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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氏家訓》全文及翻譯

     老徐丹丹 2015-04-03

    簡介:顏之推(531-約590以后)是我國魏晉升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家和教育家。他撰寫的《顏氏家訓》是中國第一本論述家庭教育的課本。他從實際出發,認為國家大約需要六種人才:一是有所作為的政治家,二是有修養的理論家和學者,三是有勇有謀卓絕善戰的軍事家,四是稱職清白的地方官吏,五是出使不辱君命的外交官,六是精通興建事業的管理者和工程技術專家。

    顏之推認為教育子女是做父母的重要而嚴肅的課題。他把儒家的"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作為自己的指導思想。他主張從"胎教"開始,并對"胎教"提出嚴格的要求。"胎教"之法是否科學有待研究,但他重視幼兒教育是對的。他認為一般人家沒有條件進行"胎教",也要從嬰兒期進行教育。他主張"父以教為事",但反對一味溺愛"姿其所欲",把孩子嬌慣成家庭的暴君。"少成若天性",以后再教育就困難了,就是打死也無濟于事。

    卷第一 序致 教子 兄弟 后娶 治家

    序致第一

    夫圣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范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斗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于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涂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二十已后,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后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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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圣賢的書籍,教誨人們要忠誠孝順,說話要謹慎,行為要檢點,建功立業使名播揚,所有這些也都已講得很全面詳細了。而魏晉以來,所作的一些諸子書籍,類似的道理重復而且內容相近,一個接一個互相模仿學習,這好比屋下又架屋,床上又放床,顯得多馀無用了。我如今之所以要再寫這部《家訓》,并非是敢於給大家在辦事為人處世方面作什么規范,而只是用來整頓家風,教育子孫后代。同樣的言語,因為是所親近的人說出的就相信;同樣的命令,因為是所佩服的人發出的就執行。禁止小孩的胡鬧嬉笑,那師友的訓誡,就不如阿姨的指揮;阻止俗人的打架爭吵,那堯舜的教導,就不如妻子的勸解。我希望這《家訓》能被你們所遵信,總還比阿姨。妻子的話來得賢明。

    我家的門風家教,向來嚴整周密,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受到誘導教誨。每天跟隨兩位兄弟,早晚孝順侍奉雙承,言談謹慎舉止端正,言語安詳神色平和,恭敬有禮小心翼翼,好似拜見尊嚴的君王一樣。雙親經常勸勉鼓勵我們,問我們的愛好崇尚,磨去我們的缺點,引導我們的特長,都既懇切又恰當。當我九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家庭陷入困境,家道衰落,人口蕭條。哥哥撫養我,極其辛苦,他有仁愛而少威嚴,引導啟示也不那么嚴切。我當時雖也誦讀《周禮》、《春秋左傳》,但又對寫文章稍有愛好,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世人的影響。欲望放縱,言語輕率,且不修邊幅。到十八九歲,才稍加磨礪,只因習慣已成自然,短時間難於去除。直到二十歲以后,大的過錯才較少發生,但還經常心是口非,善性與私情相矛盾,夜晚發覺清晨的錯誤,今天悔恨昨天犯下的過失,自己常嘆息由於缺乏教育,才會到這一地步。回想起平生的意愿志趣,體會深刻;不比那光閱讀古書上的訓誡,只是經過一下眼睛耳朵而已。所以寫下這二十篇文字,給你們作為鑒戒

    教子 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子生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長,終為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于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勛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為父所寵,失于教義: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為周逖抽腸釁鼓云。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譏,易有備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

    齊武成帝子瑯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帝及后并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為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見典御進新冰,鉤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后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受勞而罷,后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為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為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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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上智的人不用教育就能成才,下愚的人即使教育再多也不起作用,只有絕大多數普通人要教育,不教就不知。古時候的圣王,有“胎教”的做法,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出去住到別的好房子里,眼睛不能斜視,耳朵不能亂聽,聽音樂吃美味,都要按照禮義加以節制,還得把這些寫到玉版上,藏進金柜里。到胎兒出生還在幼兒時,擔任“師”和“保”的人,就要講解孝、仁、禮、義,來引導學習。普通老百姓家縱使不能如此,也應在嬰兒識人臉色、懂得喜怒時,就加以教導訓海,叫做就得做,叫不做就得不做,等到長大幾歲,就可省免鞭打懲罰。只要父母既威嚴又慈愛,子女自然敬畏謹慎而有孝行了。

    我見到世上那種對孩子不講教育而只有慈愛的,常常不以為然。要吃什么,要干什么,任意放縱孩子,不加管制,該訓誡時反而夸獎,該訓斥責罵時反而歡笑,到孩子懂事時,就認為這些道理本來就是這樣。到驕傲怠慢已經成為習慣時,才開始去加以制止,那就縱使鞭打得再狠毒也樹立不起威嚴,憤怒得再厲害也只會增加怨恨,直到長大成人,最終成為品德敗壞的人。孔子說:“從小養成的就像天性,習慣了的也就成為自然。”是很有道理的。俗諺說:“教媳婦要在初來時,教兒女要在嬰孩時。”這話確實有道理。

    普通人不能教育好子女,也并非想要使子女陷入罪惡的境地,只是不愿意使他因受責罵訓斥而神色沮喪,不忍心使他因挨打而肌膚痛苦。這該用生病來作比喻,難道能不用湯藥、針艾來救治就能好嗎?還該想一想那些經常認真督促訓誡子女的人,難道愿意對親骨肉刻薄凌虐嗎?實在是不得已啊!

    父子之間要講嚴肅,而不可以輕忽;骨肉之間要有愛,但不可以簡慢。簡慢了就慈孝都做不好,輕忽了怠慢就會產生。

    人們愛孩子,很少能做到平等對待,從古到今,這種弊病一直都很多。其實聰明俊秀的固然引人喜愛,頑皮愚笨的也應該加以憐憫。那種有偏愛的家長,即使是想對他好,卻反而會給他招禍殃。

    北齊有個士大夫,曾對我說:“我有個兒子,已有十七歲,很會寫奏札,教他講鮮卑語、彈奏琵琶,差不多都學會了,憑這些來服侍三公九卿,一定會被寵愛的,這也是緊要的事情。”我當時低頭沒有回答。奇怪啊,這個人用這樣的方式來教育兒子!如果用這種辦法當梯子,做到卿相,我也不愿讓你們去干的。

    兄弟 第三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婦,有夫婦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親焉,故于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游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于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涂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仆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仆為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閑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琎,嘗與兄瓛連棟隔壁,瓛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瓛怪問之,乃曰:“向來未著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臺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為兵所圍;二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幷命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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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有了人群然后才有夫妻,有了夫妻然后才有父子,有了父子然后才有兄弟,一個家庭里的親人,就有這三種關系。由此類推,直推到九族,都是原本於這三種親屬關系,所以這三種關系在人倫中極為重要,不能不認真對待。

    兄弟,是形體雖分而氣質相連的人。當他們幼小的時候,父母左手牽右手攜,拉前襟扯后裙,吃飯同桌,衣服遞穿,學習用同一冊課本,游玩去同一處地方,即使有荒謬胡亂來的,也不可能不相友愛。等到進入壯年時期,各有各的妻,各有各的子,即使是誠實厚道的,感情上也不可能不減弱。至於妯娌比起兄弟來,就更疏遠而欠親密了。如今讓這種疏遠欠親密的人,來掌握親厚不親厚的節制度量,就好比那方的底座要加個圓蓋,必然是合不攏了。這種情況只有十分敬愛兄長和仁愛兄弟,不被妻子所動搖才能避免出現啊!

    雙親已經去世,留下兄弟相對,應當既像形和影,又像聲和響,愛護先人的遺體,顧惜自身的分氣,除了兄弟還能掛念誰呢?兄弟之間,與他人可不一樣,要求高就容易產生埋怨,而關系錄就容易消除隔閡。譬如住的房屋,出現了一個漏洞就堵塞,出現了一條細縫就填補,那就不會有倒塌的危險;假如有了崔鼠也不憂慮,刮風下雨也不防御,那么就會墻崩柱摧,無從挽回了。仆妾比那雀鼠,妻子比那風雨,怕還更厲害些吧!

