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絕望了,徹底絕望了。 兇猛的洪流使江面拓寬,渾濁的銹紅色的江水翻卷著一尺多高的浪頭,在浪與浪之間稍微平靜的水面,激流回轉,形成一個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洞的旋渦。它雖然會幾下爬泳,但畢竟是陸地上的猛獸,水性很一般,在這樣險惡的江水里,跳下去無疑是條死路,不被旋渦吞掉,也一定會被急流沖得粉身碎骨。 它只好緊緊抱住樹干,任憑命運擺布。 瀾滄江里,常常能見到從上游飄浮下來的被洪水連根拔起的大樹和竹篷。有時,幾棵樹或竹糾纏在一起,枝椏摟抱,浩浩蕩蕩地順江而下,像座綠色的浮島。此刻,它就被困居在這樣的浮島上,對它來說,與其說是座浮島,還不如說是座活動的墳墓。 湍急的江水把它棲身的這座浮島飛速沖向下游。唉,都怪那頭肚臍眼下長著麝香腺的香獐,竟然拼命從日曲卡山麓的樹林逃到瀾滄江邊,它尾追不舍,好不容易將獵物趕進烏伊基峽谷延伸進江心的葫蘆半島,趕進一條絕路。突然,那頭該死的香獐騰空一躍,跳到從岸邊飄過的這座浮島上。 它不能眼看著到口的獵物在它鼻子底下逃遁,也跟著躍上浮島。它在高聳出水面的迷宮似的樹冠間困難地鉆行,逼向驚惶失措的香獐。它看見香獐蜷縮在浮島邊緣那根彎曲成S形的樹杈上,背后是江水,已沒有退路,眼睛里流露出驚駭、凄涼、絕望的神情。這是弱小而又善良的動物遭受劫難瀕臨死亡的神情,在狼的觀念中,這無疑是勝利的鏡子。它貪婪地一步步逼近香獐;它想先用尖利的犬齒和爪子將香獐胸膛撕開,美美飽餐一頓;它天性喜愛血腥的內臟。就在它前爪落到香獐肩胛的一瞬間,那只愚蠢而又頑固的香獐,掉頭一躥,噗通,江里冒起一股水柱。它趴在S形樹杈上,流著口涎,眼睜睜望著香獐在浪谷中升沉掙扎。幾條模樣丑陋的江豚得意地擺動著尾鰭,在肥嫩的香獐四周游弋。它恨不得跳下江去把江豚也一口咬成兩段,可惜,它沒這本事。一個浪頭蓋過來,把香獐壓入江底。它等了一會兒,再也不見香獐黃白兩色毛相雜的橄欖形的腦殼露出來。便宜了那些該死的江豚,它恨得牙齦流酸水。它怎么也弄不明白,那頭香獐為什么不肯老老實實被它咬斷喉管喝血啖肉,而要往江里跳;任何喝瀾滄江水長大的動物都知道,洪水季節的瀾滄江,比兩只腳行走的人還要厲害得多;被江水溺死,被江豚吃掉,難道比被它白莎吃掉滋味更好受些嗎? 愚蠢而又可惡的香獐,它狠狠地詛咒道。 也許,這是頭衰老而又患病的香獐;它縮緊空癟的肚子,悻悻地想;血是苦的,肉是酸的。它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回頭鉆進樹冠,想回岸上去。但走到浮島的另一端,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浮島被一股洪流挾裹著,已遠遠離開江岸。也許,是它和香獐躍跳時產生一股沖力,才將浮島推離江岸的,也許是潮水把浮島牽拉離江岸的;鬼才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浮島氽在江心,向下游疾行。它大聲嚎叫起來,向它的同類,橫斷山脈日曲卡雪山山麓的狼群呼救。不一會兒,江隈黃沙灘上,出現一群活蹦亂跳的小黑點,小黑點漸漸顯大,它看清楚了,是它朝夕相處的伙伴。領頭的是大公狼匹克。狼群沿著江岸狂奔,大公狼匹克甚至沖進江來,濺起滿天水花,但立刻又被兇猛的浪頭擊退。 它趴在浮島的樹冠上不斷地哀嚎,滿心希望狼群能把它救出險境。但叫它傷心的是,狼群在江岸與浮島并行地攆追了一陣后,攀上一座峭巖,不再追趕,一起蹲在地上,朝著瀾滄江凄厲長嚎,聲音刺耳得就像在出殯送葬。 白莎無可奈何地望著狼群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后在天空的映襯下,蹲在峭巖上的狼群像散落在藍緞子上的幾粒黑芝麻。嚎叫聲也越來越小,終于消失在隆隆轟響的浪濤聲中了。 它孤獨在呆在浮島上。 開始,它還存有一線希望,也許,神秘的江流會突然將浮島沖回江岸,只要離開了深不可測的江心,只要浮島飄進淺水區,它就能跳下江去,泅水回岸;溯江而上,能走回日曲卡山麓,回到狼群中去。可是,浮島始終在江心漂流。有那么一兩次,在河道曲拐處,浮島蹣蹣跚跚似乎朝江岸飄去了,但一眨眼,又被潮水裹回江心來了。命運似乎在跟它白莎開著惡意的玩笑。希望像水中的泡沫般一次又一次破滅。 它棲身的浮島變得越來越脆弱。本來,幾棵樹只是靠枝椏糾纏才聯結在一起,結構松散,說是浮島,還不如說是漂浮物更確切些。在兇猛的浪頭的沖擊下,浮島嘎嘎作響,仿佛骨頭架子就要被咬碎了。翌日黎明時分,飄過獨龍峽,兩岸萬仞峭壁,浮島從陡立的河床飛速沖向山澗,頭暈目眩,像跌入萬丈深淵,轟的一聲巨響,浮島猛烈撞在一根豎立在江心的礁石上,好多根碗口大的樹枝被撞得斷裂,木屑飛進,浮島東搖西晃,發出痛苦的呻吟。它被震得眼冒金星,雖說是鐵石心腸的狼,它也心驚膽顫。完了,它想,浮島立刻會四分五裂,它會跟著碎片沉入江底,成為丑陋的江豚可口的點心。它閉上眼睛,等待死神降臨。幸運的是,浮島奇跡般地避開了礁石,闖過了獨龍峽。 又一個夜晚。 它覺得餓,餓得想把高懸在寶石藍夜空中的月亮當餡餅吞吃掉。浪花不時卷上浮島,劈頭蓋臉地澆在它身上。它又冷又餓,只好嚼樹葉充饑。樹葉又苦又澀,勉強吞下去,一會兒就肚子疼得慌,嘔出一大堆綠色的穢物。這樣受折磨,還不如死去的好,它想,往江里一跳,一切驚恐和痛苦就都無影無蹤了。它完全是憑著動物的求生本能才沒自殺。 月亮升起來了,太陽沉下去了;月亮沉下去了,太陽又升起來了。四天、五天……它已記不清究竟過了多少天,浮島仍然頑強地在江心漂流。離日曲卡山麓越來越遠了,真的,太遙遠了,它悲傷地想,現在即使浮島靠岸,它也無法再回到伙伴中間去了。 它在水里浸泡的時間太長,全身的筋骨已變得麻木;它已衰弱到極點,趴在樹枝中間,連嚎叫的氣力也沒有了?;秀遍g,它覺得太陽變成了藍色,高山冰雪融化成的瀾滄江水似乎變得像溫泉;奇怪,被獵人剝了皮的公狼杰莫怎么跑來舔它的脊背了?哦,不幸被大公鹿琥珀色犄色挑通肚腸的格格兒也來了……砰,一聲巨響把它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它費勁地睜開眼皮,面前竟然是一片藤蘿交錯大樹參天的林莽。 原來,浮島漂進西雙版納的勐罕森林,在一個之字形的陡急的江灣,浮島被一股激流沖出江心,撞到岸邊,陷在一片淤沙里。 靠岸了!獲救的興奮使它生出些力氣來,它顫顫抖抖地爬下浮島,踩著沒過膝蓋的淺水,走上岸來。金沙灘上,躺著一具野牛的尸骸,只留有一張皮囊和一副白骨,大約是幾天前被老虎吃剩的,散發著一股惡臭。它走過去,驅散叮在野牛皮囊上的一大群嚶嚶嗡嗡的綠頭蒼蠅,連嚼帶吞地飽餐了一頓。然后,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鉆進密不透風的林莽。 金色的柔軟的沙灘上,留下一行清晰的狼的足印,不過,很快被潮水洗凈了。 白莎大病了一場,但終于活下來了。狼的生存能力是極強的。它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漂流到了西雙版納,它不懂人類的地理概念。它只覺得自己現在生活的土地和遙遠的日曲卡山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這兒離太陽更近些。這兒沒有高山積雪,沒有彎曲的雪線。這兒中午簡直沒法在沙灘上走,燙得像踩著火。這兒植物瘋長,芭蕉樹一天就可以長半尺高;野兔、沙雉、田鼠……各種動物繁殖比死亡快得多。這兒沒有饑饉,也沒有寒冷。只要它愿意,什么時候都能吃得飽飽的。 日曲卡山麓就不同了。那兒氣候寒冷,食物匱乏,特別在冬天,白雪蓋住了整個山麓,許多動物都冬眠了,有時會一連幾天都找不到可以充饑的東西。在那種時候,要是狼群中有一頭老狼病死了,或者誰中了獵人的鉛彈倒斃了,餓極了的狼群便會一擁而上,把同伴的尸體搶吃凈。這沒有什么不道德的,反正是死了,與其遺棄在雪地里送給雪豹當晚餐,還不如自家享用。