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煉成“老油條”后,許多人總愛將粗話臟話掛嘴邊,充當著防身武器。比方說遇到一些讓自己不痛快的人或事,在轉身離去的剎那,最能釋放內心憋屈的莫過于一句順口而來的臟話。或者再勇敢決絕點,當場撕破臉地,抖著手指頭(恨不得戳人眼里),粗鄙的話像密集的子彈,迅速精準猛烈地射向對方,試圖在精神上將其置之死地。網絡上的語言暴力更是泛濫成災。某些熱點新聞背后的評論,通常是語言暴力的集散地:高高蓋起的回帖,大多數以粗話開頭,以臟話結尾。 粗話好比舞臺上的高音區,氣勢恢弘而激昂,在氣場上足以壓倒對方,橫掃千軍。它最簡明直接,不?;ㄕ校粯尡^,算得上語言的“最高境界”“集大成者”。暴力語言有時也充當敢死隊的角色,開頭最厲害的幾句,類似于程咬金的三板斧,從問候身體到人家的祖宗,過后對方若還巋然不動,語言的暴力銳減,頓時黯然失色,自損八百了。這有點像曹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意思。很少見有人將臟話一而再再而三向對方重復噴射。所以說臟話得有個度,越少越有力量。 人愛說臟話和粗話的一個重要原因,莫過于它具有高度的概括性,類似于關鍵詞的功效。有的時候,一大堆文明的辯解反而比不過一句簡單粗暴的臟話,這叫一籮筐好話比不上一馬棒。在我們日常的生活場景中,很多時候很難保證不“出口成臟”,比方上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公園里輕浮的擁抱、無處不在的庸俗的廣告、長篇累牘的空洞大論、日增大的生存壓力……為了不費口舌,省時省力,寥寥數字橫空出世,將內心的憤怒席卷一空,好不痛快! 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任何語言符號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能指”是語言的聲音形象,“所指”是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隨著時代的變遷,“所指”是在不斷變化的,比如“同志”“玻璃”,其范疇已大大擴充,而昔日的“太陽”“舵手”“紅色”也早已恢復了正常的健康的詞義。曾經,某些詞的“所指”不粗也不臟,但它爆發出的暴力足以將人擊倒。在“文革”時期,占據著道德制高點的紅衛兵們一旦給某些人頭上扣一頂“毒草”“牛鬼蛇神”的帽子,不管那人昔日如何風光無限,在那場“革命+暴力”的語言狂歡中,無不俯首認罪。語言暴力施加給人的壓力與痛苦,甚至超過暴力本身。那時,所有的一切,都是既定的,語言謹慎、嚴格地限制于“所指”的范圍內。這當然無趣。不是對那套暴力語言特別沉迷的人,誰也不會懷念和向往那個年代。 有的時候,說大話、套話、空話,也是一種語言的暴力行為。它削減了細節和個性,毫無真實性可言,空洞而乏味,一點也不可愛,好比一張脫焦點的照片,面目模糊。我們的會議曾經總這么干,還好,最近開始有了新氣象。 卡夫卡在《談話錄》中特意談道:“語言是行動的開路先鋒,是引起大火的火星?!庇械臅r候,臟話意味著危險性。臟話的級別越高,這種危險性就越大。市井中,我們??吹?,倆人從破口大罵到大打出手。特殊年代,說你是“黑五類”,大不了關牛棚,說你是“現行反革命”,就足夠讓人吃槍子兒了。 我見過最高級的語言暴力,兩個人用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對罵,全程不帶一個臟字,情緒穩定,粗聽溫文爾雅,細聽句句致命。這種高級的罵法我是死了也學不來的。或許這種罵法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人類文明的進步,至少它不會迅速地導致情緒的升級。只是,若生活在一個公平公正透明健康的文明社會,這種似臟不臟的話,不說也罷。我是這么想的。 (作者鄭小驢(長沙)為80后作家,曾獲湖南青年文學獎、上海文學小說新人佳作獎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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