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講
學非所用用非所長論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臣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瘎t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瘎t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見齊宣王,對齊宣王說,假如你要建筑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定會命令負責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還沒有鋼筋、水泥,只有找大木材了——負責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興,認為他了不起,能夠勝任這件工作。當然,從森林中砍伐來的原木,還不能立即拿來作梁、作柱,一定還要經過加工整理,用斧用鋸,修整到合用為度。結果你看到他們把得來不易的大木頭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氣地認為他們沒有善盡職守。一個人從小學一樣東西,等長大了,要施展所學的時候,你對他說,不要管你所學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的辦法就好了。你齊宣王想看看,結果會是怎樣呢? 再假定現在有一塊很好的玉石在這里,雖然價值達二、三十萬兩黃金之巨,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學識技術,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現在雖在尋求治理國家的人才,但你卻要求那個人放棄平生所學,跟著你的方向,照你的辦法去做,這樣豈不等于叫琢玉的人,放棄他所學的技術,照你的辦法去琢玉一樣,這怎么行得通呢? 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齊國已經逗留好幾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著急,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樣,要將上一軍了。他對齊宣王說了這么多話,齊宣王一動也不動,沒有聽他的意見實行仁政,似乎有一點點震動了孟子的浩然正氣,好像胡子都翹起來了。 說到這里,可看清一個事實,凡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了學問以后,想實行他的理想,有所作為,在際遇不好,機會不來的時候,都是這般痛苦的。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一樣。讀了這段書,仔細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許多感慨。中國過去有句俗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保ü湃藢τ谖膶W、武學,叫做文藝、武藝。古人這個“藝”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學、武學,或任何學問,修養到了藝術的境界,才算有相當的成就。學武也是一樣,學到了相當的程度,才稱得上武藝,入于藝術境界,也就是所謂“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謂一段、兩段,一直到九段。日本武術的分段法,是由中國佛家禪宗的“浮山九帶”蛻變而來的。)上面引用的這句古話,相當深刻,從這句話來看,人都有不滿現實的情緒,盡管學問好,本事大,賣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賣不出去,孔子也是賣不出去,在《論語》中記載著孔子說的:“沽之哉!沽之哉!”結果到了流動攤位上,還是賣不出去,永遠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憐相。孟子也一樣,現代和將來的人也是一樣,賣不掉的時候,都很可憐。這就是世間相。過去是將學成的文武藝賣給帝王家?,F在呢?是賣給工商巨子、大資本家。中國的知識分子,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沿街叫賣鬧蓮花的,又豈止是我們位亞圣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板的買主們,態度都很令人難堪,不但是討價還價,苛求得很,有時候對知識分子就像對上門兜售的小販一樣,看也不看一眼,一揮手,一個勁兒地比著:“去!去!去!”你把黃金當鐵賤賣給他,他也不理,就是那么個味道。 我在小的時候,父親告誡我兩副語體的對聯說:“富貴如龍,游盡五湖四海。貧窮如虎,驚散九族六親?!绷硪桓闭f:“打我不痛,罵我不痛,窮措大(現在叫窮小子)肝腸最痛。哭臉好看,笑臉好看,田舍翁(現在叫有錢人)面目難看。” 活了幾十年后,對人間事閱歷多了,回頭再想這副聯語,的確是世間的淋漓寫照。孟子的仁義之道,在齊宣王那里兜銷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這副臉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戰國間,知識分子第一個兜銷的好對象,當然是賣給人主— —各國的諸侯,執政的老板們。如果賣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云,至少可以弄個大夫當當。其次,賣不到人主,就賣給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嘗君、平原君等四大公子,一般所謂卿大夫之流,能夠作他們的座上客,也就心滿意足了。實際上,名義雖稱之謂“賓客”,也不過是一員養士而已。如彈鋏當歌的馮諼,即是如此。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后,曾經下了逐客令,當時李斯也在被逐之列,臨行之時,上書勸諫,秦始皇覺得有理,于是收回成令,李斯后來因而得以重用。雖然如此,各國諸侯的滅亡,對養士風氣不能說不是個打擊,這一階段的讀書人,是比較凄涼悲慘的,大多流落江湖,過著游俠的生活,這就是漢初游俠之風盛行的主要原因。 攀龍附鳳——讀書人的通路
