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說秦觀是一匹憂傷的瘦馬,是因為他纖弱秀麗的文風。秦觀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約派一代詞宗,與晏幾道一起被稱為“古之傷心人”,是一個憂郁得沒有一絲水分的情歌王子。 在評論家的眼中,秦觀的詞“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而那個寫下“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元好問,評價說秦觀的詩為“女郎詩”,怎么聽都有些諷刺的意味。這里面我以為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秦觀像個女人一般多愁善感,詩詞有“女人味”;另外一層是說秦觀詞頗受女人的喜愛。確實,他的詞在北宋流行樂壇很受歡迎,用今天的話說,就是KTV中點唱率很高。據說很多歌女以能見到秦觀一面為榮,認為秦觀的愛情辭賦直指人心,音韻凄美,若能得秦觀一顧,填詞一首,在京師娛樂界想不紅都難。反正他是青樓女子眼中的白馬王子。 文藝女青年們讀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時,保不齊會驚聲尖叫,這簡直就是《來自星星的你》中那個面容白皙、風姿柔弱花樣美男 秦觀也曾豪放過,史稱“其少豪俊慷慨,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青少年時,英氣勃發、慷慨激昂,好讀兵家書,想在征討遼和西夏中建功立業,恢復漢唐故地。也許,他的悲劇就在于生在了宋朝時。宋朝上下玩浪漫文藝那是一把好手,但帶兵打仗血戰黃沙,骨子里這個基因已一點點地變異掉了。這個王朝給士人們最大的饋贈,就是濃濃的文藝氣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朝文人幸運但也悲催。他們既可集會結社上街游行,也可沉醉青樓舞盡桃花扇底風,但要想破壞眼前和平發展的大好環境,提刀上馬帶兵打仗,門都沒有。所以王師北定中原遙遙無期,抗金英雄岳飛慘死風波亭。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投射到秦觀的身上,就成了個人的悲劇。 秦觀的悲劇也在于站錯了隊伍。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蘇東坡對他青眼有加,傾力提攜,終于成就了他宋代婉約詞一代詞宗的江湖地位。但在政治上,蘇東坡也是個失意者。他和新黨舊黨關系都搞得很僵,就像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無論那一派上臺,第一個就想把喜歡說三道四仗義執言的蘇東坡給貶到天涯海角去,耳邊落得個清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與蘇東坡同氣連枝的秦觀,自然免不了被貶的結局。 在官場中,混圈子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西游記》中,孫悟空沒認識唐僧之前,被如來判了無期徒刑,永無出頭之日,以孫悟空的本事,即使冒險越獄,頂多做個花果山景區管委會主任,跟了唐僧就不一樣了,雖有八十一難的艱險,但是圈子內都是各路神仙,辦起事來很容易,圈子內的妖怪最后都被神仙收走,功德圓滿;圈子外的妖怪都被悟空幾個打得尸骨無存,而悟空師兄弟最后也都各得其所立地成佛。所以說怎么混不重要,跟誰混才重要,而秦觀恰恰跟了蘇東坡。 其實秦少游很懂圈子的重要。“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蘇徐州就是蘇東坡。當時蘇東坡混得順風順水,乃歐陽修之后的一代文壇領袖。秦少游決定毛遂自薦,傍上這棵大樹。在蘇東坡做徐州太守期間,黃河決口,徐州城眼看著就要毀于一旦,是蘇東坡挽狂瀾于既倒,率領軍民,阻退了洪水。秦少游奉上一篇《黃樓賦》,盛贊蘇東坡,蘇東坡很得意,于是也投桃報李,盛贊秦少游的賦“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意思是那水平快趕上屈原和宋玉了。拋開兩人相互吹捧的因素不談,以蘇東坡北宋文壇教主的地位,能如此對一個籍籍無名的年輕人青眼有加,足以說明秦觀的文情和才氣了。后來蘇東坡還把秦觀介紹給王安石。蘇王二人在政治上不對付,王安石老是把蘇東坡看成背后搗亂的舊黨,但在秦觀的問題上,他們二人卻達成了一致。這是個即將冉冉升起未來文壇的巨星。 到底是性格決定人生的走向,還是人生的走向重塑了性格,這是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深奧命題。這個命題一直在秦觀身上環繞糾結。天真的秦少游以為跟了蘇東坡,名列“蘇門四學士”之一,天下之大任馳騁,哪想到蘇東坡也是個天涯孤鴻的命。但人家蘇東坡天生就是一個樂觀派,絕對不會得上憂郁癥?!坝泄P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悠游歲月,且斗尊前”。看看蘇東坡是多么的自信多么的達觀?!坝蒙嵊蓵r,行藏在我”,得意時以儒家治世,失意時學道家無為。反正身體很重要,呼朋喚友樽前買醉也很愜意。人生的所有不如意,一塊東坡肘子,每天幾串荔枝,蘇東坡馬上滿血復活。