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朱由檢),明朝最后的一位皇帝。按照“慣例”,亡國之君,免不了要遭到后世的指責,如夏桀、商紂、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等等。崇禎卻是個“另例”,他甚至得到了某些同情與肯定,即便是不共戴天的政敵李自成都說,“君非甚暗”。
清代張廷玉的《明史·莊烈帝(即崇禎)》作了這樣的評論:“贊曰: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沉機獨斷,刈除奸逆,天下想望太平”,“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勵,殫心治理。臨朝浩嘆,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復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置制乖方?!?/p>
公元1628年,信王朱由檢接替朱由校(天啟),執掌江山大業。那時的明王朝,已經到了風雨飄搖、大廈將傾的末期。朱由檢即位之初,雄心勃勃,立志改變現狀,表現出英明有為的姿態。他勤于政務,事必躬親,生活極其儉樸;他平反冤假錯案,起用被無辜罷黜的官員;他查禁朋黨,力戒廷臣與宦官交結,尤其是采取果斷措施,大力打擊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除去了一大禍害。此舉堪稱是崇禎的最大政績,得到了朝野的一致擁護,老百姓更是歡呼皇上英明。明末文學家張漙的《五人墓碑記》甚至將他歌頌為“圣人”。文中寫道:“大閹(指魏忠賢)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于猝發,待圣人(指崇禎皇帝)之出,而投繯道路”。意思是,崇禎即位后,將魏忠賢貶到鳳陽去看守皇陵,閹賊知道不免要被誅戮,便畏罪上吊自殺。
然而崇禎皇帝求治心切,又急躁多疑,剛愎自用,決斷因此常出差錯。比如他對外廷大臣不滿,卻忘了魏忠賢們的教訓,居然又重用宦官(盡管是另一批),授予他們京師的軍政大權,許多宦官還被派往地方,凌駕于督撫之上,甚至讓宦官總理戶、工二部,將本該管事的尚書擱在一旁。由于他的失誤,宦官干政之勢卷土重來,統治集團內部矛盾重重,首輔、兵部尚書等主要大臣像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長期沒有一個穩定的內閣,政權處于危亡之際。雖然他深知問題的嚴重性,不斷反省,也不斷下罪己詔,但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
崇禎皇帝的主觀愿望與客觀效果嚴重相悖,讓后人不禁為之嘆息,但明末政治腐敗,經濟凋蔽,國庫空虛,民不聊生,滅亡則是歷史的必然,連《明史》的編撰者都說是“氣數使然”。因此,狂瀾既倒決不是朱由檢所能挽回。筆者讀《明史·莊烈帝本紀》,有一個感觸非常強烈,即內中記載的兩件事,猶如兩根繩索,緊緊地勒著這個王朝的脖子。一是內憂,那時災害連年,農民起義軍風起云涌;二是外患,清兵日益強大,不斷南下侵擾。朱由檢在位17年,幾乎都在應付這兩件事,他企圖去掉這兩根繩索的威脅,但怎么也做不到,最終只能和他的王朝一起,被這兩根繩索所勒死。
先說“內憂”。萬歷以來,陜北災害連年,老百姓嚴重缺糧,只能吃樹皮、蓬草,或“青草石”,非正常死亡的現象不勝其數。有的地方甚至“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致使“死者枕籍,臭氣熏天”。如此的民不聊生,終于把善良的老百姓逼上了“梁山”。安塞人高迎祥(還有他的部下李自成)、膚施人張獻忠等紛紛揭桿起義,勢力不斷擴大。
到了崇禎當政的時候,朝廷起先對農民起義軍采取剿撫兼施、以撫為主的政策,但此舉不僅沒能取得成功,“匪患”還變得更加厲害,崇禎皇帝一氣之下,將主張招撫的三邊總督楊鶴抓進監獄,轉而實行大力鎮壓的政策。為此,他改派洪承疇為總督,繼而又將之提升為兵部尚書,統一指揮陜西、山西、河南、四川和湖廣各路軍隊。應該說,洪承疇對圍剿農民起義軍是很賣力的,也取得了不少“戰績”。粗略翻一下《明史·莊烈帝本紀》,就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崇禎三年,“巡撫延綏副都御史洪承疇、總兵官杜文煥敗賊張獻忠于清澗”,崇禎五年,“洪承疇敗賊于甘泉”,崇禎八年,“洪承疇出關討賊”,“洪承疇督副將曹變蛟等人敗于關山鎮”,崇禎九年,“洪承疇敗賊于隴州,賊走慶陽、鳳翔”,崇禎十一年,“洪承疇、曹變蛟大破賊于潼關南原,李自成以數騎遁”,等等。
盡管洪承疇等人企圖將農民起義軍斬盡殺絕,但事與愿違,農民起義軍猶如星星之火,越燒越旺,特別是李自成與張獻忠所率領的隊伍,勢如破竹,席卷大半個中國。
崇禎九年,李自成率領他的隊伍,繼續在渭南、四川一帶活動。崇禎十一年,因受洪承疇的阻擊,起義軍轉戰川、陜鄂交界。崇禎十三年,李自成的部隊進入河南,明確提出了“均田免糧”的口號,受到廣大農民的歡迎,隊伍迅速壯大。崇禎十四年,李自成的農民軍相繼攻破洛陽、登封、項城,第二年,圍攻開封、襄城、朱仙鎮汝寧等地。崇禎十五年,李自成進軍湖廣,奪取襄陽。第二年,改襄陽為襄京,稱新順王。崇禎十六年,李自成攻破潼關,占領西安。崇禎十七年(1644年)正月,李自成改西安為長安,稱西京,建國號大順。二月,率部渡過黃河,先后攻克太原、大同、宣府,奪取居庸關、昌平,逼近北京城。同年十一月,進軍四川的張獻忠也在成都稱帝,國號大西。

崇禎皇帝自縊處
再說“外患”。女真族的努爾哈赤在東北建立后金政權、統一各部之后,勢力日漸強盛,遂把矛頭直指明朝。天啟元年(1621年),后金軍隊攻陷沈陽、遼陽,奪取遼東70余城。為了便于對明軍作戰,努爾哈赤把都城遷到遼陽,天啟五年(1626年),又遷到沈陽,改稱盛京。然而不久,他遇到了一生中的最大“克星”———袁崇煥。那是天啟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攻打遼東重鎮寧遠(今遼寧興城)時,被明朝參將袁崇煥用“西洋炮”擊傷,八月病死。臨終前,他把貝勒們召到床前,不無遺憾地說道:“朕用兵以來,未有抗顏行者。袁崇煥何人,乃爾能耶!”
