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國圖編《藏書印選編》一
按理說,專家編出的專業圖録,至少是能予人以裨益,使版本鑒定者有所核對之依據,可是令人十分失望。我總認為國家圖書館的出版物應該是較好的,甚或是一流的,那是因為「國圖」不僅僅擁有國內最好的圖書資源,而且它的經費充足,更重要的是人才濟濟,各方面的專家都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但如果受到社會上急近功利的影響,再加上工作上的不敬業,那可就難說了。 趙萬里和冀淑英先生編的《中國版刻圖録》,實在是一部精品,直到今天,它選録的各種版本,以及著録方式,都是這五十年中最好的一部,盡管這十多年中又出了近十種大型圖書館的善本圖録,但都差之遠矣。《圖録》是一種模式,尤其是它的前言和每種書的說明,都說明了編輯者學術底蘊之高。 您如果把《圖録》和《選編》放在一起,互相對照,那不是圖録是什么?都有書影,有說明,有藏書印。只是《圖録》的每種說明都具有學術水準,《選編》的每種書只是最簡單的著録,且時有著録錯誤和不準確之處。而最大的不同,僅是后者將藏書印作了釋文,如此而已。可笑的是,編者卻說《選編》的特點是「書影與藏書印完美地結合」。編者前言中所列舉的九種《書影》,那一種不是有書影和藏書印的?過去的那些大家們之所以不會去編藏書印專著,那是他們限于條件,不可能收集那么多重要藏書家的印鑒,也就是「不能為」的。另一方面是他們收藏雖多,但都不會將「阿貓阿狗」或不相干的人和名家之印混在一起,去編一本《印鑒》的,所以那是萬萬「不可為」的。 讀國圖《藏書印選編》二
更妙的是編者任意將藏書印的范圍放大,有些并非藏書印,只是在書的扉頁(或書名頁)上所鈐之印,大多是書坊或私家在刷印成書后所鈐,而且多是閑章。學人在書末題跋下之鈐印,作者自己的名印,也都當成藏書印,像王同愈、王芑孫、羅振常的跋下的鈐印都是。再說了,篆文一般,甚至是很惡劣,沒有什么藝術可言的印章,如「完顔氏藏」以及小鬼跳神的圖畫印皆可入譜,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至于考不出來是何人的閑章也入譜,如「喜氣寫蘭」。如《藤香館詞》五方印俱是閑章,什么日本人的「黑川氏圖書記」等等,也照收不誤。應該說,《選編》中有相當比例的人都是很難考出姓名者。 至於釋文錯誤的,那是小疵,如「柔兆藝徐」,應為「柔兆執徐」,因為「柔兆」為丙,「執徐」為辰,所以為干支中的「丙辰」。再如「晏樂堂藏書記」,應為「安樂堂藏書記」。又「拜經堂」,釋成「捧經堂」,要知道清人為自已的齋堂樓名多用「拜經」,而沒有用「捧經」的,您只要翻一下《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就清楚了。序中也有錯誤,如所云「隱廬所得善本」,實際上是「蟫隱廬所得善本」。這套書我只翻了三本,大約每本二十五個錯誤以上,十本加起來約在二百五十個,也不知道這個比例大是不大。圖錄不比文字書,圖錄不光看圖還要看文字,圖錄的文字是簡而明,文字錯得多,那還說什么呢?只好悶住。 讀國圖《藏書印選編》三其它錯誤(手民排錯的不算)包括版本著錄錯誤,很多都是硬傷,如稿本卻被當作抄本,或被當成抄校本,級別下降了,如《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明刻本被當成清刻本,如《詩經》,刻工張寅曾刻過《周易傳義》。作者錯誤,如《養清書屋存悔詞》,作「清夔笙撰」,應為清況周儀撰(即況夔笙)。叢書零種卻當作單刻,如《顧刻四種》,實是《陽山顧氏文房小說四十種》中的四種,以殘充全,缺了一大截,惜編者不察。偽印當成真印,如《中興以來絕妙好詞選》中的季滄葦、高士奇、項子京、蔣廷錫印全是贗印。其它書中錢謙益「牧齋」、項元汴「墨林」、唐寅「六如居士」等也皆偽。假也當真,編者的鑒定能力真值得三思。書名不符,如《毛翰林集》,書名卻作「填詞六卷」,不用卷端卻用小標題。又如同一書,《秋水庵花影集》二部,一作清刻本,一作清乾隆間刻本,行款相同,且書口下寫工亦同,著錄的版本項卻不同。總之,問題一籮筐,五花八門,有的又離奇之極。恨于篇幅,不能多寫。北圖「專業人員」的編目著錄鑒定能力是要大打折扣的。圖書館的編目人員多是專業人才,編目不易,尤其是古籍,那是要有一定的版本知識,要懂一些版本鑒定。從這本圖錄看,要想不誤導讀者也真不容易,可又怎么辦呢?社會上有一批喜歡古書收藏的人,有些還是「家」,他們也很需要古籍圖錄供他們參考對照,可是國圖普通線裝書組提供的《圖錄》卻是貨不對半。我也不能再說什么,再說就出格了。 書后的二個索引,分別是書名、印文索引。如果是版本圖録,有一個書名索引,也是應該的(就像《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但是印文索引可以檢索到何人之印嗎?如《選編》中有「頤和園主」、「羿樓」印二方,但您即使去查該書的索引,也不知道這是柳亞子之印。我相信,書中有不少印即使是主編、編者這類的「專家」都不知何許人,那一般讀者就更難以了解了,請問這樣的索引有什么用嗎? 讀國圖《藏書印選編》四