對狼來說,道德觀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生存競爭確實是很嚴酷的。 人是逼出來的。狼也是逼出來的。 盡管如此,它卻更喜歡日曲卡山麓的生活。饑饉的滋味雖然不好受,但為了獲得有限的食物,迫使它將爪子磨礪得更鋒利些,筋骨更堅硬些,行動更敏捷些,噬咬更殘忍些,和猛獸爭食表現得更勇敢些。這里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獵獲食物,雖然再也嘗不到肚皮貼著脊梁的饑餓滋味,但它很快覺得自己筋骨在軟化,肌肉在松弛,甚至連聽覺和嗅覺都在退化,整天處于一種懶散慵倦的狀態中。 自然界充滿了辯證法。 日曲卡山麓終年不化的積雪固然可怕,有時一場暴風雪,冷得狼群夜里擠在一起,互相用體溫取暖,冷得在皚皚雪野里凄聲哀號。但是,寒冷迫使狼快追猛跑,血液沸騰,生命之火熊熊燃燒,抵御大自然的嚴寒。狼是冰雪精英,柔軟的雪花,把全身的狼毛摩擦得濃密厚實,油光閃亮,像涂了一層彩釉?,F在的這塊土地,整天熱氣騰騰,像生活在大火爐里。狼沒有汗腺,它只能張大嘴伸長舌頭來散熱。炎熱的氣候使它懶得動彈,行動明顯遲鈍了,緊湊的狼毛松張開來,失去了光澤。它很擔心這樣長久下去,它會退化成一條狗的。 狼的最大天敵不是虎豹熊象,而是太陽和火;在亙古時代,狼和狗是同宗,后來,人類靠太陽和火,還有可以和太陽媲美的人類的溫情把某些狼馴化成狗;太陽和火,還有人類的溫情會融化狼的冰一樣冷酷的心腸,會軟化狼的鐵一樣堅硬的意志;太陽和火,還有人類的溫情,把狗的尾巴烤軟了,烤彎了,能卷得像朵菊花,這便于狗向人類搖尾乞憐。 狼的尾巴永遠是豎直的。 為了避免落到狗的下場,它在背蔭的山崖里找到一個陰暗潮濕的山洞。白天它躲在山洞里睡覺,太陽落山,才出來覓食。 最難忍受的是孤獨。氣候可以逐漸適應,但孤獨卻無法排遣。病好后,白莎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同伴。一連幾天,它轉遍了山洞周圍幾十座高山和所有的深箐,都沒發現狼的蹤跡。在山坡上放牧的牛和馬,在水塘里嬉戲的鴨和鵝,都把它誤認作狗,見了它既不驚慌,也不逃避。有天傍晚它經過山寨旁那塊水田,迎面碰上一伙人,不僅沒攆著打它,還驚嘆道;“誰家養的狗,這么漂亮!” 西雙版納確實沒有過狼。 它弄不明白這塊豐腴的土地上為什么沒有狼群。也許是懼怕太陽。其實,太陽也是可以征服的,它想。在人的腦袋里,這世界和宇宙是人的;在狼的眼睛里,這世界和宇宙是狼的;狼群應當征服一切,統治一切。 可惜,這片火熱的土地上它是唯一的狼。 它太孤獨了。 在山曲卡山麓,多熱鬧啊。幾十條狼生活在一起,是個大家庭。雖然為了爭食、爭寵和爭偶,大家庭中也免不了會發生吵架、斗毆、角逐甚至自相殘殺,但畢竟是內部矛盾,總比孤獨好受些。再說,在狼群中,沒有哪條狼敢欺負它白莎。它白莎是大公狼匹克最寵愛的母狼。匹克是頭狼;狼群中至高無上的皇帝;它白莎就是皇后。 用狼的審美標準來衡量,白莎確實長得漂亮。蜂腰寬肩,四條腿修長美麗,毛色金黃,狼牙雪白,爪子尖利,尾巴蓬松,胸脯富有彈性。與眾不同的是,在挺拔的鼻梁和飽滿的額角間,有一道白斑,像一彎銀月,使它顯得嫵媚。 如今,嫵媚失去了對象。山洞里,只有冷冰冰的石壁和它作伴。那時候,匹克每天都要用還粘著血腥的舌頭把它全身舔個遍,野蠻而又深情。其它母狼都用充滿嫉妒的眼光看著它,這使它感到快活。 這種驚心動魄的快活今生今世恐怕不會再有了。生活中剩下的唯一消遣,就是獵取食物。為了增加樂趣,那次,它獵到一只馬鹿,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口咬斷獵物的喉管,而是先咬傷馬鹿的一條腿,看著它一瘸一拐在灌木叢里哀嚎逃命,自己不緊不慢地追攆,把整個山谷攪得凄凄惶惶。 還有一次,它逮到只黃麂,拖進山洞,看著黃麂在驚恐與絕望中倒斃。 這似乎多少能減輕點寂寞。 但久而久之,殘酷的游戲也失去了樂趣。它想起日曲卡山麓獵食時狼群你爭我奪的緊張場面,圍攻大型動物那種殊死的拼搏。野豬憑著犀利的獠牙,非要和狼群咬個你死我活。熊瞎子厚實的巴掌,扇得風快,幾乎每只熊瞎子在臨死前都能把一兩只狼嘴巴摑歪,頭皮撕掉。 血腥的廝殺才能刺激狼的神經。 特別使它難以忘懷的,是攻擊牦牛群。牦牛皮厚,狼牙也很難咬穿。牦牛銳利的禾杈似的那雙牛角,輕輕一下就可以捅破狼的肚皮。牦牛也是成群結隊,而且一遇到狼群,公牦牛便尾朝內角朝外,在雪地里圍成個圓圈,把母牦毛和牦牛崽圍在圈內。很難攻破用銳利的牛角形成的堅實的圍墻。 每逢這種時候,狼的血液便沸騰了。 強攻,雙方都會斗得頭破血流。智取才是上策,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收益。多虧智慧出眾的大公狼匹克,把狼群分為兩隊,匹克率領一隊強壯的公狼埋在東隅那條枯竭的河床里;而它白莎則帶領婦孺老弱,在西路佯攻。西路的狼隊嚎得天昏地暗,虛張聲勢地盯著一頭年老的公牦牛窮撲猛咬,似乎立刻就要將圓圈撕開口子了。母牦牛在圈內不安地嗚嗚叫喚,牦牛崽驚慌地在母牦牛肚皮底下穿來鉆去。 狼就是要造成這樣的恐怖氣氛。 終于,圓圈東端有三五頭年輕氣盛的牦牛被西路狼隊囂張的氣焰激怒了,冒冒失失離開自己的崗位跑到西端來助戰。 圓圈東端暴露出豁口。 于是,它白莎把嘴拱進土里,發出人類嬰兒啼哭般的唿哨聲。立刻,匹克率領強壯的公狼從枯竭的河床里箭一般飛奔過來,那些冒冒失失離開崗位的公牦牛發現上當,想趕回去補救,但已經晚了,匹克帶著公狼已旋風般地沖進豁口。于是,雪地里展開一場血腥的屠殺。于是,隨著牦牛崽的慘叫,一串串殷紅的熱血滴落在冰涼的白雪上。 哦,那才叫生活。 而今,它形單影只,煢煢孑立,無法去攻擊大型的成群的動物。它只能捕食草兔、麂子、田鼠這類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動物?;祜柖亲恿T了。生活失去了興奮、激動、顫栗、冒險;于是,生活也就失去了意義。 太陽西墜。白莎又在回憶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天?;貞浲鲁闪怂ㄒ坏臉啡?。該覓食了,雖然覓食變成枯燥的例行公事。它鉆出洞,在莽莽的草地里行走,夕陽把它孤寂的身影拉很又細又長。 它早就看見它了,只不過裝著沒發現罷了。 你不應該順風朝我走來的,早在二里之外,風就把你的腥臊味送到我鼻子里來了;你應該頂風朝我走來,這樣,你的氣味就會被風刮散,即使離我咫尺,我也嗅不到你的味道。它很想去教教那個愚蠢的家伙。但它沒有動彈,仍然靜靜地臥在山洞口那塊蛙形的石巖上,頭耷拉著,佯裝睡著了,眼睛瞇開一條縫,想看看這愚蠢的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它早就看出它是條狗,瞧這尾巴,卷得像朵菊花。它斷定,這愚蠢的狗家伙絕對還沒看出它是條狼來。在日曲卡山麓,那些討厭的牧羊狗、獵狗、看家狗。一旦發現狼,遠遠地便會狂吠亂叫,招引來手握獵槍的主人。這兒的狗從來沒見過狼,它想,這狗家伙一定把它誤認作同類了。這倒挺有趣的,起碼可以打發掉些無聊的時光。 這狗家伙終于悄悄地摸到山洞口來了,離它三步遠時,三角形的尖尖的耳朵機警地豎起,后腿微曲,前腿收緊,齜牙咧嘴,突然汪汪汪朝它吠叫起來。它覺得好笑,何必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架勢來嚇唬呢?真要打架,你就該趁對方麻痹的機會,不聲不響地猛撲上來,朝致命的喉嚨咬! 真是一條狗紳士! 白莎仍然懶洋洋地躺臥著。別看這條大公狗個頭跟狼差不多,但它白莎絲毫不覺得緊張。你在雪線徘徊過嗎?你咬開過雪豹的肚皮嗎?你挨過狗熊的巴掌嗎?你筋骨早就被人類的火塘烤酥軟了;你犬牙早就被人類的殘羹剩飯腐蝕得失去了鋒利;你的爪子早就退化了,只差沒像人類那樣穿上鞋。這狗家伙絕對不是自己的對手,它想,只要這狗家伙再走近一步,它就撲上去從狗脊梁上叼口狗毛,讓狗家伙夾緊這條軟綿綿的尾巴滾蛋。 