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是承道家哲學思想的基礎而發展出的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其思想集中反映了中國的文化傳統和民族特色,魯迅先生曾指出:"中國根柢全在道教"。其美學思想不僅融匯進中國古典美學的洪流之中,而且其美學特色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中華傳統文化美學理想和美學追求的特色,反映了中華古典美學的源遠流長,和與西方美學顯著不同的民族特色。 從道教美學入手以點見面,不僅可使我們更深刻完整把握中國傳統的美學思想,而且在今天現代人不斷提高物質生活水平、重視生活質量的同時,對真、善、美的呼喚越發強烈,人們渴望社會文化一切領域的美,更向往精神領域美的升華的時候,對于建立現代新型美學具有理論意義,對于現代人實現美的人生也極具實踐意義。 道教美學思想的發展伴隨著道教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它對各家、各時代的美學思想兼收并蓄,形成了"雜而多端"的風貌,但是,細分縷析,不難發現其中主要的核心內容。"善"是任何宗教所倡導的"價值標準","至善-至美"的道教倫理美學觀把道德品行作為宗教的審美判斷標準,而"善"也是任何時代任何國籍的人所應肯定的基本倫理標準;"生"是道教美學的根本特點,"生-美"觀則體現出與其它宗教相區別的"以長生久視"為樂的此岸態度,此種態度正是人們所應提倡的熱愛精神生命與肉體生命的和諧統一,不懈創新,把握生命的人生態度。 "真"是道教美學另一個重要特征,"真與美"是道教美學的理想人格,也是宗教意義的思想人格,超然物外,淡泊名利,消解有為之累返樸歸真的思想人格,必然獲得精神上的適性逍遙,此也正為現代人所希冀的美好理想;最后"至道-至美"既是道教哲學、道教信仰的最高范疇,也是道教美學的最高范疇,"道"體現了真善美統一的境界,這是信仰和美學的至高境界,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是千百年來人們至死不渝追求的目標,也是人們求索不輟的境界。 "大道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道教徒自身的修道行為濃濃地的反映出道可修行,仙可學致的"有為"特點,冥合天真,與道合德,人們對于無為大道的追求卻不能無為,必須通過勤奮的修煉方可入道,至道的至美并不是擺在那兒,任由人獲得的,恰恰需要人勤苦的追求,大道有為,至美要修,這濃濃的"現實性"特點不是道教理論的矛盾,相反卻是指引人們奮起有為,把握自身生命,尋求至美人生的不二真諦。 一、"善-美"與人生價值 "善"為什么會是一種美?我們在《道德經》第二章中就見到老子把善與美相提并論,"天下皆謂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善與美何以能如此相通,"美"在中國原始古義里與善并無太大區別,東漢許慎在《說 文解字》中解釋:"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美也就具有實用功利的色彩,用來表示能引起人們感到快適和精神愉快的事物或事物的性質,而善的含義相當于"好",凡是與人有利的事物包括人的言行皆可說是善。在后來,美與善都脫離了物質領域而進入精神世界1。 古人也就極其重視美的社會教化功能,將美歸之于善,荀子說:"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荀子?樂論》)而"善"的有利性一方面也就體現在善表現的人性美、心靈美給人精神的愉悅,人們在善言善行中感受到人際間的和睦美好,體會到自我道德提升的滿足,這何嘗不是一種美。道教美學認為修養善性,將人性之善擴充發展,人就可以享受逍遙自在的神仙生活。 善不僅帶來精神的愉悅美,同時也可招致生活的美好,善有善報,所謂"瑞應善物",善的心靈也就可獲得福祿。不僅如此,"承善之家必有余慶",善也可影響子孫后代的幸福,否則作惡多端必將殃及后代,招致果報。顯然,善也就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善惡的因果鏈條時時牽引著人們的行為,道教以此勸化眾生,多行善事,廣積陰德,造福子孫。千百年來,"承負"的報應理論深深的積淀在中國老百姓的民族心理中,人們以善為價值準則,"善良"成為中國民族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 今天,當人們用科學理性打破宗教所謂因果報應的時候,似乎就應該肆無忌憚,忘記善惡的訓戒?當人以惡換來所謂美好生活的時候,他是否可逃得過內心道德律令的譴責?當心虛而惴惴不安之時,何以獲得精神的充實平靜,享受生活的恬美,這樣的人生又有何美可言?更無需說,法律的無情,精神和肉體都遭到無限的痛苦,美好生活付之東流。現代生活的多樣化和復雜化,更需要社會的和諧,人的和睦,只有每個人都以善的價值標準要求自己,提高道德品格,才可能創造出美好的生活,呈現出社會整體的和諧美。 