漢代的初期,差不多也還有秦代輕視讀書人的風氣。秦始皇焚書坑儒,固然殺了很多讀書人,但留下來的讀書種子仍然不少。例如為漢代初創政治禮儀最著名的叔孫通,在漢高祖起義,到處征伐的時代,叔孫通便盯著他,跟來跟去的,很想把他的學問賣給漢高祖,可是總是賣不出去。當時漢高祖看見讀書人就罵,甚至把儒生們的帽子拿來當便器用。叔孫通和他身邊的許多學生,只有忍耐。有時學生們急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孫通一直勸學生們忍耐等待。 等到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后,中央政府里,都是和漢高祖一道起來打天下的好漢們,其中有許多還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開會,都沒有秩序,更沒有氣度。在朝廷開會的時候,飲酒爭功,吵鬧咒罵,甚至有當場拔劍擊柱的,亂七八糟,沒有一點體統,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會生事。 亂無章法的朝廷會議,使漢高祖感到頭痛之極,就采用了叔孫通的建議,頒布一項重要的律令,叫做“朝儀”。本來,漢高祖對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沒有信心,但聰明的叔孫通,看準了漢高祖煩厭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對他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边@下只好依叔孫通了。于是叔孫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規范排練了一個多月。就像今天慶典,先要學生練習排字,或大會操、團體舞一樣,等精嫻熟練了,才請漢高祖觀禮。漢高祖看了大為高興,于是命令群臣學習,這是漢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會群臣,皆依朝儀行事。并由御史做監督,若有哪個舉動不合禮儀的,立刻抓起轟出去。于是舉朝秩序井然,無人再敢喧嘩失禮。漢高祖坐在龍位上,高興極了,得意洋洋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當皇帝是何等威風?。∷吲d之余,馬上拜叔孫通為“奉常”,等于禮部大臣,并賜黃金五百斤,并且封他的學生們也都為郎官。 后來,陸賈又屢次建議漢高祖,推行詩書禮教。漢高祖聽得不耐煩了,就破口罵道,你羅嗦什么?老子的天下是馬上打來的,什么詩啊書的,有屁用,“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标戀Z說,不錯呀!你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可是你不能夠還一直騎在馬上當皇帝,“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應該坐在宮廷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陸賈這個人很會講話,很有辦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后代表漢高祖、漢文帝出使南越王趙倫,穩住了兩廣、南越一大片屬國。并和陳平、周勃聯手,平定呂氏諸王,擁立了漢文帝。 當時漢高祖聽了陸賈的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要他詳細報告,后來陸賈一連提了十二次建議——上奏章,漢高祖都說好,全部采用。這十二次奏章后來編在一起,就是有名的陸賈《《新語》。 由這兩件事看來,可見歷史上許多讀書人,大多同叔孫通一樣,功名富貴必須靠嘴巴游說,或靠別人的推薦。運氣好,就推銷得出去,否則便窮愁潦倒一輩子。 當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圣,如高士之高,隱士之隱,名臣大臣之精忠亮節,有許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漢初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功名富貴,還是靠嘴巴來游說,或者靠別人的推薦。 到了漢武帝以后,才有了選舉制度的創立。那時的選舉,是真正的選舉,不像現在,競選是競而選之,靠競爭,那已不是中國文化的選舉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著西方文化叫做“競選”。漢朝的選舉,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對賢良方正、孝。涕忠義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學識、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薦稱賢,向朝廷保舉上去,稱為“孝廉”。清初的博學鴻詞征召,也是套用這個制度而來的,這樣叫做“選舉”。這種漢代初期的選舉,一直延用到漢末,但也變了質,人才推薦的出路都由世家門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讀書人,很不容易飛黃騰達。即使同是平民讀書出身,到了權位關頭,競爭排擠,也事所難免。例如漢武帝時代的名相公孫弘,結果也會排擠董仲舒,所以元人李過庭的詩說:“古來好客數平津,我道真龍未必真。一個仲舒容不得,不知開閣為何人?” 在南北朝混亂的時代,讀書人的出路就靠門第,靠名士們的榆揚推薦。所謂 “門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余蔭,同時還帶有現代人所謂“學閥”的那種味道。由于仕途受了這類世族子弟的專橫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問可知了。 唐代選舉的進士