大公狗叫了幾聲,見白莎毫無反應,便不再叫喚,搖動尾巴,伸長鼻子,在地上嗅嗅聞聞,圍著白莎兜圈子,白莎曉得,狗搖動尾巴是表示友誼和親近,這怪好玩的,它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下大公狗。 除了尾巴,體型跟狼差不多,也是長長的嘴吻,尖尖的豎得筆直的耳朵;腹部以下的毛色呈土黃,腹部以上是黑毛……大公狼匹克也是半黑半黃的……不知怎么搞的,白莎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溫情。它本想跳起來咆哮一聲把大公狗嚇得屁滾尿流的,現在竟溫柔地躺著不動??赡苁翘鞖馓珶崃?,感情也會自動加溫。 大公狗終于站定在它面前,一雙火熱的狗眼直視著它。它眨巴著狼眼,裝出一副嬌弱的媚態來。這玩笑開得怪有趣的。 大公狗眼睛越來越明亮,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沉重。突然大公狗一扭腰,轉身離開山洼,在那條被獵人和野獸踐踏出來的山野小徑猛跑,不一會兒又順著原路跑回來,嘴里叼著一根肉骨頭,重新回到它白莎跟前,把肉骨頭吐在它面前。 白莎一聞就知道,這是一根家豬的肋骨,被火燒熟過,被人類的牙齒噬啃過,只剩下一星半點肉渣和半圈乳白色的軟骨。還不夠塞牙縫呢。再說,它剛吃掉一只紅腹角雉,肚子飽飽的。但是,它還是裝出極餓的樣子,津津有味地啃起肉骨頭來。 大公狗高興得嗚嗚低聲叫喚。 白莎像一切雌性動物一樣,也喜歡雄性奉獻的殷勤。 大公狗變得越來越激動,伸長濕淋淋的舌頭,試探著在它脊背上舔了一下。它打了個哆嗦,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厭惡。要是此刻是大公狼匹克在舔它就好了,可惜,匹克在遙遠的日曲卡山麓。狗,狼最看不起的狗呀。 但它忍住了,沒躲閃。 大公狗試探成功,變得越來越癲狂,舔它的腹部,舔它的腿,舔它的脖頸,終于,舔起它的鼻梁和耳朵來了。大公狗的下巴在它額眉間深情地摩挲著,毛茸茸的狗脖子完全暴露在它的狼嘴下;它尖利的狼牙已觸摸到狗皮下那根突凸的顫動的喉管了;喉管里有狗血在滑動。它天性喜歡聽喉管被咬斷的那聲脆響,喜歡又燙又粘又膩的血漿噴射到自己的臉頰并順著凹塌的鼻翼漫流,喜歡聞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喜歡欣賞被咬斷喉管的獵物在地上翻滾掙扎,這會產生一種奇妙的快感。它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野性,張大嘴,將狼牙準確地瞄向大公狗的喉管。可是,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迫使它放棄這種野蠻的企圖。 它太寂寞了。它是一頭年輕的母狼,和包括人在內的一切雌性動物一樣,更不能忍受孤獨,更需要伴侶,更需要愛撫。 大公狗得寸進尺,尾隨著它進入山洞,與它纏纏綿綿。 雖然狗和狼是死敵,但在亙古時代,畢竟是同宗。它們是可以結成伴侶的。 從此以后,大公狗每天深夜都到山洞和它幽會。大公狗名叫帕帕,是勐罕大森森小鳳山山腳下檳榔寨龍柯老爹豢養的家狗。 狗是狼的退化,這絕對沒錯。光狗的諂媚,就讓它膩歪得要命??匆娝?,帕帕老遠就拼命地搖動尾巴;每次來山洞,都要銜只魚頭或一塊肉骨,用小禮物來巴結討好它。日曲卡山麓的公狼們可沒有這樣迂腐,即便是和寵愛的母狼在一起,爭起食來也毫不相讓。溫順的狗脾氣也叫它反胃,只要它一生氣,帕帕就乖乖地讓到一邊。有時它野性沖動,咬掉好幾口狗毛,但帕帕總是忍讓著,不跟它打架。它早已習慣了日曲卡山麓公狼們粗野的舉止了,對狗的文質彬彬的行為很反感。狗長期和人類廝混在一起,在人類的長期熏陶下,也沾染了人性。這就是人類的文明嗎? 就是人類的愛情嗎?它是狼,還不習慣這一套。它喜歡在征服和反征服中被公狼咬得遍體鱗傷。 讓大公狗做自己生活的伴侶,白莎覺得很委屈。但沒有辦法,至少,帕帕能幫它排遣寂寞和孤獨。 漸漸地,它習慣了狗的模仿人類的酸溜溜的愛。有時,它也把吃剩下的麂子腿或角雉翅膀留給帕帕嘗個新鮮。 動物也是講感情的,哪怕是十惡不赦的狼。 兩個月后,白莎懷孕了,纖細的腰圍變粗了,腹部迅速膨脹,連乳房都鼓得難受。小寶貝淘氣地在它肚子里伸腰蹬腿。它心里產生了一種頭一次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和興奮。它不再是孤獨的了,它想,它將有狼兒狼女們陪伴;這塊炎熱、豐腴、神奇的土地沒有狼的歷史結束了,它將繁衍出狼的子孫,形成狼群,在勐罕森林里馳騁、闖蕩、稱霸。 它相信它將生出標準的狼崽來,它自己就是一條頂呱呱的母狼嘛。 帕帕銜著一條緬瓜魚跑來了。這家伙,準是偷了主人晾在院子里的魚。自它懷孕后,帕帕怕它攆山追獵發生意外,禁止它走出山洞,一切食物都由帕帕供給。帕帕含情脈脈地瞧著它吃完緬瓜魚,就極其溫柔的舔它隆起的腹部。這在日曲卡山麓狼群中是無法想象的。只有狗,只有受人類文明熏陶的狗才會如此溫存,才具有這樣忠貞的品性,這樣強烈的責任感。 它很感激帕帕。 可是,當帕帕的舌頭舔著它隆起的腹部的一瞬間,它心里既感到甜蜜,又充滿了恐懼。它害怕帕帕溫良的脾性和可悲的紳士風度會像瘟疫一樣傳染給它的狼兒狼女;它害怕由于帕帕的影響,它的狼兒狼女們最終會蜷伏在人類腳跟前搖尾乞憐;它害怕狗父親會把它的狼崽教養演化成狗。 它是狼。它要的是狼種。它要的是能征服這塊土地,能在森林里稱王稱霸的狼的子孫,狼的家族。它要建立一個龐大的狼群。 雖然它在感情上有點喜歡帕帕了,但是,在心底里,它仍然鄙視狗。人類喋喋不休地頌揚狗,夸獎狗,把狗喻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但白莎卻固執地認為,狗是人類的奴仆。人類需要狗的時候,隨便扔給幾塊啃過的肉骨頭,便要狗付出沉重的勞役,甚至賣命;不需要了,便宰殺了吃狗肉,紅燒、清燉、宮爆、粉蒸……花樣翻新,吃得滿嘴流油。狗渾渾噩噩,永遠不會覺醒,死到臨頭也不會反抗。在狼的眼睛里,狗是可憐蟲,是悲劇角色,是野性的叛逆,是森林的敗類,是食肉動物的恥辱。它憎惡狗,無法容忍狗的種種弱點。 為了快要出世的狼崽,它要擺脫帕帕。也許,可以跑到遠遠的荒山野嶺躲匿起來,它想,但不行,狗的嗅覺十分靈敏,會找到氣味跟蹤而來的。也許,可以借故和帕帕鬧翻,惡狠狠吵一架,從此一刀兩斷,但也不行,狗是彈簧性格,你越壓,它越軟。 唉,要是帕帕的主人突然搬家,遷徙到遙遠的地方去就好了;要是帕帕來山洞的途中碰到土豹子就好了;要是帕帕的主人突然想吃狗肉,把它塞進湯鑊就好了……但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帕帕仍然每天落日后準時到山洞來陪伴它。 它一定要設法擺脫狗的陰影。 它想得頭都快炸裂了,仍然想不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解決這道難題。 帕帕用下巴摩挲它的額頭,柔軟的狗的頸窩抵住了它的狼的尖嘴。它聽到喉管里狗血的奔流聲。驀地,一個念頭跳進腦袋。咬死帕帕!這雖然很殘忍,卻是一勞永逸地解決難題的好辦法。要么讓它生出來的狼崽退化成狗;要么咬死帕帕,它沒有其它選擇。 但它總覺得下不了口。好幾次,它尖利的狼牙已叼住了帕帕在狗皮下滑動的富有彈性的喉管,只要再用點力,喉管便會發出斷裂的脆響;就在這關鍵的一瞬間,一種不祥的溫情像電流似的擊中了它的心靈,它立刻全身癱軟,覺得自己已虛弱得連脆嫩的狗的喉管也咬不斷了。 帕帕善良得對它沒有一點提防。 帕帕待它那么好,那么忠貞,帕帕叼來的肉骨頭雖說只剩下一星半點肉渣和軟骨,但畢竟體現了一種關懷和愛護;帕帕曾解除它的孤獨,慰藉它的寂寞;帕帕舔它隆起的腹部,那么深情,那么柔軟……它實在舍不得咬死帕帕。 它惡毒詛咒人類。它恨狗從人類那兒熏陶來的人性,簡直比魔鬼更可怕! 它覺得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快要分離。它痛苦得快要發瘋了。