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著名神經生物學家魯白迎來了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轉折。2013年10月,他辭去葛蘭素史克(GSK)中國研發部副總裁,全職加盟清華大學,正式出任清華醫學院常務副院長。 這位有著廣泛影響力的科學家,他的每一次事業選擇都會引起全球學術界的格外關注。2009年7月,當他決定辭去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神經發育研究室主任回國,出任GSK中國研發中心副總裁時,就曾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紛紛猜測他作出這一重大轉變的動機。 2010年2月,他以一篇發表在科學網博客上的文章《我決定回國的心路歷程》,講述了自己回國的緣由。 時隔3年,當魯白從制藥工業界抽身而去再度走進科教圈,關注他的人們又一次追問道:“為什么離開GSK?為什么又要回歸學術界?為什么選擇了清華?”前不久,魯白接受了《中國科學報》記者的專訪,首次敞開心扉暢談自己出走GSK走進清華園的追求、夢想及其背后的故事。
《中國科學報》:離開GSK時,您覺得自己實現當初回國時的想法和目標了嗎? 魯白:2009年,我去GSK時的想法很明確,要用幾年時間做三件事情:第一,我所從事的神經營養因子的科學研究已經完成了從基礎研究到轉化研究的過程,當時到了臨床和藥物研發的階段,而這件事情最好是在一家具有強大研發實力的醫藥企業去做;第二,我在回國前經常被要求從事領導管理工作,在科學家當中經過系統訓練從而具備領導管理能力的人確實不多,出任GSK中國研發中心的副總裁,能夠讓我在管理方面得到很好的發展和鍛煉;第三,我對藥物研發一直有著濃厚興趣,但在制藥工業界之外是很難看明白、看透徹的,必須要身處其中一邊做一邊學。 在打算要離開GSK時,我覺得當初給自己設定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了。特別是在管理方面,我覺得自己的收獲非常大。而在大學和研究機構,有高層企業管理經驗的人很少見。我來清華,在管理上會帶來一些不同的理念和做法。 《中國科學報》:我們知道藥物研發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三四年的時間似乎很難完成。 魯白:的確,藥物研發從靶點開始直到最終研發成新藥并通過批準,是一條非常艱難而復雜的路程,但實際上,制藥企業中很少有人能夠將研發從頭一直做到尾。對于制藥企業的科學家而言,他在這個藥物研發鏈條中往往有具體的專業分工,做好其中某一個環節就可以了。但是作為研發中心的副總裁,我并不局限于關注某一種藥物的研發過程,而是從比較高的層面、比較宏觀的視角把握整個研發鏈以及這條鏈中各個不同階段的項目組合。我是以這樣的一種身份,在GSK學習到了制藥和管理的各種理論和經驗。所以盡管我對制藥的一些細節的了解也許不夠深入,但對藥物研發有一個比較完整的認識。 《中國科學報》:在制藥工業界積累了豐富經驗,為何又選擇離開GSK回歸科教界? 魯白:我回國的根本想法是要在中國干一番更大的事業,但做什么、在哪里做,其實一開始也沒有想得很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今天的中國制藥企業做研發,特別是早期研發,條件和時機并不成熟。人畢竟要在對的時間做最恰當的事情。GSK給了我一個很好的過渡階段,去學習制藥、訓練管理能力。因此,我對GSK是非常感激的。這些積累最終要有用武之地。關于在中國干事業,選擇的標準應該是看那個地方能不能提供一個改革的舞臺,來施展自己所學,推進一些先進的理念和做法,從而提升我們國家的科研和教育水平。清華大學恰恰是提供了這樣一個非常好的舞臺。 《中國科學報》:對GSK而言,一位中國研發中心副總裁的離職事關重大。您大概什么時間開始與GSK溝通離職事宜? 魯白:其實,我在2012年的下半年,就做了離職的一系列準備工作。2013年年初,我向GSK主管領導表達了離職的想法,并開始與公司各個部門的負責人溝通工作交接等具體事宜,前后大概談了半年時間。