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紅樓夢》中史湘云的形象塑造
一部煌煌巨著《紅樓夢》描寫了九百多人,其中有姓名稱謂的就達(dá)到732人。在那些經(jīng)過曹雪芹的如椽大筆刻畫出來的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里,有一位襟懷恢闊坦白、行動磊落大方、與封建末世大家閨秀的標(biāo)準(zhǔn)相距甚遠(yuǎn)的人物,她便是作家傾心塑造的、才貌可與黛玉寶釵鼎足三立的金陵十二釵之一、賈府太上皇史老太君的侄孫女──史湘云。史湘云的性格直爽豪邁,清澈的心靈一覽無余,她的簡單、缺少心計,使她成了《紅樓夢》里青年貴族女子中人緣最好的一個。盡管在她的思想里也殘存著些許封建主義的腐朽氣味,但她的身上更多的卻洋溢著熱烈歡快的青春氣息。作家對她適可而止的批判中飽含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當(dāng)然欣喜的贊歌里也透露出傷感的哀惋,因為史湘云的最終命運是一幕必然毀滅的悲劇。
一
《紅樓夢》第二十回中,史湘云一出場就給我們留下了嬌憨的印象:“二人正說著,只見湘云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二”念成“愛”,咬舌卻喜歡說話,少年史湘云的天真單純一下子吸引了我們的視線,一直到她出嫁前,歲月的煙塵并沒有湮滅她嬌憨的本色,而是進(jìn)一步豐滿了這種獨樹一幟的個性。
史湘云憨直可愛,常作男裝打扮,《紅樓夢》三十一回和四十九回中,都有出色的描寫,“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借寶釵和眾人之口,贊揚了湘云的灑脫疏狂。在程朱理學(xué)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時期,史湘云的裝扮即使算不上驚世駭俗,也是膽大妄為。要知道,笑不露齒,坐不露膝,方是那種時代名嬡淑女的外在行為標(biāo)準(zhǔn)。剖析史湘云性格的形成,我們發(fā)現(xiàn)她在襁褓之中父母雙亡,寄居在叔父家里,叔叔嬸嬸不大關(guān)心,雖然湘云缺少了天倫之愛,但也減少了家庭的禮教束縛,和相同環(huán)境下其他女孩子比,在精神上反倒更自由一些。
綜觀整部紅樓,湘云的憨與平兒的俏、鳳姐的辣、探春的敏等一樣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使其成為諸多形象中光彩熠熠的“這一個”。《紅樓夢》四十回中,劉老老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滿屋子的人都樂不可支,其中湘云笑得最豪爽、最開懷:“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一個“噴”字活脫脫畫出湘云的笑貌,非她莫屬。黛玉不會這么笑,就是一心期望當(dāng)男人、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探春也不會這么笑。
除了裝扮神態(tài),在平時的人際交往中,史湘云也是心直口快,一片赤誠,想啥說啥,毫無遮攔。有一次,史湘云失言,說演戲的小旦“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趕緊使顏色,勸她別說。湘云惱了,當(dāng)晚便讓丫鬟收拾衣服要回家。史湘云又常常夸薛寶釵,并嘲笑賈寶玉在黛玉面前的低聲下氣,因此也引起林黛玉的不滿。可是,史湘云是個胸?zé)o城府的人,所以話既出于無意,心也就不存芥蒂,別人當(dāng)然也不可能記恨。湘云說話待人均出自真心,她與寶釵交好,當(dāng)黛玉取笑寶釵為寶玉執(zhí)紼繡花時,她顧左右而言它,不肯與黛玉一起取笑。其為人率真,自然天成,勝過釵黛。史湘云生下來就是一個孤兒,“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作者寫黛玉,將人物置身于身世之悲和相思之苦中;作者寫寶釵,將其置身于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之中;作者寫寶玉,將其置身于“愛博而心勞”和他與家長的沖突之中。可是,作者寫史湘云,卻完全是另外一種筆墨。
我們在讀到有關(guān)史湘云的文字時,沒有什么緊張的感覺。史湘云的出現(xiàn),總是給我們帶來一種歡快熱烈的情緒,讀起來很輕松。史湘云不是沒有個性,她也有生氣的時候,但并不給人壓抑的感覺。賈寶玉聽了史湘云關(guān)于仕途經(jīng)濟(jì)的“學(xué)問”,當(dāng)場就予以駁斥:“姑娘請別的妹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xì)污了你知經(jīng)濟(jì)學(xué)問的。”寶玉的話說得很難聽,他的原則性上來了,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史湘云并沒有因此而和寶哥哥“掰了”,“她和襲人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么?’”。
作者描寫史湘云,展現(xiàn)她“英豪闊大”的巾幗氣質(zhì),主要是通過“好一似,霽月光風(fēng)耀玉堂”的一個個特寫“鏡頭”來完成的。作者兩次寫到史湘云的睡態(tài)。一次是和林黛玉對比著寫的:“那林黛玉嚴(yán)嚴(yán)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林黛玉的睡態(tài)是鳳姐形容的“風(fēng)吹吹就壞了”的“美人燈兒”的睡態(tài)。史湘云是一個大大咧咧、歡蹦亂跳的姑娘,所以睡覺的時候也不老實。
一次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嘴里還在“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嘟嘟”的作詩。在大觀園的少女之中,能夠這樣坦然地在花園石凳上睡覺的,睡得這么香、這么甜、這么美的,又這么富有詩意的,除了史湘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作者把史湘云的“憨眠芍藥裀”設(shè)計得如此富有詩情畫意,再好不過地說明了作者對這個人物是多么喜愛。