它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變得如此傷感。 猶猶豫豫的,一晃就是兩個月。 那天,它腹的小寶貝比往常更劇烈地躁動起來。憑著一種動物本能,它預感到自己快要臨盆了。它已沒有時間再動搖彷徨了。當帕帕再次用下巴摩挲它的額頭時,它拼足全身的力氣,閃電般地咬斷了帕帕的喉管。 它要讓帕帕死得沒有痛苦。 可憐的帕帕,死了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它舔凈了帕帕身上的血跡,然后,拖著帕帕僵硬的尸體,找到個獵人挖竹鼠后廢棄的土洞,把帕帕塞進洞去,然后用土結結實實掩埋起來。 它第一次沒有將咬死的動物撕開胸膛,掏出內臟。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為規范。它實在不忍心吃掉帕帕,雖說帕帕已經死了。它覺得自己慈悲得簡直像狗紳士——不不——是像狗淑女了。 掩埋了帕帕,它已累得精疲力竭,只覺得腹部一陣陣抽搐。它拖著疲憊而沉重的身子,剛回到山洞,就開始宮縮,腹部陣痛得厲害。 出來吧,小寶貝,這里已經沒有狗了。 白莎生下三只小狼崽。 舔干第一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金黃的茸毛,黃色象征著土地。唔,可愛的黃黃。舔干第二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又黑又亮的茸毛,黑色象征著征服,唔,可愛的黑黑。舔干第三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黑白斑斕的絨毛。它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絕對不是狼,全世界所有的狼都是黑黃兩種毛色,只有狗為了取悅于人類,才玩出花花色來。它不知道花花是怎么鉆進它肚子里來的?帕帕雖說是狗,但毛色與狼一樣的呀。 其實,帕帕的祖母是條大花狗,帕帕的身上有四分之一花狗的基因;在帕帕身上這花花毛色是隱性的,由于奇妙的隔代和交叉遺傳的規律,到第三代就有可能變成顯性的了。 白莎自然不懂科學奧妙,它只是憤慨。它要的是狼種,它不要狗崽子。瞧這討厭的花花,不但毛色是狗的,連耳朵都肥肥大大,像曬蔫的蒲葵葉,上半片耷拉在腦門上,肉感很強的耳皮蓋住了耳孔,主人任何厲聲訾罵都會過濾成甜言蜜語。這絕對是哈巴狗的耳朵。狼的耳朵都是又尖又細的,像劍麻那樣挺得筆直,俗稱立耳,站在樹林里,能聽得出任何可疑的細微的動靜。還有花花的尾巴,雖然剛剛生下來,卻已像小花蛇那樣曲蜷成團了。 惡心。它為自己生下只狗崽子感到羞恥。 不能讓花花與黑黑、黃黃廝混在一起。狗的德性會軟化狼的意志。狼畢竟也是有母性的,作為母親,它還是挺可憐花花的。但是,為了黑黑和黃黃健康成長,成為真正的狼種,它不得不狠起心腸一口咬碎花花的腦殼。 可憐的花花,在這陽光明媚的世界里,只來得及像被蛇咬住腿的鳥似的急叫一聲。 它三口兩口便把花花吞進肚去?;ɑㄊ菑乃亲永锍鰜淼?,又回到它的肚子里去,這沒什么不道德的,對狼來說。 它對黑黑和黃黃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每天清晨,它便到樹林里去覓食,專門捕捉活蹦亂跳的麂子,麂子血補奶,麂子肉補神。它的乳汁又白又稠,即使小青蛙喝了也會長出狼的力氣。沒多久,黑黑和黃黃長出幾顆乳牙,兩個小家伙貪婪而淘氣。吮奶時咬得它乳頭滴出血來。它不氣也不惱,為了撫養出真正的狼種,它甘愿忍受任何痛苦和犧牲。 兩個月過去了,黑黑和黃黃被它豐盛的乳汁喂得毛色油亮,壯壯實實,爪子已長出尖利的爪尖,嘴里已長出鋒利的狼牙。它們已能跑出山洞,在草坪上捉青蛙,捕蝴蝶,追蜻蜓。 這是小狗的玩意。小狼需要的是另一種殘忍的游戲。 那天,它闖進鹿群,叼起一頭臍帶那兒還滴著粘液的小馬鹿,跑回山洞。小馬鹿沒有死,瑟瑟縮縮擠在洞旮旯發抖,呦呦呻吟。 黑黑和黃黃圍著小馬鹿轉來轉去,嗅嗅聞聞,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咬呀,寶貝,狠狠地咬,用你們狼的尖爪和狼的利牙,咬斷小馬鹿的喉管,喝溫熱的鹿血;撕開小馬鹿的胸膛,吃還在跳動的鹿心。它不斷地催促著。 黑黑和黃黃仿佛傻了似的,只顧圍著瞧稀奇。黑黑的膽子還稍大些,舉起前爪輕輕觸碰了一下小馬鹿的尼股,但隨即便跳開了。黃黃簡直像只寵壞了的小狗崽,小馬鹿稍一動彈,它便驚慌地扭身逃竄。 唔,小寶貝,你們還不習慣血腥的殺戮,瞧吧,我給你們做個示范。它騰空一躍,穩穩地撲到小馬鹿身上,一口咬斷喉管,然后麻利地扒開小馬鹿的胸膛……它發現在它表演的過程中,黑黑瞪著好奇的眼光,自始至終觀看著。黃黃則在它咬斷小馬鹿喉管的一瞬間,突然垂下眼瞼,不敢看。 狗的惻隱,狗的憐憫,狗的假正經。它心里掠過一道不祥的陰影。 在日曲卡山麓的狼群里,小狼崽出生沒幾日,便鉆進被母狼撕咬開的動物的胸膛里鼓搗,弄得滿身血污。狼是伴著血腥味成長起來的。 它一定要給黑黑和黃黃造成一種血腥的氛圍,一個帶著強烈血腥味的生態環境。 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它潛進后山的檳榔寨,捉來一只吱吱亂叫的豬娃。狼捉活豬簡直是一場精彩的馬戲表演。它潛進豬圈,不知出于一種本能的恐懼,還是出于一種天性的怯懦,滿圈的豬都縮在柵欄下瑟瑟發抖,不吭一聲;它不慌不忙走上去,咬住一只豬娃的耳朵,豬娃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乖乖地站起來跟著它離開豬圈,一路上,它那根像掃帚似的狼尾無情地抽打著豬屁股,豬娃順著它的意志緊趕慢跑,走向死亡深淵。 早晨,金色的陽光透過竹篷的縫隙,千絲萬縷涌進山洞。黑黑和黃黃醒了,餓得嗷嗷叫。它把豬娃放出洞去,豬娃在開滿野花的草坪上東奔西突。 上吧,寶貝,讓你們經歷一次血的洗禮。 黑黑和黃黃興奮地追攆著豬娃,截攔著豬娃的逃路。有兩次黑黑把豬娃撞翻了,但又跳開讓豬娃起來。這是在玩捉迷藏。這不是生死拼搏。白莎將細長的狼眼高高吊起,威嚴地嚎叫了一聲。 黑黑怔了怔,猛地撲到豬娃身上,笨拙地將嘴伸向豬娃的喉嚨。豬娃側身躺在草地上,胡亂踢蹬著腿,吱吱怪叫,一口啃咬在黑黑的肩胛上,咬下一撮狼毛。 黑黑怪模怪樣地吼了一聲,仍然死死按住豬娃。 好樣的,不愧是狼種,它在心里由衷地贊嘆道。別說給敵手咬掉幾根毛,即使被咬破狼皮,咬掉狼肉,咬出狼血,也要和敵手周旋到底,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就是狼的本色。 黃黃瞪著一雙說不清是驚訝還是興奮的眼睛,蹲在一旁呆呆地望著鏖戰中的黑黑。 沒出息!白莎暗暗傷心。你應當撲上去幫助黑黑的,你應當撲上去和黑黑爭奪,看誰的牙齒能咬斷豬娃的喉管。 黑黑已經將稚嫩的狼嘴咬住豬娃胖嘟嘟的頸窩了,用力咬,狠勁地咬呀;溫熱的豬血將洗凈你身上虛偽的仁慈。 黑黑顯露出狼的暴躁兇猛的性子,不顧一切地用狼腦殼抵住豬娃的下巴頦……突然,黃黃汪地叫了一聲。是的,是狗吠的“汪”,而不是狼嚎的“歐”,它不會聽錯。它愣住了,黃黃竟然叫出了狗的聲音。狗的吠聲圓潤而嘹亮,帶著對人類的諂媚;狼的嚎聲干澀而嘶啞,帶著對人類的仇恨。這是有原則差別的。 這汪的一聲狗叫,把黑黑也鎮住了。黑黑腦殼從豬娃頸窩探出來,惶惑地望望白莎,又望望黃黃,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白莎憤慨地嗚嗚低吼著,齜牙咧嘴威脅著黃黃。但愿能把黃黃身上的狗魂嚇掉。 黃黃根本沒覺察到,仍然像條討厭的狗崽子似的汪汪亂叫,黃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哀怨凄婉的神情,像個大慈大悲的狗菩薩。狗娘養的!不,明明是它自己生出來的。壞了,黃黃竟然跑到黑黑面前,使勁搖動尾巴,像是在乞求,對,是乞求黑黑放棄豬娃。 搖尾巴,這純粹是狗的習慣;狼是不搖尾巴的,狼的尾巴永遠像掃帚那樣拖在地上。 