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惠能:文盲圣賢稀世有 鄭連根 六祖惠能(635—713),唐朝著名的禪宗大師,他對中國文化的重要影響,可從以下幾點略見一斑:其一,在佛學上看,只有佛祖本人所說才可稱為“經(jīng)”,如《金剛經(jīng)》、《無量壽經(jīng)》等,其余歷代祖師大德對佛經(jīng)的闡釋、解讀,都只能稱為“論”,如《大乘起信論》。可是,后人破例,將惠能大師講經(jīng)說法的記錄定名為《壇經(jīng)》,由此可見六祖惠能在佛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其二,六祖惠能雖然不識字,但他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中幾乎就是“智慧”的代名詞,他與孔子、老子并列為“東方三圣人”;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經(jīng)過六祖惠能的弘揚之后,禪宗在中國大興,并對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等諸多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訪五祖 《壇經(jīng)·行由品》記載了六祖惠能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惠能的父親名叫盧行瑫,早逝。惠能和母親相依為命,靠賣柴為生。一日,惠能到一家客棧去送柴,聽到有人讀誦《金剛經(jīng)》,結(jié)果他“一聞經(jīng)語,心即開悟”,然后問“所誦何經(jīng)”,“從何處來”?誦經(jīng)人告訴他所誦之經(jīng)為《金剛經(jīng)》,他來自蘄州黃梅縣(今湖北黃梅縣)東林禪寺,這個寺的住持是五祖弘忍大師。于是惠能將賣柴錢交給母親,“令充母衣糧”,“便往黃梅參禮五祖”。 一聽《金剛經(jīng)》即能開悟,發(fā)心學佛,這已然“不可思議”,但更不可思議之事還在后面。見到五祖弘忍之后,五祖問惠能:“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答:“弟子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惠能張口就說要來“作佛”,志向之大,顯然異乎常人。 五祖做進一步測試:“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即未開化的蠻人),若為堪作佛?”在唐朝,嶺南屬落后地區(qū),嶺南之人被歧視為“南蠻子”,所以五祖用此試探他:你一個來自落后地區(qū)的文盲,靠什么來作佛呀? 惠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五祖一聽即知此人秉賦超群,但礙于徒眾在身邊,不便多說話,就叫惠能“隨眾作務(wù)”,跟著大伙兒一塊干活去吧。 惠能又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wù)?” 此言一出,五祖更加認定“此獦獠根性大利”,但怕惡人害他,還是派他去砍柴舂米。 于是,惠能就在東林禪寺砍柴舂米,干了八個月。 繼承衣缽 五祖弘忍大師在湖北的黃梅東林寺開壇講學時,手下有弟子千余人,弘忍和尚漸漸老去,想在弟子中尋找一個繼承人。于是他就對徒弟們說,大家都做一首偈子(有禪意的詩),看誰做得好就傳衣缽給誰。 神秀當時是東林寺的“教授師”,協(xié)助五祖講經(jīng)說法,眾人也覺得他應(yīng)該繼承五祖衣缽。神秀就寫了一首偈:“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五祖弘忍看后知道神秀還沒有“開悟”,便要神秀“更作一偈”。 經(jīng)數(shù)日,神秀依然“作偈不成”,且“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夢中,行坐不樂”。恰在此時,惠能從別人那里聽到了神秀的這首偈。惠能一聽就知道作偈的人還沒有開悟,于是他做了一個偈子,并央求別人寫在神秀偈子的旁邊。這首偈就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弘忍看到這個偈子以后,決定將衣缽傳給惠能。他潛至惠能舂米的碓房,“以杖擊礁三下而去”,惠能“會意”,在三更的時候來到五祖弘忍的房間,弘忍“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jīng)》”。結(jié)果,一部《金剛經(jīng)》還沒有講完,惠能就“言下大悟”。于是,弘忍將禪宗的衣缽傳給惠能,并連夜將惠能送走,讓惠能遠走南方,以免他人為爭奪衣缽而害他。 惠能為躲避追殺一路南逃,并在山林間跟著獵人隱居了十五年。 隱居十五年之后,惠能感覺弘法的時機到了,“遂出至廣州法性寺”。當時,法性寺的住持印宗法師正在講《涅槃經(jīng)》,“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去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此語一出,“一眾駭然”。印宗亦對惠能十分佩服,“為惠能剃發(fā),愿事為師”,印宗為惠能剃發(fā),但卻拜惠能為老師,這在佛教史上也成了千古佳話。因一般人出家,都得拜為其剃發(fā)的和尚老師,稱之為“剃發(fā)師”。可印宗為惠能剃發(fā),卻拜惠能為師,這一方面突顯了六祖惠能的不凡造詣,另一方面也彰顯了印宗法師肯于讓賢、甘做人梯的奉獻精神。 惠能剃發(fā)出家之后,便開壇講法,禪宗由此大興。 “六祖革命”及其影響 六祖惠能的故事講到此處,似有必要講一講禪宗的歷史。 在靈鷲山法會上,釋迦牟尼佛拈花微笑,“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于是,釋迦牟尼佛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這種“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佛法便是禪宗,而迦葉尊者就是禪宗第一代祖師。此后禪宗在印度代代相傳,至二十八代傳至達摩大師。 達摩從印度來到中國,禪宗也隨之傳到中國,達摩遂成為中國禪宗的初祖。之后,禪宗在中國經(jīng)過五世單傳,即達摩傳衣缽于二祖慧可,二祖慧可傳衣缽于三祖僧粲,三祖僧粲傳衣缽于四祖道信,四祖道信傳衣缽于五祖弘忍,五祖弘忍傳衣缽于六祖惠能。 