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煤黑子 過年前,煤黑子帶回煤炭,也帶回大家當炮仗玩的炸藥和雷管,在草原上炸出一個個大坑,也造出一樁樁悲劇。 離煤炭最近的,都是煤老板,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住機遇。在新世紀到來前,鄂爾多斯做煤炭生意的人,并沒太富有。 過去,在礦上做工的人,統一被當地人稱為“煤黑子”,頗多貶義。即使是礦主,也不會有多少人羨慕。 小時候,正月里某一天,鄰居家忽然來了幾輛吉普車,一輛解放大卡車開始卸煤——這在80年代末的草原,是罕見的景象。大家那個時候都收集羊糞做燃料,臘月買上一些炭塊兒,沒有人會在正月再買煤炭。 后來才知道,那些煤黑子是來說親的,但印象中這門親事沒有成,鄰居家的女孩似乎更中意鄉里一個小學教師。 多年以后,村里人說那個開卡車的煤黑子,最終暴富,但卻有一個極不爭氣的兒子不斷惹禍。也有另一種說法,像鄉親們想象的那樣,那個煤黑子死于一場與煤炭有關的意外。 草原上,最初的外出打工,就是去煤礦。每年臘月,打工回來的煤黑子,除了會帶回年貨和煤炭,更會帶來炸藥和雷管——那時候管制并不嚴,人們過年時用炸藥和雷管在草原上當炮仗玩,因此帶來的各種悲劇也數不勝數。 這進一步加劇了姑娘們的擔心。草原上的人,對于財富、對于花花世界沒有多少想象力,但對姑娘們而言,一個好人的起碼標準,就是“懂得心疼人”。礦工一年四季在黑窯洞里,命都不保,又如何“疼人”? 一個更經典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礦工的女兒,準備嫁給一個年輕礦工,守寡的母親這樣勸女兒——“你爹死了五年了,我現在尿的尿還是黑的!” 我 們鄰居中,最出名的煤黑子,當屬杭平。1998年5月20日,他所在煤礦因為違規操作,導致大量進水,當時正在往外拉煤的他,立即跑到更深層的作業面去通 知他人,結果被困在里面。直到33天又13小時之后,他才被救出。他也因此在當年,被上海吉尼斯總部授予“中國被困礦井下生存時間最長者”稱號。 更多人沒有杭平那么幸運,即使不死于礦難,也會成為極多見的車禍、塵肺病受害者。(可搜索了解杭平悲慘經歷) 但 后來,煤黑子不再包含煤老板,而專指那些在煤礦打工的人,他們的收入隨著煤炭價格暴漲而提高,生產環境也發生巨大改變,坑道中運煤的工具也從騾馬車變成機 械車,噴火的電石燈變成了安全頭燈,炸藥和雷管也被嚴格管理起來……但風險依舊。至今,也沒有多少人愿意把女兒嫁給他們。 暴富、暴力、性 曾經,暴力是礦上一種關于愛情或因為無聊而上演的娛樂節目,但在瘋漲的煤炭行情下,暴力只與利益有關。公用“小三”離開后,煤老板們對于性的見識不再那般膚淺。 我家有很多親戚就在礦上,父親的弟弟曾是某國有大礦的礦長。但似乎直到他離任,礦上都還沒有出現暴富跡象,90年代我和父親去看望他時,整個礦區烏煙瘴氣,幾乎看不到太陽,山上不時傳來沉悶的爆炸聲,人們的臉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當 時,親戚講述最多的故事,就是一個礦工被女孩拒絕后,在深夜里懷抱炸藥雷管,準備與女孩家所有人一起死,但最終卻沒有進門,在女孩家門外一個小土丘上引爆 了炸藥。這個故事因為包含草原漢子、西北漢子那種表面彪悍內心柔軟多情的特點,而廣為傳播,礦上也因此特別認真抓起了煤黑子的戀愛問題。 更 多故事,是關于暴力的。礦上幾乎每天都有群毆或單挑,一方面因為當時煤礦生產工藝落后,用工非常多,人多這種斗毆概率便多,但更多源于愛情或者無聊。這些 暴力更像是一種值得圍觀的娛樂,以至于當人們講述這些暴力事件時,表情和語調,幾乎和時下網友圍觀某些明星丑事完全一致,全然不具備告誡子弟的嚴肅。 暴力的歷史,比暴富要早很多年,似乎有很多深層的文化或娛樂心理值得去研究。然而暴富之后,這種“打架文化”幾乎瞬間沒落,變得不值一提,甚至令人作嘔。在我近年聽到的暴力中,只有一個打架理由,那就是利益:爭奪煤田,搶運煤炭,討債…… 煤黑子們的暴富,是和新世紀一起到來的。我第一次切實意識到這種變化,是在2003年年關前的一個傍晚。 那天,父親在給一個人配藥之后,叮囑我騎摩托把對方送回家。被送的這位李叔,大概五十多歲,典型草原人。把他送到十幾里外草原上的家時,他熱情招呼我回屋歇一會,喝杯酒暖一暖,我謝絕了。 