誰也沒有教過黃黃,黃黃是無師自通。 黃黃的血管里有一半狗的血液。 黑黑從豬娃身上跳了下來。豬娃撒開四蹄,像陣煙似的朝山洼左側一片葛藤密纏的灌木林鉆去。白莎趕緊追上去,重新叼住豬娃的耳朵,狼尾巴像鞭子似的驅趕著,把豬娃趕回黑黑面前。 黑黑望著黃黃,踟躕著不敢撲咬。 黃黃一個勁搖尾巴,一個勁汪汪汪學狗叫。黑黑一定是受到了感染,好奇地模仿著黃黃的樣子,也開始搖尾巴。黑黑尾巴搖得極不自然,撲騰撲騰,像條快僵死的蛇。汪——歐,汪——歐;黑黑也模仿著學狗叫,叫得拙劣,很難聽。 白莎氣得差點沒暈過去。它兇猛地竄到黃黃背后,咔嚓一聲將黃黃的尾巴咬了下來。 寧肯沒有尾巴,也不能要一條狗尾巴! 這一招真絕,黑黑的尾巴立刻停止搖動,像正正的狼尾巴那樣耷拉在地上。 黃黃尾根那兒鮮血淋漓,委屈地汪汪亂叫。 它毫無憐憫之心,又在黃黃脊梁上狠狠咬了一口,威逼黃黃朝豬娃撲去。黃黃驚駭地連連后退。 膿包,沒出息的狗崽子! 它撇下黃黃,嚎叫著在黑黑背后督戰。黑黑拼命往黃黃身上靠。仿佛是要靠到狗性上去。 豬娃趁機從包圍圈里脫逃出去,鉆進高高的斑茅草叢,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 白莎佇立在山洞口一塊巖石上,怒心中燒。它絕對沒想到,黃黃空長著狼的身軀。假如任其發展下去,黃黃會把黑黑也演化成一條狗的。必須讓血的教訓喚醒黑黑狼的意識,壓抑狗的意識。與其兩只狗崽子,還不如要一個狼種。 黃黃還在惟妙惟肖地模擬著狗的叫聲和動作。白莎再也無法忍受了,猛撲上去,一口咬斷黃黃的喉管。 黃黃倒在血泊中翻滾掙扎。 黑黑渾身顫抖,眼睛里蒙著一層晶瑩的淚花,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恐慌。 白莎伸出血腥的舌頭,怒視著黑黑。記住這血的教訓,你永遠應當是條狼。 你想演化成狗嗎?狗是沒有好下場的。 你不愿和你兄弟落到同樣下場,那你就應當撲上去! 突然,黑黑瘋了似的撲到黃黃身上,用銳利的爪子,用鋒利的牙齒,狠命地扒開剛剛斷氣的黃黃的胸膛,大口大口吞吃著溫熱的狗心狗肝狗肺,弄得滿身都是血污。 終于,黑黑從掏空的黃黃的胸膛里抬起頭來,白莎發現,黑黑眼睛里的淚水早已燒干,稚氣可愛的神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兇狠殘忍的眼光,陰沉著臉,用干澀的嘶啞的嗓子發出悲泣蒼涼的狼嚎。 黑黑經歷了這次血腥洗禮,變成一條狼了。 黑黑走到它面前,神態嚴峻,冰涼的眼光盯著它柔軟的腹部,眼睛里放射出貪婪的目光。 假如有可能,黑黑會把它的胸膛也撕開的!它心里不禁打了個寒噤。但立刻,它又感到一種狼母親特有的自豪。敢于吃掉母親,敢于咬死父親,這才是真正的狼。 它歷盡千辛萬苦,它咬死帕帕,吃掉花花,現在又犧牲黃黃,不就是為了培養出這樣的狼種嗎? 是的,它生了三個狼崽,如今只剩下一個了。數量是減少了,但質量提高了。它消滅了狗的幽靈,它塑造了一個真正的狼的靈魂。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它覺得還值得的。它深情地舔著黑黑身上的血污。哦,這塊炎熱的從來沒有狼的土地,今天,真正的純種的狼誕生了。 從此,白莎就帶著半大的狼種外出捕食。它要把黑黑訓練成匹克那樣本領高強的大公狼。那天,它們追逐一頭巖羊,巖羊逃上一座懸崖,已無路可逃,黑黑勇敢地朝巖羊撲上去,就在黑黑的前爪搭上巖羊脊背的一瞬間,被死亡逼瘋了的巖羊凌空一躍,帶著黑黑滾下懸崖。懸崖有數十丈深,底下是一片綠色的林濤。白莎悲憤地長嚎一聲,急忙轉身沿著山脊繞到懸崖下面去。這是一座雄渾巍峨的大山,從山頂到山箐,少說要繞道十多里,等白莎趕到懸崖下那片樹林時,只見綠草地上有幾攤殷紅的血跡,黑黑和巖羊不見了。它順著殘留的氣味向山埡尋找,不料遇到一場暴雨,把僅剩的那點氣味洗刷得干干凈凈。 芭蕉寨梭罕老爹和孫子農炳亨到小鳳山來打獵。農炳亨剛考上初中,是個半大小伙子,對打獵簡直入了迷。 一老一少今天運氣不佳,在山里轉了大半天,只打到一對斑鳩。太陽西沉了,梭罕老爹提議回家,但農炳亨央求道:“爺爺,再轉道山梁吧,興許能碰到頭馬鹿什么的,獵人空著手回去,多丟人哪?!?/span> 轉到小鳳山主峰下,農炳亨眼尖,一眼看見綠茵茵的草地上躺著兩只血肉模糊的動物,他奔過去,尖叫起來:“爺爺,快來看哪,一只小狗,還有一只巖羊!” 巖羊撞在一棵大樹上,腦袋開花,已經撞死了;那只小狗從懸崖上摔下來時,正巧落在鳳凰樹柔軟的樹冠上,彈了一下,落到地上,傷得不輕,但還有口氣。 “多勇敢的小狗,它奮不顧身地撲向巖羊,寧肯冒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也不放過獵物,這才是真正的獵手呢!”農炳亨抬起頭望望高聳在紫氣祥云中的懸崖頂,贊嘆道:“爺爺,我要這條小狗。” 梭罕老爹含笑點了點頭。 于是,這一老一少扛著死巖羊,抱著負了傷的黑黑,回寨子去了。 半路上,一場暴雨把他們的蹤跡洗刷得干干凈凈。 黑黑是在農炳亨的懷抱里蘇醒過來的。它想起母親白莎曾告誡過它的,兩足行走的人類是狼的死敵,人捉到狼后,要剝皮抽筋的。它產生了一種本能的恐懼,拼命一躍,從農炳亨的懷里掙扎出來。 它想逃離人類。 它剛落到地上,左前爪和右后腿鉆心似的疼,才跑了兩步,渾身便軟得像棉花,癱倒在地。農炳亨趕緊奔過來,重新把它抱起,疼愛地說:“別害怕,小寶貝,我不會傷害你的。讓我們做好朋友吧。” 它雖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農炳亨溫柔的語調,在它背上撫摸的深情的手,使它明白眼前這位少年對它沒有敵意。 “爺爺,小狗醒了?!鞭r炳亨欣喜地朝竹樓上叫,“快拿稀飯來呀,我來喂?!?/span> 它確實餓了,已一天沒吃東西,餓得肚皮貼在脊梁上。 農炳亨把它抱在大腿上,然后用竹勺一勺一勺將稀飯喂進它嘴里。熱乎乎的稀飯吞進肚去,身上立刻有一種熱酥的快感。它從來沒有吃過用火燒熱的熟食。狼怕火。想不到火還有如此奇妙的好處,熱的熟食畢竟比生肉生血可口,而且會使吃者產生一種寧靜的心緒。 它一口氣吞下半盆稀飯。 肚子飽了,它嗚嗚叫了兩聲,身上和腿上的傷口仍然疼得厲害。 農炳亨把從山上采擷來的金錢子、接骨風等傷藥放在石碓里舂成漿糊狀,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它的左前爪和右后腿上,再用夾板夾住,用白紗布纏牢。奇怪,傷口的疼感立刻減輕了許多。 它冰冷的殘忍的狼眼里閃過一道熱光,就像凍土下的地熱,冰層下的暖流。它感激地望著農炳亨,明白眼前這位少年是它的救命恩人。 “好了,該睡覺了?!鞭r炳亨輕輕把它抱進房柱下用磚砌起來的小狗窩,“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見!” 狗窩里鋪著一層柔軟的稻草,散著著馥郁香味。又暖和又舒服,它簡直要陶醉了。 它成了梭罕老爹大家庭中的成員。 梭罕老爹家是芭蕉寨西頭一幢金色茅草蓋頂的竹樓,樓上住人,樓下養著豬牛雞鴨;比人還高的帶刺的仙人掌筑成一道密匝匝的綠色的圍墻。圍墻內的動物和人都互不侵犯,和睦相處,氣氛和諧。 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后,農炳亨便會把它從狗窩里抱出來,撫摸它,臉蛋貼臉蛋地親它,給它換藥,還給它端來盛著熱菜熱飯的瓦缽。它早已習慣了農炳亨身上那股氣味,遠遠聞到,就會條件反射似的產生一種親切感,高興得嗚嗚叫起來。 在農炳亨的悉心照料下,它傷好得很快,那天,它終于除掉腿上的夾板了,它興奮得一溜小跑,在圍墻內轉了好幾圈?!鞍パ剑瑺敔?,快來瞧吧,我的小寶貝傷好啦!”農炳亨高興得大叫起來。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它撒開腿向站在屋檐下的農炳亨跑來,一邊跑還一邊搖起了尾巴;它不想搖尾巴,但控制不了自己,好像是一種自然的情感流露,是激動的情緒達到白熱化的表現,是向主人表示感激、尊重、順服,對主人討好、獻媚、邀寵最好的禮節。 