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名園多矣,有的是帝王的禁苑,如北京的頤和園;有的是官宦的園林,如蘇州的獅子林。或堂皇富麗,或典雅幽深,它們大都是以曲水平湖、樓閣亭臺的自然與人造的景觀取勝。而浙江紹興東南隅禹跡寺南、洋河弄內的沈園呢?它本來稱為“沈氏園”,是南宋越中大族沈家的私人花園,雖然不乏小橋流水、林木假山等必具的園林之勝,但卻是因杰出詩人陸游的一曲悲歌而名動古今,歷時八百余年而不廢。這在中國的園林中,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異數而為其他園林所望“園”莫及的了。 紹興十四年也即一一四四年,年方弱冠的陸游和他字蕙仙的表妹唐琬成婚。一方少年才俊、詩情橫溢,一方飽讀詩書、秀外慧中;一方是絕世偉丈夫,一方為絕代好女子。何況他們原本青梅竹馬,又復親上加親,從愛情的性愛、倫理之愛與審美之愛的三層次而言,他們本應該是天地間的絕配,是真正的所謂“天作之合”。然而,他們不是生逢自由開放的現代,而是禮教森嚴的宋朝,唐琬沒有得到陸游母親的歡心,被棒打鴛鴦而終告離婚。這一樁個人的哀史與痛史,最早見之于陸游之后不久南陽人陳鵠的《耆舊續聞》。此書記載汴京故實及宋室南渡后名人言行甚多,其中就說“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并且記敘了陸游離婚后不久在沈園與唐琬邂逅,唐琬“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陸游悲悵交集,寫了有名的《釵頭鳳》一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雖然語焉不詳,但我們仍然要感謝他為這一悲劇寫出了最早而可信的劇情提要。陸游之后數十年,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載得更為具體詳細:“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又賦二絕云。”至此,劇情提要已豐富為故事梗概。不過,比周密大四十多歲的詩人劉克莊在他的《后村詩話》中,卻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令人分外愴然傷感的信息:陸游的老師是詩人曾幾,曾幾的孫子又受學于陸游。對陸游的《沈園二首》,劉克莊“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后見曾溫伯言其詳”。“其詳”的內容之一,就是沒有他人所述的遣致酒肴、互通心曲的細節,而是“一日通家(“通家”大略為家庭親戚聚會之意,據云唐琬的后夫趙士程乃陸游之中表親。——引者注)于沈氏園,坐間目成而已”。也就是囿于封建禮法,他們根本無法像現代人一樣交談致意,只能眉目傳情達意,只好“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陸游十八歲時認識曾幾,自稱學詩從認識曾幾的那一年算起,刪定舊作成《劍南詩稿》,第一卷第一首便是《別曾學士》,詩集中多次追述從曾學詩的經過,八十四歲那年還夢見曾幾,《夢曾文清公》詩中就有“晨雞底事驚殘夢,一夕清談恨未終”之句,而詩集中也有贈其孫曾溫伯之詩。曾幾祖孫對陸游知之甚詳也甚深,曾溫伯所言,當得之于祖父和父親的說辭,乃第一手材料,十分可信。“曾溫伯言其詳”如此如此,更符合特定時代、特定人物的規定情境,也平添了這一悲劇的凄愴色彩。可惜劉克莊限于詩話形式,同時也未能超前預見后人的好奇心態與求索心理,故記錄得十分簡略,語焉而不詳。如果是現在的我,就會對曾溫伯實行人盯人式的貼身采訪,并且一一記錄在案,寫出詳盡的對話錄或訪問記,讓后世的讀者一代代接力般地把卷捧讀。 紹興的沈園,我多年前來瞻拜過一次,寫有《釵頭鳳》一文以記其事。不久前一個秋日的午后,接過八百年前陸游驛傳過來的詩柬與請帖,我又一次遠從湘楚而至。舊地再游,重讀那至性至情、纏綿悱惻的往事,重溫那作者刻骨銘心、讀者感懷不已的詩篇。 一跨進沈園的門檻,恍兮惚兮,我便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的南宋。園中有一泓宋代的池塘,沿岸楊柳依依,枝條垂拂,它們是想從水中撈起遙遠的往事和麗人的倩影嗎?園內楓葉流丹、檞葉已黃,紅的仍然是她的心血、黃的仍然是他的哀傷嗎?題寫《釵頭鳳》的那堵粉墻呢?世事滄桑,在陸游題壁之后,沈園多次易主,先變成了許氏園,后又成了汪氏的宅第。