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中醫藥大學王新陸教授 我讀研究生是1978年,那時是我第一次比較認真系統的學習《傷寒論》。當時徐國仟老師是我的老師,李克紹老師也是我的老師,他們兩個老師一共帶了四個研究生。李克紹老師對我們四個人的要求就是把《傷寒論》背下來,398條,用45分鐘,不停頓。我背了三個月才背下來,背得很辛苦啊,李克紹老師就低著頭、瞇著眼聽你背,你一打梗他就給你提詞,他提多了就說:“你回去再學學吧!”他就不聽了。今天我們李教授的小記者團去問我怎么學習經典,我說經典就是看著學,一遍一遍的學,一輩子學一本《傷寒論》足矣。張仲景自己就說“若能尋余所集,思過半矣”對吧,所以說我們學習經典,你要在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時期學,你在就讀期間學習,當了十年醫生,當了十五年醫生,你再看一遍,你就會有新的體會。 《傷寒論》這本書啊,它是一本非常樸素的書,也是一本非常活潑的書,只是歷代注家把它搞復雜化了。它樸素到就是一個小病例,而且非常的嚴謹。就跟我們形容一個漂亮姑娘一樣,胖一分就丑了,瘦一分也丑了。多一個字不行,少一個字也不行,所以我們學習《傷寒論》,大家都有這么一個習慣,就是保留它的原滋原味。大家都知道《傷寒論》176條“表有熱,里有寒,白虎湯主之”,都知道是一個錯簡,但就是不改它,為什么呢?不改它是讓你去思考,讓你去了解,我們在對錯簡認識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非常好的揣摩、學習的機會。 一、什么叫“經方” 那么今天給大家講經方和臨床,我首先講一下,前面講的什么叫“經方”?這個“經方”狹義的說是指張仲景給我們傳下來的《傷寒論》和《金匱要略》,我們稱之為“經方”。其實啊,經方的內涵是非常廣泛的,在《漢書·藝文志》里頭有經方類,共十一部,其中“湯液經法三十二卷”所錄也應該是經方類,但是這些方子現在我們已經看不見了。我曾經跟學生講到醫學史的時候,我說從先秦到兩漢,我們有著一個非常繁榮的醫學時期,而最后恰恰落在張仲景的身上,得以體現。 我們可以從《湯液經法》、《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發現在那個年代里不但有“湯液經法三十二卷”,而且方子遠遠比《傷寒》和《金匱》加到一起的方子還要多。大家都知道《傷寒論》是113個方子,丟了一個禹余糧丸,去掉一個燒裈散,所以是111個方子,再加上我們《金匱》重復的加在一起是三百多個方子,那么這三百多個方子我們稱之為“狹義”的經方。那么“廣義”的經方呢,就是包括失落于那個文明時期的所有的方子,那為什么會失落呢?大家知道張仲景寫《傷寒論》的年代大約在公元215年左右,西漢在前,東漢在后,西漢是從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5年,然后公元25年到公元215年是東漢,在東漢的時候有“黃巾起義”,道教思想風靡一時。但“黃巾起義”被當時的統治階級認定成“邪教邪說”,是處于當滅、當剿的位置。經方也隨之湮滅,僅有一部分得救于仲景,從《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中就可以看出,大小陽旦湯、大小陰旦湯、大小玄武湯、大小青龍湯、大小朱雀湯、大小白虎湯、大小騰蛇湯、大小六陳湯等等,到了仲景的時候都改成桂枝、麻黃、柴胡、瀉心、承氣之類的方名了,其義自現。只有我們對那個歷史時期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才能更加系統的認識經方,理解經方。經方治的是慢性傳染性熱病,這才有了《傷寒論》中的“六經傳變”,“六經辨證”幫助我們確定這種慢性傳染性熱病的不同階段。但是用現代醫學來研究它就未必會搞得清楚,但是它的證非常明了:它要么是表證,要么是里證,要么是經證,要么是腑證……這樣我們就清楚那個時候病證的含義了。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辨方證的原因。病證是相互貫通的,這是我講的第一點,就是“經方”。 二、21世紀的臨床 第二就是臨床,就是現在的臨床、21世紀的臨床。大家知道疾病是變化的,從整個人類的醫學史來看,它的火車頭是什么?是疾病。疾病拖著醫生走,醫生拖著所有研究醫學的人走,出現一個病大家就研究它,出現一個病大家就去做疫苗對付它,疾病其實是我們的原動力。