這是地道的狗性。 它甚至學會了狗吠,汪汪汪。 它身上本來就有二分之一狗的血統,只不過在白莎的威逼下,狗性被壓抑了;農炳亨用人類特有的溫情喚醒了它身上潛伏著的被壓抑了的狗性。 從此,每天下午,它都要跑到寨口去接放學回家的農炳亨,老遠一看見主人,它的尾巴就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越搖越嫻熟,越搖越漂亮,像朵美麗的矢車菊。 “爺爺,我們給狗起個名字吧。”農炳亨提議道。 “行啊。你念書識字,你給取一個吧?!?/span> “瞧它的毛色,又黑又亮,就叫黑黑吧?!?/span> “黑黑,不錯嘛?!彼蠛崩系f。 農炳亨一把樓住它的脖頸:“好寶貝,你有名字了,黑黑,記住沒有,黑黑。” 它狼的名字叫黑黑,它狗的名字也叫黑黑。也許,這只是一種偶然。 從靈魂到體魄,它都有一半是屬于狼的。所以,當它完全像一條狗那樣生活時,它總覺得有點拘束。譬如說吃飯吧,瓦缽里裝的是主人的殘羹剩飯,里面只有白米飯和爛菜幫子,偶爾才有兩根已啃光了肉的骨頭。雖然熟食比生食吃起來有滋味,吃慣了還會產生一種溫柔的情懷。但它是食肉獸,它不是吃素齋的和尚。它想撲食在院子里嬉鬧的雞群,但它明白主人是不會允許它這樣干的。它很想能飽餐一頓肉食,還有被咬斷的喉管里汩汩泉涌出來的帶著濃烈咸腥味的血。未泯的野性引誘它干出了一件荒唐事。 它選擇了中午。農炳亨上學去了,梭罕老爹有午憩習慣,院子里靜悄悄,沒有人影。它守在瓦缽邊等待機會。一只五彩尾翎的茶花雞蹁躚著肥胖的身子,貪婪地瞅瞅瓦缽里的狗食,又膽怯地望望它,不敢靠近,也舍不得離開。它臥在離瓦缽兩步遠的沙土上,裝出一副慵懶憨厚的神態,閉起眼睛,但比雷達還靈敏的耳朵卻高高豎起,捕捉微弱的聲息。雞爪子踩著土屑逼近了;雞喙試探性地磨蹭了兩下缽沿;終于傳來了啄食飯粒的聲音了……它知道又愚蠢又狡猾的茶花雞仍緊張地瞅著它的眼睛,它只要一睜開眼,就會把茶花雞嚇走的;它仍然閉著眼,憑聲音傳導,選準方向,然后暗暗曲腿用力,猛地竄上去,喝,準確地撲到茶花雞身上,然后,敏捷地一口咬斷雞脖子,好極了,茶花雞來不及發出一聲哀鳴,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它津津有味地吮吸著雞脖子里泉涌出來的血。 都怪那些饒舌的母雞,看見茶花雞撲棱著翅膀倒下了,竟一起騷亂驚叫起來。真是少見多怪。它齜牙咧嘴,做出一副地道的狼的兇相,企圖嚇唬它們別吭聲,但這些被人類寵壞了的家伙,反而嚷嚷得更兇了。 終于,被吵醒的梭罕老爹走下樓來。 終于,梭罕老爹在一叢金竹背后找到了正在對茶花雞開膛剖腹的黑黑。一把明晃晃的鋼叉毫不留情地止住它脖子,卡得它眼冒金星,然后,被一條鐵鏈子結結實實拴在房柱上。叭地一聲,它脊梁像被火烙了似的疼,驚跳開去一看,梭罕老爹手持一根牛皮鞭,氣勢洶洶地叱罵道:“該死的畜生,竟敢到家里來撒野!” 梭罕老爹的妻子,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婆,也拖著哭腔嚷道:“賠我的寶貝茶花雞,賠我的寶貝茶花雞?!?/span> “不教訓教訓它,怕會把牯子牛也咬死哩?!?/span> 鞭子雨點般落在它身上,脖頸上的鐵鏈子使它無法躲閃;鞭子在空中尖嘯,狼毛飛旋,皮開肉綻。它蜷伏在地上嗚咽。 母雞們都幸災樂禍地望著它。 還取消了它的午食。 它像被關在囚籠里,失去了自由,又饑又痛。 下午,農炳亨放學回家,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把它抱進懷里,輕輕撫摸它身上的鞭傷,流著淚,傷心地說:“疼嗎?很疼的。唔,把你揍成這樣,壞爺爺!不,不是壞爺爺,爺爺是為你好。唉,你干嗎要去咬茶花雞呢?你曉得自己做錯了,是嗎?老師說的,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不,是好狗?!?/span> 黑黑拼命搖動尾巴。它不希望愛它的主人傷心,它不希望自己挨餓,它不希望再被鞭笞一頓。 “你認錯了,你真是我的好寶貝?!鞭r炳亨抹凈眼淚,高興地笑了。隨即,他端來熱騰騰散發著火的溫馨的米飯,米飯里還有好幾塊肉呢。 它懂得了,和人類在一起生活,必須遵守嚴謹的生活秩序,不然就要受到懲罰。對狗來說,人類手中的鎖鏈和鞭子就是法律。 也許在亙古時代,人類也是這樣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拿著美食,調教和馴化了包括狗在內的許多野生動物的。 從此,它把野性收斂起來,變成一條很馴順的狗。 半年后,黑黑長成一條健壯的好狗,細腰、長腿、尖耳,那副牙齒,連鐵塊都能咬也印痕來。真是人人見了人人夸??醇易o院,攆山打獵,遠遠超出一般的草狗。 它成了和農炳亨形影不離的伙伴。 漸漸地,黑黑把白莎遺忘了,有時候夜靜更深時回想起來,也覺得像個遙遠的夢。不料那天中午在瀾滄江邊,白莎突然出現在它面前。 白莎滿世界尋找黑黑的蹤跡。 要是沒有那場可惡的暴雨,憑著它狼的靈敏的嗅覺,即使黑黑藏到天涯海角,它也會找到的。唔,這絕對是人類干的。它想,要是豹子拖走了,總會留下一副皮囊和骨骸。它不愿意自己用三條生命換來的狼種就這樣在世界上神秘地消失了。狗有七條命,狼有九條命;它不相信黑黑會死。不,一定還活著,被人類捉走了。黑黑是它唯一的希望,它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黑黑。一連兩個月,它天天在山道轉悠守候,夜里還悄悄摸進小鳳山周圍好幾個村寨,但都沒找到。 白莎也曾到過芭蕉寨,但恰巧那天黑黑被農炳亨帶到區政府舅舅那兒過夜了,陰錯陽差,沒碰著。 白莎把滿腔怨恨都發泄到人類身上。當然,它對付不了人類本身,于是就遷怒于人類豢美的家豬身上。它一個寨子一個寨子進行掃蕩,深夜悄悄潛進豬圈,用嘴撥開竹門的插銷,鉆進去,專門撲向養得滿身膘肉的大肥豬,用尖利的狼牙咬斷豬喉管,咬死一頭再撲一頭,直到滿圈的肥豬騷動嚎叫,引來報警的芒鑼和螺號,引來無數通紅的火把,引來狺狺狂吠的狗群,它這才懷著報復后的暫時的滿足撤離現場。 沒多久,小鳳山傳開一個恐怖的流言,說深山密林里出現了一條狗精,專門殘殺家畜。人心恐慌,豬心恐慌,牛心恐慌,馬心恐慌。好出風頭的獵手則摩拳擦掌,入山圍剿,設伏保寨,遺憾的是兩個月下來連狗精的毛也沒捉到一根。 梭罕老爹富有狩獵經驗,在芭蕉寨西頭的荒草灘上埋設了一只祖傳的捕獸鐵夾。冤家路窄,那天半夜,白莎想偷襲芭蕉寨,途經荒草灘,不幸踩上了鐵夾子,一條后腿被具有無限韌性的彈簧夾得皮開骨裂。它拼命掙扎,無奈鐵夾子結實得就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脫。它用狼牙啃咬鐵夾,狼牙咬斷了兩顆,仍無濟于事。 這種鐵夾子厲害得能逮住金錢豹呢! 四足行走的獸最終還是斗不贏兩足行走的人。 啟明星無情地升上來了。東方冷酷地出現了魚肚白。白莎曉得,獵人很快就要來察看捕獸鐵夾,很快就要來收拾它這條倒霉的狼。 果然,梭罕老爹背著獵槍,提著一根沉重的鐵力木棍,踏著灑滿露珠的青草,走來了。 白莎急中生智,想出個絕妙的主意來。它翻起白眼,口吐白沫,屏住呼吸,四腿蹬直,渾身僵硬,像死了似的。這是狼最拿手的逃生伎倆。要是在日曲卡山麓,人們經常和狼打交道,已熟悉狼的裝死把戲,一般是不會輕易上當的。但西雙版納歷史上沒有過狼,所以,像梭罕老爹這樣富有狩獵經驗的老獵人也被白莎的假象迷住了。 “嚯,逮著狗精啦!”梭罕老爹老遠就高興地大聲嚷起來,走到鐵夾前,他朝白莎身上啐了一口,“死啦,活該!看你還敢不敢來寨子搗亂!”但他畢竟是老獵人了,謹慎地摘片草葉放在白莎鼻翼下試探;白莎盡管憋得差一點就要脹破狼肺了,仍頑強地不吐一絲氣息。草葉紋絲不動,梭罕老爹自言自語道:“沒氣啦,死絕啦!”但他仍不太放心,順手揮起那根鐵力木棍,一棍敲在白莎腰眼上。狼是銅頭鐵腿麻桿腰。鐵力木沉得丟進水里浮不起。這一棍結實有力,它覺得腰斷裂了,疼得直想在地上打滾。要是沒有找回狼種這個堅強的信念支持著它,它會發瘋般地一躍而起,咬住梭罕老爹的手腕,同歸于盡。