據陳鵠記載,淳熙間他弱冠之年來游會稽許氏園,看到壁間有陸放翁的題詞,筆勢飄逸,而數十年間“寺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護之,今不復有矣”。陸游與唐琬相見于沈園并題壁,是在紹興二十一年( 1151)春天,陸游時年二十七歲。“淳熙”,是宋孝宗的年號,從一一七四年至一一八九年,此題詩之壁猶在。陸游六十五歲回到山陰故里,六十八歲來游沈園,時在一一九二年,他寫了一首七律,為《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楓葉如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從詩中看來,題詞之壁四十年后就已非故物而成“壞壁”了,而陳鵠當時就說“今不復有矣”,我又到哪里去尋覓那原壁啊原璧,去摩挲頂禮放翁龍飛鳳舞的手澤呢?不過,歷史已非當年的原版,后人卻可以復制,今日沈園正南的圍墻邊,新筑了一道斷垣,其上以草書與行書分別刻有陸游與唐琬的《釵頭鳳》詞,每闋寥寥六十個字: ![]()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真是令人黯然神傷的悲愴奏鳴曲、苦戀二重唱!據說這一截斷墻,是用園中出土的宋代磚石砌成的,難怪那些磚石無一不老態龍鐘,極具滄桑之感。然而,在其上再版的,在我心中嗚咽轟響的,在中國詩史中永恒如星座的,卻是雖然寫于八百年前但卻永遠年輕的青春之歌! 在風雨如磐的封建時代,由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亂點鴛鴦譜而造成的悲劇太多太多,即使是當今之世,因種種原因而所嫁非偶、所娶非儔的也不在少數,正如老托爾斯泰在其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許是中外一理吧,明人黎舉在《金城記》里移情于物而發奇想,他主張梅花娶海棠,柳橙娶櫻桃。清人張潮在《幽夢影》里卻表示不同意見,認為清高的梅只宜去聘問梨花,而海棠最好嫁給杏花,櫻桃呢?她的上選對象莫過荔枝。而寫《鴛鴦牒》的程羽文則由物而人,并且自充紅娘,他一廂情愿地把歷史上有名人物的既定配對重新打亂,務求英雄美女、才子佳人們琴瑟和諧,各得其所。才士不遇,紅顏薄命,該是天地間最令當事人撫膺斷腸而令旁觀者扼腕長嘆的吧?人生自是有情癡,生命中總要有一點癡,生命才有所寄托,何況陸游是一個大癡之人?他癡于詩,“三日無詩自怪衰”而“六十年間萬首詩”,這一自白就是證明;他癡于國事,梁啟超《讀陸放翁集》說“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和“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這一他白就是寫照;他也癡于初戀,癡于愛情。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而且唐琬在寫下《釵頭鳳》之后不久即更加郁郁寡歡而辭世。恩愛的鴛鴦成了啼血的杜鵑,原本美好的婚姻短短兩年即告離散,雖然美若朝霞卻迅如閃電,陸游怎么會不人生長恨水長東地瀝血而歌呢? 陸游懷抱恢復中原的雄圖壯志,但不能見容更不能見用于機心深險、蠅營狗茍的當道。他東漂西泊,屈居下僚,國事天下事占據了整個身心,往日的愛情與創痛深埋在他的心底,猶如一壇陳年的苦酒,他不愿意去輕易啟封,但有時也仍然不免觸景生情,不足為外人道地自斟自飲。陸游的舅舅中有一位名叫唐意,唐琬即是唐意之女,故里在湖北江陵。唐意避難江陵山中貧病交加而逝,唐琬才不遠千里投奔山陰陸家。陸游四十六歲入蜀,途經唐琬的故鄉江陵,他“謁后土祠”,“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并賦《重陽》一詩以寄近愁遠恨: 寄寓在此詩中的隱情,只有深入地了解陸游的愛情悲劇及有關情事,才能領略。這首詩寫“折得黃花”,詩人竟為之“斷腸”,并只好“痛飲”消愁,如果不是深悲巨痛,何以至此?《劍南詩稿》中寫菊花的詩,許多都與陸游、唐琬的愛情有關,如“秋花莫插鬢,雖好也凄涼;采菊還挼卻,空余滿袖香”(《采菊》)即是。最明顯的是《余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復采菊縫枕囊,凄然有感》二絕,這兩首詩寫于淳熙十四年(1187),陸游于權知嚴州軍州事任上,時年六十三歲: 陸游十九歲與唐琬燕爾新婚,曾經采菊花為枕,并作《菊枕詩》傳誦一時,那是多么其甘若醴、其甜如蜜的回憶!四十三年后于秋日偶然采菊為枕,卻早已物是而人非了。