他也比不上同門師兄黃庭堅,純粹一個解構主義者,“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不管遇到什么事,該吃吃,該喝喝,隨便別人怎么說,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 秦觀不一樣,他的血液中既有燕趙悲歌的狂放,也有江南煙雨的柔婉。在人生的前半段,他算是個豪情萬丈的熱血青年,也曾想龍城飛將醉臥沙場,驅戰車踏平賀蘭山缺,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無奈命運多舛時運不濟,文弱的大宋朝不給他這個機會。大宋朝交給秦觀們的,是一顆柔軟的心,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是青樓楚館的夜夜笙歌,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閑情逸致,是新舊黨爭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焦慮和無助感。于是后來秦觀的身上雄性激素急劇萎縮,開始審視內心,結交歌女,寫起了婉約詞。我們可以想象,一個絡腮胡子的豪壯少年,一個滿腹經綸夢想“致君堯舜上乃使風俗淳”的青年才俊,在所有的夢想之路都被堵死的時候,是多么的無助和彷徨。于官場“月迷津渡”,于未來“霧失樓臺”,唯有在偎紅倚翠的青樓,在長袖善舞的歌女中找到歸宿,找到前行的出口。世人極為看重秦觀的婉約派詞曲,那離愁別恨籠罩下的文字,誰知道不是秦觀的一腔熱血噴灑、變涼之后所凝鑄的呢。 洪應明在《菜根譚》中說,處治世宜方,處亂世宜圓,其實就是告訴我們,既要堅持自己的原則,又要裝點糊涂保護自己。而秦觀卻是個認真的人,更是個天真的人。季羨林先生說,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而秦觀卻全講讓人寢食難安的真話。從做人上來說,他倒是個值得推杯換盞一醉方休的好哥們,但在政治上,這就是翹起自己的小辮子,送給敵人去揪。人生的悲劇大致就在于此吧。他心懷天下憂國憂民,寫下30多篇“辭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的策論,痛陳時事。在新黨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寫信給王安石說,宰相你搞得這個新法好,但是底層老百姓怨聲載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你所用非人啊,你日理萬機根本管不了下面的那些貪官污吏啊。經是好經,但是讓歪嘴的和尚念歪了。用現在的話說是存在著很嚴重的“腸梗阻”現象。王安石不高興,把他連同蘇東坡等人一起貶了。等王安石變法失敗,舊黨領袖司馬光上臺后,秦少游又寫信給司馬光說,宰相你的舊法也很好,但你不能把事情做絕了,將新法和新黨鏟除干凈,這也太不地道了吧。不能像您年輕的時候,為了救人一石頭把缸給砸了,缸砸了還能再買,要是把這個國家給砸了,上哪兒找去?反正是把新法全廢掉,那就是因噎廢食。司馬光也不高興,又把蘇門他們幾個給貶了。 家道的貧寒、故友的零落、仕途的不暢,這一切都如同陰云一樣時刻籠罩在少游的心中,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性格和詞風。他的詞清雅纖麗,意境悠遠悠長。同為宋代流行音樂的雙子星座,他和柳永的差別也是明顯的。有人說秦觀的詞是紅樓夢,那柳永詞就是金瓶梅。就好像一個是意大利歌劇,一個是東北二人轉一樣。 除了短暫的在京城任太學博士,國史館編修之外,秦觀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被貶的過程。從杭州到處州,從郴州到橫州,最后到雷州,和自己的老師蘇東坡一樣,一路向南。所以他的詞寄托尤深。傳說他的這首《踏莎行》是寫給崇拜他最后為他殉情的歌妓,我以為不然,這其實就是他人生的總結和挽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夜月迷蒙,樓臺若隱若現,秦觀獨自徘徊驛道,陶淵明的桃花源已是無處尋覓,而自己“欲渡無舟楫”,人生理想無從追尋,與那津渡一起迷失在這如水的夜色中。孤館浸繞,春寒料峭,黃昏將盡,天抹殘血,杜鵑聲聲哀鳴不如歸去。天涯孤旅,他也想到要驛寄梅花、魚傳尺素訴說衷腸,然而離愁別恨在心中堆砌如山高海長,那精美的薛濤箋又怎么能訴說自己的心事。唯有眼前的郴江水孤獨地奔流。郴江呀郴江,你本自繞郴州而流,為何要這樣義無反顧地流向瀟湘而去。他實際上是以郴江自況,少游呀少游,你為何要這樣背井離鄉徙向瀟湘之地,時也命也?秦觀死后,蘇東坡將詞末兩句書于畫扇并長嘆息言:“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少游離去,東坡少了最好的學生,失了最好的知己,所以東坡慟哭。 秦觀的人生就像他的詞中寫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前途渺茫,仕途無望,“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心情就像在嚴重的霧霾中,無法呼吸。痛苦是文學的溫床,“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在如此凄美婉約的宋詞中,秦觀,和他的憂傷,注定難舍難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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