    兄弟要是不和睦,子侄就不相愛;子佳要是不相愛,族里的子侄輩就疏遠欠親密;族里的子侄輩疏遠不親密,那僮仆就成仇敵了。如果這樣,即使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踏他的臉踩他的心,那還有誰來救他呢?世人中有能結交天下之士并做到歡愛、卻對兄長不尊敬的人存在,怎么能做到待多和睦而不能待少啊;世人中又有能統率幾萬大軍并得其死力、卻對弟弟不恩愛的,這又怎么能疏而不能做到對弟親呢!

    妯娌之間,糾紛最多。即使是親姐妹成為妯娌,也不如住的距離遠一點,好感受霜露而相思,等待日子來相會。何況本如走在路上的陌生人,卻處在多糾紛之地,能做到不生嫌隙的實在太少了。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辦的是大家庭的公事,卻都要顧自己的私利,擔子雖重卻少講道義。如果能使自己寬恕原諒對方,把對方的孩子像自己的那樣愛撫,那這類災禍就不會發生了。

    人在侍奉兄長時,不應等同于侍奉父親,那為什么埋怨兄長愛弟弟時不如愛兒子呢?這就是沒有把這兩件事對照起來看明白啊!

    后娶 第四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御孝子,合得終于天性,而后妻閑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并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后,假繼慘虐孤遺,離閑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后,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鬩之恥。河北鄙于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后,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后夫多寵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見后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凄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后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后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于舍外,旦入而灑埽。父怒,又逐之,乃廬于里門,昏晨不廢。積歲余,父母慚而還之。后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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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吉甫,是賢明的父親。伯奇,是孝順的兒子。以賢父來對待孝子,應該是能夠一直保有父與子之間慈孝的天性,但是由於后妻的挑撥離間,兒子伯奇就被放逐。曾參的妻死去,他對兒子說:“我比不上吉甫賢明,你也比不上伯奇孝順。”王駿的妻死去,他也對人說:“我比不上曾參,我的兒子比不上曾華、曾元。”曾參與王駿兩位后來都終身沒有再娶。這些事例都足以引為鑒誡。后世那些做后母的虐待孤兒,離間前妻之子和其生父的骨肉之情,弄得傷心斷腸的人多得數不清。對此要小心啊!對此要小心啊!

    江東不避忌庶妾,大老婆死了以后,多由小老婆來主持家事。細小的糾紛,有時本來未能免除;但限於名分,打架爭吵等可恥的事情就很少見。河北鄙視小老婆,不讓小老婆進入有身份人的行列,所以必須妻亡重娶,甚至重娶三四次,這樣,后母年齡有時比大的兒子還小。后母生的孩子(弟弟)和前妻生的孩子(兄長),會有在衣服飲食以及婚姻仕宦做官上的差異,甚至會有士庶貴賤之間隔,而世俗對此現象習以為常。

    到本人死亡之后,家里的人為訴訟跑穿了官府,把誹謗污辱的言語嚷到大路上,前妻之子誣衊后母為小老婆,后母之于貶斥前妻之子為仆役。宣揚先人的言詞字跡,暴露祖考的是非好壞,使自己變得很有道理,經常可以見到真可悲啊!從古以來的臣佞妾,用一句話來害人的多得很呢。何況憑夫婦的情義,早晚想辦法來改變男人的心意,而婢仆為了討主子的歡心,幫著勸說引誘,日子一久,怎么還有孝子呢?對此不可以不畏懼。

    一般平庸人的習性,后夫大多寵愛前夫的孩子,后妻必然虐待前妻的孩子。這不只是因為婦人心懷妒忌,丈夫沉迷女色,也是事態促使成這樣的。前夫的孩子,不敢和我的孩子爭奪家業,將他提攜撫養,天長日久自然生愛,因而寵愛他;前妻的孩子,常常居於自己所生孩子之上,無論學業做官婚姻嫁娶,沒有不需防范的,因而虐待他。異姓之子受寵則父母遭怨恨,后母虐待前妻之子則兄弟成仇敵,家庭里發生這類事情,都是家里的禍患

    治家 第五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兇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笞怒廢于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恤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書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于飲食饟饋,僮仆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絕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復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為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余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后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獐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后,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干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纴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于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寵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后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幾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污,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圣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絕于言議;符書章醮亦無祈焉,并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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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教育感化這件事,是從上向下推行的,是從先向后施行影響的。所以父不慈就子不孝,兄不友愛就弟不恭敬,夫不仁義就婦不溫順了。至于父雖慈而子要叛逆,兄雖友愛而弟要傲慢,夫雖仁義而婦要欺侮,那就是天生的兇惡之人,要用刑罰殺戮來使他畏懼,而不是用訓誨誘導能改變的了。

    家里沒有人發怒、不用鞭打,那童仆的過錯就會馬上出現;刑罰用得不確當,那老百姓就無所措其手足。治家的寬仁和嚴格,也好比治國一樣。

    孔子說:“奢侈了就不恭順,節儉了就固陋。與其不恭順,寧可固陋。”又說:“如果有周公那樣的才那樣的美,“但只要他既驕傲且嗇吝,余下的也就不值得稱道了。”這樣說來是可以儉省而不可以吝嗇了。儉省,是合乎禮的節省;吝嗇,是對困難危急也不體恤。當今常有講施舍就成為奢侈,講節儉就進入到吝嗇。如果能夠做到施合而不奢侈,儉省而不吝嗇,那就很好了。

    老百姓生活最根本的事情,是要播收莊稼而食,種植桑麻而衣。所貯藏的蔬菜果品,是果園場圃之所出產;所食用的雞豬,是雞窩豬圈之所畜養。還有那房屋器具,柴草蠟燭,沒有不是靠種植的東西來制造的。那種能保守家業的,可以關上門而生活必需品都夠用,只是家里沒有口鹽井而已。如今北方的風俗,都能做到省儉節用,溫飽就滿意了。江南一帶地方奢侈,多數比不上北方。

    世上的名士,只求寬厚仁愛,卻弄得待客饋送的飲食,被憧仆給減少,允諾資助的東西,被妻子給克扣,輕侮賓客,刻薄鄉鄰,這也是治家的大禍害。

    裴子野有遠親故舊饑寒不能自救的,都收養下來。家里一向清貧,有時遇上水旱災,用二石米煮成稀粥,勉強讓大家都吃上,自己也親自和大家一起吃,從沒有厭倦。京城鄴下有個大將軍,貪欲積聚得實在夠狠,家僮已有了八百人,還發誓湊滿一千,早晚每人的飯菜,以十五文錢為標準,遇到客人來,也不增加一些。后來犯事處死,籍冊沒收家產,麻鞋有一屋子,舊衣藏幾個庫,其余的財寶,更多得說不完。

    南陽地方有個人,深藏廣蓄,性極吝嗇,冬至后女婿來看他,他只給準備了一銅甌的酒,還有幾塊獐子肉,女婿嫌太簡單,一下子就吃盡喝光了。這個人很吃驚,只好勉強應付添上一點,這樣添過幾次,回頭責怪女兒說:“某郎太愛喝酒,才弄得你老是貧窮。”等到他死后,幾個兒子為爭奪遺產,因而發生了兄殺弟的事情。

    婦女主持家中飲食之事,只從事酒食衣服并做得合禮而已,國不能讓她過問大政,家不能讓她干辦正事。如果真有聰明才智,見識通達古今,也只應輔佐丈夫,對他達不到的做點幫助。一定不要母雞晨鳴,招致禍殃。 

