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兩茶王出邊江 二兩 2014-6-15
邊江村屬于江南鎮,在資江的北岸,江南當然就在南岸。過去進出安化都靠船運,資江相當于現在的馬路,住在路北路南沒啥分別。 一清早走到江邊,大霧彌漫。水靜靜地流淌,深不可測,水下仿佛有魚卷著漩渦隨江東去。小船若隱若現悄無聲息地飄來,像在空中,有種不真實感。一位老者不緊不慢的撐著長桿,將船抵近岸邊。等船的人并不答話,徑直登船坐下,抽出一張一元紙鈔遞上,老者默默收下;我趕緊照葫蘆畫瓢,遞上一元。這年頭,一塊錢還能過江,不易。船往邊江村劃去,霧中行舟,天地混沌,兩岸雞犬之聲相聞,高低錯落,遠近有致,恍如夢中。 此去邊江,是拜訪一位民間大匠,千兩花卷茶制作巨匠,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劉向瑞老先生。邊江村是安化千兩茶的發源地,而邊江劉氏家族,則是千兩茶的發明者和傳承人,其神技奉行“傳子不傳婿,傳內不傳外”的原則,安化的老人都知道“踩制花卷歸劉姓”。 千兩茶被人們稱為世界茶王,體積碩大,粗獷緊實。單體長約150厘米,直徑20厘米,茶柱凈重合老秤一千兩(每斤十六兩),現秤725兩。以蓼葉、棕片、竹篾簍裹身,成花卷狀,也稱千兩花卷茶或花卷。以前“西客”(晉陜茶商)仔細計算過牲畜的運力,一匹馬可馱四支千兩茶從漢口走到張家口,再換駱駝,馱八支茶穿過漠北走到俄羅斯邊境恰克圖,腿不轉筋體不透支,剛剛好。有了這個便攜優點,加上千兩茶本身口感霸氣,回甘生津,解膩消食,迅速就占據了西北、尤其是蒙古、俄羅斯黑茶市場的半壁江山。 千兩茶加工的復雜程度為中國茶葉之最,大小合計70余道工序。黑毛茶經過高溫蒸制、灌裝、杠壓、殺緊、冷卻定型等原生態工藝(人工后發酵),形成千兩茶初級形態;再經日曬夜露方為成品。尤其在“杠壓緊形”階段,須得七名壯漢齊心一氣,步調一致,力發千鈞,哼哈有聲;施展壓、絞、踩、滾等工技交替反復,使茶身堅實如鐵,陽剛壯美。可以說,中國茶葉品種當中,沒有哪種茶受到過千兩茶一般的高溫、高壓與蹂躪,因此,也就沒有哪種茶能達到千兩茶雄渾、霸氣、凜冽之獨孤境界。 當然,一味的霸氣是有礙圓融的,千兩茶最后一道工序為“日曬夜露”,即白天使茶體受熱釋放水分,晚上冷縮收納霧露,須經歷七七四十九個晝夜,吸天地靈氣,享日月精華。為什么要強調四十九個足天呢?這是安化茶人遵循先賢教誨的結果。《黃帝內經》的開篇《素問·上古天真論》中,就有“女子七七,男子八八”一說,女子四十九歲“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故七七為陰之極。千兩茶壓制時充滿了男性的原始力量,已盡陽剛之最,而獨缺陰柔之術;故要經七七晝夜,充分發酵內質,調和燥烈性情,方得陰陽之道。 “日曬夜露”若用時不夠,茶則霸氣剛烈,綿厚不足。若用時過長,茶則水氣縈繞,虧欠不振。一款上乘的千兩茶,茶胎色澤暗紅,堅實如鐵,開泡后陳香幽出,花果香、松香、淡中藥香飄逸疊加,讓人心歸空谷山巒;湯色琥珀,濃郁透亮,滋味寬猛相濟,醇和厚重,回甘無窮,讓人不由出神入化,寵辱皆忘。人言茶中有德,茶中有道,此話不虛。 劉向瑞公今年八十有七,仍住祖屋,身體硬朗,記性好,健談,是劉氏千兩茶傳人中的佼佼者。早年他跟隨父親、爺爺做茶,得到真傳,解放后打破門戶之見,帶了一批國營茶廠的徒弟,現在都已是各廠的骨干,為發揚千兩茶文化做出了貢獻。他現在雖不親自做茶了,但常去現場看看,指點一二。我們閑聊時,就不斷有村里的年輕后生前來問候、討教。 劉老講,邊江劉氏以“陜引”、“甘引”踩大包起家,于明代晚期創造出千兩茶,一舉解決了黑茶運輸過程中包裝易破損的難題,引得商家蜂擁而至,以至于當時西客“只知邊江,不知安化”。 這就引來一個話題。安化當地的文史學者大多認為千兩茶誕生于清同治年間,即清中晚期,與劉老所說相差近200年。究竟哪個更接近事實呢?我偏向于明末清初創制千兩茶的說法。 其一,明晚時期,西客已開通經恰克圖至圣彼得堡的萬里茶路,長路漫漫,最令人頭痛的是茶葉的運輸和保存,千兩茶及時解決了市場難題,茶商不可能等200年后再想辦法。正因為千兩茶活躍了中俄邊貿,早清雍正5年,大清簽訂中俄恰克圖條約,開通口岸,大大促進了黑茶在歐洲的興旺,可以說“先有千兩茶,后有恰克圖(條約)”。 其二,清同治年間有太平天國一番折騰,國力已經衰弱,中俄貿易中大清已處于守勢,茶商和茶人都沒了心氣兒,失去以千兩巨柱去俄歐市場開疆拓土的魄力,而沒心氣兒的人是做不出千兩茶的。 其三,民間制茶家族除了技藝傳承外,歷史和文化必定也是重要的傳承內容。雖然他們不一定有史學家般的文字記載,但我相信心口相傳是最準確的。我學太極拳時師傅說過,太極拳非口傳心授不能得。拳與茶,理相通。 據說在恰克圖有一個世界茶博物館,其實展品主要是中國茶,有機會的話要去看看,也許那里會有答案呢。 告別劉向瑞老先生出來,霧漸漸散去,邊江村清晰起來,宅基,風車,舊碼頭,點點滴滴提示著過去黑茶興旺時的痕跡。我想,邊江人將智慧和力量通過杠桿加倍賦予了千兩茶,其性剛毅,拔淖而行如登坦途;其心和厚,歷經冰霜如沐春風,這樣的茶能夠穿越關山大漠,深深嵌進游牧民族的靈魂深處,應該不是偶然的吧。 再入小舟,離開邊江,人、屋、樹一點點縮去,融到山和水的背景里,融到千兩茶的背景里。左宗棠曾在邊江村的下游小淹住過八年,題過一聯:萬重梅嶺青杉繡,千兩黃茶天一香。真美。 舍不得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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