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博 | 文 從最初單純的美國之夢,到回歸日本的藝術傳統,包括在中國掀起的銀幕熱潮,高倉健的一生,就像是戰后日本電影修成的一個正果,為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做出了一份生動的注腳。 在《鐵道員》里,高倉健扮演的主人公乙松,一生都不曾離開自己工作的站臺,而那里,也是他生命的終點。 在高倉健還被周圍人叫作小田君的時候,他曾懷抱過一個單純的“美國夢”;那時他的人生,尚與日本電影沒有什么關系。 1931年,出生于北九州島一戶煤礦職員家庭的他,整個童年不僅是在戰爭中度過,還一度因為感染了肺結核病而休學。為了擺脫羸弱的病體,中學時期的高倉健開始練習田徑和合氣道,然而隨著戰局的緊張,不久他便和其他同學一起被征召去做了勞工。直到戰敗的消息傳來,美軍開始進駐日本,學校才陸續復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高倉健結識了美國駐軍小倉司令官的兒子,在接觸美國流行文化和生活方式的過程中,他對外國產生出無限向往。以至于成年之后回憶起這段往事,高倉健還說:“(少年時代的我一直認為,)幸福,在大洋的彼岸。它不在養育了我的煤礦附近,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童年時代我一直這樣想著,并且產生了一個念頭:無論如何應該到美國去一趟。” 為了實現去美國的夢想,高倉健報考了明治大學商學部,期望畢業之后能做一名外貿商人。可當他1954年大學畢業時,日本經濟仍未見起色,找不到工作的他,只能暫時回家幫父親采石開礦。在家中待了不到半年,高倉健決定再去東京碰碰運氣。是在這些機緣巧合之下,他被東映電影公司的常務董事長牧野光雄看中;硬朗帥氣的外形條件讓他很快得到了演出機會,在1956年上映的影片《閃電空手道》里,他將自己的藝名改成了高倉健。 從影之后的高倉健,并不掩飾自己對美國電影的喜愛。他曾把《羅馬假日》看了不止一次,而1969年在好萊塢拍攝《敢死突擊隊》以及1975年參與西德尼·科波拉電影《高手》的機會,則終于讓高倉健實現了兒時“夢想”。在紐約街頭偶遇亨利·方達時,他也會像影迷一樣找偶像簽名。亨利·方達一直是高倉健最為欣賞的演員,在他眼中,亨利·方達“笑容可掬、溫和親切,帶有一種真正的傷感表情”。高倉健中后期的銀幕形象,倒是與這種笑容中的傷感頗有幾分相似。1977年拍攝《幸福的黃手帕》時,導演山田洋次就形容高倉健的眼睛有一種特別的魅力,“他的眼神里載滿了悲哀和喜悅。” 然而東映片廠時代的高倉健,絕不是這個樣子。 高倉健剛踏入日本影壇時,為了提升他的銀幕知名度,東映公司特別安排他和當時的一線女明星美空云雀搭檔,但他只是木訥地站在女主角身旁,完全不知該如何表演。直到牧野雅弘、內田吐夢二位導演發現了高倉健身上的硬漢氣質,他的演藝人生才算是真正走上了正途。此時適逢日本電視業的迅猛發展,幾家主要的電影公司展開了更加激烈的競爭,東映則開始嘗試拍攝黑幫題材的“義俠片”來吸引觀眾,轉型之后的高倉健便成了當仁不讓的銀幕主角。這些角色大都在義氣和人情之間掙扎,結局往往逃脫不出悲劇命運;但高倉健和鶴田浩二、藤純子以及山富三郎等同時代演員,固定搭檔的《昭和殘俠傳》、《網走番外地》、《紅牡丹賭徒》系列,卻總能獲得成功。高倉健一生演出的二百多部電影,其中絕大多數,就是出自于這一時期。可以說,這是日本電影片廠時代最后的輝煌,也是高倉健演藝事業的一個高峰。 日本觀眾習慣于將高倉健創造的這些角色,統稱為“社會叛逆者阿健”;而借助這些角色的錘煉,高倉健也逐漸地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風格。牧野雅弘和內田吐夢當年的點撥,使他終生受用。在晚年拍攝《鐵道員》時,他仍對之念念不忘,并謙虛地認為,“他們看懂了人生的戲,而我可能還是有些地方沒有看懂。”高倉健還曾從日本的能劇中開拓表演之道,在他看來,能劇演員演出時,臉上的表情是沒有變化的,但它既可以反映出悲傷,也可以表現出喜悅;同樣一張臉,能夠扮演神父,也能扮演罪犯。這或許正是高倉健自己,對表演境界的一種追求吧。