但它忍住了,渾身的肌肉沒有一絲顫動,面部沒流露出半點痛苦的表情。咚,仿佛打在一堆沒有生命的肉體上。 為了后代,獸的忍耐力并不亞于人類。 梭罕老爹終于放心了,松開鐵夾子上的插銷。就在彈簧收縮的一瞬間,白莎閃電般蹦起來,拖著那條鮮血淋漓的傷腿,倉皇鉆進草叢,逃入深山。梭罕老爹被突然復活的白莎驚得跌坐在地上,半天合不攏嘴,唾液從嘴角溢出,像條米線掛在下巴。 “狗精,真是一條狗精??!” 直到白莎在對面山梁變成小黃點消失在樹林里,梭罕老爹才如夢初醒地贊嘆了一句。 梭罕老爹這一根打得很厲害,白莎腰椎下陷,本來挺直的脊梁凹得像駝峰,還破了一條后腿。捕食不方便了,它只好靠捉田鼠、青蛙這樣的小動物充饑。沒多久,也就變成一條形容枯槁舉止猥瑣的跛腿狼。 它失去了昔日的風采和威嚴,但它昔日的理想并沒有泯滅,反而被傷殘的身軀和痛苦的經歷煽動得更加熾熱。它仍然四處流浪,尋找寶貝黑黑,尋找能實現它理想的狼種。 皇天不負苦心人,也不負苦心狼。 那天,它在沿著瀾滄江邊被太陽曬得灼燙的沙灘盲目而又孤寂地走著,猛然瞥見前面有一群少年脫衣裳準備游泳,其中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對帶來的一條健壯的黑狗柔聲說:“黑黑,替我們看著衣裳。”它定睛一看,這不是它朝思暮想的黑黑嗎?雖然闊別半年多,黑黑已長成一條雄壯漂亮的大公狼了,但它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皺起鼻子嗅嗅 ,順風送來親切的狼兒的氣息。它恨不得立刻奔上去和它的寶貝狼種擁抱親吻。但那群少年使它發怵,它明白自己半殘的身體絕不是他們的對手。它克制住沖動,潛伏在一塊礁石后面等待最佳時機。 少年們脫光衣裳,吶喊著沖進江去。黑黑蹲在隆得像小山似的一堆衣裳后邊,忠誠地盡著自己的職責。少年們游遠了,還分成兩個陣營,打起了水仗,江面涌起一堆堆喧囂的浪花。 白莎從礁石后面鉆出來,躓蹼著朝黑黑奔去。它流著淚,嗚嗚歡呼著。 黑黑竟然朝它兇猛地咆哮起來。 寶貝,我是你的媽媽呀,你認不出來了嗎?你媽媽衰老了,殘缺了,丑陋了,但我確確實實是你的媽媽呀! 黑黑像颶風似的把它撲倒在地,牙齒觸碰到它頸窩的最后一秒鐘,才認出它來。立刻,黑黑孝順地跳開了,跪臥在它面前,將腦袋伸到它腹下,嗚嗚叫著,表示久別重逢的激動。 白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泡在瀾滄江里的農炳亨發現了白莎,高呼起來:“狗精來啦,狗精來啦!”那群少年齊聲吶喊,奮臂劃水,向岸上趕來。 白莎用狼頭頂著黑黑的臀部,催促黑黑跟著自己回森林去。走吧,我是來救你出火坑的;對狼來說,人類社會就是火坑。 黑黑表現得比大姑娘上轎還忸忸怩怩,留戀地頻頻回首朝江中的農炳亨張望。 “黑黑,回來!快,狗精要把我的黑黑拐跑啦!”農炳亨哭喪著叫道。 黑黑發瘋般地在沙灘上兜圈子。它心里矛盾極了。一邊是含辛茹苦生它養它的母親,一邊是恩重如山的主人,它不知該跟誰走。 沒時間再磨蹭了。白莎叼著黑黑的肩胛,像押解逃犯似的把黑黑拖離沙灘,跑進森林。 它終于找回了心愛的狼種,但黑黑在瀾滄江邊猶猶豫豫的表現,卻在它心里刻下了一道很難抹去的陰影。 黑黑特別乖巧,一回到白莎身邊,狼的氣味立刻喚醒了沉睡半年多的記憶。它想起弟弟黃黃血淋淋的教訓,不敢搖尾巴,不敢像狗那樣汪汪吠叫,不敢流露出具有人性的溫柔的情懷。它似乎搖身一變,成了一頭真正的狼,像狼那樣尾巴僵直得像把破掃帚,像狼那樣發出凄厲的長嚎,像狼那樣咬斷獵物的喉管,撕開獵物的胸脯。
它覺得已把狗性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了。 它覺得自己已變成一條地地道道的狼。 但白莎的感覺卻并不盡然。雖然白莎經過仔細觀察,也沒有看出黑黑暴露出半點狗的破綻,但不知為什么,它總覺得黑黑身上有一種可怕的狗性,它相信一定有的,不過是潛藏得很深罷了。唔,黑黑那雙眼睛,乍一看,是狼眼,冰冷冰冷,沒有半絲憐憫和溫情,像十年凍土層。但它總覺得在凍土層下面,有一股熾熱的火。它害怕什么時候火焰噴射,會融化凍土。 它只剩下黑黑這條寶貝狼種,它別無選擇。 它只有帶著黑黑拼命走村串寨,去撲咬人類豢養的家畜。這種野蠻的襲擊,早已超越了覓食充饑的性質,變成一種流血的戲謔,一種變態的快感,一種惡毒的報仇。它要使黑黑與人類結下血海深仇,徹底斬斷黑黑與人類情感上的聯系;它要用鮮血洗凈黑黑狼的靈魂。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它相信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由于白莎瘋狂地廝殺家畜,小鳳山四周人類的村寨簡直像蒙受了一場浩劫。十幾個寨子的獵手聯合起來。進山大規模圍剿狗精。 那天傍晚,白莎正在洞里睡覺,猛聽得洞外灌木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即,人類所特有的一股溫馨的體味飄進洞來。它急忙輕輕咬黑黑的耳朵,把黑黑從半睡眠狀態中咬醒。母子兩條狼躲在一塊扇形的熔巖后面,緊張觀望。不一會兒,明亮的洞口出現一個兩足直立的人,下巴光溜溜的顯得很年輕,手里端著一支獵槍。 白莎知道獵槍的威力,會閃電噴火,會發出霹雷似的轟響;人類就是憑借獵槍,降服其它野生動物的。 白莎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在洞口,皺起眉頭,使頸聳動鼻子。這位不高明的獵手,直到現在才嗅出洞內的氣味有些異樣么?白莎鄙夷地想,要換成狼,離洞口半里就嗅出洞里住著什么野獸、此刻在不在窩里。人類在嗅覺方面真是笨得可以。那人聳動了很久鼻子,這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嚯,一股野狗臊味,說不定我運氣好,摸到狗精窩來了?!闭f著,他一手端槍,一手按亮電棒,貓著腰小心翼翼朝洞內搜索。 電棒明亮的光柱刺得白莎睜不開眼來。 看來,這位獵手一定是有意進山捕獵所謂狗精的。令白莎費解的是,他沒有伙伴,也沒有獵狗,也許,這是一個血氣方剛心高氣傲的獵手,想獨占鰲頭,所以才只身闖蕩山林的;也有可能他本來有條獵狗,不幸被蟒蛇吞吃了,或者正在生病……阿彌陀佛!狼如果會像人類那樣面對無法避免的災禍突然出現一線轉機而祈禱冥冥之神的話,它白莎絕對會雙手合十誦出這么一句來的。多虧是碰上了單人獵手,不然的話,它白莎還有寶貝狼種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兩條狼,對付一個不高明的獵手,那是綽綽有余的。關鍵是要弄掉他手中的獵槍和腰中的長刀。 寂靜的山洞里叩響跫然足音。 走近了,那位該死的獵手走近了。白莎精確地從聲音中判斷出那位獵手離扇形的熔巖只有兩步遠了。便猛地從熔巖后面竄出來,以迅雷之勢,撲向那支讓狼心驚膽顫的獵槍。 他本來應該立即扣動扳機的,但黑暗中猛然出現的一對狼眼像綠蔭蔭的燈籠,把他嚇懵了。僅僅是遲了半秒鐘,手中的槍和電棒被一股颶風一般的力量撞得飛起來,砰地一聲不知掉到哪個石旮旯里了。 白莎是用腦袋去撞獵槍的,上顎被槍筒上的準星豁出一個口子,弄得滿嘴鮮血。 那位獵手驚叫了一聲,轉身想退出山洞,但白莎又一次兇猛地竄上去,把他撲倒在地。那位獵人一手捂住喉嚨,一手去抓腰間佩帶的長刀。白莎急忙叼住那位獵手的手腕,長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那位獵手趁機抓住白莎兩條前腿,把它扒開,倉皇逃出洞去。 白莎知道,倘若讓那位獵人活著逃走,很快便會引來狗群或人群。現在,必須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狼的生存權利。于是,它顛著一條跛腿,緊跟著竄出洞去。終于在洞外那塊開著五彩繽紛野花的草坪上追上獵人。 這真是一場殊死的搏斗。 白莎被鐵力木砸斷過腰,被捕獸鐵夾夾斷過腿,力氣銳減。