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英配為夫婦,眾人都稱贊宋公明仁德,當日又設席慶賀。 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里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伙客人經過,小嘍啰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在店里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思想。今日緣何經過賤處? ”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干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啰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眾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閑話。晁蓋動問朱同消息。雷橫答道:“朱同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歡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伙。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后,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眾頭領都送至路口辭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眾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西南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每店內設有兩個頭領,招待四方入伙好漢。一丈青王矮虎,后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閏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薜永監筑梁山泊內城垣雁臺。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云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 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余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于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于山左寨內。林沖、戴宗居于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于山前,張橫、張順居于山后。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宴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樸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赍了回文,逕投縣里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侯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閑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欄里,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戲舞,或是吹彈,或是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看一看?端的是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閑,便和那李小二到勾欄里來看。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旗桿吊著等身靠背。入到里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臺上,卻做笑樂院本。 那李小二,人叢里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只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頭巾,穿著一領茶褐羅衫,系一條皂條,拿把扇子上來開科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出四句七言詩道: 新鳥啾啾舊鳥歸,老羊贏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難事,不及鴛鴦處處飛! 雷橫聽了,喝聲采。那白秀英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范,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聽明監事人。 ’看官喝采是過去了,我兒,且下來。”這一回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里摸時,不想并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二醋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喝,’‘畫餅充饑!’”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顧問他討甚么!且過去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 “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么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箸頭!’”雷橫那里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里人一哄盡散。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衙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花娘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逕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恕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里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縣內,撒嬌撒癡,不繇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眾。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絣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出茶坊里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絣扒他,你倒做人情! 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絣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絣一絣。”把雷橫絣扒在街上。 人鬧里,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吃他絣扒在那里,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里出入的人,錢財真這般好使!誰保得常沒事! ”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監定在這里要絣,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得面皮。”那婆婆道: “幾曾見原告人自監著被告號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里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自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坊里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才道甚么!”那婆婆那里有好氣,便指責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做甚么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乞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恕,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扎,白秀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己是銜憤在心,又見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只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眾人看時,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彈不得,情知死了。 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里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廂官,拘喚里正鄰佑人等,對尸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并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侯。把雷橫枷了,下在牢里。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同;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凈房,安頓了雷橫。少間,他娘來牢里送飯,哭著哀告朱同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看覷!”朱同道:“老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后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同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同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又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 那知縣雖然愛朱同,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并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 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同解送雷橫。 朱同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里地,見個酒店。朱同道:“我等眾人就此吃兩碗酒去。”眾人都到店里吃酒。朱同獨自帶過雷橫,只做水火,來后面僻靜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快去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 ”朱同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這文案都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家私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里,快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后門小路奔回家里,收拾了細軟包里,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同拿這空枷攛在草里,卻出來對眾小牢子說道:“吃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眾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里捉!”朱同故意延遲了半晌,料著雷橫去得遠了,卻引眾人來縣里出首。朱同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愿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同,有心將就出脫他;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同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同所犯情繇申將濟州去。朱同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錢透了,卻解朱同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同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同上路,家間自有人送衣服盤纏,先赍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橫海邵來,于路無話。 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里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同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同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里,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同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里,押番虞侯,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同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同在階下待立。