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文化與周邊文化比較談——從普度·中元節習俗看閩南文化(轉載)前 言
閩南文化的魅力,是筆者在閩地多年調查之后偶然走近她時驀然感受到的。之后的幾年,我數次來到在這塊沃野,越來越深地認識到她既是中華大文化里的一個子文化,又是從這里走出去的華人們的母文化。我開始理解為什么很多研究華人文化的海外學者會最終把自己關注的目光移向她。 本文的論述主要有三部分:一、各地儀式的基本結構;二、觀察與比較;三、閩南普度文化小論。主要依據筆者在福建各地及日本做的有關普度·中元節·盂蘭盆會的田野調查以及參考各地編纂的地方志資料寫成。因筆者涉足閩南文化為日尚淺,難免有諸多疏漏,謬誤或偏頗,亦有班門弄斧之嫌,希望得到先學、同仁諸多指教。 一、各地儀式的基本結構 1.閩西地區的七月半 永定地區將舊歷七月十五日稱作“七月半”,也俗稱“鬼節”,村落及土樓的人們“白天敬祖先、晚上祭鬼神”,白天到祖飼、祖堂擺酒食、齋果祭祖先,晚上放河燈并焚燒“金銀”施舍給無家可歸的鬼魂。現在一些地方已經不做祭祀儀式而演變為親朋好友互相走動。 長汀縣cP村舊歷七月十三至十六日接“太公、太婆”回家過節,同時打醮祭孤魂野鬼;DL村七月半接太公太婆回家,八月初一“祭野鬼”(指本村人死在村子外面的);DT村七月十五晚上在自家廳堂給“太公太婆”燒金銀,傍晚到大門外路旁給野鬼(這里指死后沒有入飼堂的人或沒有子孫祭祀的魂)“燒路香”。 寧化縣的七月十五稱“鬼節”或“陰節”,是給祖先寄錢的日子。當日中午至下午,各家在房屋的大廳擺桌,供茶酒、三牲、葷素菜,燒香點燭供奉祖先,傍晚各家到屋外道旁焚燒冥幣給野魂們,請它不要搶祖先的錢。 連城縣城關七月十四、鄉下七月十五過“七月半”。相傳古時因市上豬肉供不應求,官司打到縣衙門,于是縣官判定城關鄉下錯開一天。過去各家在大廳放三牲供奉祖先,晚餐時請祖先入席、晚餐后焚香燭、冥幣放鞭炮送行,同時“插路香”施餓鬼。近年來開始出現此日不做祭祀儀式的傾向。 清流縣習俗“七月半”當日午后,各戶在自家門前或路口置放三牲、酒菜、焚燒紙錢“祭祀親人的鬼魂”。宋代至民國36年,曾經每三年一次由縣衙主辦普度孤魂野鬼。現在已不舉行。 2.閩東福州的“做半段” 福州YX村下屬七個自然村分兩部分,舊歷八月初三日兩個村、初四日五個村“做半段”。基本程序為上午在大廳祭擺酒、菜、燃香燭、放炮、燒金祭祀“地主”、“公婆媽”,午后在大門外擺酒、菜、燃香燭、放炮、燒金祭“下界爺”。這一天儀式的一個特點是外孫要求看望外公、外婆或帶祭品祭祀過世的外公外婆。 午飯、晚飯時宴請親朋,且宴請的范圍極廣。由于這個節不拘于血緣親緣往來的限制,親戚、朋友、同事都可來參加,以至于朋友的朋友以及兒女們的同學等等都被邀請,來客甚多。村民們說八月節比過春節還熱鬧,就是指交際圈大、來客多而言的。 3.閩北地區的中元節 南平市城區的居民們多數都在七月半那天祭祖。居住在樓房的家庭,在家里掛有祖先照片的地方擺飯桌,上面擺各種祭品、酒菜等等,后輩兒孫面向祖先跪拜、行禮,而后把分別寫有歷代近祖名字的數個錢袋(內裝折疊成元寶形的“錢”)拿到居住的樓下路邊焚燒,請祖先分別領取后上路。 