在唐代的時候,唐太宗確立了考試制度,于是讀書人埋頭苦干,十載寒窗,一朝登第,一步一步,鉆到功名場中。一直到現在,都在隋唐時代所創立的考試制度的精神下,使得考試成為知識分子求得功名富貴的必經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后,有很多的文學作品,贊頌由考試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會上,每個家庭,每一個讀書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來光耀門媚,榮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連作皇帝的乾隆,還想暗地化名來參加考試,偷偷嘗試那考取進士的味道呢。所以以前教育兒童的讀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的格言。當然,這些話到了現代工商業的社會,完全變成落伍的陳腔濫調了。現在應該可以將它改為:“社會重金條,技能須學高。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糟?!? 其實,在從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飛黃騰達,又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沒有門第,沒有背景,沒有人提拔,還是一樣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沒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勝一籌而已。例如在唐代詩的文學中,大家都讀過秦韜玉的《貧女吟》,便是感嘆這種宦途不遇而發泄的無奈和悲哀。同樣的情形,借貧女來作寄托,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詩,還有唐末詩人李山甫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識綺羅裳,閑把簪珥益自傷。鏡里只應諳素貌,人間多是重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處說,暗垂珠淚滴蠶筐?!?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嘆社會人情現實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說自己在年輕時代意氣飛揚,非常自負,但早已顧慮到青春逝去,年華老大,還是早點找歸宿才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過,別人卻笑她瘋,認為以她的美麗才華,不怕沒有對象。最后說,現在呢?什么都沒希望了。還是一個貧女終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對著蠶筐暗自滴淚了。這是讀書人多么有趣的諷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r代雖然不同,人情世態還是一樣,即如現代讀書人,得到了博士、碩士學位以后,同樣地,也是“貨與帝王家”,出賣給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萬五萬一個月,非向他低頭不可,只不過現在是由帝王家的買主,一變而為資本家的老板而已。 由此看來,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讀書人,大多是那么可憐,有時還賣不出去,像孟子一樣。他和齊宣王這一次的談話,就可想而知,有點類似買賣不成仁義在,討價還價的味道。在這節書中,已可看出,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往來,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同時孟子和齊宣王也都已過中年。我看齊宣王倒蠻有福氣,舒舒服服地過了一生,人也蠻可愛的。老實說,孟子這樣頂撞他,假如換作后世一些帝王,很可能不會接受,認為你孟某人談了半天都是空話,我愛用你的意見就會用,我不用你,你就乖乖地領薪水吃飯,還來什么玉人、匠人、工師的,我現在不要蓋房子,你工師又怎么樣!假如是另一種個性的齊宣王,就告訴他,我現在不想蓋房子,噗玉也找不到,你讓我清靜清靜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齊燕之戰——歷史戰略的經驗 而在孟子方面來說,平生志學孔子之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倍裼龇瞧渲?,言不聽而教不從,“良禽擇木而棲”,又何必為了生活而貪戀祿位,只是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堅,只是還有老母待養,拖家帶眷,不得不使他為現實生活、現實環境而躊躇再三了。 孟子終生奉母教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質具有圣人之資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賢母的教導。孟子不但在幼年時期、少壯時期,接受了母親嚴謹的教育,即如這一次與齊宣王話不投機,決心要去齊的時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勵,使他去志更加堅定。如《孟子外書》所載的母教,也正是他們母子倆在這個時期的故事。 孟子和齊宣王最后幾次談話,齊宣王在禮貌上雖然還相當尊敬孟子,但實際上已大有貌合神離的味道。