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就立秋了。身邊所有人對于立秋好像都是猝不及防的,都說還沒有好好感受夏天,怎么就立秋了啊?不單是這個秋天,好像每一年的秋天到來都是如此。人有太多遲鈍和不舍,而四季的更替是如此嚴苛和不容置疑。 其實我也是遲鈍的,城市中生活的人,被鋼筋水泥包裹的人,難得注意到自然的變化。我不參與大家在社交圈里的討論,只是默默在心里對呼嘯而過的夏天致歉,好像這樣就能擁有最后一刻我和我的夏天的單獨空間。雖然我不是那么喜歡夏天,但是這個14年的夏天最終真的要離去的時候,才發現總用喜歡還是不喜歡去挑選季節,真的太膚淺太孩子氣。我打算盡量細細體會這夏天的最后一天。 想來,春日是一天一個樣子,不停騷動著變化著,這種變化到了夏天,好像凝固了。每天都是那么熱,那么綠。怪不得大家會忽略夏天也如春天一般容易失去的。所以,突然失去,突然立秋。 屬于夏天的最后一日,中午,我在小區花園里散步。蟬鳴,一聲,一聲,一聲,均勻宏亮,刺著耳膜。明天它們就是秋蟬了,秋蟬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存在,隨著生命的結束,它們一天比一天叫得更加歇斯底里。人為什么會悲春傷秋呢,因為相比只有一年生命的事物,我們已經度過了很多四季輪回。我們知道每一季節將會失去的東西是什么,且不可挽回。 如此聒噪的蟬鳴,卻讓我感受到靜。是的,盛夏的冠冕雖然是“盛大”的“盛”,熱烈的中心,卻讓人莫名地感覺到空曠和寧靜。包括這令人窒息的悶熱,都像是琥珀一般把周遭封閉在一個空間里,人只是渾渾噩噩。正午的光從頭頂打下來,毫無遮擋,陰影只是圓圓的一小團,人正正定在其中。這樣的天氣,周遭看不見幾個人在走動,大家都躲在室內。盛夏還有另一個名字,苦夏。如此熱烈的天,卻是寂寞的。這就是我不喜歡夏天的原因,像是一個脾氣過于極端的人沒有朋友一樣。 這最后一天夏天,不是一個陽光徹照的日子,有厚厚的云層,陽光不透,帶著蒸騰的熱氣覆蓋一切。樹、灌木、低矮的花草,葉子都綠得厚實,這是葉子能貢獻出的最綠的綠,老老的綠。其實有的樹,比如元寶楓或者銀杏,葉尖已經顯露出黃色,一圈光暈般鑲嵌在葉片邊緣。想想看:綠的盡頭是黃,黃的盡頭是紅,紅的盡頭是褐,而褐色的盡頭不再是色彩,是悠然墜下,回歸大地。沒有一種顏色的盡頭,是空無,總是有另一樣生命的形態接替,所以,自然什么都不曾失去。我們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什么都沒有失去,那么就是我們也什么都沒有失去?可以這樣安慰自己么?讓夏天的最后一天,變得比較容易告別。 日頭慢慢偏斜,氣壓越來越低,好像是要下雨。最后一天的夏日陽光越來越柔和,拉得越來越長。幾只敏捷的紅色和褐色蜻蜓飛得低低的,在胭脂花上點了一下,目光根本捕捉不到,就消失了。濃蔭、蟬鳴、蜻蜓飛,這究竟是什么呢?恍恍惚惚中知道,那其實是童年吧。以為冗長的童年,其實那么短暫。遠處傳來一聲十分悠長的吆喝:“磨剪子嘞——鏘菜刀——”,我站起來張望,什么都看不到。傍晚,人們都出來乘涼了,這是夏天最有生活氣息和人情味的一刻。我走到菜市場,水果攤上最好賣的依然是對剖開的西瓜,熱熱鬧鬧一字排開。今天還是要吃夏天的菜:綠豆稀飯、咸鴨蛋、蒜茸莧菜、煮毛豆。 拎著菜往家走,突然聞到一陣猛烈的香氣。我停住腳步,四處張望,和那聲吆喝一樣,我什么都沒有看到,找不到那香味的來源。那是一種屬于夏日傍晚才開的白色花的甜香,晚香玉?梔子花?這種香味的濃度和甜度,別的季節聞不到的。有時候,夏天的晚上走在花園里,突然聞到,像是迎頭撞上一樣,那味道密實得像是一堵墻。夏日猛烈的不光是陽光,還有這味道,不光猛烈、而且濃稠卻無聲。說到這里,我才好像慢慢懂得了夏天。 轉過某一棟高樓,天空沒有了遮擋,迎面看見了深陷在云層里夕陽,蛋黃一般。我目不交睫地看著它,如果眨動眼睛,下一秒夕陽的臉就明顯消失一截。我們只是在這樣的時候意識到消失和珍貴,一切在這個時刻好像突然加速了一樣。我像是看著降旗一樣,一點一點看著它消失。太陽徹底隱沒在晚霞中的時候,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居然說出了聲音:夏天,再見。 注釋: *頭圖為電影《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插圖一、二均為日本攝影師川內倫子的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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