南平地區a村,當地幾戶大姓之一的Wa姓、H姓于中元節集體祭祖。Wa姓舊歷七月十二日、H姓七月十五日。儀式從清晨 5點開始,族內 60歲以上的男性集中在各姓的祠堂內舉行,沒有女性和兒童參加。祭祖儀式前后以及當日傍晚不舉行有關安撫游魂的儀式。同村的另一個大姓ch姓七月半不舉行集體祭祖,只分別在各家門口于同一時間帶開始面對門口擺桌子、放供品、敬酒,在門口外給祖先燒紙錢。有的人家按死去的近祖人數分成數小堆焚燒,婦女們解釋說這是分別給每個祖先寄錢。 相鄰的b村WU姓已在此居住七百多年。長房、二房的兒孫們分兩天于舊歷七月十一、十二日做“七月半”,在祖厝祭祖:點香、供酒、菜、燒錢。當日的儀式里沒有在大門外燒金祭祀祖先以外的神靈、鬼魂的行為。這個村里的人們把未婚病死或其他原因夭折的男女叫做“半路鬼”,認為他們沒有后人祭祀,到處游蕩。半路鬼時時會撞到某個人身上。通過這個人的口報出自己的姓名和經歷,這時才需要擺酒、飯等等祭祀它,半路鬼得到滿足后就會自己走掉。 同地區南山鎮a村舊歷七月十五“過七月半”、“祖先節”、殺鴨、做糕、備酒及水果類供在“祖宗牌”前面“敬給祖先”,并燒紙錢給祖先。 建陽縣a村“七月半”也叫“鬼節”,有供祖宗、謝鬼神兩個內容,清晨在大廳的“神桌”上以香燭、茶酒、雞、魚、肉、水果、大米圓子等供祖宗,燒“陰鈔”給祖先。是日晚上家家戶戶在路口點燭、燃魚、燒紙、放鞭炮以“謝鬼神”。 武夷山地區cH村“七月半”祭祀祖先時,對“歸宗(死的婉轉說法)在家里”和“歸宗在外面”的家人分開在七月十四和十五晚上兩次祭祀。具體做法是在祖先牌前面點香、供飯菜、“焚紙(燒紙錢)”、祭供“祖公”“祖媽”。兩類祭禮對象都是自家的祖先,因此整個儀式過程里沒有在大門外面祭供酒菜的做法。 4、閩南泉州地區的普度 據史料載,歷史上泉州于元代開始將所管轄范圍劃分為東、南、西三“隅”;明代沿元制。至清代增設城北隅,并在四隅下設三十六“鋪”,每鋪下又分若干“境”。這就是今日在泉州常常聽到的“鋪境”、“三十六鋪”一語的初始。以前七月十五日一天之內,人們完成在本主前祭公媽、在大門口祭普度公兩項內容。現在舊歷十五祭祖先、舊歷七月里以“鋪境”為單位逐日輪流做普度。據老人們的記憶,36個鋪輪流做普度是清末才開始的。據一些后地的文字資料以及老人們的口頭講述,輪流普度乃起自清朝,因為祭祀行為集中、祭品的需求也集中,七月半市場供求緊張。人們常為買東西打架。清乾隆年間,由地方鄉紳出面呈請由抽簽決定城廂三十六鋪的輪流普度日期,而七月半節依舊家家祭祀祖先。從那時起,鯉城區以及相關聯的部分鄉村都以鋪境為單位輪流做普度。而現在的泉州,在整個舊七月里,幾乎每一天都會有幾個角落輪到做普度,但任何角落的住戶在七月十五這天都不做普度而要祭祖先。 無論哪個鋪境、角落、普度的基本結構主要有三部曲——豎旗、豎燈、普度、重普,此外還有“結尾緣”。第一儀式從舊歷六月開始。最終儀式則在舊歷八月至十月之間。近水的鋪境和住在水邊的人們還要做“水譜”。 泉州郊區的XP是個漁村,舊歷七月十五“七月半”要去祖厝“敬公媽”,七月二十七“普祀·普度”。普度時在門口擺酒菜、點香、燒金、放鞭炮。菜肴類里注意不能有帶鋒利邊緣貝殼的海鮮,有則要剝去貝殼煮菜。