相對來說,日本學者編的藏書家印譜,就嚴格得多了,在收録范圍上,或只收日本的藏書家,或只收中國的藏書家,而絕不會漢和混淆。您看《新編藏書印譜》,都是日本藏家之印,一人一家,所有藏印都齊聚一頁或數頁,清清楚楚,看了順眼。 臺北的「國家圖書館」特藏組1988年編過一本《善本藏書印章選粹》,該館珍藏宋、元、明、清各代善本,多達一萬二千三百餘部,十二萬五千餘冊,歷來遞經公私儲棄,書葉之內收藏印章,不乏名家之作,舉凡真賞、精鑒、校勘、審定、借覌、讀過、經眼、書尾,以至傳誡、述志、寄情、題跋,莫不印以誌之,硃痕滿紙,動人心目。不僅藉可考鏡圖書授受之源流,亦足供金石方家之俊賞。其書印主略依姓氏或字號筆劃繁簡為序排列。印主之字號、別名、齋館諸印與閑章,以即時選取編入,不及求其全。編的雖簡,但也不失為一部不錯的參考用書。 六十年代初,辦公室里的工具書、參考書中有一部孔達、王季遷合編的《明清畫家印鑑》,我有時也會翻翻。那本書是二位學者(孔是西方女士、王為畫家兼收藏家)費三年時間,得五百家,印六千餘方,也是以人為主,畫家之印俱列名下。 《選編》的前言說:此書的出版「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資料價值、版本目録價值和藝術欣賞價值」。愚鈍如我,卻實在是看不出它的學術價值、資料價值、版本目録價值和藝術欣賞價值。至于什么「普通古籍藏書印無論是對於從事印章鑒賞與研究工作的人,還是從事藏書史、書籍史研究的人,版本鑒定與研究工作的人,抑或是從事學術思想史研究的人,藝術工作者,都具有重要的價值」的話,實在是吹過了頭。1974年,上海圖書館辦了一個古籍版本培訓班,是培養館內外的古籍新生力量的,一學期中有十九課,我忝為教師,講了五課,其中有一課是講「藏書印」。我怎么就沒看出來「方寸之地」上的功能如此強大,簡直是神了。現在知道,在下是思想不開放,不開拓,想像力不豐富。當然,我也知道,一個氣球吹得太過,就要爆掉。因此,也就不信前言中所提到的研究者會認為這部《選編》是他們做研究的必讀物。 編藏書家藏書印的印鑒,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七十年代后期,筆者即有此念。時值《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前期準備工作,各圖書館都重新調閱館藏善本書審校,所以上海圖書館即考慮在校片之同時,將館藏之善本書上的藏書印填寫表格,交複制部門拍成同等大小的照片,那張表格即是我設計的。后來,拍成的照片,都按藏家姓名的四角號碼排列,有幾大本之多,當時是想積少成多,將來有機會再編成一部《明清藏書家印鑒》,以備版本鑒定之參考用書。但是后來工作忙碌,也就暫停下來。現在想來,茲事體大,一般淺學管見如我輩之人,豈敢一時率爾從事?實際上,國圖是最具條件編《藏書印鑒》的,可惜的是但國圖的《藏書印選編》,卻無法跟小日本比,也無法與臺北地區的館抗衡,這是在下覺得最不甘心的事。 讀國圖《藏書印選編》五
大有大的難處。一個大圖書館,家大業大,方方面面的事實在太多,既要操心內部,又要面對社會,上面不僅有多位「婆婆」,下面還有不可得罪的「眾神」,因此領導要想在位置上踏踏實實地干幾件既有利益于大眾,而又漂亮的事,那就好了。不過,這是領導上考慮的事,而領導又都是有能耐的人,不是我們這種不相干的人可以去說三道四的。我只是以為做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也真是不容易。 是啊,按理說,北京國家圖書館是一塊金字招牌,他打的是「國家」的旗號,所以對國外來說,他代表國家;對國內來說,他是「龍頭老大」。所以在某種方面,他都是代表「國家圖書館」行事,因此他的一舉一動,任何的一種招數,在社會上都會被引起注目。就像前幾年,巴金先生捐贈給「國圖」的圖書,竟有極小部分會被作為過多的複本而被處理淪落市場,從而被小書販們視若至寶而轟動社會。我還記得翁萬戈先生告訴我的一件事,他的朋友早年捐給了「國圖」一批善本書,若干年后,老先生還想再親手摩挲,看看書,敘敘舊,但卻是看書無門,回想往事,他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他還能說什么呢?這引起的后果是讓原想贈書「國圖」而求得一席之地的學者、甚或藏書家寒心。 對于出版社來說,或許也想出精品,出一些有用的書,但是在利益的驅動下,賺錢、效益,在某些時侯可能比內容、質量更為重要,而要出一部擲地有聲的「精品」也真是難于上青天。我是把《選編》當作圖錄來看的,雖說是編得很差,或者是很多重要藏書家的印一方也沒有,但也不是沒有什么用處,有些藏書家或重要學者的印章甚為難得,它處不易得見,如「禦兒呂留良印」、「天蓋樓珍藏」等等。我只是想,北圖分館有那么傲人的豐富資源,想編幾部有用的工具書之類的匯刊,也不是什么難題。只是這幾年出的幾套大型圖書,竟沒有一部像樣的,也真難為了策劃者。嗚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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