孟子覺得不須再留下去了,心里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貌上不免略現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著前門的柱頭發呆,輕輕地嘆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里,心里有數。再次看到這種情形,就不得不問他了: 兒啊!你為什么在這兒唉聲嘆氣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聽到母親在問話。不免自悔失態,但又不能欺瞞母親,因此便答道: 兒子認為一個君子,應該知道進退之方。一個人的立身出處,必須名正而言順,有為有守,不可以茍且求取榮譽與俸祿,貪受不義而不應該的賞賜。如今我和齊宣王話不投機,看來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無法在齊國實行仁政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兒子覺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更不宜遠游,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為難,決定不下。 孟母聽了孟子的對話,又是一本正經地說: 一個婦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燒飯、煮菜、釀酒、縫衣裳,那是應守的本分。婦女的德行是專重家務的操持,不應該多管外務才對?!兑捉洝芳胰素缘牧侈o說:“無攸遂,在中饋。”家庭主婦沒有向外發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務,主持中饋便好了?!对娊洝ば⊙拧櫻闫に垢烧隆飞弦舱f:“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一個賢良的主婦,平日不說什么東家長、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務和全家飲食起居料理妥當就好。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講到婦人不該弄權,不要對外務擅作主張的意思。 況且自古以來的傳統,婦人有三從之德:一、在幼年的時代,要依從父母。二、在婚嫁以后,就要順從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兒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兒子的前途為中心,加以輔助。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長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而且你走的是頂天立地大丈夫應走的仁義之路,我當然跟著你、贊同你。即使在生活上清苦一點,也是我應該分擔的分內之事。你不必為了我而遲疑不記,果敢地決定你的方針吧! 我們讀了這一節書,可以推測,孟子聽了他母親的這番話之后,寬心大放,去志更堅。不過,到正式離開齊國,還要一段時間來料理事務。因此,接著還有后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五句而舉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軍食壺漿以迎五師,豈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孟子的策略——規之以正
從這段記載看來,戰國時代雖然已經很亂了,但是比起現在世界各國,用武力征服了人家,接著就并吞占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齊宣王也還是蠻可愛的,竟然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 這件事發生在周顯王三十六年,齊宣王十年之間,也正是蘇秦身佩六國相印的后期。燕國的國君文公死了,他的兒子易王繼位,齊宣王是乘人國喪而去趁火打劫的。 齊國派兵去打燕國,在短期間內,齊國很快就把燕國打敗了,齊國獲得全勝,占領了燕國十個城池。齊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見,問孟子說,有人建議我到此為止,不要把燕國并吞。也有人建議我,現在就把燕國并吞下來算了。以我這萬乘之國的齊國,而去攻打萬乘之國的燕國。在相等的國力之下,竟然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把燕國打敗了。這種勝利,似乎非人力所能為,看樣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國拿下來,就是違背了天意,上天會降下災難的。我看還是把燕國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以為怎樣?聽聽你的高見如何。 孟子告訴他說,假如你把燕國占領了,燕國的老百姓很高興、很愿意的話,就不妨占領下來。古代曾經有這樣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占領了燕國,而燕國的老百姓不高興,不愿意的話,那就不要占領,古代也有這樣的歷史經驗,像周文王就始終沒有起兵伐紂。 后世的說話,標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暫且推開王道精神不談,只從謀略的觀點來看,實際上是文王看得很準,在他那個時候,時機還沒有成熟,在他自己手里來不及了。況且姜尚(太公)七十多歲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時已經九十多歲,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兒子手里,紂王還不能反省轉變的話,那么,一切的機緣成熟,才能一舉成功。所以他把這個事業,留給兒子去完成。 