直到2013年5月底,GSK中國研發中心陷入“論文造假”風波,我離職的事情暫時擱置下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當年5月31日,我正在杭州參加中國腦研究計劃的研討會,突然收到GSK總部研發中心負責人發來的短信,要求我參加一個簡短的電話會議,不得缺席。電話會議中通知,中國研發中心總裁從即日起因故行政離職,但并未說明詳細情況。 幾天之后,舉報人在某網站爆料“GSK中國研發中心論文造假事件”,此時我才得知中心總裁的離職與該事件有關。對于GSK中國研發中心而言,這是非常嚴重的打擊,很多人對此感到迷惑。此后不久,GSK又因一起賄賂案件接受中國政府調查。在這種形勢下,作為中國研發中心副總裁,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幫助員工和公司渡過難關。GSK領導層也希望我在此危機時刻能夠留下來協助善后工作,稍緩辦理離職事宜。 于是,我積極參與了一系列工作,以穩定軍心并保證研發中心的正常運行,直到2013年10月1日正式從GSK離職。離開GSK時,公司研發部總裁給我寫信,其中特別寫道:“魯白博士與GSK行賄案件無關,與中國研發中心的‘論文造假’事件無關。”同時,來清華醫學院就職的相關事宜在2013年夏天就已敲定,并且希望我盡快入職,但也因為這些波折而延誤了數月。
《中國科學報》:2009年離開學術界進入工業界,如今又重新回到學術界,這個過程在一些人看來似乎是走了一條彎路,而另一些人又覺得這是一種“華麗轉身”。您怎么看? 魯白:我倒沒有“華麗”的感覺。但這個過程是非常積極的,而且并非 “回歸”二字可以概括。我過去在美國學術界,基本上都是在做科學研究,另外涉及少量學術管理工作,到企業界主要是做管理,現在回到科教界,就是在中國的學術環境里如何應用現代管理理念實行科研教育體制改革、推動科教事業發展的問題了。 科研還要繼續做,而且還可以做得更好,但這不是清華讓我來的主要目的,我的首要任務是管理好醫學院,將先進的科學管理理念貫徹到教育、科研、成果轉化、臨床醫學等方面。中國要起飛,至少有些地方需要先開始摸索,清華就提供了這樣一個平臺。 因此對我個人來說,這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螺旋式”的上升和進步。一個人要成長、進步、發展,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我。你現在看到的我,只代表過去走過來的我,我的一切成就只代表了過去。很多人跳不出這個框子,被自己的成就框住了,過去的成就變成了枷鎖、包袱,那么就不會走太遠。我所崇拜的那些人,往往在人生中經歷了幾次重大的自我否定,甚至于他的個性都因此發生了重大變化,英文里有個詞叫作transformation,用來描述這種自我否定。從GSK到清華,我覺得就是一個transformation的過程,對我的工作、個人發展,都是一個更大的挑戰和機遇。 《中國科學報》:轉身的過程有沒有感覺特別辛苦? 魯白:我將這種“轉身”看作極為有意義的經歷,我自己也很享受這個過程。當然,假如是為了某些功利的目的去做這些事情,就會覺得很不值得。杰克·韋爾奇(Jack Welsh)在通用電器推廣“九宮格”概念,以職業能力和發展潛能為橫縱坐標劃分出九個格子,每個人依嚴格測評出的能力和潛能水平處于不同的格子,隨著職業的發展會爬升到更高水平的格子中。我在NIH從最底層第一格走到了最高的第九格,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著怎樣的未來。但我不想就此止步,而是希望接受更大的挑戰,于是要在一個新的框架,新的舞臺中,重新回到最底層的第一個格子,這就是自我否定。 比如我到GSK時,對于藥物研發和管理真的都不太懂,那是一個壓力很大的地方,要去拼命地強化學習。當時我有個感覺,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研究生時代,沒日沒夜地做事情。如今我到清華醫學院,也是有很多事情沒有做過,又是一次新的學習過程,升華的過程。 