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鶚續(xù)寫的《紅樓夢》后四十回里,有不少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結(jié)局都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這可以根據(jù)金陵十二釵正副冊的判詞,脂硯齋的評點,書中的暗示來找到證據(jù)。奇怪的是,對后四十回里鴛鴦的結(jié)局卻少有人提出質(zhì)疑。這也難怪,前八十回里沒有鴛鴦的判詞,也沒有脂硯齋的提示,書里也找不出作者的伏筆,但是,這并不等于高鶚對鴛鴦的描寫合情合理,鴛鴦自殺殉主這一情節(jié)就讓人感到十分可疑,實在有必要拎出來掰一掰。
鴛鴦名為賈府一號首長賈母的貼身大丫鬟,實則代行首長助理和秘書的職能。首長離開她,飯也吃不下的,她是首長身邊當(dāng)之無愧的頭號大紅人。賈赦是賈母的大兒子,這個掛著世襲虛職的官三代,有二個業(yè)務(wù)專長:一是喝酒,二是玩女人。因為名聲太臭,不僅母親不喜歡他,就連兒子和媳婦也都像躲瘟神一樣遠(yuǎn)離他。這個太好色的大老爺,終于盯上了鴛鴦,他指使自己的老婆邢夫人去作說客,要討鴛鴦做小老婆。為了完成老公下達的命令,邢夫人把稻草說成了金條,她對鴛鴦講:“你跟了我們?nèi)ィ阒牢业男宰佑趾茫植皇悄遣蝗萑说娜耍蠣敶銈冇趾谩_^了一年半載,生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xiàn)成的主子不做去,錯過了這個機會,后悔就遲了。”自以為是的邢夫人以為這是送給了鴛鴦一個香噴噴的餡餅,沒想到,鴛鴦卻把它當(dāng)著一坨臭哄哄的狗屎給扔掉了。鴛鴦忿忿地對平兒,襲人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能。”鴛鴦的斷然拒絕,讓賈赦火冒三丈,他惡狠狠地對鴛鴦哥哥叫囂道:“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憑她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面對賈赦對她和家人的威脅,鴛鴦針鋒相對,毫不示弱:“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鴛鴦有如此的霸氣,首先來自后臺老板的態(tài)度。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jì),做什么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官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果然,賈母聽完鴛鴦的哭訴后,氣得渾身發(fā)抖,把兒子罵個狗血噴頭。一場討老婆的鬧劇,在老太太的怒罵聲中偃旗息鼓了。在前八十回里,此事再也沒翻起任何風(fēng)浪了
鴛鴦公開地給一向蠻橫霸道的賈赦難堪,除了賈母的撐腰外,還有鴛鴦自己對抗婚后果的精準(zhǔn)判斷。平兒和襲人擔(dān)心鴛鴦會遭到大老爺?shù)膱髲?fù),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開這里;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fā)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個干凈呢!”看看鴛鴦對后果分析的是何等清晰明確!條條直指賈赦的軟肋。有賈母在,賈赦只能忍氣吞聲地做母親棍棒下的孝子,無膽犯上;賈母歸西,賈赦就是關(guān)在孝道籠子里的老虎,無法傷人。三年之后,有二種可能的情景:一是早有遠(yuǎn)謀籌劃的鴛鴦有可能已經(jīng)安上了騰飛的翅膀,賈赦只能望天興嘆,二是鴛鴦仍置于賈赦的虎爪下,那么鴛鴦還有作姑子,不嫁人二條路可逃。不到刀壓脖子的最后一刻,鴛鴦是沒有任何自殺理由的。從前八十回的情節(jié)來看,鴛鴦自殺的概率幾乎為零!