一千八百年以前的病和現在的病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們現在最多的病是什么?是心腦血管疾病,是腫瘤,是呼吸系統疾病,這是我們國家死亡排序前四位的病。中國有一句話叫“天變,地變,人變”,那么道就要變,我們就要用現在的觀點來審視經方,來加深對經方的理解,來更好的利用經方,我認為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這是我講的第二點。 三、如何學習《傷寒論》 第三點就是有很多人問我到底怎么學《傷寒論》,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吃透”。大家知道莊子在他的那篇《養生主》里講得很清楚,他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他說:“我這一輩子是短暫的,但是知識是無限的,我用短暫的生命去追尋無限的知識,真是死定了!”殆已,殆就是死了,就是說你死定了,那怎么辦呢?我們中國近代有一個非常有名的中醫任應秋老先生,也是泰斗級的人物,他立志要把中醫的書看完,但是他活了八十歲左右的時候才看了不到百分之六十。雖然看不完,但是可以看透,一本書足矣。我們把它看透了,看明白了,我們也就學會了。我認為大家主要看《傷寒論》原文,不要看太多注解。最好把方子串起來看,這只是在看病過程中的一個參考,從而更好的感悟張仲景的那種感覺,這是最主要的。通俗點說就是吃自己嚼的甘蔗,不要吃人家嚼剩的甘蔗。所以就是一定要把《傷寒》吃透,搞清楚。《傷寒論》不僅是一部六經辨證的書,它還包括臟腑辨證、氣血辨證、陰陽辨證、經絡辨證等等,全都有了。它還是一部藥書,我剛才講的111個方子,85味藥,卻能夠用得如此的出神入化,確實給我們很多啟迪。 我曾經在研究生畢業以后,到南京中醫學院跟著當時的院長鄒云翔老師抄方。鄒云翔老師看腎病是一絕,尿毒癥的病人,尿素氮高,肌酐高,吃他的藥五、六天馬上就下來,我們把他的方再抄一遍給病人吃就不管用,很奇怪。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鄒云翔醫案》。你們在臨床也會發現老師開的方你用就不好用,甚至是完全沒有作用,為什么?從《傷寒論》里就能找出答案來。我告訴你們吧,桂枝湯,桂枝加桂湯,桂枝加芍藥湯,這三個方藥物組成完全一樣,但病機治法完全不同。桂枝湯是干什么的呢?解表的,解肌的,和營衛的;桂枝加桂湯,治奔豚的;奔豚是什么?現在人家考證說奔豚是小豬在跑,我認為他們講的沒道理。奔豚不是小豬,是海豚!他從水里跑出來往上頂,一下一下的。其實在漢代的時候我們已經有關于海豚的記述。我這樣說并不是空穴來風,那個時候人們已經知道海豹這一類的動物了,歷史上都有記載。我們完全可以認為它比小豬到處亂跑要好解釋多了。小豬跑是沒有方向的,東西南北到處跑啊,可是那海豚在海里只是從下往上頂啊,那奔豚的癥狀不就是從下往上頂嗎?那奔豚證我們用什么?用桂枝加桂湯,我們重用桂枝的目的是平腎邪,降奔豚,這就是桂枝加桂湯;至于桂枝加芍藥湯,我這里還有個小故事。大家都在琢磨《傷寒論》啊,我跟你們講,1978年我讀《傷寒論》的研究生,我的畢業論文是“傷寒論的立方規律”,當時請的是劉渡舟老師老師去答辨,從早上答到晚上整整答了一天,為什么?我說《傷寒論》的芍藥是赤芍不是白芍,我說芍藥甘草湯用芍藥不是生津液,而是活血。大家去看看清代周揚俊的書,上面講的很清楚,芍藥用來通皮絡、破陰結、利小便,漢代沒有白芍,白芍從宋代才開始,大家去看看陳無擇的書,陳無擇講現在的芍藥都是院子里種的,“力已不敵也”,這個力量已經不如過去的了。再去看看日本大冢敬節講的,他說“漢代的芍藥是赤芍”。那么《傷寒論》中所有的芍藥都用赤芍嗎?當然我們要“與時俱進”,用白芍當然也可以。當時我答了一天兩個老師還是不同意。七年以后,《傷寒論》里的芍藥是赤芍進了教材,關鍵問題在于漢代沒有白芍,就像張仲景他老人家不會給你用阿司匹林一樣,所以我就是講方藥的量不同,那么它的主治也不同,當然方名也不同,桂枝湯,桂枝加桂湯,桂枝加芍藥湯,完全改了,這就是《傷寒論》是第一方書的來由。 《傷寒論》不光是個辨證的書,它還是個方書、具有方義的書。你們回去要是哪個晚上碰見腳攣急抽筋的病人,你重用赤芍試試,60克赤芍加上甘草,一會就好了,比你用白芍快多了,不信就試試。靈活用方的前提是你們一定要把《傷寒論》“吃透”。