在他的經典代表作《追捕》里,我們已經能夠看到他藝術上的這種進步和成熟。 1976年的《追捕》,是高倉健離開東映公司后,接拍的第一部電影。1978年經過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的譯制配音,它與《望鄉》《狐貍的故事》一起,成為了最先與中國觀眾見面的日本影片,并迅速掀起了一股高倉健熱潮。 的確,很少有演員能像高倉健在《追捕》里那樣,既適合全景,又適合特寫。他在全景鏡頭里的演出,那些肢體動作似乎能像表情一樣展現出喜怒哀樂的變化;而他的臉在攝影機的特寫下,即使不動聲色,最微妙的戲劇也會在他臉頰的陰影和紋路里上演。以至于片中那些全景與特寫之間的推拉鏡頭,仿佛不是攝影機在運動,而是跟隨著他的目光和情緒自如地收放著。又或者說,是高倉健用他波瀾不驚的表演,馴服了電影的兩種極限。這就像是他扮演的杜丘在逃脫警察的追捕時,同時駕馭了駿馬和飛機;從他的身上,我們既能瞥見古代俠士的精神,又能看到現代特工的神采。這一切,對當時的中國觀眾,都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可以想見,當杜丘在銀幕上說出“我是被警察追捕的人”時,電影院里會有多少觀眾激動地回答出真由美的臺詞--“我是你的同謀!” “硬漢高倉健”、“男子漢高倉健”,成了那個時代中國觀眾對他最直接的贊美。這除了是說高倉健和他塑造的銀幕形象彼此合一之外,還寄寓著更多難以名狀的感情。剛剛換下了中山裝的年輕人,紛紛模仿著他在電影里的衣著打扮,“啦呀啦”地哼唱著杜丘之歌,似乎隨時等待著別人說:“你看,多么藍的天吶,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這藍天里。”而“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不是也跳下去了?!”,更是那個時候最時髦的臺詞。可以認為,在1980年代初,英雄退場、新人尚未登臺的中國銀幕上,硬漢高倉健不僅是第一代真正意義上的偶像明星,亦滿足了我們對新的電影主人公的所有期待。當高倉健其后主演的《幸福的黃手帕》和《遠山的呼喚》在國內陸續上映,他內斂克制的表演和影片中的默默深情,在繼續打動觀眾的同時,甚至一度成為不少中國影人學習、琢磨的教科書。 1990年代,高倉健曾短暫地告別銀幕。抱著不要留下遺憾的心情,1999年,年近七旬的他,繼續主演了降旗康男導演的電影《鐵道員》。當他重回闊別了二十三的東映公司,此時的高倉健已將這里視為自己的“故鄉”。這部電影大獲成功,高倉健則被譽為從日本電影的全盛時期開始,到20世紀結束,一直占據著影壇最高位置的男人,是“日本可以向世界夸耀的最后的明星”。在《鐵道員》里,高倉健扮演的主人公乙松,一生都不曾離開自己工作的站臺,和站臺前蜿蜒的鐵軌。他與妻兒的生離死別,便都是發生在風雪中的站臺上,而那里,也是他生命的終點。在影片最后,導演用了一個很長的段落來為乙松送行:載著乙松靈柩的蒸汽列車緩緩地朝遠方駛去,車窗外面,則是早春時節最后的積雪…… 當聽到高倉健去世的消息,回顧著他曲折漫長的電影生涯,久久不能忘懷的便是《鐵道員》的這個結尾,以及站臺上那茫茫的白雪。事實上,《鐵道員》里的雪景可以分為兩種——這就像是劇中的回憶和現實不斷穿插;回憶里的落雪往往代表了時間的過往,現實中的積雪則象征著一份的守候。而銀幕上的乙松和銀幕下的我們都很明白,當積雪化盡,那個小小的站臺就要廢棄,乙松也要提前退休,一個時代便是在這里謝幕。 或許這種時間流轉里的默默堅守,恰可概括高倉健的演藝人生吧。從最初單純的美國之夢,到回歸日本的藝術傳統,包括在中國掀起的銀幕熱潮,高倉健的一生,就像是戰后日本電影修成的一個正果,為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做出了一份生動的注腳。高倉健亦如站臺上的鐵道員乙松那樣,凝望著一個個時代的遠去,一次次地確認著“信號正常”。而現在,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消失在了雪中;當雪花降落,匯流入海,再化作云……我們總會在別的什么地方,再次相遇。 