《中國科學報》:能否講講您在工業界學到了哪些東西,可以應用于今天在清華的事業? 魯白:非常明顯的一點是項目管理的思路和經驗。在中國的很多單位你會發現,開會時每個人好像都有很好的想法,但開完會之后,這些建議似乎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落實。而在GSK這樣的大公司里,非常強調項目管理的理念,項目討論會的最后,都要拿出行動計劃、執行條目、時間表和可交付項目,然后按時檢查進度,議程得到落實。這是我在GSK感受較深的一個方面。 另外一個重要的積累就是人際交往和溝通的能力。任何領導,都有一個“權力圈”和一個更大的“影響圈”,要做成事情,不能只靠權力和命令,而是要影響說服多數人,特別是不受自己直接領導的人。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一起奮斗,讓大家覺得這是有意義的事,是為著一個激動人心的事業。 前面說的都是管理中的技巧和工具,但更重要的一點是人格魅力,其中最基本的一條是誠信。這其實并不容易做到,要在面對每一件具體而微的事情時說到做到、身先士卒,不能出爾反爾,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輕易答應,公開透明、堅持原則、勇于承擔責任、承認錯誤、不在背后說壞話等等。這些都是我在GSK悟出來的道理,到了清華后,這些經驗都特別有用。
《中國科學報》:從NIH到GSK,再到清華醫學院,每一次轉身都面臨著怎樣的挑戰? 魯白:從NIH到GSK,當時的挑戰看上去有兩個,一個是從海外生活到國內生活,這方面我其實很快就適應了;另一個是從學術界到工業界,這個挑戰的確非常巨大,需要努力地自我改變和調整角色。來到清華,從體制外到體制內的挑戰是最大的。說到底是“接地氣”的問題,不光是接中國的地氣,還有學術界的地氣和清華的地氣。 但是另外一方面,如果我們這些海歸都“接地氣”,凡事都照老規矩辦,那要我們這些人回來干什么?所以,我一定要在認真學習本土制度、文化、人際關系等等方面的基礎上,帶來新創意和新方法。這并不是為了新而新,而是要在已有基礎上實現真正的提升。 《中國科學報》:一路走來,您的追求似乎并不限于科學事業本身。 魯白:從傳統意義上講,做科學是在追求自己的興趣。在現代社會,這種為興趣而做科學顯然是不夠了。我們作研究是要創造新知識,對社會發展、人類的文明進步有所貢獻,這是科學家所肩負的社會責任。但作為一個有更高的理想和抱負的人來說,他所追求的其實還有對現實社會的影響力(impact)和對未來能夠留下什么(legacy)。 對于一個科學家而言,影響力可以在神經科學領域、可以在生命科學界、可以在中國的教育科研體制內,也可以是對世界的影響力,各自有不同的范疇。比較理想的情況是,你在某個地方所做的事情,影響力會擴展波及到其他地方。比如我們在清華闖出一條科教改革的路子,不光是讓清華受益,而且能夠讓其他學校借鑒。這樣一來,影響力就擴大了。 至于傳承,就是你所做的事情,有哪些可以在更久的歷史時期內存續下來、產生影響。生命科學家王曉東曾經說過,今天的科學家,如果其研究論文在五年以后還在被學生精讀討論,他就是優秀科學家;二十年后還有人拿來精讀,那就足以堪稱大師了。無論做科學還是做改革,其實都有希望能夠傳承下去的更高追求。 《中國科學報》:回國近六年,您覺得自己在心性方面有哪些轉變? 魯白:很多人說生活要追求幸福,我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非常幸福的。因為我的理念可以得到執行和推廣,我的生活有著非常豐富多彩的層次,也看到很多令人感動的事情。相對而言,我在美國的生活一直很平穩,大家都按照一套似乎不太有生氣的程序做事,沒有太激動人心的地方。而在清華,每天都遇到有趣的人,做非常有趣的事。還有,清華的教授、領導以及方方面面都給予我很大的支持和幫助,所以我很開心,并相信自己可以大展宏圖。 今日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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