這個歷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勸進,取漢獻帝而代之,曹操說: “我其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說,讓我兒子去干吧! 孟子接著又針對這次齊國伐燕國的戰役對齊宣王說,如果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在相等的國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時間,就打敗了對方。而對方的老百姓們,拿了吃的、喝的,來歡迎你的部隊。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們的內政大亂了,老百姓們一心想要避開水深火熱般的暴政,所以歡迎你去解救他們。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么行呢?原來的統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這樣,只不過是換一個暴虐的“手”而已?!@個“運而已矣”的“運”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換一手”解釋,也可以解釋為“也會輪到你遭遇同樣的失敗下場”。這“運” 是運轉,有如佛家說的輪回果報。 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書上的記載,孟子當時卻是另外一種說法。因此,這件事成為歷史上的一個大疑案了。 據《戰國策》的《燕策》記載,孟子對齊宣王所說取不取燕國的話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但是《史記·燕世家》卻說,孟子這些話是對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說的。 蘇秦口辯輕取十城
但據后世考證,本書上這一次的對話,應該是孟子對齊宣王說的話。至于“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的話,大致確定是孟子對齊清王說的話。孟子第二次再到齊國,也就齊宣王當政的時代,而且居留在齊國的時間也比較前一次長久,或者有此一說? 燕齊兩國之爭,也是歷史上的大事。這一次的戰役,齊宣王雖然也征詢了孟子的意見,但到底沒有采用,結果還是取了燕國十城。 燕易王沒有辦法,就來找蘇秦理論了。他說:“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親),今齊先伐趙,次伐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 蘇秦被燕易王這一責問,慚愧難受到了萬分,他便很肯定地說:“請為王取之?!?——我一定可以為你燕國收復這十個城市的失地。 于是蘇秦便轉到達齊國來見齊宣王。他首先向齊宣王朝拜,慶祝他打燕國的勝利。隨后站起身來,便仰起頭,對著齊宣王故做吊喪式的悲悼狀態。齊宣王看了他的舉動,莫名其妙,就說:你何以這樣舉止失常,一忽兒向我慶祝,一忽兒又那么悲傷? 蘇秦說:燕國雖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齊宣王只顧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個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你便與西陲的強鄰秦國,結了不解之仇了?!敖袷谷跹酁檠阈?,而強秦制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烏啄之類也?!?燕國好比一只飛行的孤雁,獵人看了,當然忍不住要射擊,殊不知這只孤雁的后面,就跟著一只強有力的大猛鴛。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機以保護弱小為名,來侵略你了。你這樣做,不是太危險了嗎? 齊宣王一聽,臉都變青了,趕緊請教,該怎么辦? 蘇秦說:“古之善判事情,轉禍為福,因敗為功?!蹦憧喜杉{我的意見,馬上歸還從燕國搶來的那十城失地,燕國無故而收復你慷慨還他的十城,必然歡喜得不得了。同時秦國心里也很明白,知道你是為秦、燕有岳婿的關系,而賣了一個面子給他,所以歸還了燕國的失地,當然也很高興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謂“棄強仇而立厚交也”。 齊宣王立刻接受蘇秦的意見,甘愿吞下這包瀉藥,馬上歸還了燕國的失地。其實孟子的意見,比起蘇秦的理由來,崇高而偉大,深謀而遠慮,只有更好,沒有更壞。為什么齊宣王聽不進去?蘇秦一說,就立刻變色呢?因為孟子說的目標,是要齊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義的王道精神,所以齊宣王聽了,認為是讀書人的迂腐之見而已。蘇秦說的,是動之以眼前的利害,懼之以可怕的后果,人的眼光見地到底是短視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長遠的大利實在無法去想象。 不過,由此也可見兩個要點:一是辯士、說客的作風,與真儒圣賢的態度,截然不同。二是無論善惡、是非的動機如何,要想說得動人,聽得進去,臨機應變的妙用,實在是不簡單。所以韓非子一再強調“說難”,說話不容易啊! 其實,孔孟圣人的仁義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個人的頭腦。而利害權謀的運用,好比手足(手段)的運用,所以蘇秦之輩,在當時的游說策辯,也非偶然,不是只憑一張嘴隨便說說的。后來宋代司馬光論史,曾經說過: 燕齊之戰