擺好祭品后要“boyi”,卜問普度公之后才可以“燒金”、放炮送普度公走。Psh村的各家則是普度日上午去家廟燒香、供奉酒菜、“燒金”。下午在家門口供酒菜、燒金祭普度公。 城區舊式住房的普度和鄉村類似,都是在天井或靠大門的里面或大門外面擺桌子、放酒菜祭品、燒金。隨著高層多戶雜居式樓房的增加,產生了一個普度祭祀地點的問題。從個案看到的樓房住戶的普度方式現有三種:1、在自家大門內面向樓道擺祭,到樓外面燒金;2、在樓道內自家大門外擺祭,到樓外面燒金;3、下到一樓露天處擺祭并燒金。這是居民們在新的居住方式與傳統祭祀行為之間調節的結果。三種類型做法里,燒金行為都要在樓房外面做,這不單單是出于安全或通風的考慮,而是人們對傳統意識的承襲。 祭祀儀式一般在下午4、5點開始。無論城區還是鄉村,左鄰右舍總要前后呼應式地開始做普度儀式,理由是怕一家一戶的酒、菜“供不應求”引得普度公生氣對自己家人不利。 祭祀后邀親喚友來“吃普度”也是泉州城鄉共同的特點,祭祀儀式結束后的晚飯,隊親戚外還廣邀朋友來喝酒,人們常常吃了這家又趕到那家去吃,這里剛吃著,那里的催促電話就打來了。不拘城鄉,熱鬧的“吃普度”成為泉州地區普度全過程的一個高峰。有人說,各家各戶請很多客人是為了顯示自己,也有人說是怕普度公吃完祭不走,叫來很多人壯膽,可以嚇走普度公。我想,后者的理由也許是比較原始的,前者則是派生出來的一種客觀效果。事實上“吃普度”表現出今日的普度活動兼有很大的社交功能。由于輪流做普度,使人們有更多互訪機會以及參加的自由度高,普度時節的社交圈大于春節,這是普度的一大特點。 5.沖繩的孟蘭盆節 沖繩地區按舊歷舉行祭祖,稱為“舊盆”,是“舊歷孟蘭盛會”的簡稱。一般是七月十三到十五的三天期間。儀式過程:農歷七月十三清晨家里的男性去家族墓地迎接祖先回家過節,然后開車或步行直接回家,途中不得拐到別人家或在其它地方停留。理由是祖先的靈坐在汽車上或附在該男性的背后。祖先還會帶因各種原因早逝的家人的魂一起回來。 七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在家里供奉祖先牌位的“佛壇”上祭供各種祭品,一日三餐都要在用餐前給祖先們供奉魚肉飯菜、茶、酒、湯,10至15分鐘后,端下供品一家人進餐。在外工作就學的子孫們大多十三或十四日趕回老家,進門先給祖先送上食物禮品、敬香、行禮、與祖先一起生活數日并逐家拜訪村內的親戚。七月十五晚飯后全家人集合在佛壇前舉行儀式燒紙錢,在自家門口擺放“禮物”請祖先帶禮品回去,明年再來。 據觀察,“舊盆”期間人們各回祭有自己祖先的老家或父母家,婦女提前給娘家的祖先送禮,正日子要隨夫回婆家。各家各戶來訪的人都是血緣關系或姻親關系,很少見朋友專程來訪的,社交圈并不大。整個節日期間沒有看到祭孤魂野鬼的行為 6、日本本島的盂蘭盆會 日語稱7月15日前后的相關儀式為“盂蘭盆會”,稱“盆”。過去在農歷七月十五前后三天舉行各種祭祖儀式,以村落或城市居民小區為單位還要舉辦“盆踴”大會,人們圍成大圈邊轉圈邊舞,以娛祖先。日本于明治5年正式采用西歷、廢除使用農歷之后,傳統節日習俗的大部分按西歷即陽歷舉行,但是本島多數地區采用了推遲一個月舉行,以陽歷8月15日為“盆”的做法,稱為“舊盆”。