正是六祖惠能,將達摩大師撒下的禪宗種子培育成了參天大樹;也正是六祖惠能,實現(xiàn)了印度佛教的中國化。因此,中國佛學史上才有“六祖革命”之說,意在說明六祖惠能對禪宗、對佛學做出的巨大貢獻。 那么,六祖惠能對佛學作出的巨大貢獻又體現(xiàn)在何處呢? 其一,將佛教理論實用化,將貴族佛教平民化,從而大大推廣了佛學在中國的傳播。佛教產(chǎn)生于印度,東漢永平年間傳入中國,經(jīng)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發(fā)展,到隋唐時期已經(jīng)進入了繁榮期。但是,在惠能之前,學佛之人一般為王公貴族和士大夫,平民百姓鮮有學佛的機會,或者學佛也難得要領(lǐng)。原因可能就在于,佛經(jīng)中有很多名詞術(shù)語,平民百姓很難理解。另一方面,沒有卓越的弘法才能,一般的僧人也確實難于將博大精深的佛學講透徹,講得能為中國民眾普遍接受。 六祖惠能大師顯然是個奇才,他能深入淺出地闡釋佛學精華,同時使之與中國人的生活實踐緊密結(jié)合。比如,佛家講“持戒”、“忍辱”“禪定”等,戒律很多,修行的法門也很多,一般人很難抓住精髓,經(jīng)惠能大師一解釋,問題立馬明了:“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yǎng)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鉆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nèi)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一首偈,直截了當,就把佛學的精華概括得差不多了。 再比如,佛家講“戒定慧”三學,關(guān)于這三個方面的經(jīng)論非常多,一般人也很難抓住問題的實質(zhì),而惠能大師又是用一首偈就把“戒定慧”三學的核心問題講清楚了:“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身去身來本三昧。”這首偈一下子就抓住了佛學的核心,佛學是“心”學,學佛最重要的就是要“修好這顆心”。只要能修好這顆心,采用什么形式并不重要。 六祖以前的中國佛教,大多強調(diào)讀經(jīng)、坐禪等修行方法。即便是禪宗,自達摩至弘忍至神秀,都十分注重打坐靜修。打坐修禪并沒有錯,可很多人看到諸多高僧大德都打坐修禪,遂對打坐產(chǎn)生了“執(zhí)著”,誤以為打坐才是學佛,豈不知,學佛修禪要落實到生活中的時時處處,絕不只打坐一法。鑒于此,六祖惠能說:“住心觀靜,是病非禪;長坐拘身,于理何益?!”又作偈說:“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以此告誡人們,“道由心悟”,并一再強調(diào):“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則佛。”“不悟,佛即是眾生;一念悟,眾生即是佛。”“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這些無疑矯正了人們對佛學的諸多誤解。 其二,將傳統(tǒng)佛教的出世解脫轉(zhuǎn)化為世間解脫,使佛教充分生活化。 釋迦牟尼佛所說佛經(jīng)中原本就有一部《維摩詰經(jīng)》,專門講居士在世間的修行理論。可佛法傳入中國之后,傳法的高僧大德一般都是僧人身份,他們一般遠離塵俗,寄身山林,這也讓很多人誤解,認為學佛一定要出家,一定要出世。針對這種誤解,六祖惠能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自家修清凈,即是西方。”經(jīng)六祖惠能大力提倡解脫不離世間之后,禪宗乃至整個中國佛教便逐漸朝著既入世又出世的道路發(fā)展,即“以出世之心,為入世之事”,“身在紅塵,心懷凈土”,這樣,便將世間與出世間打成一片,使佛教充分生活化、普及化。 其三,由原來的強調(diào)佛度師度,轉(zhuǎn)化為強調(diào)自修自度,使佛教更能激發(fā)個人之潛能。 傳統(tǒng)佛教依靠佛度,有“佛廣度眾生”、“菩薩廣度眾生”之說,這種說法自然沒錯。佛菩薩講經(jīng)說法,便是“度眾生”(眾人若依佛的教誨去做,便能獲得幸福美滿)。可是,“佛度眾生”之說傳久了,很多人便發(fā)生誤會,認為既然“佛能度眾生”,自己便可不努力,只需給佛菩薩燒香磕頭,求佛菩薩保佑即可。鑒于此,六祖惠能大師一直強調(diào)自修自度。《壇經(jīng)》中記載,五祖弘忍把衣缽傳給惠能后,擔心有人害他,就連夜把他送到江邊。上船后,五祖弘忍把櫓自搖,惠能說:“請和尚坐,弟子來搖櫓。”五祖說:“合(應(yīng)該)是我度汝。”惠能說:“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方,語又不正,蒙師教旨傳法,今已得悟,應(yīng)該自性自度。”五祖聽后也說:“如是如是。”可見,從一開悟,惠能大師就確定了“自性自度”的佛學理念。在日后的弘法活動中,他對此做了進一步的發(fā)揮,說:“大家都說‘眾生無邊誓愿度’,且不是惠能度,各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佛家講“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么每個人都可以而且應(yīng)該盡量地開發(fā)自己的生命潛能,使本具的佛性得以彰顯,這就叫“自性自度”,而不可光求佛菩薩保佑,自己偷懶。這種“自度”的修行理念無疑更能激發(fā)我們的生命潛能,具有更積極的意義。 禪宗經(jīng)六祖惠能大師弘揚之后,高僧大德輩出,禪宗此前五世單傳的局面徹底終結(jié),隨后更是出現(xiàn)了“五家七宗”的繁榮局面。 尤其值得一說的是,惠能之后,禪宗不僅為佛教中人所熟知,即便不學佛之人,亦對禪深有興趣。禪理、禪意、禪機從此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中國的文學、書法、繪畫等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因如此,西方人稱惠能為“東方耶穌”,并將其與孔子、老子并列,合稱“東方三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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