為了研究孟子的學術思想,這里僅就流傳較廣的《史記》、《戰國策》等資料,先約略了解孟子答復齊宣王取燕與否的時代大勢。然后,便須了解孟子后來對齊湣王的一段話。 在《史記·燕世家》里,說是燕王噲讀書,中了“書毒”,很想自己當堯舜,學堯舜的禪位,把國家讓給別人。當時燕國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個大壞蛋,知道他這位寶貝老板,有如此的想法,就布置了一個局面,由燕王噲把政權讓給他。這個時候,燕國國內已經亂得不得了。 正在這個時候,蘇秦在齊國被刺了,受了重傷。當時齊宣王聽到蘇秦被刺,非常生氣,他因為愛才,特地親自去慰問蘇秦,并且追問兇手是誰。蘇秦這個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傷太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但臨死時,還想出死后報仇的方法。他告訴齊宣王,查兇手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對外宣稱,蘇秦本來就是為燕國到齊國來作間諜的,現在把他刺死了,對國家的貢獻非常大。兇手有這樣的大功,應該給予獎賞。齊宣王在蘇秦死后,照他的話做,果然那名刺殺蘇秦的兇手,出面來領賞,齊宣王把這名兇手殺掉,替蘇秦報了仇。 蘇秦過后,他的弟弟蘇代起來了。蘇秦讀了幾年書,連弟弟都能教得出來游說諸侯。現代的基辛格,只能一個人玩,還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蘇秦兄弟兩人,都能夠把各國放在自己手掌擺來擺去地玩弄。最初,蘇代到齊國、燕國,都不大受歡迎??墒遣恢捞K秦寫了或讀了一本什么秘笈,這秘笈后來可以被燒掉了,或失傳了。而當時竟然教會了他弟弟,所以蘇代盡管最初不受歡迎,但經他三言兩語一說,那些君主們又聽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這時蘇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齊國。而《史記·燕世家》及《戰國策》記載,燕王噲三年,燕國大亂,百姓恫恐,構難數月,老百姓死者數萬。在當時的人口,幾個月死了數萬人,用現代人口數字類比,就好像一個國家在幾個月以內死了幾百萬人,這數字是不得了的。 齊國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攻擊燕國。這就是為齊、燕之間的仇恨,種下的一個因。后來燕國的昭王即位以后,為了要復國中興,就廣求天下良才,交接賢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謀大事。這時有一個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機會,去對燕昭王說,你如果要招納天下賢士,就先把我這個并不見得有特殊本領的人高抬起來,那么天下的賢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國來效力了。燕昭王問他,這是什么道理?他說,從前有位喜歡千里馬的國君,出千金的高價去找。后來派去買的人,花五百金買了一具千里馬的骨骼回來。這位國君起初很生氣,但派去買馬的人解釋說,連死馬都花高價買了來,更何況活馬呢!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千里馬很快就會來了。果然,他愛馬的名聲傳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馬。現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這里,自然天下賢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國來了。 燕昭王聽了他的建議,用了他,后來果然許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國。最后昭王用了樂毅,很快就把齊國打敗,連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宮兩城未下。后來齊國又用田單,以火牛陣反攻,打敗了燕國而復國。 這些戰役,都是齊湣王在燕王噲讓國而內政大亂時,乘人之危,攻打燕國所種下的禍因。 根據《戰國策》和《孟子》的記載,好像齊國在攻伐燕國之前,齊宣王(《史記》則說是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曾經問孟子,可不可以占領。而《戰國策》與《史記》上記載,孟子說,“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意思是說,你現在去打燕國,和古代武王代紂,完成文王的事業一樣,正是時候,你可以去打。假如孟子真的是這樣說法,那么孟子和蘇秦、張儀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沒有說,那么司馬遷和《戰國策》的作者,就犯了誹謗罪,就要像最近報紙上為了韓愈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總之,這已經為孟子上了一點顏色,有了一個小小污點。因為這句話等于鼓勵齊國去侵略,這是很嚴重的?!睹献印繁緯嫌涊d,當時便有人問孟子是不是曾經鼓勵齊宣王去打燕國。孟子說,這是沈同問起,像燕國目前這樣,燕王噲糊里糊涂地讓國給子之,而子之把內政弄得亂七八糟,死了好幾萬人,燕國的老百姓這樣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訴他,可以。但是我說的可以,是指順天應人,吊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說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問起,某人殺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處以死刑。我說可以,但并不就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去殺這個犯人。而是要執法機關依照法定程序,去判處他的死刑。 但這些話,對齊宣王說的也罷,對齊湣王說的也罷,對別人解釋也好,到底孟子說了沒有?是怎么說的?在《孟子·公孫丑下》,便有對沈同一段話,可作說明。 接下來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問題。本來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時候許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難確定的。據《史記》記載,孟子這段話是對齊湣王說的,是孟子去過魏國,見了梁襄王,不投機,就回魯國去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再次回到齊國來,見了齊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國。反正《孟子》這本書,不論是孟子自己作的筆記,或者門人根據資料寫的,在文字上總會有多少修飾。但在語氣之間,還是贊成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戰,只是不像《戰國策》式說得那么激烈而已。 蘇代評論齊王