此詩詠菊而實為詠人,我們已無法請陸游向我們細說當年菊花枕的甜蜜故事與旖旎風光了,那本來是不能強求他公之于世的個人隱私,而那首“頗傳人”的題菊枕的少作,也未能流傳于后世,如同一顆明珠在眾人的傳賞中突然失蹤,使我們今天仍然不勝惋惜。但是,他的回想之情,凄然之感,斷腸之痛,刻骨之悲,至今仍定格在上述兩首詩中,令我每一諷誦,均不勝低回。而今日的一般讀者,大都只知陸游寫于沈園的那些追懷之作,而少知上述三首絕句。殊不知這些作品,正是多年前沈園詞作最早的后浪,又是不久后沈園詩作最早的潮頭。 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沉浮,在西南從戎九年后于東南繼續飄蕩,六十五歲那年,陸游終于回到故鄉山陰鑒湖邊的三山定居,直至八十六歲去世。此地距城內不遠,時間是更行更遠,空間則愈走愈近,比起以前在東南的福建與西南的巴蜀,現在他與沈園之間幾乎是“零距離”了。他每次前去城垣,總不免到禹跡寺登高臨眺,或往沈園追昔撫今。獨自塵封的悲愴的歲月一經開啟,感情的強自壓抑的閘門一經打開,除了也許已經失傳的之外,我們聽到更多地是至死而不衰的沈園悲歌。前面引述的七律“楓葉初丹檞葉黃”,就是他六十八歲時的作品,而最為人所熟知的,該是慶元五年(1199)他七十五歲時作的《沈園二首》了: “病骨未為山下土,尚尋遺墨話興亡”,這是北宋李邦直題《江干初雪圖》的名句,陸游在作品中曾多次化用,此詩亦復如此,雖然一詠家國,一嘆私情,卻同樣感人。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則是曹植《洛神賦》中對洛水之神的絕妙形容,陸游用來贊美唐琬,也是情深一往。在這兩首詩中,那撫今追昔之感,至死不渝之情,海枯石爛之意,你即使是鐵石心腸,也該會為之心動。如果你本來就是一個多情種子,除了凌云的豪氣,也有似水的柔情,那就定然會輕撫陸游的雙肩,和他同聲一哭了。沈園內有一泓較大的宋代池塘,還有一處其狀為葫蘆的葫蘆池,相傳池邊橋畔即是陸游與唐琬的邂逅之處。我在柳岸池旁久久地徘徊尋覓,綠柳丹楓今日仍在臨水自鑒,但不論是在岸上或是在水中,卻再也看不到唐琬翩若驚鴻的身影,只有陸游的歌聲不絕如縷,穿過八百余年的悠悠歲月隱隱傳來,將我的心弦彈響并敲痛。 ![]() 前人對陸游的《沈園二首》評價很高,但我以為清人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說得最好:“無此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其實,不僅是《沈園二首》,陸游在此之后的相關作品,同樣動人情腸。時間,真是一劑特效或長效的治療心靈創傷的良藥嗎?至少對于陸游它是失效的。有的人也重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年華的老大,也會逐漸淡薄,有如年深月久而褪色的黑白照片,但陸游的這一番癡情卻老而愈烈,與他的生命相始終,好似陳年的醇酒,時間越長越為香洌。嘉泰元年( 1201)他七十七歲時作《禹寺》一詩:“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遠最宜詩。尚余一恨無人會,不見蟬聲滿寺時。”不久之后,他又有“禹寺荒殘鐘鼓在,我來又見物華新。紹興年上曾題壁,觀者多疑是古人”之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陸游八十一歲,他再一次夢到沈園,作《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 次年,陸游又寫了《城南一首》:“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時隔一年,他在八十三歲時作的七律《禹詞》中,再一次嘆息:“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頹垣墨數行。”上述三首絕句,均以沈園為中心,二為記夢,是“夢文學”中的佳構;一為記實,與記夢之作相映相照。三首詩念茲在茲,如同晚歲回首華年,仍然是年輕時悲劇的晚歌與挽歌。我真要感謝沈園當年的主人,他是出于同享自然福澤的良好愿望呢,還是睦鄰友好于鄉里?本來是私家花園,卻在春天對外開放,既不要介紹信,更無須門票,于是讓我們的悲劇的兩位主人公有緣在此不期而遇,讓中國的詩歌史平添一段永恒的佳話、一番永不褪色的異彩,讓中國人的愛情有了一部絕不遜于西方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經典。 