    江東的婦女,很少對外交往,在結成婚姻的辛家中,有十幾年還不相識的,只派人傳達音信或送禮品,來表示殷勤。鄴城的風俗,專門讓婦女當家,爭訟曲直,謁見迎候,駕車乘的填塞道路,穿給羅的擠滿官署,替兒子乞求官職,給丈夫訴說冤屈,這應是恒代的遺風吧?南方的貧素人家,都注意修飾外表,車馬、衣服,一定講究整齊,而家人妻子,反不免饑寒。河北交際應酬,多憑婦女,綺羅金翠,不能短少,而馬匹瘦弱奴仆憔悴,勉強充數而已,夫婦之間交談,有時“爾”“汝”,相稱,用詞并不拘泥于此。

    河北婦女,從事編織紡績的工作,制作繡有花紋綢布的手工技巧,都大大勝過江東的婦女。

    姜太公說:“養女兒太多,是一種耗費。”后漢大臣陳蕃說過:“盜賊都不愿偷竊有五個女兒的家庭。”女兒辦嫁妝使人耗資、受害也夠深重了。但天生蕓蕓眾生,又是先人的遺體,能對她怎么樣呢?世人多有生了女兒不養育,殘害親生骨肉,這樣豈能盼望上天降福嗎?我有個遠親,家里有許多妻妾,將要生育,就派童仆守候著,臨產時,看著窗戶靠著門柱,如果生了女嬰,馬上拿走弄死,產婦隨即哭號,真叫人不忍心聽。

    婦女的習性,大多寵愛女婿而虐待兒媳婦,寵愛女婿那女兒的兄弟就會產生怨恨,虐待兒媳婦那兒子的姐妹就易進讒言。這樣看來女的不論出嫁還是娶進都會得罪于家,都是為母的所造成。以至俗話諺語有道:“落索阿始餐。”說做兒媳婦的以此冷落來相報復婆婆。這是家庭里常見的弊端,能不警戒嗎!

    婚姻要找貧寒人家,這是當年祖宗靖侯的老規矩。近代嫁娶,就有接受財禮出賣女兒的,運送絹帛買進兒媳婦的,這些人比量門祖家勢。計較錙銖錢財、索取多而回報少,這和做買賣沒有區別,以至于有的門庭里弄來個下流女婿,有的屋里主管權操縱在惡兒媳婦手中,貪榮求利,招來恥辱,這樣的事能不審慎嗎!

    借別人的書籍,都必須愛護,原先有缺失損壞卷頁,要給修補完好,這也是士大夫百種善行之一。濟陽人江祿,每當讀書未讀完時,即使有緊急事情,也要等把書本卷來整齊,然后才起身,因此書籍不會損壞,人家對他來求借不感到厭煩。有的人把書籍在桌案上亂丟,以致卷資分散,多被小孩婢妾弄臟,又被風雨蟲鼠毀傷,這真是有損道德。我每讀圣人寫的書,從沒有不嚴肅恭敬地相對。廢舊紙上有《五經》文義和賢達人的姓名,也不敢用在污穢之處。

    我們家里從來不講巫婆或道僧祈禱神鬼之事;也沒有用符書設道場去祈求之舉。這都是你們所見到的,切莫把錢花費在這些巫妖虛妄的事情上。

    風操 第六

    吾觀禮經,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皆有節文,亦為至矣。但既殘缺,非復全書;其有所不載,及世事變改者,學達君子,自為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大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見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于戎馬之閑,視聽之所不曉,故聊記錄,以傳示子孫。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于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并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凡避諱者,皆須得其同訓以代換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稱;厲王名長,琴有修短之目。不聞謂布帛為布皓,呼腎腸為腎修也。梁武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為絹;乃謂銷煉物為銷絹物,恐乖其義。或有諱云者,呼紛紜為紛煙;有諱桐者,呼梧桐樹為白鐵樹,便似戲笑耳。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兒曰鯉,止在其身,自可無禁。至若衛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蟣虱;長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連及,理未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兒為驢駒、豚子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漢有尹翁歸,后漢有鄭翁歸,梁家亦有孔翁歸,又有顧翁寵;晉代有許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當避之。

    今人避諱,更急于古。凡名子者,當為孫地。吾親識中有諱襄、諱友、諱同、諱清、諱和、諱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聞者辛苦,無憀賴焉。

    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故名相如,顧元嘆慕蔡邕,故名雍,而后漢有朱倀字孫卿,許暹字顏回,梁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為名字,亦鄙事也。

    昔劉文饒不忍罵奴為畜產,今世愚人遂以相戲,或有指名為豚犢者:有識傍觀,猶欲掩耳,況當之者乎?

    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有一顯貴,當世名臣,意嫌所議過厚。齊朝有一兩士族文學之人,謂此貴曰:“今日天下大同,須為百代典式,豈得尚作關中舊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兒耳!”彼此歡笑,不以為嫌。

    昔侯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與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稱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書集,亦云家孫:今并不行也。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書,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南人冬至歲首,不詣喪家;若不修書,則過節束帶以申慰。北人至歲之日,重行吊禮;禮無明文,則吾不取。南人賓至不迎,相見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門,相見則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谷,自茲以降,雖孔子圣師,與門人言皆稱名也。后雖有臣仆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人事不獲已,須言閥閱,必以文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諸己,則當避之。名位未高,如為勛貴所逼,隱忍方便,速報取了;勿使煩重,感辱祖父。若沒,言須及者,則斂容肅坐,稱大門中,世父、叔父則稱從兄弟門中,兄弟則稱亡者子某門中,各以其尊卑輕重為容色之節,皆變于常。若與君言,雖變于色,猶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見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為兄子弟子門中者,亦未為安貼也。北土風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鄴,其兄子肅訪侃委曲,吾答之云:“卿從門中在梁,如此如此。”肅曰:“是我親第七亡叔,非從也。”祖孝征在坐,先知江南風俗,乃謂之云:“賢從弟門中,何故不解?”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侄。案: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名通男女,并是對姑之稱。晉世已來,始呼叔侄;今呼為侄,于理為勝也。

    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責,飄飖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絕,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與祖父母同,使人為其不喜聞也。雖質于面,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為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為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為敏對,于禮未通。

    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于婦人也。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為某姓姑;母屬者,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為丈母,士大夫謂之王母、謝母云。而陸機集有與長沙顧母書,乃其從叔母也,今所不行。

    齊朝士子,皆呼祖仆射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對面以相戲者。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嘗字高祖為季;至漢爰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云,字羅漢,一皆諱之,其余不足怪也。

    禮閑傳云:“斬缞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缞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此哀之發于聲音也。”孝經云:“哭不偯。”皆論哭有輕重質文之聲也。禮以哭有言者為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則絕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也。有故及道遙者,致書可也;無書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于會所而吊,他日修名詣其家。

    陰陽說云:“辰為水墓,又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云:“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以辭吊客。道書又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其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寧當惜壽,又不哭也?亦不諭。

    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江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也。”

    二親既沒,所居齋寢,子與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構,母劉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也。夫人,宋廣州刺史纂之孫女,故構猶染江南風教。其父獎,為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構嘗與王松年、祖孝征數人同集談燕。孝征善畫,遇有紙筆,圖寫為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構,而無他意。構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驚駭,莫測其情。祖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閑被刑,襄終身布衣蔬飯,雖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為奴所殺,終身不復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絕食也。

    禮經:父之遺書,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為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加服用,有跡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為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既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后世耳。

    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吳郡張建女也,有第五妹,三歲喪母。靈床上屏風,平生舊物,屋漏沾濕,出曝曬之,女子一見,伏床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薦席淹漬,精神傷怛,不能飲食。將以問醫,醫診脈云:“腸斷矣!”因爾便吐血,數日而亡。中外憐之,莫不悲嘆。

    禮云:“忌日不樂。”正以感慕罔極,惻愴無聊,故不接外賓,不理眾務耳。必能悲慘自居,何限于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奧室,不妨言笑,盛營甘美,厚供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盡無相見之理:蓋不知禮意乎!

