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中藥鋪,有難以名狀的喜歡,看著一排排密密的木質抽屜,紅漆,有見了老朋友的感覺。無可理喻,常懷疑自己是否前世為藥鋪掌柜。然而也不對,我還喜歡寺廟里的香火味,聞了就心安,難道前世為尼不成?不過,這兩者猜測似乎也并不矛盾。
前日老醫生給開了方子,囑去藥鋪抓三個中藥,高高興興便去了。不吃中藥有幾年了吧?嫌它麻煩,生活節奏快,沒富裕的時間來熬煎。西藥便趁虛而入,幾顆丸子下去,立桿見效,節約了大把時間,省事,遂疏遠了心愛的中藥們。
但我并不喜歡西藥的味道,雖然穿著膠囊的外衣,那股子難聞的化學味道,擋也擋不住。中藥就不一樣了,苦,但那是花草樹木的苦,是你叫得出名字的苦,是自然的苦,有質感的苦,有潛在的植物的香,有風和陽光雨露的氣息。有人說黃連犀角苦,我卻情愿喝此苦湯而不愿親近化學。
老中醫這次給開的方子里有超過16味的中藥,名字大抵認得,除去少數的幾味。想著從兒時起便跟隨母親去藥鋪,眼巴巴趴在高高的柜臺上看藥師拉開一個個關閉得緊緊的方格,從里邊有斟酌地抓出一小把黑糊糊的草本或木片狀物什來,稱了,再勻在幾張鋪開的黃紙上。品種似乎每次都一樣,無非黃芪、 金銀花、 芡實 、決明子等等等等,黃紙上的藥堆花色漸漸多起來,每增加一味,我都要好事地問問:“這個是什么?”有時,藥師會漫不經心地回答我,有時裝沒聽見。這樣一次一次地積累,我認得的藥便多了起來,知道身邊很多常見的草木居然身懷絕技而不得不刮目相看——所謂久病成良醫。
16味中藥其實是多了點兒,普通的藥方,如果超過13味,藥性就雜了,療效不會太突出。這是一個有經驗的老中醫告訴的,以前我還經常多嘴提醒愛慷慨地亂開藥的醫生們,后來見得多了,也懶得說,反正中藥是我喜歡的,多就多幾味吧,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兒。這個底線,醫生都有。
很久沒抓中藥了,我守在柜臺前看藥師照了方子一樣樣拿藥,很有耐心。打量那些紅木抽屜,本身就是一種熟悉的回憶,一幫無聲卻心有默契的老伙計,重逢了,連招呼都不必打,親切而溫暖。一樣樣念著抽屜上的小標簽,很多古怪的藥名,好些已經想不起來它們的樣子了,這是一個溫習的機會。中年的藥師很友好,也很健談,不厭其煩回答我的疑問,還額外跟我解釋每味藥的藥效,以及服用多了會有何毒副作用,手下卻不停止抓藥的動作。
到一味叫做丁香的藥時,因為以前從未見過,只知道是文人筆下一種浪漫的物什,我的好奇心大大提了起來。屏住了呼吸,看藥師從中間那排一個小格子里小心地抓出一小把東西,稱了,勻到紙上來。我迫不及待湊過去細看,順便捏了一粒端詳。這顯然是一種花,四個花瓣,鮮活時應該是淡紫色,如今曬干為藥,失了顏色,顯得黃中帶黑。傳說看見5個花瓣的丁香,這人會交上好運,類似三葉草的傳說。三葉草,我在布達拉宮前坪見過,開得滿花圃都是,三個肥嘟嘟的葉片。人們偏要說4個葉片能讓人交上好運,一樣的無哩頭。
丁香最有名的自然是她的香。也許是在藥鋪里躺久了,怎么聞,那香也不是太友好和溫善,也早失了其清新,有隱秘的刺激,令人想起八角和桂皮。我揣測是隔壁上下藥柜里的其他藥味互相滲透,串了味道。有的文章喜歡作如此描述:“丁香,春天開花,開放時空氣里有淡而雋永的香,沁人肺腑。”到了戴望舒,丁香更是被推崇到一種境界: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何等凄然,何等悵然,何等美的及致!叫人久久回味,久久難忘,真乃千古一詠!如今看這黃黑的一粒粒,自是無語悲涼。
沉香比丁香給我的印象就好多了,生長著時它為木頭。制成藥了,仍舊為木。略微有點老的黃,小指粗細,中指長短的一條條,曬得干干的,看起來很有質地,跟看金條的感覺類似,知其其貌不揚卻身懷異香價值不菲。捏了一根放到鼻子下聞,香味悠長,沉到四肢百骸,果然非等閑之輩!無怪乎張愛玲的短篇小說集要以《沉香屑》命名,而一座城市也因販運此香而命名香港。文字若是有了內蘊而持久的香,想必是文人追求的,推而廣之,思想和心情亦是——沉在內里地香,香得低調。
沉香的英文名很有意思:Chinese Eaglewood,原來這香木惟獨中國有。自明清以來便流傳大量沉香木的雕飾和小擺設,栩栩如生而內蘊芳香,突然異常地渴望有一個可以握在手心,觀賞把玩。
這香味獨特的兩種,祖先是如何發現其藥性,把它拿來入藥,已經不得而知。今日中醫之所以給我開這兩味,為其可以止嘔吐,想想也該,這么香的東西吃下去,得留著,誰還肯吐出來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