徐靈胎講了一句話大家知道,他說“仲景之方,猶百均之弩也,一舉貫革,如不中的,弓勁矢疾,去的彌遠。”就像射箭,如果射中了,一下就把那個皮筏打翻了,如果沒射中,弓很有力氣,箭很快去之遠矣,那為什么有的方可以桴鼓而愈,有的就不行呢?你沒有射中啊,弓很有力氣,箭跑得很快,“噌”一下就沒有了。我們看傷寒方的時候一定要知道方證的含義,明了方義后用傷寒事半功倍,否則光靠癥狀、抓不住方義什么用都沒有。我舉個例子,張仲景在《傷寒論》里講的很清楚,“傷寒脈弦細,頭痛發熱者屬少陽”,寫到這里,他后邊省了,但是該用什么方藥已經蘊含其中了。小柴胡湯啊,這就是小柴胡湯證,它比那四個“必然證”八個“或然證”還靈,那么這個總體原則是什么?不是“往來寒熱,胸脅苦滿,默默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就是這個證,“脈弦細,頭疼發熱”,這不是少陽表證嗎?那你不用小柴胡湯用什么?很簡單的一個事情,只要把它“吃透”了,你就可以類推,用所有的傷寒方來治療疾病。你看少陽傷寒的主脈、主證都在剛剛講的那個“脈弦細,頭痛發熱屬少陽”里頭了,這個很清楚了。那么如果又有四大癥狀其中之一,那就可以堅定不移的用小柴胡湯了,而且效果一定會很好。大家搞明白了吧!小柴胡湯是可以治感冒的,你頭疼發熱不就是感冒的癥狀嗎!怎么能一看到感冒就用銀翹散呢? 學中醫本身就是要把它學活,把它吃透,吃得少不要緊,吃透了就行。再比如說:“傷寒五六日,頭汗出,微惡寒,手足冷,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脈細者……”我們抓住它的要點:脈弦細,頭疼發熱。這也應該是小柴胡湯證。接下來果然就用小柴胡湯,這就是說我們每看一個方證的時候都要找到這個方證的要點,只要抓住了辨證原則和要點,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去用了。《傷寒論》的方好用,確確實實會桴鼓相應。關鍵是你有沒有搞清楚原則,會不會用。 再舉個例子大家聽著就更明白了,白虎加人參湯里用到了人參。我講的這個人參是老山參,老山參是益氣養陰的。不會像電視劇“闖關東”里那個病人吃了人參就流鼻血,要純陽之體吃了才會流鼻血咧!老山參是不燥的,現在的栽培參都燥,雖然送到化驗室化驗,成分都是一樣的。現在的栽培參,七年就可以長到一米七左右,跟礦泉水瓶一樣粗,還用個大盒子裝著當參寶。當年抗日聯軍挖到了一個七兩的參,就把它收著送到延安給毛主席了。七兩的參在古代來講可以延壽一季,可以多活十二年,那就是參寶。現在的人參有好幾斤重,東北的人參可以當咸菜吃,買一把人參洗一洗,用點鹽泡上當咸菜,盡管化學成分測定是一樣的,但是臨床療效能一樣嗎?完全不一樣!我講白虎加人參湯的治療原則是什么,大熱、大汗、脈洪大?不是!很簡單,就是渴欲飲水、口干舌燥,是舌上太燥而煩者用白虎加人參湯。人參的作用就是治那個燥,這就是它的原則。它和五苓散不一樣吧,和豬苓湯不一樣吧,它和加天花粉也不一樣,它是加人參,因為它有燥,那些都不燥,這就搞明白了,這就是原則。 掌握了原則你在用藥的時候心里就有數了,你看這個人舌上苔燥,有裂紋,口渴,還不停的喝水,你就給他重用老山參,四萬多塊錢,就這么一小根,大約尾巴那么粗,這就是老山參,弄點參須也可以。中藥好就好在這個地方,它不是其他東西可以替代的,用現代醫學來研究中醫,還沒發展到能解釋清楚的水平。所以他老說我們不科學,其實是他們不科學,他們的科學水平太低,解釋不清楚我們要說的事。 我剛剛講《傷寒論》不僅是一本辨證的書,也是一部方書。里面的方子是非常嚴謹的,我們現在隨意加減,其實這是不對的。中醫為什么能治病,其實是使用藥物的偏勝和偏衰來調整人體的偏勝和偏衰,“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微者逆之,甚者從之,結者散之,上之下之,開之發之,薄之劫之……”,最后追求的是什么呢?追求平和,這是我們的最高原則。《傷寒論》的方子是怎么追求的呢?“人身自有大藥”,它在調動機體里的藥來治療疾病。為什么針灸可以治瘧疾,療效還很高?就是它調動人體來治愈疾病。我們中醫的特點是你要找準這個病,又知道各個方劑的方義、使用原則,這兩個對到一起,你看病就好啦。為什么鄒云翔先生治病好,因為他會對每個病人做不同的藥物調整、劑量調整,所以他的效果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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