    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來歲社日,修感念哀甚,鄰里聞之,為之罷社。今二親喪亡,偶值伏臘分至之節,及月小晦后,忌之外,所經此日,猶應感慕,異于余辰,不預飲燕、聞聲樂及行游也。

    劉絳、緩、綏,兄弟并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為照字,惟依爾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與正諱相犯,當自可避;其有同音異字,不可悉然。劉字之下,即有昭音。呂尚之兒,如不為上;趙壹之子,儻不作一:便是下筆即妨,是書皆觸也。

    嘗有甲設燕席,請乙為賓;而旦于公庭見乙之子,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乙子稱其父已往。時以為笑。如此比例,觸類慎之,不可陷于輕脫。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并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親表聚集,致燕享焉。自茲已后,二親若在,每至此日,嘗有酒食之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為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傷。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自阮修容薨歿之后,此事亦絕。

    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觸途急切。而江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侑字,訓詁云:“痛而謼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則呼之。聲類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隨其鄉俗,并可行也。

    梁世被系劾者,子孫弟侄,皆詣闕三日,露跣陳謝;子孫有官,自陳解職。子則草屩麤衣,蓬頭垢面,周章道路,要候執事,叩頭流血,申訴冤枉。若配徒隸,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門,不敢寧宅,動經旬日,官司驅遣,然后始退。江南諸憲司彈人事,事雖不重,而以教義見辱者,或被輕系而身死獄戶者,皆為怨讎,子孫三世不交通矣。到洽為御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溉先與劉善,苦諫不得,乃詣劉涕泣告別而去。

    兵兇戰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喪服以臨師,將軍鑿兇門而出。父祖伯叔,若在軍陣,貶損自居,不宜奏樂燕會及婚冠吉慶事也。若居圍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飾玩,常為臨深履薄之狀焉。父母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嘗有不豫;世子方等親拜中兵參軍李猷焉。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后,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托子為弟者。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見者七十余人。晉文公以沐辭豎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也。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為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為士大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與主無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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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禮記》上說:“見到容貌相似的目驚,聽到名字相同的心驚。”有所感觸,心目凄愴,如果處在一般情況,自應該讓這種感情表達出來啦。但如果無法回避,也應該有所忍耐,譬如伯叔、兄弟,容貌極像先人,能夠一輩子因見到他們就極悲痛以至和他們斷絕往來嗎?

    《禮記》上又說:“作文章不用避諱,在廟里祭視不用避諱,在君王面前不避自己父祖的名諱。”可見聽到名諱應該有所斟酌,不必一定要匆忙走避。梁朝時有個叫謝舉的,很有聲望,但聽到自己父祖的名諱就哭,被世人所譏笑。還有個臧逢世,是臧嚴的兒子,學問踏實,品行端正,能維持門風。梁元帝出任江州,派他去建昌督辦公事,都縣的百姓,都搶著給他寫信,信多得早晚匯集,堆滿了案桌,信上有寫了嚴寒”的,他看到了一定對信流淚,再不察看作復函;公事常因此不得處理,引起人們的責怪怨恨,終於因避諱影響辦事而被召回。這都是把避諱事情做過頭了。 

    近來在揚都,有個士人避諱“審”字,同時又和姓沉的結交友情深厚,姓沉的給他寫信,只署名而不寫上“沉”姓,這困避諱也不近人情。 

    過去侯霸的子孫,稱他們的祖父叫家公;陳思王曹植稱他的父親叫家父,母親叫家母;潘尼稱他的祖叫家祖:這都是古人所做的,而為今人所笑的。如今南北風俗,講到他的祖輩和父母雙親,沒有說“家”的,農村里卑賤的人,才有這種叫法。見和別人談話,講到自己的伯父,用排行來稱呼,不說“家”,是因為怕又比父親還尊,不敢稱“家”。凡講到姑、姊妹、女兒,已經出嫁的就用丈夫的姓來稱呼,沒有出嫁的就用排行來稱呼,意思是行婚禮就成為別的家族的人,不好稱“家”。子孫不好稱“家”,是對他們的輕視忽略。蔡邕文集里稱呼他的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文集里也說家孫,如今都不通行。 

    一般和人談話,稱人家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和長姑,都加個“尊”字,從叔父母以下,就加個“賢”宇,以表示尊卑有別。王羲之寫信,稱人家的母和稱自己的親相同,都不說“尊”,這是如今所不取的。 

    從前王侯自己稱自己孤、寡、不谷,從此以后,盡管孔子這樣的圣師,和弟子談話都自己稱名。后來雖有自稱臣、仆的,但也很少有人這么做,江南地方禮儀輕重各有稱謂,都記載在專講禮節的《書儀》上。北方人多自己稱名,這是古代的遺風,我個人認為自己作名的好。 

    古人都喊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喊伯、叔。從父兄弟姐妹已孤,而當地面喊他母親為伯母、叔母,這是無從回避的。兄弟之子已孤,和別人講話,對著已孤者叫他兄之子、弟之子,就頗為不忍,北方人多叫他侄。按之《爾雅》、《喪服經》、《左傳》,侄雖通用于男女,都是對姑而言的,晉代以來,才叫叔侄。如今叫他侄,從道理上講是對的。 

    古時候,名用來表明本身,字用來表示德行,名在死后就要避諱,字就可以作為孫輩的氏。孔子的弟子記事時,都稱孔子為仲尼;呂后在微賤時,曾稱呼漢高祖的字叫他季;至漢人愛種,稱他叔父的字叫絲;王丹和侯霸的兒子談話,稱呼侯霸的字叫君房。江南地方至今對稱字不避諱。這時候在河北地區人士對名和字完全不加區別,名也叫做字,字自然叫做字。尚書王元景兄弟,都號稱名人,父名云,字羅漢,一概避諱,其馀的人就不足怪了。 

    旁門左道的書里講,人死后某一天要“回煞”,這一天子孫逃避在外,沒有人肯留在家里;要畫瓦書符,作種種巫術法術;出喪那天,要門前生火,戶外鋪灰,除災去邪,送走家鬼,上章以求斷絕死者所患疾病之傳染連續。所有這類迷信惡俗做法,都不近情,是儒學雅道的罪人,應該加以彈劾檢舉。 

    《禮經》上說;“父親留下的書籍,母親用過的杯圈,覺得上面有汗水和唾水,就不忍再閱讀使用。”這正因為是父親所常講習,經校勘抄寫,以及母親個人使用,有遺跡可供思念。如果是一般的書籍,公用的器物,怎能統統廢棄不用呢?既已不讀不用,那也不該分散丟失,而應封存保留傳給后代。 

    江南的風俗,在孩子出生一周年的時候,要給縫制新衣,洗浴打扮,男孩就用弓箭紙筆,女孩就用刀尺針線,再加上飲食,還有珍寶和衣服玩具,放在孩子面前,看他動念頭想拿什么,用來測試他是貪還是廉,是愚還是智,這叫做試兒,聚集親屬姑舅姨等表親,招待宴請。 

    四海五湖之八,結義拜為兄弟,也不能隨便,一定要志同道合,始終如一的,才談得上,一旦如此,就要叫自己的兒子出來拜見,稱呼對方為丈人,表達對父輩的敬意,自己對對方的雙親,也應該施扎。近來見到北方人對這一點很輕率,路上相遇,就可結成兄弟,只需看年紀老少,不講是非,甚至有結父輩為兄,給子輩為弟的。 

    慕賢 第七

    古人云:“千載一圣,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髆心。”言圣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于亂世,長于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所值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于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慎交游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顏、閔之徒,何可世得!但優于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于饑渴。校其長短,核其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于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時云:“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字。”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簽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云:“君王比賜書翰,及寫詩筆,殊為佳手,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云嘆曰:“此人后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于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尚書儀曹郎,末為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陷歿,簡牘湮散,丁亦尋卒于揚州;前所輕者,后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余日抗拒兇逆。于時,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許由,讓于天下;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亦已懸矣。