史湘云做事不拘小節(jié),興之所至,任由揮灑。她和寶玉在雪天里,割腥啖膻,燒烤鹿肉。黛玉嘲笑說:“那里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可史湘云卻反駁她說:“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多么擲地有聲的回答!多么自信鏗鏘的宣言!這不僅是對那些一心要做封建乖乖女的公侯小姐的有力挑戰(zhàn),也是對賈政、賈雨村之類偽道學(xué)、假名士的絕妙嘲諷。
二
在紅樓女兒中,史湘云無疑是一個光彩照人的角色,她的美貌是出眾的,儀態(tài)是大方的,所以遇到見客,老太太首先就安排薛、林、史,然后才輪到正經(jīng)的孫女,自然因為是能為賈府增光的人物。她不同于黛玉的柔弱,寶釵的端雅,她惹人憐愛之處,除去她的嬌憨,還有她的樂觀、她的豁達(dá)、她的堅強(qiáng)。如此自然、健康的人物,在紅樓中并不多見。實際在史湘云身上,寄寓著曹雪芹對理想中的青年女性的部份期望。
林黛玉從小喪母,年少喪父,所以她時常多愁善感,長吁短嘆。史湘云的身世卻比林黛玉更慘。在第五回“神游太虛境”那個包含著許多隱秘信息、暗示金陵十二釵未來命運的畫冊里,史湘云的畫面是“幾縷飛云,一灣逝水”,判詞是:“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轉(zhuǎn)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云飛。”畫面上云飛水逝,表示史家的盛世光景不再,暗示出史湘云悲慘的命運;判詞則概括了史湘云生于富貴、長于憂患的身世。這個生于侯門望族的少女,自幼失去父母,且遭逢末世,如蓬草飄零,轉(zhuǎn)眼之間,家世急劇衰落,好像在夕陽的余輝中,憑吊逝去的繁華,命中注定她只能在貧困潦倒中度過愁苦的一生。
在《紅樓夢》第三十二回里,史湘云在書中第二次出場,來到大觀園。襲人對寶釵說,要煩史湘云給賈寶玉做鞋子,經(jīng)薛寶釵點撥,襲人方才明白“上月我煩她打十根蝴蝶結(jié)子,過了好些日子才打發(fā)人送去”的原因;寶釵過生日,史湘云沒有錢買禮物,只好“將自己舊日做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貴族小姐對史湘云來說僅是個虛名,她常常做活到半夜三更,但是極少向人訴苦,從不怨天尤人,自暴自棄,所以活得健康而樂觀。正如她對黛玉所說:“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yǎng)。”她是個名副其實的樂天派,對生活總保持著昂揚向上的進(jìn)取態(tài)度。
大觀園詩社輪流做東,史湘云沒有錢,坦然接受了薛寶釵的資助,設(shè)了一席螃蟹宴,還興致勃勃地“夜擬菊花題”,第二天高談闊論,開開心心地和眾姐妹持螯賞菊、賦詩吟詠,千古雅事,好不過癮。
除了“英豪闊大”的氣質(zhì)、“霽月光風(fēng)”的品格,史湘云聰慧敏捷的才華也令人稱賞。不管是海棠社詠菊,桃花社填詞,在大觀園有限的幾次詩社活動中,湘云的表現(xiàn)始終是才氣橫溢。“蘆雪庭即景聯(lián)詩”一回中,她鋒芒畢露,口吐珠璣,妙語疊出,當(dāng)仁不讓,一人力戰(zhàn)寶琴、寶釵、黛玉,才氣超人,贏得眾人喝彩。凹晶館聯(lián)句時,史湘云的機(jī)敏反應(yīng)和新巧答對直逼瀟湘妃子。“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詩句雖然悲涼凄婉,但不可否認(rèn),史湘云是當(dāng)之無愧的才女。而且她不象黛玉恃才自傲,也不似寶釵藏拙裝愚,在表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時,湘云的一舉一動無不爽朗大方。
三
當(dāng)然,史湘云也并非十全十美,在她的身上,依然殘留著封建倫理道德的成份。和林黛玉相比,林生長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萌芽有了長足發(fā)展的東南沿海地區(qū),自幼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和家庭環(huán)境,有利于林接受新興社會思潮的影響,在她幼小的心田里播下叛逆的種子;史湘云呢,生活在皇都京城,并且一直被禁錮在侯門似海深的封建官邸,在家里“又作不得主”,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正統(tǒng)思想的濡染,所以她會和丫鬟翠縷大談陰陽,有時也勸賈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jì)的道路。這個問題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待:夢醒了無路可走,這是賈寶玉的悲哀,但寶玉的邏輯是,即便沒有路,也不走立身揚名之路。這一點上,只有黛玉是他的知音,所以寶玉深敬黛玉。可是既然連他也不知道走什么樣的路,我們不必因為史湘云曾經(jīng)規(guī)勸過寶玉“仕途經(jīng)濟(jì)”的話過多地責(zé)備她。
四
史湘云──一個封建末世的貴族小姐,一個天真淳樸的嬌憨姑娘,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妙齡才女。象這樣一個人物,以她的聰明實際,輔佐丈夫不成問題;以她的樂觀開朗,應(yīng)付家族關(guān)系不成問題;以她的健康和才華,教養(yǎng)幾個出色的孩子不成問題。她本來應(yīng)該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嘆命運竟如此悲慘,從小是“縱居那綺羅中,不知嬌養(yǎng)”,好容易嫁個如意郎君,還是癆病,賢妻做不成,良母更不可能了。
史湘云“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結(jié)局,預(yù)示著四大家族必然滅亡的歷史趨勢,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封建制度的腐朽沒落。同時,這樣一個美好女性的毀滅,具有撼人心魄的悲劇力量,愈加激發(fā)人們對那個不合理的社會的憎恨。
原載:《陋室文學(xué)》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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