知府喚朱同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里? ”朱同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也不必得此重罪?”朱同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 知府道:“雷橫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同卻把雷橫上項的事情細說了一遍。知府道: “你敢見他孝道,為義氣上放了他?”朱同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后轉出一個小衙內來,年方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同,逕走過來便要他抱。朱同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里。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同長髯,說道:“我只要這胡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啰唣!”小衙內又道:“我只要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同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閑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同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吃;轉了一遭,再抱入府里來。知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那里去來?”小衙內道:“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吃。”知府說道:“你那里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朱同稟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同吃。府里侍婢捧著銀瓶果盒篩酒,連與朱同吃了三大賞鐘。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同道:“恩相臺旨,怎敢有違。”自此為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閑耍。朱同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盡自賠費。 時過半月之后,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好事。當日天晚,堂里侍婢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同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從里面走出來。朱同托在肩頭上,轉出府衙門前來,望地藏寺里去看點放河燈。 那時才交初更時分,朱同肩背著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燈。那小衙內爬在欄桿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后有人拽朱同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同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吃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里。我去買糖來與你吃,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你快來,我要橋上看河燈。”朱同道: “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同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同到靜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甚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眾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 ”朱同道:“吳先生見在何處?”背后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同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里眾頭領多多致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著,請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同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他出頭不得,上山入伙。我自為他配在這里,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復為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 ”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糾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有誤。”朱同道:“兄弟,你是甚么言語!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到來陷我為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同道:“說我賤名,上覆眾位頭領。”一同到橋邊。 朱同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同道:“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內去了。我們一同去尋。”朱同道:“兄弟,不是耍處!若這個小衙內有些好歹,知府相公的性命也便休了!”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同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逕出城外,朱同心慌,便問道:“你伴當抱小衙內在那里?”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同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沒曉的,一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同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朱同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么?” 吳用道:“便是此人。”朱同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約走到二十里,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里。”朱同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那里?”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內有在這里。”朱同道:“你好好的抱出來還我!”李逵指著頭上道:“小衙內頭須兒卻在我頭上!”朱同看了,慌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里,直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請去看。”朱同乘著月色明朗,逕搶入林子里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同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成兩半個,己死在那里。 當時朱同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里望時只見黑旋風遠遠地拍著雙斧,叫道:“來!來!來!”朱同性起,奮不顧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后朱同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同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朱同恨不得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里去了,朱同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 朱同直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里面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朱同道:“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里有人么?”只見屏風背后轉出一個人來,— —那人是誰?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的是誰?”朱同見那人趨走如龍,神儀照日,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同,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內。見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同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可小旋風便是。”朱同道:“久聞柴大官人。”——連忙下拜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后堂說話。” 朱同隨著柴進直到里面。朱同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逕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覆:小可小旋風專愛結識江湖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剌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友,目今在梁山泊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橫,如何不出來陪話?”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里出來,望著朱同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同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同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 “李大哥,你也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同見了,心頭一把無名烈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同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愿聞那一件事。”不爭朱同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 招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 畢竟朱同說出甚么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金圣嘆讀批 此篇為朱、雷二人合傳。前半忽作香致之調,后半別成跳脫之筆,真是才子腕下,無所不有。
寫雷橫孝母,不須繁辭,只落落數筆,便活畫出一個孝子。寫朱仝不肯做強盜,亦不須繁辭,只落落數筆,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腸。笑宋江傳中,越說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顯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節,愛身體,越見其以做強盜為性命也。人云:寧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筆。信哉! 景之奇幻者,鏡中看鏡;情之奇幻者,夢中圓夢;文之奇幻者,評話中說評話。如豫章城雙漸趕蘇卿,真對妙景,焚妙香,運妙心,伸妙腕,蘸妙墨,落妙紙,成此妙裁也。雖然,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江瑤柱連食,當復口臭,何今之弄筆小兒學之至十百,卒未休也。 豫章城雙漸趕蘇卿,妙絕處正在只標題目,便使后人讀之,如水中花影,簾里美人,意中早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當時真盡說出,亦復何味耶? 雷橫母曰:“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此一語,字字自說母之愛兒,卻字字說出兒之事母。何也?夫人老至六十之際,大都百無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與之食,則得食;子不與之食,則不得食者也。 子與之衣服錢物,則可以至人之前;子不與之衣服錢物,則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其眼睜睜地只看孩兒,正如初生小兒眼睜睜地只看母乳,豈曰求報,亦其勢則然矣。乃天下之老人,吾每見其垂首向壁,不來眼睜睜地看其孩兒者,無他,眼睜睜看一日,而不應,是其心悲可知也。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而又不應,是其心疑可知也。又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而終又不應,是其心夫而后永自決絕,誓于此生不復來看,何者?為其無益也!今雷橫獨令其母眼睜睜地無日不看,然則其日日之承伺顏色、奉接意思為何如哉!《陳情表》曰:“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雷橫之母亦曰:“若是這個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悲哉!仁孝之聲,請之如聞夜猿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