直就是那后主李煜的后身，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然而，天公不恤，月老無情，情投意合的結發妻子盧氏二十歲便香消玉隕。君本天上多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容若從此黯然神傷，一首首悼亡詞血淚交織，情深意重。最后郁郁而終，年僅三十有一。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但有這樣一個女子，她懂納蘭，敬納蘭，愛納蘭，憐納蘭，即使納蘭無法回饋給她最真摯的情懷，即使納蘭“一生一代一雙人”中的另一半從來不是她，她也無悔。她便是才情出眾，婉約秀雅的江南才女沈宛她從江南煙波氤氳中走來，她的生命最終也只是因容若這個名字而在世間留下了淡淡的一抹色彩。容若在盧氏走后又續娶了官氏，后又有顏氏為側，即便有夢，那也是與盧氏魂來神往，舊情重溫，分給沈宛的魂牽夢繞又有幾分？她只算得上是容若的紅顏知己，僅此而已。
    那一年，容若三十歲，在摯友顧梁汾的牽引之下，他與沈宛相慕相識，相知相親，但幸福永遠是短暫的，塞北的雪又如何能與江南的小橋流水相稱？此后，只能是魂牽夢縈，一樣相思，兩處閑愁。
   

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中載：“容若婦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著有《選夢詞》。述庵《詞綜》不及選。菩薩蠻云：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云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聰系月中。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豐神不減夫婿，奉倩神傷，亦固其所。”
由于沈的身份和血統，加上明珠的攔阻，她不能名正言順地入府。納蘭便將其于府外安置。但好景不長，半年后，納蘭性德突然去世，天公不作美，有情人終未成眷屬，留下一段讓人嘆息、讓人辛酸、淚水淹沒歡笑的風流憾事。
    容若一生為人寬厚，幾無所負者，我想令其耿耿于懷的也許就是對沈宛的愧疚吧。

“而今才道當時錯”，當時錯，知道么？

“心心口口長恨昨，分飛容易當時錯。”劉克莊的一句“當時錯”，可正是容若彼時悔恨與無奈交織的心境的失落？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當時又有幾多故事，幾多欲道不能的欲說還休？而今又有多少的酸楚與不甘讓你迷失在那風凋碧樹梨花落的往事中？
    當陸游滿懷愁緒，經歷幾年離索，嘆出“錯，錯，錯。”的時候，可知如今會落得“春如舊，人空瘦”，山盟雖在，錦書卻難托？“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人的一生，冥冥中總有定數，當陸游八十五歲再游也是最后一游沈園時，留下了這最后的詩句，便一生結束。半生凄苦，夢里糾纏，還有無法放手的黃泉碧落兩幽隔的思念，戛然而止，不知放翁最終可知當時錯？

死亡帶不走愛情，因為愛情早已經死亡，而我們卻偏偏不信，愛情從來不能永生，風花雪月本輕浮，何必追究最終誰的脆弱，誰的舍得，誰的對與錯？
然而沒有誰會拒絕愛情，情中對對錯錯，誰又說得清。生命充滿無奈，無人可以逃避，縱是那容若與沈宛一對有情人也無法逃脫。暮春時節，風擺殘枝，梨花似雪片片落，那容若的的心緒，可似這梨花滿地一般凄冷凌亂？
 
    滿眼春風急，怎奈百事非，憶當初，紅淚偷垂。
    春風滿眼本是好時節，雖有梨花敗，仍有百花開。然而，詩人的感觸總是與人不同，一顆傷感的心，總是不賞花開，只嘆花敗，總是充滿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
 
    紅淚，血淚，胭脂淚，皆是女人淚。
    李商隱有句“一夜芙蓉紅淚多”，賀鑄《石州引》中也有“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句。其中“紅淚”都是指薛靈蕓的典故。那薛靈蕓乃是魏文帝曹丕的妃子，《拾遺記》中記載她被選入宮，與父母相別的情形：“靈蕓聞別父母，唏噓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已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后主面對佳人淚的慨嘆，豈不是與容若“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一樣的悔恨與感傷？

“相見時難別易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花落盡，月西沉，此情此景，曾經李商隱的無奈，不正是容若心跡的表白？讓人更是心緒難平。

一別成永訣，想當初，“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唯有“落盡梨花月又西”，昭示著情人間的無奈。這正是，無限愁懷說不得，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樹梨花，滿懷柔情。風起處，花落盡，那開在你心中嬌美的花朵，只留下余香滿紙的詩句讓人緬懷。“落盡梨花月又西”，此刻，那片潔白似雪的花，正是容若心中深深的絕望與孤獨。

梨花雅淡而素潔，何以被詩人賦予了許多的傷感與哀愁。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白居易說的是玉環的幽怨。

“曲水飄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李賀說的是季節更迭，世事無常的感嘆。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梅堯臣面對梨花落盡，滿地殘陽，發出了對華年易逝的留戀。

“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一個“恨”字，足以表露周邦彥的無奈。

如此種種愁怨，可是那嬌弱梨花勝得？

愛，充滿期待，也充滿無奈。有誰知道無奈便不去期待，不去緬懷？

愛情中，滿紙流淌的都是悔與無奈。

在這世界上，我們并不是為自己而活，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先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再默默地去懷想。

當我們無法回到過去的時候，也只能一邊回首，一邊繼續往前走。

明月不知心里事，月圓月缺怨不得。
    流水落花無情物，緣深緣淺怨不得。
    人面桃花今非昨，花開花落怨不得。
    昔日芙蓉今斷草，人面桃花怨不得。

怨有何用？又有誰情知此計怨不得而不怨呢？

    有一種美好，即是擦肩。彼此留一點點想念，一點點掛牽。有時，相遇就是為了離別，相愛就是為了遺忘。難以擺脫命運的安排，兩兩相忘，一樣斷腸。
一次擦肩，錯過一生。一次致命的邂逅，一場該死的溫柔，一生無休止的守侯。如今，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誰人在等候？
    歡聚雖有，綿綿天涯相望久，相思愁，為伊愁得人消瘦。相見不如不見，相知莫若陌路，你是真的后悔得識知己紅顏，還是那相思“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聚散之后總是離情苦，是該空嘆這流失的好時光，還是悔不該當初的一相逢？
 
    花開則敗，月滿則虧。人間佳境自是那花未全開月半圓。
 
    當愛情演繹成了一個人夜闌深處的思念，愛情便幻化成了一顆失去了光澤的星星，獨自默默地掛在銀河的那端，一場唯美而感傷的遺憾。一個人靜靜地守侯在迢迢彼岸，守著自己那份思念與掛牽，此時，等待著命運悄然而至的結局，幸與不幸都是內心無可挽回的失落。最終，也難伴得青絲轉白發，紅顏流轉，逝去的華年。
人面桃花昔成各，今日桃花已非昨，為了一場經年的記憶，寧愿一生寂寞，宛若曾經融化在手心的雪花的失落。
 
    曾經的美好，恍若眼前，縱使今生不得再相見，也愿它永遠藏匿心間，任那梨花飄落一片又一片，永遠也無法飄落的，是心中不化的思念。
 
    愛上你是一種錯，是我一生無悔無怨的錯。
    即便知得當時錯，又如何怨得？又有誰愿喝下那碗孟婆湯，三生路上不相見？那只是抑郁心中蒙騙自己的誓言，誓言美好，永不得實現。
 
    人生就是一場充滿悔與怨的邂逅，縱便你無悔無怨，你一定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