    齊文宣帝即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尚能委政尚書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后為孝昭所戮,刑政于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沖之臣,無罪被誅,將士解體,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系其生死。

    張延雋之為晉州行臺左丞,匡維主將,鎮撫疆埸,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遷之;既代之后,公私擾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齊亡之跡,啟于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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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古人說:“一千年出一位圣人,還近得像從早到晚之間;五百年出一位賢人,還密得像肩碰肩。”這是講圣人賢人是如此稀少難得。假如遇上世間所少有的明達君子,怎能不攀附景仰啊!我出生在亂離之時,長成在兵馬之間,遷移流亡,見聞已多,遇上名流賢士,沒有不心醉魂迷地向往仰慕。人在年少時候,精神意態還未定型,和人家交往親密,受到熏漬陶染,人家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即使無心去學習,也會潛移默化,自然相似,何況人家的操行技能,是更為明顯易於學習的東西呢!因此和善人在一起,如同進入養育芝蘭的花房,時間一久自然就芬芳;若是和惡人在一起,如同進入賣鮑魚的店鋪,時間一久自然就腥臭。墨子看到染絲的情況,感嘆絲染在什么顏色里就會變成什么顏色。所以君子在交友方面必須謹慎。孔子說:“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像顏回、閔損那樣的人,哪能常有,只要有勝過我的地方,就很可貴。 

    世上的人大多有所壅蔽不能通明,重視所說的而輕視看見的,重視遠處的而輕視身邊的。從小到大常往來的人中,如果有了賢士哲人,也往往輕慢,缺少禮貌尊敬。而對身居別縣他鄉的,稍稍傳聞名聲,就會伸長脖子、踮起腳跟,如饑似渴地想見一見,其實比較二者的短長,審察二者的精粗,很可能遠處的還不如身邊的,此所以魯人會把孔子叫做“東家丘”。從前虞國的宮之奇從小生長在虞君身邊,虞君對他很隨便,聽不進他的勸諫,終於落了個亡國的結局,真不能不留心啊! 

    梁元帝從前在荊州時,有個叫丁覘的,只是洪亭地方的普通百姓,很善於寫作文章,尤其擅長寫草書、隸書,元帝的往來書信,都叫他代寫。可是,軍府里的人輕賤他,對他的書法不重視,不愿自己的子弟模仿學習,一時有“丁君寫的十張紙,比不上王褒幾個字”的說法。我是一向喜愛丁覘的書法的,還經常加以珍藏。后來,梁元帝派掌管文書的叫惠編的送文章給祭酒官蕭子云看,蕭子云問道:“君王剛才所賜的書信,還有所寫的詩筆,真出於好手,此人姓什么叫什么,怎么會毫無名聲?”惠編如實回答,蕭子云嘆道:“此人在后生中沒有誰能比得上,卻不為世人稱道,也算是奇怪事情!”從此后聽到這話的對丁覘稍稍刮目相看,丁覘也逐步做上尚書儀曹郎。最后丁覘做了晉安王的侍讀,隨王東下。到元帝被殺西臺陷落,書信文件散失埋沒,丁覘不久也死於揚州。以前那輕視丁覘的人,以后想要丁覘的一紙書法也不可得了。 

    侯景剛進入建康(南京)時,臺門雖已閉守,而官員和普通百姓一片混亂,人人不得自保。太子左衛率羊侃坐鎮東掖門,部署安排,一夜齊備,才能抗拒兇逆到一百多天。這時臺城里有四萬多人,王少朝官,不下一百,就是靠羊侃一個人才使大家安定,才能高下相差如此可見。 

    …… 

    齊文宣帝即位幾年,就沉迷酒色、放縱恣肆,法紀全無。但還能把政事委托給尚書令楊遵彥,才使內外安定,朝野平靜,大家各得其所,而無異議,整個天保一朝都如此。楊遵彥后來被孝昭帝所余,刑政於是衰弱。斛律明月,是齊朝抵御敵人的功臣,卻無罪被殺,將士人心離散,周人才有滅齊的想法,關中到現在還稱頌這位斛律明月。將軍這個人的用兵,何止是萬夫之望而已,而是他的生死,關系到國家的存亡命運。 

    勉學 第八

    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于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余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兇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云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至于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后,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于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見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云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云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圣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于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嫩,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赒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游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余,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墻,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后,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絳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閑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圣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閑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游,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后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余魚之旨也:彼諸人者,并其領袖,玄宗所歸。其余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余,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后既痊愈,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余事乎!

    梁元帝嘗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于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為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閑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后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后,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谷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云:“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后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云:“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后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云:“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為碓磨之磨。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閑,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樸,道聽涂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陜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為夸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鐘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幷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后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余里亢仇城側。并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躐(足改谷)余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龁,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后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水百)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水百)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為鹖。吾曰:“鹖出上黨,數曾見之,色并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鹖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鳥)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莼為露葵。面墻之徒,遞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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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從古以來的賢王圣帝,還需要勤奮學習,何況是普通百姓之人呢!這類事情遍見於經籍史書,我也不能一一列舉,只舉近代切要的,來啟發提醒你們。士大夫的子弟,幾歲以上,沒有不受教育的,多的讀到《禮記》、《左傳》,少的也起碼讀了《毛詩》和《論語》。到了加冠成婚年紀,體質性情稍稍定型,憑著這天賦的機靈,應該加倍教訓誘導。有志向的,就能因此磨煉,成就士族的事業;沒有成就功業志向的,從此怠惰,就成為庸人。人生在世,應當有所專業,農民則商議耕稼,商人則討論貨財,工匠則精造器用,懂技藝的人則考慮方法技術,武夫則練習騎馬射箭,文士則研究議論經書。然而常看到士大夫恥于涉足農商,羞於從事工技,射箭則不能穿鎧甲,握筆則才記起姓名,飽食醉酒,恍惚空虛,以此來打法日子,以此來終盡夭年。有的憑家世馀蔭,弄到一官半職,就自感滿足,全忘學習,遇到婚喪大事,議論得失,就昏昏然張口結舌,像坐在云霧之中。公家或私人集會宴歡,談古賦詩,又是沉默低頭,只會打呵欠神懶腰。有見識的人在旁看到,真替他羞得無處容身。為什么不愿用幾年時間勤學,以致一輩子長時間受愧辱呢?

    梁朝全盛時期,士族子弟,多數沒有學問,以至有俗讀說:“上車不落就可當著作郎,體中無貨也可做秘書官。”沒有人不講究熏衣剃面,涂脂抹粉,駕著長檐車,踏著高齒屐,坐著有棋盤圖案的方塊褥子,靠著用染色絲織成的軟囊,左右擺滿了器用玩物,從容地出入,看上去真好似神仙一般,到明經義求取及第時,那就雇人回答考試問題;要出席朝廷顯貴的宴會,就請人幫助作文賦詩。在這種時候,也算得上是個“才子佳士”。等到發生戰亂流離后,朝廷變遷,執掌選拔人才的職位,不再是從前的親屬,當道執政掌權,不再見當年的私黨,求之自身一無所得,施之世事一無所用,外邊披上粗麻短衣,而內里沒有真正本領,外邊失去虎皮外表,而里邊肉里露出羊質,呆然像段枯木,泊然像條乾涸的水流,落拓兵馬之間,輾轉死亡溝壑之際,在這種時候,真成了駑才。只有有學問才藝的人,才能隨處可以安身。從戰亂以來,所見被俘虜的,即使世代寒士,懂得讀《論語》、《孝經》的,還能給人家當老師;雖是歷代做大官,不懂得書牘的,沒有不是去耕田養馬,從這點來看,怎能不自勉呢?如能經常保有幾百卷的書,過上千年也不會成為小人。 