回來后,我才從鄰居口中得知,這個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的李叔,一年前給了子女2億元。李叔早年承包我們鄉里煤礦,一直交給親戚經營。不過這位煤老板的生活始終和過去一樣,只是買了一輛十幾萬元的皮卡車,放羊、種玉米,經常盼著的,就是老天能夠多下一點雨,羊絨能有個好行情。 但更為人所知的,是那些煤老板們暴富后的張揚與不可一世。文首提到的那些,還只是常規表現。 一個最荒唐的事情,是關于一個外來女人。這位據說貌若天仙的年輕女子,一度是當地多個煤老板共用的“小三”,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輪流坐莊,和諧之狀難以言表。 不 過青春易逝,紅顏易老,這位女子大概也沒聽她母親講“尿黑”的故事,終究一池碧水陡然黑,因病患遭棄。花開花謝,不過三四年而已。我常遇到當年寵幸她的那 些煤老板,他們依舊帶著糟糠之妻游走世界,但私下里,恐怕也還有幾朵惹人心癢的野花,只是交往不再像之前那般張揚罷了。 那位公用小三,成了這些煤老板們“性見識”的啟蒙者,轟轟烈烈卻驟然凋零。像草原上干渴數日的山羊,沖上來撞倒提水的牧羊人,喝過之后,卻又開始害怕牧羊人。 煤老板們在財富暴漲中瞬間沖破禮教習俗,暴飲之后,還是要回歸。回到那個糟糠之妻的家中,低著頭一聲不吭,聽老婆哭罵,之后載著妻小回娘家,放下一車米面,和足以讓丈人數年衣食無憂的現金。 悲劇,但非結局 多數悲劇,都出現在孩子身上。如果說金錢改變的,只是煤老板的表象,但對他們的兒女來說,卻改變了命運和本性。 這種暴富帶來的變化,似乎大家都很好理解,但煤老板們的看法卻不同。他們中有人曾經憤恨地向我講過這樣一件事:去上海辦事,因為穿著和住的賓館不夠高檔,被前來談生意的對方出言鄙視,次日他便買了輛豪車開到對方面前…… 在草原上,人們絕不會因為穿著而輕慢對待一個人,但當別人以這種方式鄙視他們的時候,那種意外的、遲來的羞辱感,會讓他們瞬時變得憤怒,這也或許是煤老板們變得那么張揚甚至怪異的一個重要原因。 與暴富同時到來的,是一個個悲劇。有煤老板因為逼著司機開快車而出車禍,車禍現場散出大量現金,讓路人驚詫到張嘴結舌;有煤老板因為豪賭而被人盯上遭遇搶劫;也有煤老板染上毒癮…… 但 這些都不是最大的悲劇。在我看來,最大的悲劇是他們的孩子,煤老板畢竟因為年齡、閱歷因素,對于暴富,經歷了最初的興奮后,多數會有一定的回歸,也有不少 人壓根兒沒有被財富改變多少。但他們的孩子,卻被徹底改變,他們充分相信財富的力量,開始為所欲為,揮金如土,走上一條注定悲劇的路。 像 《金瓶梅》里那樣,有錢人的孩子身邊,總有足夠多的幫閑,這些人在幫助富二代解決各種問題同時,也給富二代帶來超乎想象的娛樂刺激。曾經只有運輸煤炭的煤 黑子才吸的毒品,煤老板的孩子們也開始接觸;他們父親中年才遇到的性開放,他們上學時便得以嘗試……他們錯過了正常人應該經歷的苦難與成長,卻提前享受了 一切繁華喧囂,最終變成一個離開巨額財富便不能正常存活的怪物。 好在煤炭市場出現低谷,煤老板們的財富,也因為之前不切實際的投資、被騙、借貸危機而普遍受到影響,他們開始反思,也開始積極嘗試組織這種煤二代的悲劇。 也是當初驅車帶我到包頭的煤老板們,他們有的人因為大肆投資房地產,而最終變得窘迫起來,甚至一度被討債的人報警失去人身自由。也有原本做煤炭運輸的煤老板,在過年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訴說被討債者圍堵之苦,甚至表示想要輕生,一再問我轉運會在什么時候出現…… 但也有不少人,暴富了,卻依然沒什么變化,他們花錢去旅游,花錢去一個MBA之類的圈子,和朋友在某個村里人開的手扒肉店里,喝酒唱歌,醉酒后婆婆媽媽地講一些小時候的往事……像多年前草原上的所有人一樣。 總有人會告訴我,他們曾多么可惜地錯過了煤炭帶來的財富暴漲——比如沒有把女兒嫁個某個煤黑子,比如在90年代把煤礦賣給了別人,比如一次錯誤的勘察…… 我也會告訴他們,自己小時候也和一個鄰居女孩差點訂了娃娃親,女孩的父親最終成為大煤老板;上大學的時候,家里提議讓我休學去跑煤炭運輸;同學們曾試圖湊錢拿下某個甘肅的礦山…… 那些錯過,隨著年齡增長,逐漸不被提起,或許因為看懂了那種暴富里的悲劇,也或許明白了那種暴富后依然堅守的平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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