作為抗擊后金的主將,袁崇煥發揮了重大作用,多次擊退來犯之敵。崇禎二年(1629年),繼承努爾哈赤的皇太極避開袁崇煥把守的寧遠,從喜峰口入長城,直逼北京城下。此時已任薊遼總督的袁崇煥聞訊后,立即從山海關星夜回兵馳援,在北京廣渠門外打敗了后金兵。但是聰明的皇太極使出了反間計,散布謠言,說袁崇煥“引敵協和,將為城下之盟”。多疑的崇禎皇帝既不分析也不調查,就信以為真,把袁崇煥殺掉(采取的竟是極端殘酷的“凌遲”),明朝從此失去了一位足以讓對手懼怕的將領。這是朱由檢執政過程中的最大失誤之一,也是皇太極一生中的得意之作。之后,后金兵攻占遼東半島,又多次闖入關內,嚴重消耗了明朝的邊防力量。崇禎九年(1636年),皇太極在沈陽稱帝,改國號為“大清”,改族名為“滿洲”。過了兩三年,他又擊敗了索倫布首領博穆博果爾,攻克了雅克薩、烏庫勒、鐸陳、阿薩律、多金等地,實現了東北全境的統一。從此,滿族進入了歷史的新階段。
值得一提的是洪承疇的轉變。崇禎十二年,他從陜西調往東北,任薊、遼總督,朝廷的用意很清楚,就是讓他去對付氣勢洶洶的清兵。他的確也這樣做了。但不同的是,他在這里遇到了真正的對手,崇禎十五年(1642年),馳援錦州的洪承疇受困于松山,被俘后經勸說,最終歸順了皇太極。洪承疇的投降,不僅使崇禎皇帝失去了一個善于指揮作戰的高級將領,更給了清軍一個能對明政權以致命打擊的“引路人”。皇太極非常高興,他賞賜洪承疇許多金銀財寶,還置酒陳百戲款待他。清軍的一些將領難以理解此舉的意義,情緒上有點不快。皇太極解釋道,“欲得中原”,“譬諸行道,吾等皆瞽,今獲一導者,吾安得不樂?”后來的事實證明,皇太極很有先見之明———作為“貳臣”的洪承疇確實為大清王朝東征西討,立下了赫赫戰功。
內憂與外患,將明王朝和崇禎皇帝逼進了歷史的死角,沒有了任何的出路。李自成和皇太極都看到了這一點,他們都想入主北京紫禁城,坐上“龍廷”。但能不能如愿以償,就看哪一個的辦法更強,運氣更好了。

崇禎皇帝墓
歷史終于到了這一天,即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李自成的大順軍從彰義門攻進北京內城,皇室成了甕中之鱉。絕望的崇禎皇帝早在前一天,就已經對皇后、幾個妃子以及15歲的長公主等人作了“處置”(或手刃或令其自盡)。此時的他,似乎已經無牽無掛,可以解脫了。但他不愿死在“匪賊”的手里,他想死得尊嚴。主意已定,伸出手指,用力咬破,寫下一道血書,并將它揣進衣袖,然后急匆匆地走出紫禁城,上了萬壽山(因山下堆放過煤,又稱煤山,清代改名景山),吊死在一棵樹上。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它宣告,有著276年歷史的明王朝已經走到了它的盡處。不過,事情到此并沒有了結,因為李自成在紫禁城稱帝后,由于缺乏統治經驗,更由于將領們的驕傲、腐敗,尤其是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勾結滿族貴族,引清兵入關,形勢急轉直下,大順軍只得撤出北京,輾轉各地,最終被清軍消滅(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起義軍也沒能逃脫這一命運)。因此,真正實現朝代更迭的不是李自成或張獻忠,而是從白山黑水走出來的皇太極和他的子孫們。
上世紀50年代中期,筆者在北京讀書時曾上過煤山,看到那棵樹,樹旁有個牌,寫著“明崇禎吊死于此”幾個字。
煤山的那棵樹,無疑是崇禎皇帝悲劇人生的重要物證。盡管樹已經沒有了,但在“舊址”上仍有牌子說明這段歷史。至于崇禎死前寫下的那件血書,更是亡國之君的最后自白。他說,“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已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充滿了羞愧之心。然而依筆者之見,明朝的許多皇帝,即朱由檢的某些祖宗,在位時是很不像話的,或迷信道教,長期不理政事,幻想長生不老;或縱情聲色,淫樂思游,恣意揮霍,大好江山就是在他們的手里一步一步地走向滅亡的。追究責任,挨板子的首先不是朱由檢,而是他的這些“祖宗”。朱由檢則生不逢時,碰上一個爛攤子,如果他生在盛世,或許是一個有所作為的皇帝。然而歷史不可能重新設置,何況崇禎也有致命的錯誤,因此他只能定格在明朝末代皇帝的框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