在當時的國際背景,還有一段有趣的事。原來燕國是派蘇代去齊國做間諜的,蘇代到了齊國,齊湣王本來認為他是一個政客,兩邊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蘇代很厲害,最后還是說服了齊湣王,暗中幫了燕國的忙,甚至于齊國要他帶兵去打燕國,結果打了敗仗,齊湣王還是相信他,他又利用當時的國際情勢,使齊王派他出使到燕國。 燕王噲看見自己派往齊國的間諜回來了,就問蘇代說,齊王可能稱霸天下嗎?蘇代說,不可能。燕王噲問,這是什么道理呢?蘇代說:“不信其臣?!边@四個字是不是實在呢?這也是實情。 我說過,齊宣王是相當有器量的。那時候天下賢能之士,如孟子、鄒衍等名賢,都集中在齊國,而齊宣王也很尊敬他們。這些人講的話,他也聽,但接納不接納是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設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養著這些人。你們講演也好,開座談會也好,你們盡量去吹你們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愛某一人,也不專采某一人的建議。結果他的兒子齊湣王也和他的父親宣王一樣,但更有甚焉, “不信其臣”。 蘇代把這情形報告了燕王噲以后,燕王噲知道齊國已不能稱霸天下,于是放心了,同時聽了別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專任子之,讓他負更多的權責。最后讓位給子之,終于導致了燕國內部的大動亂。 但是還有更深一層的秘密,原來子之早就看出蘇秦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所以就教他的兒子,積極追求蘇代的女兒。兩個年輕人結了婚,子之和蘇秦、蘇代之間,早已成為兒女親家,而且在蘇代奉燕王之命到齊國去做間諜以前,是有深交,蘇代自然要幫忙親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個字,不著痕跡地種下了燕王噲讓國的前因。再加鹿毛壽說的“人謂堯賢者,以其能讓天下也。今王以國讓子之,是王與堯同名也?!庇谑蔷脱莩隽艘荒皇彻挪换某髣?。 了解了當時的國際情勢和人事的背景,權臣謀士們心術品格的卑劣,再來看《孟子》這一段書就更有味道了。雖然孟子說的是可取之道,與不可取之道,談的是理論。但是以孟子談話的氣勢、口吻,和當時國際情勢配合起來看,那么孟子的話,和當時的謀略家,縱橫家們沒有兩樣,他的態度是贊成的了。其實在精神內涵上,還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經講述,齊宣王時期出兵攻伐燕國,打了勝仗,占領了若干土地與城市。但仍有下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稌吩唬骸疁徽?,自葛始?!煜滦胖!畺|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罩食壺漿,以迎五師;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于燕眾,置君而后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前文講到齊國打燕國,把燕國拿下來了??墒菄H上不同意,看不過去了。諸侯之間,計劃組織一個聯合陣線,要打齊國。這時,齊宣王問孟子,現在諸侯們要聯合起來,替燕國打抱不平,攻擊我們齊國了。孟先生,你看我應該怎么辦? 孟子說,就我所知,我只聽說過以方圓七十里領土,而領導了天下,像南湯當年就是這樣興起的??蛇€沒有聽說過,擁有方圓千里的一個大國,竟然還會畏首畏尾的。 從孟子這段話的論調,可以看到,戰國時代終歸是戰亂的時代。不管你圣人高明到什么程度,時代的趨勢,國際政治風氣的力量,畢竟很大,個人的思想觀念終究還是會受到影響,所以這時孟子就以力的大小來立論了。 孟子又繼續引經據典,用《尚書·商書》上仲虺誥文“湯一征,自葛始”的一段話對齊宣王說,《尚書》上仲虺制的誥文上記載,商湯為了除暴安良,從“葛” 這個小國開始了他的統一大業,天下的人都信服他。當商湯向東面征伐的時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們都抱怨說,為什么不先來我們這里,而把我們擺在后面呢? 孟子說那時各方面的老百姓們,盼望商湯的王師,像久處大旱的農民,對著萬里無云的晴空,盼望著能有云霓的涌現一樣。 不過歷史上湯武那個時候,是不是這樣,就不知道了。也許是仲扈這位左丞相,在制誥時對商湯仁義的強調宣揚。 孟子繼續描寫商湯征伐時,部隊紀律良好的情形說,當商湯的部隊打來了,當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還可以照常做生意,種田的也照常種田,一點也不受影響。 像這樣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們的歷史上,像這樣好的部隊,像這樣不擾民的戰爭,曾經發生過很多次。問題全在于這位指揮部隊的司令官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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