    有位客人追問我說:“我看見有的人只憑藉強弓長戟,就去討伐叛逆,安撫民眾,以取得公侯的爵位;有的人只憑藉精通文史,就去救助時代,使國家富強,以取得卿相的官職。而學貫古今,文武雙全的人,卻沒有官祿爵位,妻子兒女饑寒交迫,類似這樣的事數不勝數,學習又怎么值得崇尚呢?”我回答說:“人的命運坎坷或者通達,就好像金玉木石;鉆研學問,掌握本領,就好像琢磨與雕刻的手藝。琢磨過的金玉之所以光亮好看,是因為金玉本身是美物;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之所以難看,是因為尚未經過雕刻。但我們怎么能說雕刻過的木石勝過尚未琢磨過的寶玉呢?同樣,我們不能將有學問的貧賤之士與沒有學問的富貴之人相比。況且,身懷武藝的人,也有去當小兵的;滿腹詩書的人,也有去當小吏的,身死名滅的人多如牛毛,出類拔萃的人少如芝草。埋頭讀書,傳揚道德文章的人,勞而無益的,少如日蝕;追求名利,耽於享樂的人,多如秋草。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論呢?另外,我又聽說:一生下來不學就會的人,是天才;經過學習才會的人,就差了一等。因而,學習是使人增長知識,明白通達道理。只有天才才能出類拔萃,當將領就暗合于孫子、吳起的兵法;執政者就同于管仲、子產的政治素養,像這樣的人,即使不讀書,我也說他們已經讀過了。你們現在既然不能達到這樣的水平,如果不效仿古人勤奮好學的榜樣,就像蓋著被子蒙頭大睡,什么也不知道。” 

    人們看到鄉鄰親戚中有稱心的好榜樣,叫子弟去仰慕學習,而不知道叫去學習古人,為什么這樣糊涂?世人只知道騎馬披甲,長矛強弓,就說我能為將,卻不知道要有明察天道,辨識地利,考慮是否順乎時勢人心、審察通曉興亡的能耐。只知道承上接下,積財聚谷,就說我能為相,卻不知道要有敬神事鬼,移風易俗,調節陰陽,推薦選舉賢圣之人的水平。只知道不謀私財,早辦公事,就說我能治理百姓,卻不知道要有誠己正人,治理有條理,救災滅禍,教化百姓的本領。只知道執行律令,早判晚赦,就說我能平獄,卻不知道偵察、取證、審訊、推斷等種種技巧。在古代,不管是務農的、做工的、經商的、當仆人的、做奴隸的,還是釣魚的、殺豬的、喂牛牧羊的人們中,都有顯達賢明的先輩,可以作為學習的榜樣,博學尋求,沒有不利於成就事業啊! 

    所以要讀書做學問,本意在於使心胸開闊使眼睛明亮,以有利於做實事。不懂得奉養雙親的,要他看到古人的探知父母的心意,順受父母的臉色,和聲下氣,不怕勞苦,弄來甜美軟和的東西,於是謹慎戒懼,起而照辦。不懂得服侍君主的,要他看到古人的守職不越權,見到危難不惜生命,不忘對君主忠諫,以利國家,於是凄惻自忠,要想效法。一貫驕傲奢侈的,要他看到古人的恭儉節約,謙卑養德,禮為教本,敬為身基,於是驚視自失,斂容抑氣。一貫鄙吝的,要他看到古人的重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周濟窮困,於是羞愧生悔,積而能散。一貫暴悍的,要他看到古人的小心貶抑自己,齒弊古存,待人寬容,尊賢納眾,於是疲倦沮喪,身體弱得不勝衣。一貫怯懦的,要他看到古人的不怕死,堅強正直,說話必信,好事干下去不回頭,於是勃然奮力,不可懾服。這樣歷數下去,百行無不如此,即使難做得純正,至少可以去掉過於嚴重的毛病,學習所得,用在哪一方面都會見成效。只是世人讀書的,往往只能說到,不能做到,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判斷一件訴訟,不需要弄清事理,治理千戶小縣,不需要管好百姓,問他造屋,不需要知道楣是橫而兌是堅,問他耕田,不需要知道稷是早而黍是遲,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情既很悠閑,人樹更見迂誕,處理軍國大事,一點沒有用處,從而被武人俗吏們共同譏謗,確是由於上述的原因吧?

    人生在幼小的時期,精神專一,長成以后,思慮分散,這就該早早教育,不要失掉機會。我七歲時候,誦讀《靈光殿賦》,直到今天,十年溫習一次,還不忘記。二十歲以后,所誦讀的經書,一個月擱置,就生疏了,但人會有困頓不得志而壯年失學,還該晚學,不可以自己放棄。孔子就說過:“五十歲來學《易》經可以沒有大過失了。”曹操、袁遺老而更專心致志;這都是從小學習到老年仍不厭倦。曾參十七歲才學,而名聞天下;荀卿五十歲才來游學,還成為儒家大師;公孫弘四十多歲才讀《春秋》,憑此就做上丞相;朱云也到四十歲才學《易》經、《論語》,皇甫謐二十歲才學《孝經》、《論語》,都終於成為儒學大師;這都是早年迷糊而晚年醒悟。世上人到二、三十婚冠之年沒有學,就自以為太晚了,因循保守而失學,也太愚蠢了。幼年學的像太陽剛升起的光芒;老年學的,像夜里走路拿著蠟燭,總比閉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要好。 

    學習風氣是否濃厚,取決於社會是否重視知識的實用性。漢代的賢能之士,都能憑一種經術來弘揚圣人之道,上通天文,下知人事,以此獲得卿相官職的人很多。末世清談之風盛行以來,讀書人拘泥于章句,只會背讀師長的言論,用在時務上,幾乎沒有一件用得上。所以士大夫的子弟,都講究多讀書,不肯專守章句。梁朝貴族子弟,到童年時代,必須先讓他們入國學,觀察他們的志向與崇尚,走上仕途后,就做文吏的事情,很少有完成學業的。世代當官而從事經學的,則有何胤、劉獻、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舀等人,他們都兼通文史,不只是會講解經術。我也聽說在洛陽的有塞浩、張偉、劉芳,在鄴下又見到邢子才,這四位儒者,不僅喜好經學,也以文才博學聞名,像這樣的賢士,自然可作上品。此外,大多數是田野間人,言語鄙陋,舉止粗俗,還都專斷保守,什么能耐也沒有,問一句就得回答幾百句,詞不達意,不得要領,鄴下有俗諺說:“博士買驢,寫了三張契約,沒有一個‘驢’字”如果讓你們拜這種人為師,會被他氣死了。孔子說過:“好好學習,俸祿就在其中。”現在有人只在無益的事上盡力,恐怕不算正業吧!圣人的典籍,是用來講教化的,只要熟悉經文,粗通傳注大義,常使自己的言行得當,也足以立身做人就行了。何必“仲尼居”三個字就得用上兩張紙的注釋,去弄清楚究竟“居”是在閑居的內室還是在講習經術的廳堂,這樣就算講對了,這一類的爭議有什么意義呢?爭個誰高誰低,又有什么益處呢?光陰似箭,應該珍惜,它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復還。應當博覽經典著作之精要,用來成就功名事業,如果能兩全其美,那樣我自然也就沒必要再說什么了。 

    世俗的儒生,不博覽群書,除了研讀經書、緯書以外,只看注解儒家經術的著作而且。我剛到鄴下的時候,和博陵的雀文彥交往,曾對他講起王粲的文集里有駁難鄭玄所注《尚書》的地方。崔文彥轉向儒生們講述這個問題,才開口,便被憑空排斥,說什么:“文集里只有詩、賦、銘、誄,難道會有講論經書的問題嗎?何況在先儒之中,沒聽說有個王粲”崔文彥含笑而退,終於沒把王粲的集子給他們看。魏收在議曹的時候,和幾位博士議論宗廟的事,他引閑《漢書》作論據,博士們笑道:“沒有聽說《漢書》可以用來論證經學。”魏收很生氣,不再說什么。拿出《韋玄成傳》丟在他們面前站起來就離開了。博士們一通宵把《韋玄成傳》一起翻閱尋找,到了天亮,才前來向魏收致歉道:“原來不知道韋玄成還有這樣的學問啊!” 