高鶚并沒有按照曹雪芹的思路寫下去,111回,賈母歸西后,在眾人預(yù)備辭靈的忙亂時刻,鴛鴦悄悄地上吊自殺殉主了。這一事件來得太突然了,讓人錯愕不已。高鶚為了給鴛鴦殉主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借鴛鴦之口,說出了自殺的原因:“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沒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誰收在屋子里,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凈。”高鶚雖然讓鴛鴦死了干凈,可是讀者心中的疑問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洗個干凈的。細(xì)細(xì)推敲鴛鴦這段內(nèi)心獨白,這里面不但有真有假,而且還有混淆是非之嫌。鴛鴦?chuàng)鷳n自己身子沒有著落,這是實情。婚姻畢竟是終身大事,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女孩子,誰不眼巴巴的盼著嫁個如意郎君!鴛鴦心高氣傲,她的焦慮固然比一般女孩子沉重幾分,但是,這并不能成為她非死不可的理由。假如這樣的邏輯成立,那么,天下還能幸存幾個女孩子?
此時的賈府早已是乾坤倒轉(zhuǎn),鴛鴦當(dāng)年那句“知道又是怎么一個光景”的預(yù)言,已經(jīng)提前三年變成了現(xiàn)實。賈母死前,錦衣衛(wèi)已經(jīng)查抄了榮寧兩府。賈赦,賈璉父子的家產(chǎn)盡數(shù)充公。賈赦被抓受審后,流放到臺站,早成了一只死老虎,邢夫人成了一只連狗窩都找不到的喪家犬。可以這么說,有能力傷害鴛鴦的敵對勢力,早在賈母死前已經(jīng)徹底崩潰了。史湘云說過一句風(fēng)趣的行酒令:“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這時的賈赦亦是“這老爺不是那老爺,爺身哪有莽袍靴”。此時的鴛鴦不揚眉吐氣更待何時!高鶚卻偏偏在這時讓鴛鴦自尋死路,豈非咄咄怪事?
鴛鴦聰明乖巧,善解人意,否則她也不能在閱人無數(shù)的賈母身邊紅火這些年。但是,聰明乖巧的鴛鴦絕不是一根筋擰到底的愚忠的傻大姐。七十三回,鴛鴦已經(jīng)露出了伙同鳳姐夫妻偷老太太金銀家伙當(dāng)銀兩的馬腳了。那時的鴛鴦已被賈璉捧成比別人明白有膽量的金鐘了。現(xiàn)在,賈府正面臨著渾水摸魚的好時節(jié),高鶚卻硬讓鴛鴦冒出下地獄的怪念頭,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常在河邊走,早已濕了腳的鴛鴦,既然有膽量去偷老太太小金庫的金銀家伙,那么請問:她的忠在哪里?孝在何方?高鶚去讓鴛鴦自覺自愿地為忠孝殉葬,豈不太荒唐!賈母一死,賈府正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現(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是:亂世誰為王?到底誰掇弄誰?老爺賈政不管事,王夫人對府內(nèi)諸事兩眼一抹黑,真正管事的賈璉是待罪之身,鳳姐成了眾矢之的,重病在身。山中無老虎,鴛鴦也有稱王的資格呀,她畢竟是一號首長的大內(nèi)總管,又有雄厚的群眾基礎(chǔ),即使不能出面當(dāng)司令,但是,當(dāng)個高參應(yīng)是綽綽有余。當(dāng)然,憑著鴛鴦的聰明伶俐,她不愿趟這趟渾水也在情理之中,鴛鴦如果攜帶自己那點私財,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這或許更符合鴛鴦的性格。
在史太君壽終歸地府之際,高鶚煞費苦心地為鴛鴦安排了自殺殉主這一情節(jié),為了表彰鴛鴦的忠孝行為,高鶚讓賈府最高領(lǐng)導(dǎo)賈政親自上了三柱香,作了一揖,給了高規(guī)格的禮葬。但是,無論高鶚如何裝飾,鴛鴦殉主這一情節(jié),于情無關(guān),于理不通,同前八十回嚴(yán)重脫節(jié)。高鶚本想樹立一個忠孝兩全的烈女典范,未曾想露出如此多的漏洞無法彌補,真是遺憾。看來脫離生活實際而樹立起來的模范人物形象是難以打動人心的,即使作者手握一枝生花妙筆,充其量只能描畫出一個水中月,鏡中花,讓人一聲空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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