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頭嶺 吳伯蕭
神頭嶺在山西的黎城、潞城之間,趙店東南微子鎮偏北太行山伸著拖腳的地方。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六日神勇的八路軍殲滅倭寇的戰場。迤南有比干嶺,傳說商紂亞父比干把心挖出來交給妲己之后,在這里買過“無心菜”。說是比干宰相心雖沒有了,但若能挨過一百天之后還是可以痊復如初的,然而就在九十九天的傍晚來了那賣“無心菜?”的白發老翁。比干撫著胸口從宰相府出來,問:“賣什么菜?”老翁答:“賣無心菜。”“菜無心還長么?”“人無心還活,菜無心怎么不長!”幾句簡短的對話,比于仿佛忽然醒悟得自己確是無心人了,一煞驚悸,便溘然長逝。──傳說自然是荒誕的,然而這荒誕的傳說,卻是中國的古人古事。連一個榛莽荒丘都涂得有華夏文明的色澤呵,是黃帝的子孫,誰都有權說是“我們的”!蕞爾倭寇就不要太心高妄想了! 訪問神頭嶺,是一個風沙的春天,去三月十六目的戰斗已滑過一年了。那天我們黎明掠過了黎城南關,傍晚跨過了濁漳河。濁漳河石子作底,石子激著流水發出豁朗豁朗碎馬蹄的聲音。兩岸沙灘有密匝匝綠到梢頭的楊柳樹。稍遠是麥色青青的田垅。田垅里有雉雞亂飛。春的氣息洋溢著,杏樹也已綻了紅萼的苞了。——清明時節。 在路上聽說漫流河有社戲。漫流河離神頭只三里,繞路并不繞遠,我們就先撲向漫流河聽戲去。一路村子數來:老雕窠,王家莊,漫流河;老百姓都是當時戰斗當中抬過傷兵、運過勝利品的。他們有的吃過日本餅干,有的穿過黃呢子大衣,人人口里都演義得出幾件悲歡故事:房子被日本鬼燒了,他們便焚毀日本鬼的汽車;驢子被日本鬼牽走了,他們便奪來日本鬼的馬匹。紅纓槍換成了左輪子,八音子。王家油坊一所深深的窯洞里被敵人用機關槍掃殺了三十四人,也是王家油坊一家木匠鋪在十六日半夜賣給了敵人二百四十個裝尸灰的箱子。“牙還牙,眼還眼,”在斗爭的熔爐里鍛煉著,在肉搏的血海里沐浴著,老百姓像老君爐里跳出來的獼猴王一樣,滿頭霜雪,他們活得更有勁了。處處響著反抗的吼聲,處處充滿著活潑的生氣。 漫流河有社戲,半里外就聽見鑼鼓喧天的聲音了。踏著那素樸雄壯的音樂,走近去,是擁擠的男女在看抬黃杠,踩高蹺。男的白布巾裹頭,女的紅噴噴的面龐挑一握發髻。看來他們都是健壯的,快樂的。──你們可相信去年今天這里是戰場?你們可相信二百里外戰爭正打得激烈緊張?幾個扮唱的小孩子,手里拿了彩紙扇,高蹺上響蹦蹦地跳動著,都是一副聰明俊俏模樣。左邊是一座席扎的戲臺,說是有名的襄垣秧歌,但尚未開場;倒是兩旁賣吃食的小攤,擺成兩條長長的鬧市,賣面條賣蒸包的人吆喝著,給熱鬧的鼓樂添了一支有力的伴奏。 從人流里擠向廟去,先是一幫“紅火”在耍拳腳武術。槍刀棍棒,流星繩鞭,一路玩來,令人想起《水滸傳》00七俠五義》里的豪強。廟是關帝廟,廟里一臺“鬧子”正在演唱,一個旦腳的,儀態服裝都古香古色。從擁擠的人群,裊繞的煙火,和畢畢剝剝的爆竹響聲里,斷斷續續蕩漾過來了唱聲: 三月里,桃杏花,滿樹照紅; 劉關張,在桃園,結拜賓朋。 十月里,雪白花,飄來飄去; 孟姜女,攜寒衣,哭斷長城。 但嗓音悠揚處,舉止婉轉處,還是博得臺下不少彩聲。 正殿里塑像關云長,“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如今可敬慕處,大概正在奪關斬將溫酒待捷的勇邁吧?──想著,我們奔上了神頭嶺。 爬了一道三里地遠的漫漫長坡,等社戲的鼓吹漸漸沉落下去的時候,目的地就望見了。一路上田陌間散布著的是歷歷馬骨。──夕陽來得正好,夕陽可快要落山了。余暉返照,馬骨叢中像開了慘白的花,艷紅的花,恰象征隔年的煙塵與褪色了的鮮血。是啊,神頭嶺戰斗是精彩的哩!連日本《東奧日報》的隨軍記者都稱道是“典型的戰術”。 