    鄴下平定以后,我被遷送進關中。大兒思魯曾對我說:“朝廷上沒有祿位,家里面沒有積財,應該多出氣力,來表達供養之情。而每被課程督促,在經史上用苦功夫,不知做兒子的能安心嗎?”我教訓他說:“做兒子的應當以養為心,做父親的應當以學為教。如果叫你放棄學業而一意求財,讓我衣食豐足,我吃下去哪能覺得甘美,穿上身哪能感到暖和?如果從事於先正之道,繼承了家世之業,即使吃粗劣飯菜、穿亂麻衣服,我自己也愿意。” 

    校勘寫訂書籍,也很不容易,只有當年的揚雄、劉向才算得上是稱職的。如果沒有讀遍天下的典籍,就不可以妄下雌黃修改校訂。有的那個本子以為錯,這個本子認為對;有的觀點大同小異,有的兩個本子的文字都有欠缺,所以不能偏聽偏信,倒向一個方面

    文章 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余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復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兇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夸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于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丑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于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鸮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于閣,周章怖懾,不達天命,童子之為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嘆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為所惑耳;其遺言余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齊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臺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于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于世。銜酷茹恨,徹于心髓!操行見于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憶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于談燕,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征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里名勝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兇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云敬同,孝經云:“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飖揚云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飖揚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涂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于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于哀傷兇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并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于蟲,匹婦于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后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于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樸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樸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后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鎖三公腳,刀撞仆射頭。”為俗所誤。

    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于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諠嘩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于此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于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瑯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云:“‘蘧車響北闕’,(心畫)(心畫)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游廬山,每有佳篇,亦為冠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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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譯文

    阮籍因無禮敗壞風俗;稽康因欺物不得善終;傅玄因憤爭而免官;孫楚因夸耀而欺上;陸機因作亂而冒險;潘岳因僥幸取利而致危;顏延年因負氣而被免職;謝靈運因空疏而作亂;王元長因兇逆而被殺;謝玄暉因侮慢而遇害。以上這些人物,都是文人中杰出的,其他不能統統的記起,大體如此。至於帝王,有的也未能避免這類毛病。從古當上天子并有才華的,只有漢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都被世人譏議,不算有美德的君王。從孔子的學生子游、子夏到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等一流人物,享有盛名而免於過失禍患的,也時常聽到,只是其中損喪敗壞的占多數。對此我常思考,尋找病根,當是由於文章這樣的東西,要高超興致,觸發性靈,這就會使人夸耀才能,從而忽視操守,敢於追求名利。在現在文士身上,這種毛病更加深切,一個典故用得恰當,一個句子做得清巧,就會心神上達九霄,意氣下凌千年,自己吟詠自我欣賞,不知道身邊還有別人。加以砂礫般的傷人,會比矛戟傷人更狠毒;諷刺而招禍,會比刮風更迅速。應該認真思考防范,來保有大福。 

    學問有利和鈍,文章有巧和拙,學問鈍的人積累功夫,不妨達到精熟;文章拙的人鉆研思考,終究難免陋劣。其實只要有了學問,就是以自立做人,真是缺乏資質,就不必勉強執筆寫文。我見到世人中間,有極其缺乏才思,卻還自命清新華麗,讓丑拙的文章流傳在外的,也很眾多了,這在江南被稱為“伶癡符”。近來在并州地方,有個士族出身的,喜歡寫引人發獎的詩賦,還和邢邵、魏收諸公開玩笑,人家嘲弄他,假意稱贊他,他就殺牛斟酒,請人家幫他擴大聲譽。他的妻是個心里清楚的女人,哭著勸他,他卻嘆著氣說:“我的才華不被妻子所承認,何況不相干的人!”到死也沒有醒悟。自己能看清自己才叫明,這確實是不容易做到的。 

    學作文章,先和親友商量,得到他們的評判,知道拿得出去,然后出手,千萬不能自我感覺良好,為旁人所取笑。從古以來執筆寫文的,多得說也說不清,但真能做到宏麗精華的,不過幾十篇而且。只要體裁沒有問題,辭意也還可觀,就可稱為才士。但要當真驚世流俗壓倒當世,那也就像黃河澄清那樣不容易等待到了。 

    凡是作文章,好比人騎千里馬,雖豪逸奔放,還得用銜勒來控制它,不要讓它亂了奔走的軌跡,隨意躍進那坑岸之下。 

    文章要以義理意致為核心脊梁骨,氣韻格調為筋骨,用典合宜為皮膚,華麗辭藻為冠冕。如今相因襲的文章,都是棄本趨本,大多浮艷,辭藻和義理相競,辭藻勝而義理伏,用典和才思相爭,用典繁而才思損,放逸的奔流而忘歸,穿鑿的補綴而不足。時世習俗既如此,也不好獨自立異,但求不要做得太過頭。真出個負重名的大才,對這種體裁有所改革,那才是我所盼望的。 

    古人的文章,氣勢宏大,滯灑飄逸,體度風格,比現今的文章真高出很多。只是古人在結撰編著中,用詞遣句、過渡鉤連等方面還粗疏質樸,於是文章就顯得不夠周密細致。如今的文章,音律和諧華麗,辭句工整對稱,避諱精細詳密,則比古人的高超多了。應該用古文的體制格調為根本,以令人的文辭格調作補充,這兩方面都做得好,并存不可以偏廢。 

    名實 第十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于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構,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沈溺于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余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于折沖之將矣。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后之矛戟,毀前之干櫓也。虙子賤云:“誠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鑒,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于爾時,自以巧密;后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為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后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嘗于苫塊之中,以巴豆涂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制作,多非機杼,遂設燕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眾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韓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懷,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赍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于口。及遷為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涂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余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鳥跡耳,何預于死者,而圣人以為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于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 

    譯文 

    名與實的關系,好比形與影的關系。德藝周厚,那名就一定好;容貌美麗,那影就一定美。如今不修身而想在世上傳好的名,就好比容貌很丑而要求鏡子里現出美的影了。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就是體道合德,享受鬼神的福祜,而不是用來求名的;立名,就是修身慎行,生怕榮譽會被湮沒,而不是為了讓名的;竊名,就是外樸內奸,謀求浮華的虛名,而不是真能得到名的。 

    我見到世上的人,清名播揚但金錢暗入,信譽昭著但許諾有虧,真不知是不是后面的矛戟,在搗毀前面的盾牌啊!慮子賤說過:“在這件事上做得真誠,就給另件事樹立了榜樣。”人的虛或實,真或偽固然在於心,但沒有不在行動上表現出來的,只是觀察得不仔細罷了。一旦觀察得真切,那種巧於作偽就還不如拙而誠實,接著招來的羞辱也夠大的。伯石的推讓卿位,王莽的辭謝政權,在當時自以為既巧又密,可是被后人記載下來,留傳萬世,就叫人看了毛豎骨寒了。近來有個大貴人,以孝著稱,先后居喪。哀痛毀傷過度,這也是以顯得高於一般人了;可他在草薦土塊之中,還用有大毒的巴豆來涂臉,有意使臉上成瘡,來顯出他哭泣得多么厲害,但這種做作不能蒙過身旁童仆的眼睛,反而使外邊人說他喪中的居處飲食都在偽裝。由於有一件事情偽裝出現假,而毀掉了百件事情的真,這就是貪名不足的結果啊! 

