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巷子的底片
□葉延濱
寬窄巷子名聲很大,現在成了成都民俗文化的名片之一。我曾在成都生活多年,緊挨著窄巷子的斌陛街、西勝街,曾有我六十年前在成都的家。寬窄巷子經過重建打造成為觀光景區后,我還沒舊地重訪過。最近回成都,我就像一個認真的觀光客,闖進了寬窄巷子。寬窄巷子如今生氣勃勃,商賈云集,文化氣氛濃烈。高檔會所、公館餐飲與下里巴人的“三大炮”“酸辣粉”小吃接踵比肩。當年在《星星》出入的青年詩人翟永明、李亞偉、石光華的西式酒吧、川菜餐館和他們的詩名一樣聲名顯赫,迎接一撥又一撥外國名流與本土食客。川劇折子、蓋碗香茶、變臉……幾乎所有的成都商業文化和市井消費,在此拼接、混搭,我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城市欲望,成都人的聰明,成都市井文化的斑斕,成都人豐富而多樣的生活情趣,都在這里得到釋放和舒展。 這是一個在“舊底片上重新描繪的新市井”。走在水磨石板砌成的巷道上,我的記憶鉆進了另一個窄街寬巷。上世紀五十年代,老成都將那些與寬窄巷子為鄰的街巷,稱作“少城”?!吧俪恰痹菨M清八旗子弟在成都聚居地,因此這些街巷里多建有達官貴人的宅子。 我現在還能清楚記得,我在成都最早的家,是在窄巷子東頭的斌陛街。那是一個有門面的宅子,里面的院子被改成了宿舍。我在斌陛街住的時間不長,留下來的記憶是夜晚巡街的值更人敲擊的梆子聲。不久,我家搬到與寬窄巷子并排為鄰的西勝街一處公館,這是一所富豪宅第。解放后,老主人離開了,宅子被政府接收。宅子老主人肯定曾十分風光:兩進的兩個大天井,還有小院和寬如操場的后花園。前面的天井,原先就像是辦公的地方,有大客廳、小客廳、書房、寫字間。房高檐闊,檐下是一根根又粗又高的柱子,紅漆刷過,立在天井四周,如衛士守著天井中的大花壇?;▔幸豢么箬F樹,四周開繁了美人蕉?;▔闹軘[四只石雕大魚缸。這是母親曾經上班的地方,我只進去過一兩次,覺得陰沉沉的,一進去就像爬在墻上的小壁虎,怯怯然。我們住在后面的小天井里,三家人,住了三廂,剩下一廂,好像用來當了庫房,總掛著一把鎖。 我們搬進這里之前,家里出過大事。人們喊我母親“張科長”,不再叫她“張部長”了。我不知道這變化的含義,我只覺得搬到這里之后,我有了家,也有了媽媽。在這以前,忙著鬧“革命”的母親根本顧不上我們姐弟倆。我姐姐在小學讀書,就住在老師的家里。我有個保姆,保姆干脆把我帶回到她遠在內江的家,讓我成了她家的一員。我還記得那個家,江邊,青石板小路,小院瓜棚。搬進西勝街這處舊宅里,我才有了自己的家。全是木結構的住宅,雕花玻璃,紅紅藍藍,好看。成都多雨,老宅潮濕,青苔繡綠了石階和小路。屋門外有一叢含羞草,長得出奇的茂盛,有我一半高。輕輕一碰它,它就整個癱倒在地上,像《宇宙鋒》里的梅蘭芳。那時候到處都貼著這張電影海報。以后再沒見過這么繁茂的含羞草。大概院子閑了多年,沒有人來打擾它,它就自由自在精精神神地長得不合規格了。 平時我們姐弟依然不在家,姐姐住學校,我也住學校,只有放假了,我們才回到這個家來。當科長后母親依舊很忙,沒有專車了,那時這里也沒有通公共汽車,母親騎著一輛自行車,常常不是她把別人撞了,就是別人把她碰了。這里給了我許多溫暖,讓我記住這個家。放假了,我常常獨自在家。母親會留下作業,同時把一個杯子反扣在桌上,里邊放著她留下的東西,她對我說:“做完了作業再看。”我總是按她的要求,一邊做作業,一邊張望那杯子。做完作業我就急忙掀開茶杯,里面會有一塊點心,或是幾塊糖,有時會有一張電影票。看電影是奢侈的開心事…… 如今這寬窄巷子,燈紅樹綠,活色生香,牌匾文雅,肉案俗美,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味、花茶味還有火鍋味,顯出成都俗得可愛的情趣。酒肉穿腸過,斯文留文章,大概歷史上的盛世市井都會有這般景象。老百姓過得滋潤,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寫下對老成都“少城”寬街窄巷的一點記憶,當作歲月的發黃的底片,以烘托可愛的成都今天的多姿多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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