一般是8月13、14、15三天算作孟蘭盆會的節日期間。 日本本島東部的做法是:人們在家里用竹竿、蒲草席捆扎好祭祀專用的臺子“盆棚”、“精靈棚”,部分地區有茄子、黃瓜插四條腿做成“牛”、“媽”迎接祖先,請祖先乘坐牛、馬來去。如果家里有夭折的人(它不能做為時正式祖先享受一般的祭祀)就再搭一個低矮的小“盆棚”供其棲身、分享祭祀。第一天到墓前接祖先回家時,許多地區的人們在墓前面點香祈禱之后,雙手放背后,做背人動作表示背祖先回家,或者在墓前點燃紙燈籠里的蠟燭,請祖先之魂隨其回家。在盆棚上擺放祭品、每日燃香、供茶飯、祭祀祖先。最后一日的晚上全體家人點燈籠送祖先回到墳墓,在墓前點香、行禮、熄滅蠟燭后結束整個盆儀式。部分地區第一天在自家門口燒一小堆火,稱“迎火”,最后一日的晚上燒“送火”,在自家門口迎送祖先,西部地區的“盆”儀式行為大致相同,只是在最后送祖先時一些村落把祭品投到河里順流漂走,意味請祖先順水回去,禮品也順流送到祖先那里。 “盆”期間很多寺院舉行“施餓鬼”儀式,很多地方的僧侶還挨家挨戶去上門念經,人們付給僧侶一定金額的“謝禮”。最近一年內新去世者第一次在“盆”期間回來,叫做“新盆”,新盆的人家要在門口張掛特殊的燈籠“盆燈”,一般提前一天開始接祖先回家,并要專門請僧侶來念經。由此可以看出日本本島民間的“盆”儀禮與佛教有關聯。 二、觀察與比較 現將上述各儀式行為的基本要素簡述如下: 1、儀式名稱:上述個案里福建地區除泉州叫普度之外,都是七月半、鬼節等民俗稱呼;沖繩和日本本島稱作盂蘭盆會。其中,普度、盂蘭盆會是兩個明顯帶有佛教色彩的儀式名稱。“普度”,是佛教指廣施法力使眾生得到解脫之語,孟蘭盆來自梵語ullambaoa,意為解救倒懸之苦。孟蘭盆會·盂蘭盆節起源于孟蘭盆經所載目連為救母遵照釋迦教示,于七月十五日備百味飲食供養十萬僧眾的故事。歷史上把農歷七月十五舉行的超度先人的盂蘭盆會又叫做普度大會,將二者同視,由此可推知日本和泉州的儀式名稱最早的來源是同一的,不管其實質內容如何,儀式名稱都是借身佛教儀式的。 2、祭祀對象:大致可以分兩類,第一類是祖先,第二類的祭祀對象概念上比較模糊。血緣和非血緣都包在第二類的對象內,有野鬼、鬼魂、野魂、孤魂野鬼等稱呼。諸多稱呼里的“鬼”,可以解析為多層含義,因此這里想避免用“鬼”這一含混概念。在此將第二類歸納為兩種,本文權稱其為第一魂群、第二魂群;第一魂是指本村或本家族死在外面的、夭折的、無后人的人之魂,第二魂群是泛指與人們沒有血緣關系的無家可歸、無子孫祭祀因而到處游蕩的“鬼魂”,是佛教儀式普度和盂蘭盆會的“施食·施餓鬼”法會祭祀的對象。根據田野調查得知,在人們的意識里,第一魂群會有時給人們鬧些小問題但不會危及整個生活甚至生命,第二魂群對人們生活、生命有一定威脅性。 沖繩、日本本島基本上只祭祀祖先,夭折的家人即第一魂群也在祭祀期間的受到妥善接待,在自家享受祭祀。閩北一般也只祭祖先。閩西有多種組合形式。祭祖先和第一魂群的村落、祭祖先和第二魂群的村落。閩東福州上午祭祖先下午祭第二魂群,閩南泉州七月半祭祖先,輪流普度日祭第二魂群。從個案看,閩東和閩南祭祀祖先和第二魂群,祭祀對象地區分得比較醒目。 