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骨超常倫 性靈出俊逸
——從當代書壇現狀看啟功書法的美學意義

在當代異彩紛呈的書法風格之中,筆墨基本功嚴重不足的“任意揮灑”型和“以丑為美”型的風格,已日益成為書壇的主流。
這種現狀對剛剛起步或還沒起步的書法愛好者正產生著不小的影響。它凸顯給人們的一種錯覺是,只要使用毛筆寫出來的字就是書法,無須經過長期準確地練習也能成為書法家。但是眾所周知,藝術創作就是創造美,如果只憑自己的感覺,發泄出來一種心理狀態,而沒有達到美的效果,那么就不能算是藝術,充其量是一種自我發泄的產物。書法家創作出來的作品,要能讓欣賞者感覺到美,體會到一種境界。書法藝術的高境界需要多方面的修養,而優秀的書法作品則是寬深修養的體現。當然目前這種基本功不足的“任意揮灑”和“以丑為美” 的書法家,如果能意識這一點,沉下心來,把他們那種狂熱的創作欲,始終堅實地貫徹到加強多方面的修養上去,其進步也是不可限量的。
在這種日益躁動不安的書壇狀況和書法基本功不再受到廣泛重視的情形下,如果我們能靜下心來,細細品味啟功先生的書法,也許會有另一番審美方面的感受和創作思想上的觸動。
筆者在這里姑且不評價眾所周知的啟功先生的書法藝術成就。我們只是在面對啟功先生的書法作品時,能感覺到一種清新剔透的美。這種美,親切自然,能傳達給人一種舒坦,一種幸福。然而這種充溢著美的作品,似不經意間從筆底展現,毫無造作之感,這是因為啟功先生有寬深的修養和精湛的筆墨技巧才產生的。如果我們對啟功先生的求學,待人,處事,以及治學的一貫態度再有一些了解,就能更為全面地真正賞識其書法藝術。筆者在欣賞啟功先生的這幾件書法作品時,就真切地領略到了以下幾個方面的精彩。
一、 結體修長,俊秀舒展
啟功先生的書法作品,廣為人知的,以行楷、行草居多,而且各個時期的風格也略有不同,但其體格均以修美為主要特征。結體內緊外松,有的筆畫充分舒展,使整個字勢平中見奇,更為開張。

(圖一)
釋文:(榮名為寶,筆肥墨寶。書畫奇珍,無一不好。《榮寶齋》,敬為題贊,其中如收拙作,俱在贊外也,一九八六年夏,啟功)。
此幅作品中的字形修長優美,長撇、豎鉤線條俊朗有姿,率意伸展,既清雅秀逸,又呈鐵劃銀鉤之勢。又如多個字的橫畫、長撇、長豎,其長度與比例關系把握有度,下筆從容,準確到位,嚴謹中有生動感,顯得十分妥貼。線條講究清麗流暢的感覺,字形注重疏密避讓的追求。有些線條雖刻意拉長,但能恰到好處,平穩的格局中,造成了些許動蕩的空間效果。而單個字造型的精煉與細密,加上作品章法上的圓滿與雅致,又使我們驚羨于這種清麗秀逸的整體格調。這正好符合了古人所說的“促其中宮,展其大畫”之說,也體現了啟功先生書法創作的高超水準,及其對書法美學的獨特見解。
二.開合適度,收放自如
結構收中有放,點畫寓剛于柔,脫露出從容秀雅,瀟灑飄逸,這是啟功先生書法給人的第一感覺。其結構嚴謹但不死板,筆筆現靈動,處處有生氣,究其原因,應歸根于啟功先生多方面的修養和精湛的筆墨技巧。他對每個字的字內空間的開合,點畫的收放,以及行內行外的空間架構,都能有十分準確的把握,也就顯得整幅作品平穩而又不乏奇逸。