唐琬改嫁同郡士人趙士程,不久即懨懨去世,陸游則由母命再娶川人王氏,同居五十年,生下六個兒子。陸游對兒子鐘愛有加,其情屢見于詩,但卻沒有一首給王氏的作品,我只發現“學經妻問生疏字,嘗酒兒斟瀲滟杯”一聯提及,真是名副其實的片言只語。王氏死后,陸游作《自傷》一詩,有“白頭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之句,雖云“傷人”,主要卻是別有懷抱地“傷己”;雖然“哭人”,主要卻是觸景傷情地“哭己”。這,從他給王氏所作的《令人王氏壙記》也可見一斑:“嗚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陰陸氏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以宋慶元丁巳歲五月甲戌卒,七月己酉喪。袝君舅少儔、君姑魯國夫人墓之南岡。有子子虛,烏程丞。子龍,武康尉。子恢、子坦、子布、子聿。孫元禮、元敏、元簡、元用、元雅。曾孫阿喜,幼未名。”不僅簡略未及百字,而且未提王氏之名,也見不到任何評價與追懷之語,比起陸游受人之請為不相干的他人妻室寫的墓銘壙記,篇幅與分量都差多了。我確實有些為這位不知名的王氏不平,她其實也是犧牲品,一位悲劇人物,但陸游和她,大約始終只有婚姻而沒有愛情,只有一紙冰冷的婚書而沒有兩心的熱烈相許吧? 陸游的愛國是終其一生的,他對唐琬的愛戀也是終其一生的,這兩種內涵不同而同樣專注熱烈的情感,像兩條涌浪飛花的河流,一同奔瀉到他生命的終點。前者,是千百年來傳唱人口的那首絕筆之作《示兒》;后者,則是臨終那一年的《春游四首》之一了: 陸游最后一次春游,觀賞了紹興城外蘭亭等地的風光,但他仍然不忘去沈園作最后的憑吊,寫了這一首永別之詩。在《示兒》里,他還說“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對于恢復中原仍然懷抱堅定的信念和殷切的期望,而對唐琬呢?他知道美人已經作土不能復生,而自己的生命也行將落幕,往事如煙,前塵若夢,日月匆匆而不堪回首。他的深創巨痛雖然因自然生命的消亡而解脫了,但卻長留在他的藝術生命——永恒的詩章里,炙痛撞傷后代無數讀者多愁善感的心。 正如當前一首流行歌曲所說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八百年余后,早已換了人間。快餐式的一夜情與逢場作戲的男歡女愛,成了世紀的流行病,不為權勢與金錢所左右的兩心相悅、堅如磐石的愛情,已經像最名貴的鉆石那樣難以多得,而陸游那種生死戀在當代更是幾近絕版了。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故事,古往今來當然也并非絕無僅有,但他們的生死戀之所以分外動人心弦,是因為戀情的真摯、熱烈與持久,而且這種戀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對象的香消玉殞,已經超乎男女性愛與夫妻倫理之上,而成為一種與精神的感應、慰藉與追懷相聯系的上品乃至極品的愛情,近似于西哲柏拉圖所說的“精神戀愛”。除此之外,還因為他們個人的小悲劇有國家的大悲劇為背景,陸游有兒女之私,更有博大的家國民族之愛;他固然兒女情長,卻絕非英雄氣短,他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如果只是一介蠅營狗茍的俗子,如果只是一個純粹咀嚼兒女之情的凡夫,就絕不可能引起如此廣泛而持久的共鳴。同時,陸游又是一代杰出的詩人,他的詩集中愛情詩極少,而且大都是寫給唐琬的。他未能挽留逝去的時光,但卻以美妙的詩章永遠挽留了他專注的美好的情感。他手中如果沒有一支生花的彩筆,就不會有那么動人的情詞綺語芬芳和燙痛后世讀者的心,而他的愛情故事,頂多也只是時間的風中那遙遠縹緲的傳說罷了。 有多少真正的愛可以重來?只要人間仍有超越世俗的真情,只要人們仍然有超越形而下的對高尚精神與靈魂的向往,只要民族的心頭仍然供奉著永遠的詩神,眾生就仍然會鐘愛陸游的沈園之詩。這難道還有什么疑問嗎?一個秋晴的午后,我在沈園久久地獨自徘徊,遐思默想。出得園來,時已昏黃,我問愈行愈遠的沈園,問城中熙來攘往的行人和相擁而行的情侶,問茫茫大地無數窗口里的朵朵燈光。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聲明:投稿視為授權本平臺刊發,出版等權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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