蔡博 | 文 從最初單純的美國之夢,到回歸日本的藝術傳統,包括在中國掀起的銀幕熱潮,高倉健的一生,就像是戰后日本電影修成的一個正果,為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做出了一份生動的注腳。 在《鐵道員》里,高倉健扮演的主人公乙松,一生都不曾離開自己工作的站臺,而那里,也是他生命的終點。 在高倉健還被周圍人叫作小田君的時候,他曾懷抱過一個單純的“美國夢”;那時他的人生,尚與日本電影沒有什么關系。 1931年,出生于北九州島一戶煤礦職員家庭的他,整個童年不僅是在戰爭中度過,還一度因為感染了肺結核病而休學。為了擺脫羸弱的病體,中學時期的高倉健開始練習田徑和合氣道,然而隨著戰局的緊張,不久他便和其他同學一起被征召去做了勞工。直到戰敗的消息傳來,美軍開始進駐日本,學校才陸續復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高倉健結識了美國駐軍小倉司令官的兒子,在接觸美國流行文化和生活方式的過程中,他對外國產生出無限向往。以至于成年之后回憶起這段往事,高倉健還說:“(少年時代的我一直認為,)幸福,在大洋的彼岸。它不在養育了我的煤礦附近,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童年時代我一直這樣想著,并且產生了一個念頭:無論如何應該到美國去一趟。” 為了實現去美國的夢想,高倉健報考了明治大學商學部,期望畢業之后能做一名外貿商人。可當他1954年大學畢業時,日本經濟仍未見起色,找不到工作的他,只能暫時回家幫父親采石開礦。在家中待了不到半年,高倉健決定再去東京碰碰運氣。是在這些機緣巧合之下,他被東映電影公司的常務董事長牧野光雄看中;硬朗帥氣的外形條件讓他很快得到了演出機會,在1956年上映的影片《閃電空手道》里,他將自己的藝名改成了高倉健。 從影之后的高倉健,并不掩飾自己對美國電影的喜愛。他曾把《羅馬假日》看了不止一次,而1969年在好萊塢拍攝《敢死突擊隊》以及1975年參與西德尼·科波拉電影《高手》的機會,則終于讓高倉健實現了兒時“夢想”。在紐約街頭偶遇亨利·方達時,他也會像影迷一樣找偶像簽名。亨利·方達一直是高倉健最為欣賞的演員,在他眼中,亨利·方達“笑容可掬、溫和親切,帶有一種真正的傷感表情”。高倉健中后期的銀幕形象,倒是與這種笑容中的傷感頗有幾分相似。1977年拍攝《幸福的黃手帕》時,導演山田洋次就形容高倉健的眼睛有一種特別的魅力,“他的眼神里載滿了悲哀和喜悅。” 然而東映片廠時代的高倉健,絕不是這個樣子。 高倉健剛踏入日本影壇時,為了提升他的銀幕知名度,東映公司特別安排他和當時的一線女明星美空云雀搭檔,但他只是木訥地站在女主角身旁,完全不知該如何表演。直到牧野雅弘、內田吐夢二位導演發現了高倉健身上的硬漢氣質,他的演藝人生才算是真正走上了正途。此時適逢日本電視業的迅猛發展,幾家主要的電影公司展開了更加激烈的競爭,東映則開始嘗試拍攝黑幫題材的“義俠片”來吸引觀眾,轉型之后的高倉健便成了當仁不讓的銀幕主角。這些角色大都在義氣和人情之間掙扎,結局往往逃脫不出悲劇命運;但高倉健和鶴田浩二、藤純子以及山富三郎等同時代演員,固定搭檔的《昭和殘俠傳》、《網走番外地》、《紅牡丹賭徒》系列,卻總能獲得成功。高倉健一生演出的二百多部電影,其中絕大多數,就是出自于這一時期。可以說,這是日本電影片廠時代最后的輝煌,也是高倉健演藝事業的一個高峰。 日本觀眾習慣于將高倉健創造的這些角色,統稱為“社會叛逆者阿健”;而借助這些角色的錘煉,高倉健也逐漸地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風格。牧野雅弘和內田吐夢當年的點撥,使他終生受用。在晚年拍攝《鐵道員》時,他仍對之念念不忘,并謙虛地認為,“他們看懂了人生的戲,而我可能還是有些地方沒有看懂。”高倉健還曾從日本的能劇中開拓表演之道,在他看來,能劇演員演出時,臉上的表情是沒有變化的,但它既可以反映出悲傷,也可以表現出喜悅;同樣一張臉,能夠扮演神父,也能扮演罪犯。這或許正是高倉健自己,對表演境界的一種追求吧。在他的經典代表作《追捕》里,我們已經能夠看到他藝術上的這種進步和成熟。 1976年的《追捕》,是高倉健離開東映公司后,接拍的第一部電影。