(圖二)
釋文:(鎮紙小銅駱駝,數年朝夕摩挲。近伏金光滿室,助吾含笑高歌。小銅駱駝,購于日本鳩居堂已數年矣。日伏紙上,助我學書。因顏斗室曰:小銅駝館。駝原作古青銅色,青綠斑斕似出土物。日夕持以壓紙,其銹漸失,遂露黃銅本色。時日愈久,銅膚愈顯光澤。今已可比真金矣。辛未酷暑,堅凈翁識,時年周七十又九)。
在這幅作品中,點畫多藏鋒起筆,有開有合,有收有放,十分得體;結體雖多平正,但態勢多變。在這樣一幅相對平靜的格局中,將楷、行、草三種字體巧妙地揉合安排,筆畫線條的繁與簡、輕與重、收與放自然就有了適度的變化。啟功先生在創作這幅作品時,不僅把單個字寫得沉穩而優美,而且還把字距與行距拉開,留出超常的空間位置,使每一個字的獨立性明顯獲得了高度的強化。于是,在整篇珠璣璀璨的大美效果中,使我們看到了先生或有意或無意地加強了對每一個字的獨立美的凸現:一個字,就是一個美的世界,整幅字就是一個粲然奪目的宇宙。有限的空間里意欲竭盡變化的姿態被其平靜地蘊育在每個字的造型之中,使我們在欣賞時如同行走在開滿各種鮮花的路上,美不勝收,目不暇接。這就足見啟功書法在結體上穩中求變,章法上也求自然隨意的一貫風格,令人拍案稱奇,美得到了極至,有點叫那些“朝秦暮楚”,追求狂怪,任意揮灑,以丑為美者妒忌而貶其為不屑一顧的“臺閣體”了。
三.方圓并用,速而不滑
方筆多是指在起筆、收筆和轉折處有棱角,呈方的形狀。運筆時,以按、折為主。筆畫呈現剛的質感。圓筆是指那些豐潤飽滿的筆畫。運筆時,力貫毫端,含蓄而沉著痛快,縱筆疾書,使轉活脫,點畫展示柔的魅力。啟功先生書法多以圓中略方,采取中鋒用筆來求得剛柔相濟。運筆時看似疾速,起落較大,卻很少有浮滑的感覺。

(圖三)
釋文:(宋人詩。天遠正難窮,樓高不堪倚。醉夢入江南,楊花數千里。宋人看雪之作,覺謝庭諸語塵俗可鄙。啟功)。
這幅作品,啟功先生以細勁而中鋒的線條用筆,點畫得以方圓妙用,寓方于圓。在書寫時,雖行筆疾速,同時筆畫也異乎尋常的大起大落,但線條卻能達到流暢韻籍,飄逸凝重的效果。結體嚴緊練達,修長穩健,欹正相扶,體現出了一種謙謙君子的文質彬彬而又超塵出俗的豪邁氣度。在此幅看來,豎條的幅式也似乎與其修長的結體,自然的和諧統一,映射出一種更為冷峻的風骨和逼人的氣勢。縱觀全貌,其運筆揮灑自如,既體現了速度,又兼顧了節奏,字勢流暢穩健,氣勢恢宏,而且大小章法也都把握得游刃有余,令人嘆服,堪稱佳構天成,妙手偶得,蔚然可觀。
四.肥瘦兼施,呼應有致
啟功先生通過研究得出,漢字在結構上,有先緊后松,左緊右松,內緊外松的規律。他主張在學書時,應先講究結構,再講究用筆的肥瘦方圓等的筆法。雖然他特別講究字的結構,但并不忽視基本點畫的錘煉與安排.如下圖所示的作品一樣,在他的諸多的書法作品中,有的字點畫肥瘦特別突出,或左粗右細,或左細右粗,或上粗下細,或上細下粗,而且搭配十分協調,互相呼應,具有很好的視覺效果和藝術感染力。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啟功先生其實是一個十分講究書法構成,講究視覺效果的書法家,當然這種講究只可能是統一在他的這種書法風格的前提之下。