獵人赤手空拳,缺乏肉搏的經驗。一人一狼打了個平手。獵人的衣裳褲子被白莎撕得稀爛,渾身皮開肉綻;白莎一只眼珠子被獵人摳瞎了,一條前腿被獵人掰斷了,一只耳朵被獵人咬掉了。人類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也會使用牙齒這個動物最原始的武器。 它和他擁抱著在草坪打滾。野花被碾碎了,翠綠的草味上涂著斑斑駁駁的血跡。 要是黑黑此刻能撲上來幫它一把,白莎想,立刻會打破力量均衡,立刻就能把這位不高明的獵人置于死地。從洞中扇形熔巖后面躍出來的那一瞬間起,它就盼望黑黑來幫忙。黑黑是它的狼兒,兒子和母親是血脈相連的天然同盟者,黑黑來幫它,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它不斷地呼喚、乞求,奇怪的是,黑黑竟然沒撲上來幫它。 黑黑的表現太令它驚詫了,從山洞里跟出來,在它和他的身邊騰跳撲躍,又撕又咬,但撕咬的是風,動作逼真,仿佛是在與一個無色透明的強敵廝殺。一會兒,黑黑又像受了致命傷,哀嚎呻吟,在草地上打滾。 它很擔心黑黑會變成一條瘋狼。 黑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跟著母親從扇形熔巖后面躍出來的一瞬間,它就認出那位不高明的獵手就是它的主人農炳亨。農炳亨在與白莎擁抱翻滾時,突然叫起:“黑黑!黑黑!”主人認出它來了嗎?不,主人忙著搏斗,無暇左顧右盼。主人一定是在危急關頭思念起忠誠勇猛的它來了。 人類在潛意識中是渴望出現奇跡的。 白莎也在急切地叫喚著它。母親拖著傷殘的身體,一定快支持不住了,希望它能去助戰。 它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輕而易舉地結束農炳亨的生命。它是白莎的狼兒,它有這個責任的。它腦子里跳出農炳亨給它包扎傷口,把它摟在懷里,喂它用火燒過的熱食的情景。 它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輕而易舉地把農炳亨救出困境。它是農炳亨精心豢養的獵狗,它有這個責任的。它能咬斷自己母親的喉管嗎?白莎含辛茹苦把它養大,那芬芳的乳汁,那血脈親情,還有為了尋找它而塌陷的腰,被鐵夾子夾瘸的腿。 它無法既扮演一條忠誠的狗,同時又扮演一條孝順的狼。 它本來就是狗和狼的結合,血液里有一半狗性,一半狼性。此刻狗性和狼性在互相搏斗,在互相噬咬。狗性和狼性把它靈魂給撕裂了。它變成一條精神分裂的狼。為了排遣那難以言狀的痛苦和巨大的矛盾,它只能跟風、跟空氣、跟臆想的無形的對手拼殺。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搏斗。白莎和農炳亨誰也沒法占上風,誰也沒法把對方置于死地。夕陽西墜,如血的殘陽給草地涂上一層凄艷的色彩。 終于,它和他都精疲力竭了,又僵持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松了手。它臥在地上,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農炳亨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站起來,跌跌撞撞向山埡走去,他的腿軟得像棉花,走幾步便咕咚屈膝跪倒在地。掙扎著站起來再走。他被一個強烈的求生念頭支配著,要逃離這座陌生的、恐怖的、死亡的、屬于狗精的山崖。 要是讓他走出山崖,便會引來成群的獵人和成群的獵狗。 要是它白莎還有一點力氣,它會不顧一切與他糾纏到死的??上А鼏鑶璋柶饋?,并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黑黑。狼兒,求你了,追上去,撲上去,你能輕而易舉把他咬死的。你剛才的一切軟弱便能得到寬宥和原諒,你便超越血統和遺傳成為真正的狼種。 追上去,為了你,為了我,為了那個黑色的幽靈般的狼的理想,追上去,撲上去! 黑黑追上去了。不,這不像是在追。追擊應當全身肌肉繃緊,腹部收縮,步履沉穩有力,快速加飛,尖利的狼牙沖射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可此時的黑黑,步子輕快,粉紅色的舌頭拖得老長,渾身肌肉松弛,腹部下墜,好像是在為消食而散步溜達。 黑黑追到那位獵人身后,沒有撲,也沒有咬,而是突然搖起了尾巴;那條蓬松而僵直的狼尾巴,玩魔術似的突然變成狗尾巴了,搖得那么嫻熟,那么麻利,絕不亞于哈巴狗的尾巴,要不是它白莎親眼看見,是絕不會相信的?!巴?!”黑黑發出一聲地道的狗吠聲。 那位獵人神志恍惚,也許沒聽見狗叫,也許聽見了還以為是一種幻覺,他沒回頭望一眼,走出山洼,走進一片野芭蕉林。 黑黑緊跟在那人的腳后,不住地搖尾,不住地柔聲吠叫,像是在歡送一位英雄。 這是對狼的嘲弄,對狼的褻瀆。 暮靄垂臨,山林一片灰暗,天的盡頭,剛才還有幾抹紅霞,此刻也消褪了,露了一片虛幻的蒼白。 白莎仍然一動不動地臥在草叢中,木然凝視著北方,凝視著遙遠的日曲卡山麓。它的視線仿佛穿透重重山巒,望見了強大的狼群在皚皚雪野奔馳;不,沒有狼群,只有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白雪。白得真干凈。 奇怪的是,此刻白莎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平靜。狂怒已冷卻,像一座冰山壓在靈魂上。它狼的理想幻滅了,一顆火熱的狼心沉淪了,破碎了。過去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現在夢醒了。 黑黑終于停止了狗的把戲,恢復了狼的面目,尾巴又變得像掃帚似的拖在地上,來到它面前,像狼那樣嗚咽著,眼睛里明亮的熱情也隱匿起來了,泛出一片狼的殘忍和冰涼。 現在,白莎再也不會相信黑黑是條狼了。其實,它早就看出黑黑狼的外表下流露出來的狗的破綻,它是愛子心切,看見了當作沒看見,自己欺騙了自己。唔,自食其果,一枚苦澀的果子。 黑黑討好地在它身邊兜著圈。 它凜然地臥在草叢中。一只眼珠被獵人摳了出來,懸吊在眼眶外。狼血已凝固,痛感已消失,變得麻木。 天空變成鉛灰色,沉重的夜色壓得山峰扭曲變形,像巨大的猙獰的怪獸。 漫長的黑夜又要開始了。 也許是要表示一種慰問,也許是要表示一點依戀,黑黑依偎在它身邊,下巴在它額眉間摩挲著,毛茸茸的脖頸完全暴露在它的狼嘴下;它尖利的狼牙已觸摸到黑黑那根突凸顫動的喉管了;喉管里血液在滑動,那不是狼血,那純粹是狗血!猛然間,白莎狠勁一合狼嘴,黑黑的喉管發出一聲斷裂的脆響,腥熱的血漿噴射出來。黑黑痛苦地呻吟一聲,踢蹬翻滾,垂死掙扎;白莎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死死咬住黑黑的喉管不放,直到黑黑四肢僵冷……小鳳山靜謐的夜里,響起了凄厲的狼嚎,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哀怨,整整嚎了一夜,嚎得整個森林恓恓惶惶。黎明前,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才逐漸衰竭。 翌日清晨,農炳亨引著一群精壯的小伙子和一群威風凜凜的獵狗,來到勐罕森林那個隱秘的山洞前,只見一條黑狗被咬斷喉管倒在一片早已凝固的血泊中;那條戕害了無數生靈的狗精則面朝北方,臥在草叢中,僅有的那只狼眼瞪得溜圓,神情凄涼而絕望。農炳亨害怕有詐,朝狗精的腦袋上開了一槍,半個腦殼被炸飛了,但沒淌一滴血。它一腔狼血早已停止了流動。 狗精就是狼。 母狼死了,唯一的狼種也死了,西雙版納沒有狼了。西雙版納本來就是一塊炎熱的土地,和平的土地,沒有狼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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