3、儀式特征:分析個案得出的印象,是儀式既具有超地域的共通性( a、b)也具有各個社區的特性(c、d)。 a.敬畏魂靈:祭祖,是所有個案包含的要素。說明這些地區都存在靈魂信仰,對人死之后的魂念念不忘,出于敬或畏之心,定期對其祭拜。人們對死后魂靈的分類(祖先或鬼魂),又產生出祭拜儀式和祭祀內容等細節上的區別,從而形成祭祖儀式和祭第一、第二魂群的儀式。這是超越地域超社區的一個共同的觀念特性。 b.社交功能:每個社區的個案顯示出祭祖、祭第一、第二魂群的儀式都不是在個體家庭里封閉式舉行的。每個被祭祀的“祖”的子、孫,都要一年一度地在這期間跨社區地聚集到供奉“祖”的人家;住在同一社區的親戚們也要互相走動、問候。福建多數地區祭禮后的宴請,則更超出一般血緣、親緣走動的交際圈。泉州的“吃普度”構成每年一度的大交際網絡。雖然有文章指出吃普度的根本原因是普度食品不易保存,意在盡快消費,但在今日很少有人完全出于這個目的來邀賓請友的。客觀上起到的增進人們相互交往機會的作用不容忽視。 c、時間不統一:傳統七月十五日當天式(閩西永定、長汀部分村落、閩北大部村落)或社區、村落輪流式(閩南泉州、閩東福州、閩西連城、長汀部分村落)兩類。日本雖是七月十五前后三、四天,但是依據陰歷、陽歷或人為錯后一個月的“舊歷”,使得實際舉行的“盆”儀式時間前后出入極大,但就某個村落或社區來看,時間距離不大。泉州的普度前后拉開的時間距離最大,換言之是祭祀時間持續最長的地區。 d.儀式性質不同:日本現行“盂蘭盆會”習俗,原作為“施餓鬼(又稱施食)”法事最早傳入日本皇家宮廷。后貴族階層效仿宮廷于七月十五日在佛教寺院舉行,傳入民間沿至今日的,是已經演變為請祖先回家接受子孫祭祀的儀式。因此,沖繩也好日本本島也好,現行傳承的、其儀式名稱明顯來自佛教的“盂蘭盆會”儀禮,已經脫離佛教原有的儀式內容,雖然有僧侶念經等若干佛教式行為在內,但民間“盆”儀禮的實質是祭祖。 福建各地的個案說明,這里的儀式往往是兩種儀式的復合型。在人們的意識里,祭祖先和祭游魂(包括第一、第二魂群)儀式在性質上是截然不同的,由此形成上下午區別祭、晝夜區別祭以及錯開日期祭等做法。同一天祭的儀式兼有祭祖、施食兩種儀禮的性質。經濟原因導致儀式日期錯開的泉州普度儀式也是祭祖儀式加“施食”儀式的復合型。 三、閩南普度文化小論 通過與周邊文化的比較,立體地認識閩南文化,這是寫作此文的出發點。通過對關鍵詞普度公、鋪境、現行普度活動性質的內涵探討以及與閩東、閩西、閩北以及日本本土、沖繩的個案相比,可以看出泉州普度儀禮里含有的超越地理界限的共通要素——崇祖、敬神、畏鬼信仰,同時可以看到傳統文化要素的延續也發現了傳統的變容。 普度的祭祀對象是“普度公”,它是一種沒有具體傳說、沒有具體形象和神像的存在。對于“普度公什么樣、他平時在哪”之類的詢問,人們的回答是“具體樣子不知道,他到處有”、“也許是一個也許有很多個”,“是孤魂野鬼的頭頭,是管理孤魂野鬼的”,“是孤魂野鬼,有很多是被殺了頭的人,在地獄里很餓”等等。很少看到講述普度公的文字資料,沒有聽到流傳什么普度公的傳說,也沒有聽說有誰不做普度就受到普度公什么懲罰了,但是大家很怕它給自己家帶來什么麻煩。