(圖四)
釋文:(瓊英輕明生,石脈滴瀝碧。玄鉛仙偏憐,白幘客亦惜。陸魯望詩句。丁丑新春,啟功試筆)。
這幅作品的單字結構和筆畫肥瘦把握得十分妥貼。線條圓潤而質實,凝煉,使每一個字因此而有極為穩定的中心;線條構合之際,除瘦勁之外,和啟功先生的有些作品的線條相比,又多出幾分厚重的美。這些線條,說它是瘦硬是厚實?或者是流暢是凝煉?在這幅作品看來,似乎都有其相對應的情形。加上有意而為的字字獨立和大字距大行距,避免了字與字之間的相互干擾,從而使每個單字的優美點畫和結構獲得了最充分的展示。這種布局上的成功,我們很容易聯想到五代楊凝式的《韭花帖》的章法。由此我們看到了一種難度極高的,而對于啟功先生來說卻是舉重若輕的筆墨技巧、結字功夫和布白能力。說這幅作品的技巧難,是因為在單個字的結構上相對平正,而要同時兼括瘦勁、厚實、流暢、凝煉的矛盾統一,這是一個未必大師就能輕松揮運即得的極為得體的效果。所以,我們在欣賞之后,不得不為之贊嘆,于是回味無窮。
五、俊逸成韻,簡省有度
對于藝術作品來說,欣賞者的愛美之心永遠都不會改變。這一點也許是啟功書法擁有眾多欣賞人群的最重要的原因。結構優美,態勢矯健,自然成韻,不由得使人眼睛一亮。有人說把字寫得好看容易。其實,并非如此。而且能象啟功先生的書法一樣做到美而不俗尤難。啟功先生的書法,除點畫生動流暢、呼應自然外,在結構上也力求簡練,竭盡變化。在大小章法的安排上,平常中見奇巧,布白整齊疏朗而不顯得松散,行氣貫通而不覺得浮躁。盡意揮寫,因字成形,因勢成字,大小得當,字外空間錯落有致。雖然粗看起來安詳平穩,方正莊和,但因字形姿態各異,并且能盡其變化,也就很自然的合乎了欣賞者的情調。

(圖五)
釋文:(膽無八大大,氣無八大霸。八大再來時,還請八大畫。八大未來時,此畫先作罷。試讀人覺經,我話非廢話。臨八大山人畫自題。一九八六年八月,啟功)。
在這幅作品中,雖字字獨立,但單個字形的大小長短、點畫的粗細濃淡、結構的簡省嚴緊都在平穩中求得了盡可能的變化。作品正文的那五個“八”字,六個“大”字,還有“無”字、“來”字、“畫”字、“話”字各兩個,寫法各不相同,各盡其態,力避了雷同,但在整個大效果中十分和諧而又似不經意。字字俊秀,行筆簡遠,信手寫來,如珠落玉盤,平中見奇,無不如意。由此,我們除了贊嘆其作品精妙絕倫之外,更加敬重起這位書藝精湛,學富五車,著作等身,而又感情真摯,平易近人,虛懷若谷的啟功先生。
筆者通過近二十年來,對啟功先生書法的潛心研究,在幾年前寫成了《啟功行書技法》、《啟功體楷書技法》、《啟功體行書技法》、《啟功體草書技法》、《啟功體鋼筆楷書技法》 、《啟功體鋼筆行書技法》、《啟功書法的美學思想與理論體系探討》等書稿,以及正在撰寫之中的《關于啟功書法的幾點思考》等關于啟功先生書畫藝術研究方面的書稿和文章。做這些研究工作,意在最大限度地挖掘啟功書畫藝術成就的多方面的深層價值,使那些后來的書法愛好者,不僅能夠從啟功先生的書法中,領悟出書法藝術的高境界,而且更加注重傳統根基和字外功夫的修養,意識到書法藝術是一門高深寬大的學問,體現一種廣義上的文化精神,只有經過長期不懈的正途的努力才能獲得,而非“淺嘗輒止”和“朝秦暮楚”者指日可得的道理。同時,給少數“任意的揮灑”和“以丑為美”的“名家”一些啟迪,或者一種鞭策。啟功先生的書法美學對當代書壇乃至未來書壇的現實作用,筆者不想獨自臆斷。但我們可以預料,若干年后,人們在再見到啟功先生的書法時,也許會幡然醒悟:中國書法藝術是一門真正博大精深的藝術。那時人們也許會聯想起曾經引領中國書壇數百年的“趙孟兆頁現象”。
當然,在人們欣賞啟功先生的書法作品時,也許會微感其某些書法作品如果能打破過度的平衡穩妥關系,或許會使其作品表現得更加出色等等。這或許不無道理。不過,筆者以為,那也許就不是啟功書法了。所以,我們不能苛刻地求全求善。這只能說明,人們在審美方面的欲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這錯,不在啟功先生。 sqcn
(文阿禪著《啟功行書技法》自序二〇〇二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