讓當時戰斗的情形在眼前展開吧。 我們的隊伍在月夜里行進,在月夜里集結。沒有瞌睡,睡魔被緊張的情緒沖破了。有誰愿意掉隊呢?急行軍,一個緊跟了一個。爭取時間!雞叫時分人馬已在北神頭沿著公路埋伏好了。那里有現成的壕溝,是戰爭初期我們鎮守東陽關的隊伍挖就的。消息封鎖得很嚴,連太陽都沒看見(因為白天是陰天)。這秘密只一個勤快的莊稼老斗曉得,但直到結束戰斗他沒有回家。 “那天我趕早上坡,一腳不小心就踏上了一個山崗,噯喲我的娘,海壓壓滿坡都是人頭,都是灰布軍裝。”后來他才這樣告訴人家說。“我剛剛抽身要走,咱隊伍里一個弟兄說:‘不要吱聲!’我知道要打仗了,便一溜煙繞著溝沿跑了,在坡里我一天沒吃飯,聽了一天炮聲……” 弟兄們埋伏好了。──快天亮的時候特別靜,快天亮的時候也特別冷清。“冷啊!”異口同聲地咕嚕著。應當出的太陽又恰恰被密云遮蓋了。─—已經八點,“為什么敵人還不來呢?”有的戰士著急了。提起望遠鏡看看,三輛烏龜似的汽車正在路上爬呢。方向是從潞城來的。不慌,讓它過去吧。要沉著應戰。大家先捺一把干糧。九點,四十幾個日本騎兵又來了;人太少,也讓他過去。九點半,時間過得真慢,簡直像蝸牛爬;可是正好,繼續行軍的敵人真銅部隊、粕谷部隊,浩浩蕩蕩地在村邊休息下來了。看他們路趕得多,笨重的皮鞋拖拉著,仿佛都很疲憊的樣子;架起槍來,隨便地躺著坐著,顯然很大意。可是也夠險了,敵人休息的地方距離埋伏頂近的只二十米(仿佛伸手就可抓到的樣子)。我們的戰士“媽的!”在心里罵起來了。幾乎要開槍。指揮員的一個眼色,又使戰士們鎮定了。 連車馬輜重,敵人是一千五百名左右。“這里老百姓真好,”給他們燒水喝,給他們打水飲馬。敵人高興了。舒服地坐在地上,談著,仿佛都在欣賞民眾的柔順,和“皇軍”的“德威”。在他們這樣做著夢的時候,那邊“喂,我來吧!”輕輕地拍拍肩膀,擠一擠眼,另一批“老百姓”接了班了;也是打水飲馬,燒開水。 我們說:“這里老百姓真好”,客人要走了,飲馬燒水的人還拉拉扯扯挽留著。拉扎,挽留,客人架好的步槍就握在我們手里了。留住跟前的客人,同時等得不耐煩的埋伏地里奏起了送行的音樂。颼颼響的是子彈,轟轟叫的是迫擊炮;沉重的手榴彈聲,密放的機關槍聲。跟著悲壯的沖鋒號,十分鐘沖過兩個山頭;不再那么客氣,敵人四周的高地全被我們占了。立刻來的是白刃肉搏。 “從警戒線的什么地方潛進來的啊!與向來的客人稍微不同,很厲害!”(見《脫出記》)敵軍隊長0 尾二郎中尉,將隊伍展開的命令都沒來得及發出,只掙扎著 喊 了一聲:“大家一塊死的地方就在此地!”射擊得那么準確的迫擊炮彈就正在他的頭上開花了。 隨后是喊著“跟我來,放心吧!”敵軍少尉小山正美;隨后是獸醫少尉成田利秋:都相繼呼著什么“陛下萬歲!”倒了下去。─—是死的地方。正是,八路軍到哪里,日本侵略者就得死在哪里。這次戰斗,跟了0 尾隊長一塊毀滅了的就有步騎兵一千二百名,數百車輜重,馬千匹。隔年相訪,不是還看得出遍野的馬骨歷歷么?當時活的俘虜是十三個。走脫了一名《東奧日報》的記者本多德治,被一挺機槍掩護著,躲在一所窯洞里。我們一個特務員原想挖透窯洞從頂上結果他的,卻因為政委說:“迅速集合要緊,放他一條狗命吧!”這條狗命才有機會寫《脫出記》,給我們靈活的戰術作了一次大大的鼓吹。但那篇通訊,在另一次勝利的戰斗里仍舊落在我們手里。“典型的戰術”,話說的倒真有點對。 《脫出記》里寫著,當時敵人的戰馬臨死都流了眼淚。啊!你聰明的天照子孫啊!為什么遠隔重洋拋家離井來用血液灌溉我們華夏的土地呢?雖然對日本法西斯軍閥滿含著永世的仇恨,我卻不能不以悲憫的心腸來憑吊你日本士兵漂流的游魂了! 侵略者的腳下,泥潭是越陷越深啊。 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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