認真地做普度,鄰里相邀同時開始做儀式、“金”要放到露天燒并且要完全燒盡等等的行為,表明普度公對人們是一種帶威脅性的存在。 普度公的名稱鮮明地提示我們,該對象與佛教應有所關聯。這里先引述兩段有關泉州佛教的傳播的歷史以及佛教儀式的資料,然后試談一下筆者對普度公的認識。泉州在西晉太康年間就建有佛教寺院,兩朝時印度高僧曾在延福寺翻譯佛經,唐朝時此地被譽為“泉南佛國”,可見佛教在此地之盛行。而后傳入泉州千年以上的佛教順應歷史流變,逐漸世俗化,清朝末期“菜姑住持”的出現加速了泉州佛教融入庶民生活并與民間信仰混合的傾向。 佛教正式的普度大會的一個儀式是“施食”,是救餓鬼的法會。具體行為內容是僧侶們于黃昏時念經咒、供飲食以度餓鬼。《大藏經》記載的佛經故事記述了救餓鬼法會的由來,阿難給眾多餓鬼施食可致餓鬼焰口脫離苦難,施者阿難自己也可增壽并免于死后墮入餓鬼道受苦。因為施食儀式目的是救餓鬼焰口。所以民間常常把施食儀式俗稱放焰口。根據文字資料以及前面介紹的個案里人們的各式說明、左鄰右舍同時開始做普度表現出對祭祀對像的敬畏之心,普度時間一般均在下午至傍晚,地點設在大門外或路旁等等的佐證,是否可以認為,最早由佛教寺院擔當的普度儀式,由于歷史上的原因逐漸轉向民間、被民間接受,普度法事、施食儀式跨出寺院的院落走進了庶民的家院。庶民自身成了主祭之人。經過長年演化,寺院層次的普度、施食儀式逐漸化身為家庭單位的祭祀普度公的儀式,在泉州地區成為一種民間信仰儀式的定式。由此再得出推論:普度公是佛教儀式施食、施餓鬼的祭祀對象在泉州民間的轉化,其性質應當屬于第二魂群。佛教儀式什么時候、以什么形式對民間產生何種影響,逐漸在民眾心理中形成“普度公”這一實體、意識,以及名稱的,這些問題尚待有識者們進行更深入的研究,筆者能力有限,只在這里提出推測。 在實行輪流普度之前,泉州地區是中元節祭祖與盂蘭盆施餓鬼儀式重合于同一天的復合型儀禮。閩東閩西多數個案亦屬于此類。實行輪流普度制度后,從整個地區角度看,祭祖只限于一天之內,而普度儀式大大延長了時間。于是祭祀祖先的中元節色彩似乎被每天輪流做普度、忙于準備普度、忙于各處去“吃普度”的“普度氛圍”埋沒了。但是,人們在意識里依然清晰地區別著他們所祭祀的對象,在行為細節上、心理上都是不同的。祭祀的時間、普度菜與祭祖菜的細微區別、祭祀時筷子的有否、菜肴的生熟、海鮮貝類是否可以帶殼,祭品擺放的地點、朝向、焚燒的金或銀錢、焚燒時用不用容器等,在諸多細節上都表現出祭祖與祭普度公有區別。雖然普度被人為地與祭祖儀式分割開,錯開日期舉行了,但是儀禮的行為、內容的種種細節說明泉州的普度仍然是復合型儀式,不過是變相的。 前面提到,日本和泉州的現行儀禮明顯使用的是佛教儀式的名稱。今日日本本島的盆儀禮仍然與佛教寺院有關聯,但是很松動的關聯。相比之下,泉州的普度與寺院和佛教儀式沒有實質關聯,顯然不是佛·道教式的儀式,名稱上具有濃厚佛教韻味的泉州“普度”,經過長期在民間的流傳繼承,甚宗教性色彩已經被逐漸消融為民間信仰,現行的民間普度儀式脫離了宗教氛圍,成為該地域文化和民俗信仰的要素之一。 按“鋪”輪流舉行一系列儀式行為,這是泉州普度有別于它處的一大特點。鋪是明清時期基層政權的單位,也成為人們歸屬意識的單位,甚至在以往發生械斗時,也往往以鋪為聯結助陣的單位。