1978年經過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的譯制配音,它與《望鄉》《狐貍的故事》一起,成為了最先與中國觀眾見面的日本影片,并迅速掀起了一股高倉健熱潮。 的確,很少有演員能像高倉健在《追捕》里那樣,既適合全景,又適合特寫。他在全景鏡頭里的演出,那些肢體動作似乎能像表情一樣展現出喜怒哀樂的變化;而他的臉在攝影機的特寫下,即使不動聲色,最微妙的戲劇也會在他臉頰的陰影和紋路里上演。以至于片中那些全景與特寫之間的推拉鏡頭,仿佛不是攝影機在運動,而是跟隨著他的目光和情緒自如地收放著。又或者說,是高倉健用他波瀾不驚的表演,馴服了電影的兩種極限。這就像是他扮演的杜丘在逃脫警察的追捕時,同時駕馭了駿馬和飛機;從他的身上,我們既能瞥見古代俠士的精神,又能看到現代特工的神采。這一切,對當時的中國觀眾,都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可以想見,當杜丘在銀幕上說出“我是被警察追捕的人”時,電影院里會有多少觀眾激動地回答出真由美的臺詞--“我是你的同謀!” “硬漢高倉健”、“男子漢高倉健”,成了那個時代中國觀眾對他最直接的贊美。這除了是說高倉健和他塑造的銀幕形象彼此合一之外,還寄寓著更多難以名狀的感情。剛剛換下了中山裝的年輕人,紛紛模仿著他在電影里的衣著打扮,“啦呀啦”地哼唱著杜丘之歌,似乎隨時等待著別人說:“你看,多么藍的天吶,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這藍天里。”而“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不是也跳下去了?!”,更是那個時候最時髦的臺詞。可以認為,在1980年代初,英雄退場、新人尚未登臺的中國銀幕上,硬漢高倉健不僅是第一代真正意義上的偶像明星,亦滿足了我們對新的電影主人公的所有期待。當高倉健其后主演的《幸福的黃手帕》和《遠山的呼喚》在國內陸續上映,他內斂克制的表演和影片中的默默深情,在繼續打動觀眾的同時,甚至一度成為不少中國影人學習、琢磨的教科書。 1990年代,高倉健曾短暫地告別銀幕。抱著不要留下遺憾的心情,1999年,年近七旬的他,繼續主演了降旗康男導演的電影《鐵道員》。當他重回闊別了二十三的東映公司,此時的高倉健已將這里視為自己的“故鄉”。這部電影大獲成功,高倉健則被譽為從日本電影的全盛時期開始,到20世紀結束,一直占據著影壇最高位置的男人,是“日本可以向世界夸耀的最后的明星”。在《鐵道員》里,高倉健扮演的主人公乙松,一生都不曾離開自己工作的站臺,和站臺前蜿蜒的鐵軌。他與妻兒的生離死別,便都是發生在風雪中的站臺上,而那里,也是他生命的終點。在影片最后,導演用了一個很長的段落來為乙松送行:載著乙松靈柩的蒸汽列車緩緩地朝遠方駛去,車窗外面,則是早春時節最后的積雪…… 當聽到高倉健去世的消息,回顧著他曲折漫長的電影生涯,久久不能忘懷的便是《鐵道員》的這個結尾,以及站臺上那茫茫的白雪。事實上,《鐵道員》里的雪景可以分為兩種——這就像是劇中的回憶和現實不斷穿插;回憶里的落雪往往代表了時間的過往,現實中的積雪則象征著一份的守候。而銀幕上的乙松和銀幕下的我們都很明白,當積雪化盡,那個小小的站臺就要廢棄,乙松也要提前退休,一個時代便是在這里謝幕。 或許這種時間流轉里的默默堅守,恰可概括高倉健的演藝人生吧。從最初單純的美國之夢,到回歸日本的藝術傳統,包括在中國掀起的銀幕熱潮,高倉健的一生,就像是戰后日本電影修成的一個正果,為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做出了一份生動的注腳。高倉健亦如站臺上的鐵道員乙松那樣,凝望著一個個時代的遠去,一次次地確認著“信號正常”。而現在,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消失在了雪中;當雪花降落,匯流入海,再化作云……我們總會在別的什么地方,再次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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