二、"生-美"與人生態度 "天地之大德曰行"(葛洪:《抱樸子內篇?勤求》),"人之所貴者,生也"(司馬承禎《坐忘論序》);道教崇尚生命,對生命尊重,并且希冀"長生久視",通過修煉,達到肉體生命與精神生命的超越統一,成就仙業。其所認為的"生"是一種和諧統一的春天般的"生"。陰陽二氣和諧流動,達到最完滿的狀態,就必然實現一種祥和的"生",在這里,宇宙萬物生機勃勃,春意盎然,春風吹蕩,綠草茵茵,滿目春光。修煉"生"達到的就是這樣一種美不勝收的最高生命境界,在"生"中,生命的創造力綿綿長存,用之不竭,讓人體會到無窮止的美感,而絕不是爆發式的狂沖猛刺,無后續之力。 道教所追求的"生-美"是精神與肉體統一的"大生"。重視精神超越,追求彼岸世界,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宗教共同的追求,然而,重視肉體生命,希求肉體與精神合一這種祥和的生命之美,卻是道教的"特產"。道教追求長生不死,重視肉體的長存,修煉身體,這是對生命的珍惜和熱愛,不以現世為累,而以現世為美。這種濃厚的"此岸性"態度導向了道教對現世現身為取向的審美價值,全生即可合道,此身即為美,不須放棄肉身,另尋逍遙美境,生命之美自見(現),客觀事物與主體都以"生"的方式體現著道,體現著美,主客合一,陰陽和諧,精神獲得超越,而肉體同時獲得超越,達到生命的最高境界。 道教"生-美"的美學觀點,這應是現代人所需建立的現代人生美學承緒的重要內容。現代人追求的應是鮮活的、生機蓬勃的精神與肉體和諧統一的生命狀態。不能讓過度發達的理性頭腦榨干肉體生命鮮紅的血液,肉體生命也應該充滿朝氣極具活力,人不應該退化為用理念來表示的抽象的僵死的符號,而是一個無限充實,具有豐富內容的生命存在。并且,這種"生"的價值取向應是和諧統一的像春風一樣的"生",和睦之中顯揚一切,充實一切。而不是力量如山洪般暴發的"生",道教"生-美"說并不贊成肌肉過度發達,追求短暫強力顯揚的肉體之生,道教認為這種"生"并不能持久,這恰恰也是現代人追求肉體生命健康時所應注重的。 道教認為,全生之途并非刻意在于注重肉體之生,最重要的恰恰在于精神的自由與逍遙,《道德經》第七章上講"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超然物外,淡泊名利,在精神上得到極大的自由,這便是道教所倡導的非功利而充滿審美情趣的人生態度。對于千千萬萬追逐名利場的人們來說,這樣的人生態度何其可貴,以"放下一切"的襟懷品味淡美的平常生活,息憩一顆疲憊滄桑的心靈,精神的暢游解脫也就是最有效的養生,是對身體的愛護和對生命的熱愛。超然的心態中你將發現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美,美就在身邊,何需"騎驢覓驢"。 當然,"超然"并不是懈怠,"我命在我不在天",道教認為人的生命自己完全可以把握和追求。道教的"生美"觀中還蘊含著中國人自強不息,極富生命力的向上追求精神。這是主體生命的擴張,"即身成仙"的宗教終極生命美需要人為的不懈努力,學致于勤,充滿生機和鮮活內容的大道不僅無為,也在于人有為的修煉。這在很大程度上無疑是一種追求的過程美,因為死,人才追求長生,而人不得不追求卻達不到這一終極美,人在永恒追求的宿命中獲得永恒的超越,"也只有人,才是為了無限而造就的生命"(帕斯卡爾:《思想錄》)。我們不得不贊嘆人類生命的這一崇高美!人生就應該在追求和努力中,敞現勃勃的生命力,實現人生的理想。 三、"真-美"與人格理想 "真"作為道家哲學的一重要范疇,其基本的涵義是"真實的本性",如《道德經》二十一章:"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莊子更是把"真"作為其價值取向,"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南華真經?秋水》),反對一切違背人的"性命之情"的虛假矯情,無拘無束的表現人受之于天的真性真情,此所謂"法天貴真"。而莊子同時把其理想人格稱"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南華真經?大宗師》)這就是后來道教稱為神仙的所謂"真人"。 真人是得道的徹悟者,他謹守道的至真至純本性,順其自然,"見素抱樸"實現原始的本然狀態,這就是自然美,沒有矯飾的質樸美。另外,真人德合于道,以豁達超然的態度對待世事,心無所累,樂在其中,精神的自由美自然是常人不可想象的。真人稟承了"道"謙遜寬容的一切品德,因為體味到了物我同一,道通為一的宇宙真諦,獲得真知,舉手投足無不從心所欲又自合大道,"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南華真經?天地》)。 這樣的大仁是極高的道德境界,也是德性圓融的至善之美,真善統一的人格之美。所以說,真人是道教修煉的終極理想,也是道教修道人的美學人格理想,這一理想人格不僅僅為修道者所努力依從和追求,也成為千百年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對象,真人與儒家的"圣人"都為人們所標榜。"全真派"的王重陽及其弟子"七真"即由儒入道,希望通過刻苦修身成仙,實現宗教美學理想人格。 "真人"看起來是飄渺虛無的宗教術語,但作為一種理想人格卻并非在現實的此岸就無法實現。"即身成仙"標志著在現實生活中即可回歸人獲生命于道時的本真狀態,獲得逍遙無待的生命之真。"逍者,銷也","銷盡有為累"(成玄英《莊子注疏?序引》),銷盡俗世功名利祿對生命的羈絆,克服貪欲和虛偽的功利之心,讓主體的生命在超功利的自由境界中盡情發揮。其次還需銷盡"過度理性"的束縛。 現代科學和技術的蓬勃發展帶來了極繁富的物質產品,為世人提供了豐富的物質生活,這不僅使人們一方面淪入無休止的物欲享受之中,沉淪為自己物欲的奴隸,迷失了本性;還逐漸產生出一種"理性的傲慢",認為人類的理性能解決一切問題,情感、意志、靈氣等完全被擠在了一邊。人鮮活的生命被抽去了生機,只剩下一副理性的"外殼",人被換算成理性的"經濟人"甚至淪落到"機器"的地步。 因此回復本真還需銷盡理性的"傲慢",讓理性在它自己的界域內活動,讓人自身的理性、情感、肉身協調發展,讓人呈現出鮮活的生命之"真"。現代人急切需要在高度發達的科學中,在高速運轉的機器下,找回被異化了的人性之真,返樸歸真,回歸自然,回歸生命的本然,去享受一份生命的真真切切的大美! 真之"善"美,是理想人格的另一個重要組成內容,如前所述"忠"、"孝"、"慈"、"愛"等所謂善的倫理品格在道家看來是人本真之性,擴充人的真性情同時就會必然弘揚善的品格,以真統善成為道家的思路,真人必然同時是善人。人們一般所說的渴望人間真情,某種意義上其內容即指以"善"、"仁"為核心的倫理道德品質。人類文明的發展不僅僅是獲得真知去改變外部世界,更在于去完善人本具于道的真性真情,發揚人性之美!人格由此得以不斷提升。 四、"道——美"與人生境界 作為"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一章)的"道"是道教信仰和道教美學的最高范疇。"道"是"大"、是"美",而且是最高意義的美,"妙"字便顯示出其無與倫比的美。"道-美"首先表現在道的朦朧美和不可捉摸的神秘美,"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南華真經?天地》)道的"深"和"神"無論如何是不能靠一般感官可以把握的,但這種神秘卻給人無限的遐想,給人美的享受。 其次,"道-美"卻并非不可感知,天地萬物之美正是道所化育產生的,體現了無形的道的大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氣象萬千,波瀾壯闊的天地之美一直為人們所探求,"析萬物之理,判天地之美"是人們追求的最大快樂,最終達到與天合的至美境界,"神仙"是"道美"的最直接化身,它是最高宗教境界,也是最高的審美境界。是"善-美"、"生-美"、"真-美"的無限融合與統一,"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大道汜兮,其可左右"(《道德經》第三十四章),道的境界既具有一切與現實相對的超世俗、超功利色彩,兩者涇渭分明,又融于萬事萬物的世俗功利之中,為人的提升指明了一條向上貫通而此岸超越之路。 馮友蘭先生把人生分為四境界。一為"自然境界",此境界的人"對其所行底事的性質并沒有清楚的了解",常"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2,這是原始人、嬰兒和愚人所處境界。二為"功利境界",代表此境界的人格為"奸雄"和"英雄","奸雄的行事,損人利己,英雄的行事,利己不損人,或且有利于人。"3三為"道德境界","此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行義的……對于人之性已有覺解"4。四是"天地境界",其特征是:"在此境界的人,其行為是’事天’的。 了解社會的全之外,還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時,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為人者盡量發展,始能盡性。"5馮先生此種天地境界可謂一種天人合一境界,達到真善美的統一,沒有窮通、生死、得失的對立,沒有彼岸、此岸的差別,什么時候都能以"道法自然"的原則處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在現實的功名利祿中保持超然之態,同時也不失個人對社會的拳拳之心,建功立業,造福一方,與民同樂,從而實現個人的人生價值。 此種人生境界才可謂真正領悟到道的真諦,以道為美的人生既隱又顯,既是"一"又是"多"的統一,這種統一把人從感性和理性的存在方式帶進了靈性和神性的存在方式,消解了身心之苦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人就從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以此統攝下的人生境界才實現"圓融無礙"的大道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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