同時,鋪境也被沿用做地名,其名稱和地理劃分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紀40年代,對前后數百年時間里的居住于此的若干代人們影響甚深。據傳有些老華僑寫信的地址仍是某埔某境,臺灣同胞回鄉認祖時也還稱某鋪某境。 鋪境,是泉州地區的一個古老的詞語,普度是以鋪境單位輪流舉行的傳統民間文化活動。隨著歲月的流逝,城邑規劃的變異,人們對于古鋪境的記憶日益模糊了,但是“三十六鋪”一詞卻依舊在日常生活里常常出現在人們的口頭。每逢普度時期,這個詞語會喚醒人們對昔日地理范圍和傳統文化的記憶。昔日作為基層行政和舉行信仰儀式單位的鋪境已經演化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它指代著這個地區民間信仰活動“普度”,也成為標識泉州地方文化的特色詞語。 今日泉州的普度,是人和祖先交流、人與鬼神交往的活動,亦是人與人交際的機會。它具有使人祭祖、敬老、相聚的教化功能,并且由于“吃普度”的特殊性質使今日的普度活動尤其是“吃普度”又具有增進親族、鄰里友情,給為政為商為學的各界人士提供交往機會、溝通信息的交際功能。 調查個案表明普度亦開始產生變化,許多年輕人不直接參與做普度儀式,往往只參加“吃普度”;一些結婚后獨立居住的兒女們普度時則依附于父母家,離開舊街道搬入新樓房的住戶的一部分不做普度了。這些現象提示了這個傳統活動也許正處于一個新的過渡期,抑或可以說是正在開始一個新的變容時期。居住格式以及社會生活結構、生活節奏的變化帶來的普度祭祀的變異以及變異對文化產生何種影響,這是有待于今后進一步持續觀察與分析的課題之一。 結 語 在中華大文化里,閩南文化只是眾多的子文化之一。但是對于從這里走向世界的眾多閩南華人來說,她又是他們的母文化。世界上的人們接觸到的活生生的中華文化,是走出去的華人們各自背負著的家鄉文化,中國南部尤其沿海地區的文化在其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毫無疑問,其中重要的角色之一就是閩南文化。普度,在每一年的特定時間段里舉行,成為串聯起人與祖先、人與神靈、人與人關聯的媒介。由于這種文化內涵,才使其不僅生氣勃勃地存留在現代社會人的生活中,并且長久地被存儲在已經遠離這塊土地的游子們對家鄉的記憶里。在二十一世紀中國大跨步地走向世界的今天,它亦成為喚起游子情結閩南、思歸故土的契機。 我們并非執意復舊者,也無意扶持會被時代自然淘汰的古老文化里的陳渣。但是又真誠地希望古老文化的精華被認識、被保留、被繼承。今日的泉州“普度”,作為一個文化元素,成為閩南文化的一個光點,為閩南文化增添了特殊的韻味。衷心希望泉州的普度文化作為閩南文化的突出點之一,繼續成為維系海內外親情、增進國內外友情的一個聚集點。 (作者何彬 系日本東京都立大學人文學部中文科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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