    有一個士族,讀的書不過二三百卷,天資笨拙,可家世殷實富裕,他向來矜持,多用牛酒珍寶玩好來結交那些名士。名士中對牛酒珍寶玩好感興趣的,一個個接著吹捧他,使朝廷也以為他有文采才華,曾經派他出境聘問。齊東萊三韓晉明深愛文學,對他的作品發生懷疑,懷疑大多數的情況,不是他本人所命意構思的,於是就設宴敍談,當面討論測試。當時整天歡樂和諧,詩人滿座,屬音賦韻,提筆作詩,這個士族輕率問就寫成,可全然沒有向來的風格韻味,好在客人們各自在沉思吟味,沒有發覺。韓晉明宴會后嘆息道:“果真像我們所估量的那樣。” 

    修改子弟的文章,來抬高聲價,是一大壞事。一則不能經常如此,終究要透露出真情來;二則正在學習的子弟有了依賴,更加不肯專心努力。 

    鄴下有個少年,出任襄國縣令,能勤勉,公事經手,常加撫恤,來謀求聲譽。每派遣兵差,都要握手相送,有時還拿出梨棗糕餅,人人贈別,說:“上邊有命令要麻煩你們,我感情上實在不忍,路上饑渴,送這些以表思念。”民眾對他稱贊,不是口說所能說得完的。到遷任泗州別駕官時,這種費用一天天增多,不可能經常辦到。可見一有虛假,就到處難以相繼,原先的功績也隨之而毀失。

    涉務 第十一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經綸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干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于六涂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干者,擢為令仆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其余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于清高,蓋護其短也。至于臺閣令史,主書監帥,諸王簽省,并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復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歕陸梁,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種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土發)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閑之過也。

    =====================================================

    譯文 

    士君子的處世,貴在能夠有益於事物,不能光是高談闊論,左琴右書,君主給他俸祿官位啊!國家使用人材,大體不外六個方面:一是朝廷的臣子,用他能通曉治理國家的體制綱要,經綸博雅;二是文史的臣子,用他能撰寫典章,不忘古先;三是軍旅的臣子,用他能決斯有謀,強干習事;四是藩屏的臣於,用他能熟悉風俗,廉潔愛民;五是使命的臣子,用他能隨機應變,不辱君命;六是興造的臣子,用他能考核工程節省費用,多出主意:這都是勤奮學習、認真工作的人所能辦到的。只是人的秉性各有短長,怎可以強求這六個方面都做好呢?只要對這些都通曉大意,而做好其中的一個方面,也就無所慚愧了。 

    我見到世上的文學之士,評議古今,好似指掌一般非常熟悉,等有所試用,多數不能勝任。處在累代太平之世,不知道有喪亂之禍;身在朝廷之上,不知道有戰陣之急;保有俸祿供給,不知道有耕稼之苦;縱肆吏民頭上,不知道有勞役之勤:這樣就很難應付時世和處理政務了。晉朝南渡,對士族優待寬容,因此江南冠帶中有才干的,就擢開到尚書分,仆以下尚書郎、中書舍人以上,執掌機要。其馀只懂得點文義的多數迂誕浮華,不會處理世務,有了點小過錯,又舍不得杖責,因而把他們放在清高的位置上,來給他們護短。至於那些臺閣令史、主辦監帥、諸王簽省,都對工作通曉熟練,能按需要完成任務,縱使流露出小人的情態,還可以鞭打監督,所以多被委任使用,這是在用他們的長處。人往往不能自量,世上都在抱怨梁武帝父子喜歡小人而疏遠士大夫,這也就像眼睛不能看到眼睫毛了。 

    梁朝的士大夫,都崇尚著寬衣,系闊腰帶,戴大帽子,穿高跟木屐,出門就乘車代步,進門就有人伺候,城里城外,見不著騎馬的士大失。宣城工蕭大器很喜歡南朝學者周弘正,送給他一匹果下馬,他常騎著這匹馬。朝廷上下都認為他放縱曠達,不拘禮俗。如果是尚書郎騎馬,就會遭到彈劾。到了侯景之亂的時候,士大夫們一個個都是細皮嫩南的,不能承受步行的辛苦,體質虛弱,又不能經受寒冷或酷熱。在變亂中坐著等死的人,往往是由於這個原因。建康令王復,性情溫文爾雅,從未騎過馬,一看見馬嘶鳴跳躍,就驚慌害怕,他對人說道:“這是老虎,為什么叫馬呢?”當時的風氣竟然頹廢到這種程度。 

    古人深刻體驗務農的艱辛,這是為了使人珍惜糧食,重視農業勞動。民以食為天,沒有食物,人們就無法生存,三天不吃飯的話,父子之間就沒有力氣互相問候。糧食要經過耕種、鋤草、收割、儲存、春打、揚場等好幾道工序,才能放存糧倉,怎么可以輕視農業而重視商業呢?江南朝廷里的官員,隨著晉朝的復興,南渡過江,流落他鄉,到現在也經歷了八九代了。這些官員從來沒有人從事農業生產,而是完全依靠俸祿供養。如果他們有田產,也是隨意交給年輕的仆役耕種,從沒見過別人挖一塊泥土,插一次秧,不知何時播種,何時收獲,又怎能懂得其他事務呢?因此,他們做官就不識世務,治家就不辦產業,這都是養尊處優帶來的危害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后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為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于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翫,卜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

    上書陳事,起自戰國,逮于兩漢,風流彌廣。原其體度:攻人主之長短,諫諍之徒也;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也;陳國家之利害,對策之伍也;帶私情之與奪,游說之儔也。總此四涂,賈誠以求位,鬻言以干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為時所納,初獲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之類甚眾。良史所書,蓋取其狂狷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也。今世所睹,懷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為之。守門詣闕,獻書言計,率多空薄,高自矜夸,無經略之大體,咸秕糠之微事,十條之中,一不足采,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發奸私,面相酬證,事途回穴,翻懼愆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此乃僥幸之徒,不足與比肩也。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之地,當盡匡贊之規,不容茍免偷安,垂頭塞耳;至于就養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則罪人。故表記云:“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為謗己也。”

    君子當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獲酬謝,或有諠聒時人視聽,求見發遣;以此得官,謂為才力,何異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見躁競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也。見靜退未遇者,便謂“弗為胡成”;不知風云不與,徒求無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勝算乎!

    齊之季世,多以財貨托附外家,諠動女謁。拜守宰者,印組光華,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為執政所患,隨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風塵,便乖肅正,坑阱殊深,瘡痏未復,縱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臍,亦復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王子晉云:“佐饔得嘗,佐斗得傷。”此言為善則預,為惡則去,不欲黨人非義之事也。凡損于物,皆無與焉。然而窮鳥入懷,仁人所憫;況死士歸我,當棄之乎?伍員之托漁舟,季布之入廣柳,孔融之藏張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報讎,灌夫之橫怒求地,游俠之徒,非君子之所為也。如有逆亂之行,得罪于君親者,又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也,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也。墨翟之徒,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節文爾。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學士與關中太史競歷,凡十余人,紛紜累歲,內史牒付議官平之。吾執論曰:“大抵諸儒所爭,四分幷減分兩家爾。歷象之要,可以晷景測之;今驗其分至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也;密者則云日月有遲速,以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也。用疏則藏奸而不信,用密則任數而違經。且議官所知,不能精于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當也。”舉曹貴賤,咸以為然。有一禮官,恥為此讓,苦欲留連,強加考核。機杼既薄,無以測量,還復采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寒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為內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

    部分譯文 

    銘刻在金人身上的文字說:“不要多話,多話會多失敗;不要多事,多事會多禍患。”這個訓誡對極了啊!會走的不讓生翅膀,善飛的減少其指頭,長了雙角的缺掉上齒,后部豐碩的沒有前足,大概是天道不叫生物兼具這些東西吧!古人說:“做得多而做好的少,還不如專心做好一件;鼯既有五種本事,可都成不了技術。”近代有兩位,都是聰明人,喜歡多所經營,可沒有一樣成名,經學禁不起人家提問,史學夠不上和人家討論,文章不能入選集錄流傳,書法字跡不堪存留把玩,卜筮六次才有三次猜對,醫治十人才有五人痊愈,音樂水平在幾十人之下,弓箭技能在千百人之中,天文、繪畫、棋博、鮮卑語、胡書、煎胡桃油、煉錫為銀,諸如此類,只是懂個大概,都不精通熟練。可惜啊!憑這兩位的靈氣,如果不去弄那些異端,應該很精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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